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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萧瑟,夜色深浓,相国寺内素静无声。   沈妙舟坐在藏经阁顶层的栏杆上,见远处僧寮里的灯火渐次熄灭,她拉好身上的斗篷,抬起小蛮靴,踢向身前一个被捆住双手、吊悬在大殿檐角上的男人。   “喂,醒醒,别装死了。”   男人被踢得在空中微荡,在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后,幽幽醒转过来。   “唔唔,唔——”男人似是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双手慌乱地向上抓紧头顶麻绳,剧烈地挣扎起来。   沈妙舟左腕一翻,一柄玉质短刃泛着冷光抵上男人喉头,她居高临下地看去,刻意压粗了嗓音:“我有话问你,老实交代保你无事,若是敢声张,我现在便要了你的命!可清楚了?”   男人挣扎的动作一滞,过了半晌,微点了点头。   见状,沈妙舟抬手扯去他口中塞着的布团。可还未等她问话,男人倒是先仰起脖颈斜看过去,喘着粗气,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好大的胆子,可知爷是何人?”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她偏过头睨了男人一眼:“我呢,不单知道你是锦衣卫的百户,姓王名世良。还知道今日相国寺非比寻常,有贵人来此,故而添了不少侍卫。”   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望着男人的眼睛,笑吟吟道:“不过嘛,那又如何?我想杀便杀,从不挑日子!”   听见自己的名号被报出来,王世良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明知他是锦衣卫,竟还敢在重重护卫下将他劫掳来此,定然来者不善,也不知是狂妄还是真有本事。   他不由得打量起眼前人来。   可沈妙舟早已易容,此刻她扮的是一副清俊少年郎模样,那双眸子尤为熠熠灵动,清润灵秀。山风吹过,她身上的黑色斗篷灌满了风,像是要裹着那单薄的身形一道深深融进夜色里。   不待他再细看,她腕上用力,匕首又向前递了几分,刀尖微微嵌入了他喉头,低喝道:“我且问你,七日前,你领命缉拿大同知府吴中仁,可吴知府却畏罪自焚,可有此事?那吴知府自尽当真是你亲眼所见?快说!”   闻言,王世良顿时心神一凛,在初冬的朔风里被惊出满身冷汗。旁人或许不知,但他再清楚不过,这吴中仁一事涉及夺嫡之争,其中还有他不可为外人知的手笔,简直是头等要命的案子,这少年人究竟是何身份,又有何目的?   他低下头,心思急转中瞥见那只横握短刃的手。   手掌小小的,很是纤瘦。便是在暗夜中,也能隐隐看出手背皮肤莹润白净。   瞧着倒像是个瘦弱的富贵少年郎,多半没吃过什么苦头,这般稚子,手段又岂能和锦衣卫相提并论?想来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待他恢复些力气,这少年八成不是对手。   思及此,王世良闭上眼睛,冷笑道:“此案机密,无可奉告,有本事便杀了爷罢。”   见他一副顽抗到底的模样,沈妙舟思量片刻,腕上一松,撤开匕首,借着他的衣领擦净血迹后收刀入鞘。   “怎的?不敢了?乳臭未干的小子,没有那些手段便莫要学人发狠!这些小伎俩,爷早不知道看过多少了——唔唔——”匕首一撤,王世良颇为得意地讽了两句,嘴里突然又被强塞进一团破布,顿时又惊又怒地扭头瞪过去。   沈妙舟望着他笑了笑,月光下,两排贝齿晶亮莹润:“求死呀?那我成全你好啦。”   王世良怔住。   她拍拍手,足尖一点,纵身跃上殿顶,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解开了盘绕在脊兽上的麻绳。   乍一松手,绳索瞬间唰唰飞旋着散开,仿若游蛇吐信,在琉璃瓦片上擦出簌簌嘶鸣,疾蹿而下。   “唔——!”王世良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如离弦之箭,骤然向下坠去!他吓得魂飞魄散,一时间心脏像是被人用力攥紧又狠狠抛出,他想要大声喊叫却又窒闷着根本发不出声音!   很快,绳索放到尽头,“铮”地一声绷直。   沈妙舟足尖轻点,借着木梁向下跃了几层,在王世良身前的栏杆上坐定,一双小蛮靴悬在空中悠悠轻荡。她将右手支在吉祥八宝莲花望柱上,撑起额角,好整以暇地看向王世良。   他像是被吓得离了魂,直勾勾地看着脚下,胸口剧烈地起伏,鼻息急促,在冬夜里喷出一团团若隐若现的薄雾。   “说不说呀?”她扯下王世良嘴里的布团,笑着问。   王世良嘴唇哆嗦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答道:“是……是自尽……我我亲眼所见。”   “说谎!”沈妙舟眸光骤然一冷,抽出短刃低喝道:“吴知府的尸身我去验过,口鼻中干干净净,分明是死后被人焚尸!这座藏经阁高十七丈有余,哼,你若再耍花样,信不信我割断绳索,将你摔个稀巴烂!”   王世良瞪圆了眼睛,张口反驳:“不可能!那尸首我明明有……”   沈妙舟心头微微一动:“你明明有什么?”   王世良转瞬明白过来,含怒道:“你诈我!那尸首由殿帅亲卫运回,今日刚被收进北镇抚司,没有都指挥使的手令任何人都绝无可能进去,你诈我!”   沈妙舟收回玉刀,抬了抬小下巴,得意道:“诈你又如何呀?所以那焦尸早已遇害,而你被人买通,伪造成他是自焚模样,我说的可对?”   “我……”王世良挣扎着要说话。   “你不必急着答,先看看这个,想好了再回话。”沈妙舟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在他眼前晃了晃:“知道夜里你看不清,我说与你听罢。这是前些日子你还清兴元坊赌债后,老板出具的契书,就收在你家夫人妆奁左下第三格中。”   “啧啧,足足一千四百一十二两!以王大人的俸禄,就算将平日里收的那些孝敬都加到一起,恐怕也要五年不吃不喝才攒的出来罢?可偏偏等你在大同走一遭后,就发了这样一大笔横财。不知王大人,对此有何解释呀?”   王世良猛地抬起头,直直地望向那张纸,像是恨不得将它活活盯穿。   沈妙舟一抬手,笑眯眯地将契纸收了回来:“这一张呢,是我誊抄的副本,原件已交给了旁人,只待明日北镇抚司开衙便递上去。到那时,便是我肯放了你,你背后之人也定要寻你灭口。不过嘛……只要你老实些,让我天亮前赶回去,你自然会平安无事,可以继续做你的百户大人。”   “我,我……”王世良愕然无措地喃喃了半晌,终于闭上眼,许久,认命似的长叹一口气,一咬牙道:“是。吴中仁如何自焚我未曾见到。待我赶到时,府衙的火势已经极猛,只是在火灭后,我才着人拖出了他的焦尸,然后……做了些手脚。”   “你如何辨出吴知府?”   “那焦尸上还隐约看得出衣料是四品官袍,身形也相符,腰间还坠着半块烧成黑色的吴家祖传玉佩……”   “等等。”沈妙舟匆匆打断他,急问道:“尸首只有一具,现场再无旁人?”   王世良有些莫名,点了点头:“是啊。”   沈妙舟心头狠狠一沉,连呼吸都乱了几分。   自打阿娘在当年那场惨烈的大战中阵亡,十年来她与父亲依为命。吴知府是她爹爹沈镜湖的旧友,幼时她也曾见过,还唤他一声阿叔,半月前他送来密信,言辞间竟涉及当年大战的旧事。爹爹当即启程前往大同,哪料很快便完全失了音信,接着就传来大同知府自焚一事。   一听这个消息,她心中便隐隐有不祥预感,连夜赶去,潜入府衙,却在一片废墟中发现了爹爹的骨笛。   那骨笛是阿娘与爹爹的定情之物,若非情势万分危急,爹爹那般谨慎端方之人怎会将骨笛遗失?   她记得,吴家阿叔身边只有一个驼背老仆,自是无法李代桃僵。倘若尸体是吴家阿叔,那她爹爹去了何处?   倘若尸首不是吴知府,那能与他身形相仿的,会不会……是爹爹?!   沈妙舟被自己的猜测惊出一身冷汗,无边寒意如雨后薄雾般丝丝缕缕地从心底蔓出来,四面八方地渗进骨缝里。   她强定了定神,继续问:“你方才说,尸首在锦衣卫手里,不论何人都只有拿到都指挥使的手令才能查验?案情相关一应卷宗是否也都在他手里?”   “是。圣上有旨,此案全权交由都指挥使审理……”王世良说到一半,偷觑她一眼,哭丧着脸求饶:“祖宗!您想知道的我都交代,其他的就莫要白费心思了罢?毕竟那位爷的手段谁人不知?如今北镇抚司那就是铁板一块,密不透风,想潜进去难如登天!我家中还有幼子幼女,当真折腾不起啊,算我求您了!”   沈妙舟抿紧唇角。   锦衣卫都指挥使卫凛。   放眼整座京城,他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可是位敢杀了原东厂厂督唯一的侄儿、又亲手灭恩师满门的狠辣人物。   卫凛如今也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听闻初时他不过是锦衣卫里默默无名的低阶缇骑,却不知怎的得了前锦衣卫指挥使陈宗玄的赏识。陈宗玄视他如子,一路扶持提拔,让他在短短三年内青云直上,一跃成为正四品的指挥佥事。   然而,“荧惑”案发,他转头便亲手将陈宗玄缉拿下狱,竟又率锦衣卫血洗陈府,一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陈家没留下一个活口,连陈宗玄那十几岁的独子都葬身在了火海。从此他便踩着陈家的血登上了指挥使的位子,成为皇帝的心腹臂膀,令人闻风丧胆,可止小儿夜啼。   如今卫凛更是与皇后母族、首辅崔家结了姻亲,今日相国寺内有禁军护卫,也正是因为与他结亲的崔家表姑娘随皇后在寺内闭关礼佛。算起来,二人的婚期应当就在几日之后。   沈妙舟懊恼地蹙起眉尖。   此案由卫凛查办,她想查爹爹是否还活着,确实就要麻烦许多。她与卫凛素无往来,寻他帮忙自是不能。锦衣卫中不乏高手,就算乔装混入北镇抚司,她又没有卫凛印信,怕是很难不惊动旁人。   不如趁他成亲那日防备松懈,潜入卫府,寻机摸了他的牙牌再说。   她在心中打定主意,抬眸看向王世良,低声问:“我再问你最后一事。背后指使你的……究竟是何人?”   王世良遽然变色,面上一片惶然,嘴唇哆嗦着:“这,这我当真不能说!”   沈妙舟正要迫他交代,忽然瞥见右手旁的阁楼转角处有人影闪过。   她扭头望去,问道:“谁?!” 第02章 替嫁   那人不答话,沈妙舟就见两支暗器闪着寒芒迎面扑来。她一掌推开王世良,顺势翻身跃进栏杆内,忽觉鬓边微凉,那暗器堪堪擦过她脸颊,钉入木柱。   她抬眼看去,那人似乎并不恋战,向天射了一枚弩箭后便闪身而退。   箭矢在空中发出尖锐急促的嘶鸣,升至最高点后砰然炸开,映亮了小半座藏经阁。   沈妙舟暗道不好,这是军中发射信号所用的响箭,上头装有火药,这般动静定会很快引来禁卫。她转过身,正想将王世良放下,而后尽快离开,却突然一怔——他竟不知何时没了气息!   方才明明已将他推开,怎的还会如此?!   沈妙舟心下大惊,骇然间蓦地发现在王世良脖颈之上,戳着一枚极细的墨色梭镖,融于夜色极难分辨。   看清这梭镖的一瞬,沈妙舟整个人如坠冰窟,连呼吸都窒住。   这是杀手楼秘传的暗器。   刹那间无数记忆碎片呼啸着蜂拥入脑海,绵绵密密好似成千上万根细针,刺得她脑中生疼。   夜色中亮起一簇簇火把,甲胄摩擦的动静伴着皂靴急促踏地的声音响起来。很快,似是有禁卫发现了沈妙舟,“锵——”地一声长刀出鞘,仰起头厉声喝问道:“什么人?!”   沈妙舟听见声响,匆匆取下那只细梭,收好放进怀中,刚走出两步,她忽又回头望了王世良一眼,终究还是转身离开。   “站住!”   “有刺客!护驾!”   四处巡守的禁卫听见响动纷纷赶来,火把在夜色中连成一条条火龙,将附近照得亮如白昼,方才还一片阗寂的山寺霎时沸腾。   沈妙舟刚刚跃起,身后骤然传来数道箭矢破空之声,她一时躲闪不及,只觉有箭头带着寒意划过脸颊。   她下意识低低惊呼一声,情急下只能解开斗篷,扭身兜住箭矢,用力一掷,趁禁卫躲闪,迅速转身向后山的方向逃去。   穿入密林,借着对地势的熟悉,沈妙舟终于将身后追兵甩开了一段距离,回头望去,不见什么人影。   总算微松了一口气,她躲进小径旁的一簇矮树丛中。方才那一只铁箭将她易容用的面皮划破,到此时面具已经支撑不住,彻底张裂开来。   月色惨白,四周树影重重叠叠,幽静无声。   沈妙舟一面揭下面具,一面懊恼地想着方才的事。   原本对她而言,绑一个锦衣卫不算什么大事,可是半路却遇上杀手灭口,还摆明了要嫁祸于她,这便有些麻烦。   而且王世良不过是贪些钱财,她从没想过要害他性命,虽然她清楚那百户即使不在今日遇袭,早晚也会被灭口,但人在她面前断了气,心里总归有些不好受。   还有那个杀手。   杀手楼明明在五年前就已经覆灭,如今竟重新现世,那爹爹失踪是不是同他们也有关联?   忽然,斜前方传来一声极轻、极细的响动。   沈妙舟动作一顿,悄悄抽出玉刀,屏住呼吸,小心移步到那棵树前,压低了嗓音喝问道:“什么人?出来!”   树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动,那人刚有动作,沈妙舟立时迎了上去,左腕一横,干脆利落地将刀刃抵上对方脖颈。   那人被吓得低呼一声,声音虽短促,却听得出音色柔婉温和。   竟是个女子?似乎……还有几分耳熟。   沈妙舟蹙了蹙眉头,下意识地抬眼看去。   刹那间视线相撞,沈妙舟怔住,一双杏眸瞪得溜圆。   竟是卫凛的未婚妻秦舒音?可她不是在和皇后闭关礼佛么?怎会深更半夜作这副打扮,藏于山间小路?   “嘉乐郡主?”秦舒音也瞧清了沈妙舟的容貌,惊呼出声。   沈妙舟一惊,回过神来,忙抬手捂住她的嘴,快速扫视一眼四周,确认并无护卫追来,这才转过头低低问道:“秦姐姐?”   秦舒音睁大了眸子,半晌,轻轻点头。   虽确认了对方身份,可沈妙舟有些迟疑,并未立即撤回玉刀。   秦舒音是崔家的表姑娘,父母亡故后寄居在崔家,后来皇后将她抱回宫中养大,又赐封她做了乡君。自己虽与她相熟,却并不是一路人。如今自己又露了行踪,若是就这样放走她,只怕会牵扯出不少的麻烦……   “今夜,我什么都不曾看见。”似是看出她的心思,秦舒音忽然出声,带着明显的示弱之意。她望向沈妙舟的眼睛,轻声道:“而且……我此去会离开京城。还请郡主,让我走罢。”   “离开京城?”沈妙舟不可思议地眨眨眼:“你……要逃婚?!”   秦舒音抿紧了唇,一张脸被月色映衬的越发惨白,半晌,她轻声道:“是。”   沈妙舟心头一动,隐隐约约生出个模糊的念头,随即试探道:“若我没记错,秦姐姐与卫凛的亲事,可是舅舅亲口赐婚罢?若是逃婚,就不怕牵连皇后和崔家么?”   “我的侍女会代我出嫁,等到了卫家,她再将我的亲笔信交由卫大人。”秦舒音似是想到了什么,顿了片刻,继续道:“……他也不喜这门亲事,想来会愿意帮忙。等过上几个月,依他的手段,做出个我得急症而亡的样子,自然不难。”   这番话倒是让沈妙舟奇了:“你竟不惜假死、冒此等大险,也要离开此处?”   秦舒音垂眸,默了良久,才低声道:“是。我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也非见不可的人。”   沈妙舟缓缓收回玉刀,心中那个疯狂又大胆的想法逐渐成型。   倘若秦舒音所言非虚,那她借此机会以女主人的身份进入卫府,再想探查吴中仁一案岂不是要方便许多?   沈妙舟看着秦舒音,试探道:“既如此……不如便由我替秦姐姐嫁给卫凛罢?”   秦舒音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愕然抬眸:“什么?”   “唉。秦姐姐有所不知。”沈妙舟不动声色地偷觑一眼崔舒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小脸上堆满了愁容,看起来很是落寞,“其实……我早便心悦卫凛。只是先前碍于皇舅舅赐婚,才未曾表露心意。”   秦舒音惊讶至极,惶然道:“郡主金枝玉叶,是先镇国平嘉长公主独女,若是对卫大人有意,何必这般委屈自己?我又怎敢让郡主……这岂不是辱没了郡主?不成,万万不成的。”   沈妙舟杏眸弯了弯:“秦姐姐不必有此顾虑,我是真心喜欢他。原本以为此生注定没有缘分了,如今竟有这样的转机,哪里会委屈,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秦舒音眉尖紧蹙,问道:“此事涉及郡主清誉,郡主所言当真?”   沈妙舟一脸真诚,重重点头:“自然当真!”   秦舒音唇角紧抿,半晌不曾答话。   沈妙舟继续道:“秦姐姐可是信不过我?其实秦姐姐也明白的,今夜相国寺禁卫都已被惊动,稍后皇后定然要过问你的去处,明日城门盘查亦会更严,想要离开绝非易事,但若是拿着公主府的腰牌,出京便再简单不过。”   “不若我帮你出京,你教我扮作你的模样,与卫凛鸳梦一场,好不好?若是被皇舅舅发现了,我自会一力承担,这岂不是比侍女代嫁更为稳妥?秦姐姐也知道,皇舅舅待我极好的!”   秦舒音面露犹豫之色。   见秦舒音有所松动,沈妙舟决定再添一把火。她上前一步,拉过秦舒音的手,决然道:“秦姐姐有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见到的人,我又何尝不是呀?我才不在乎什么世俗礼法呢,只要能与他亲近几分,便是我最大的心愿!”   说完,她摇了摇秦舒音的手臂,可怜巴巴地看过去,软声哀求:“秦姐姐,你一定明白我的,对不对?”   一番话中三分羞涩,四分恳切,两分拘谨,一分决绝,沈妙舟自觉拿捏得恰到好处,一双杏眸带着期盼望向秦舒音。   秦舒音静默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般,用力握紧沈妙舟的手:“好。就如郡主所言。”   **   三日后,兴德十年冬月初二,钦天监算定的吉日,宜嫁娶。   崔府内红布四张,人声喧闹,到处都是洋洋喜气。   秦舒音虽是表姑娘,但毕竟是寄居在崔府,皇后特意传了懿旨,让她从崔府出阁。   沈妙舟已经扮作秦舒音的容貌,穿一身描金绣凤红色大袖罗裙,肩搭霞帔,乖乖地坐在妆台前,十全夫人满面红光,欢欢喜喜地拿着并蒂缠枝黄梨木梳,一边为她梳发,一边含笑念着吉祥话:   “一梳梳到底,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沈妙舟望着黄铜镜中秦舒音的那张脸,指尖在袖笼里轻轻地摩挲着刚刚得来的密报。   是公主府的家将的回报。   信上称已将秦舒音稳妥送出了京城,一切并无异样。   派人护送秦舒音,当然不止是因为自己允诺过帮她出城,更是为了盯紧她。所谓逃婚,空口无凭,又是欺君这样的惊人之举,秦舒音的说辞自然不能轻易全信。   那夜乍听闻她要逃婚时,沈妙舟就已打定主意,倘若秦舒音说的是实话那再好不过,可如果她是为了脱身而诓骗自己,那就干脆扣住她,待自己事成再放她离开。   不过如今看来,秦舒音倒确实没有欺瞒她,如此最好。   过去三日里,她也试过潜入北镇抚司,可最多只能进到外衙,压根摸不到内牢的边,而她遣去大同的家将更是一无所获,爹爹仍旧毫无音讯。   可若是报官,又怕会牵扯出爹爹在追查旧案的隐情,而那场大战,是皇帝心中绝不可碰触的逆鳞。若非实在走投无路,绝不能冒这个险。   沈妙舟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   能最快接近卫凛的,恐怕只有这个身份了,既然暂且没有别的法子,就先碰碰运气罢!   屋外隐隐奏响敲敲打打的喜乐,外院响起起阵阵笑声,伴着噼里啪啦的鞭炮一齐挤进来,等乐官数次催妆后,嬷嬷满面含笑地过来招呼:“吉时到,恭送小姐出阁,今后夫妻恩爱绵长,前路步步锦绣。”   本就是一场假戏,沈妙舟敷衍地点点头,也没什么听吉祥话的兴致,眼见吉时到了,不用侍女搀扶,一把抓起盖头便向外走去。   一出房门,嘈杂的声浪霎时扑面而来。   她披上红纱做的盖头,眼前的世界忽然变得迷迷蒙蒙,周遭浮光掠影,走过回廊,宾客们脸上堆满了模糊的笑意,四处都是喧闹。   似乎是刹那的错觉,她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场经年幻梦,抬眼看去,蓦然发现在那幻梦遥遥的尽头,恍惚立着一道凌厉挺拔的颀长身影。   院内高朋满座,而那身影凛冽淡漠,游离于人声鼎沸之外,就像独立于万仞绝壁的一棵孤松。   没来由的,她心头浮出两句话。   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   似是心有所感,那人就站在一群面目模糊的宾客中央,远远地望了过来。   忽然间,不知从何处起了一阵风,穿过长廊,微微勾起眼前的盖头,红纱拂动,她瞧清了那双眸子,内勾外梢,是极俊的双凤眼。 第03章 大婚   是卫凛。   卫凛的视线与她一瞬相撞,很快又一言不发地收回了目光。   这种双凤眼本该最是动情勾人,可他的目光却像被薄雪淬洗过的寒刃,疏离而冷淡。若非他穿了一身大红喜服,不知情的人只怕会以为他与这场亲事毫无干系。   隔着朦胧的红纱,沈妙舟的视线向下,划过卫凛的腰间。   那里只有一条红底嵌玉革带,干净利落地束出一道劲瘦腰身,却未曾瞧见锦衣卫腰牌。   不知是被他收去了何处。   她收回视线,一步一步走到卫凛身旁,给崔氏长辈敬过茶,接过红绸,便由他牵引着出了院门。   “起轿——”   喜娘嗓门嘹亮得像只鹊鸟,迎亲队伍随即点燃炮仗,霎那间爆竹噼里啪啦地四面炸开,孩童欢呼着争相抢喜钱,稚嫩的童声叽叽喳喳,花轿在锣鼓声中摇摇晃晃走过大半个京城,总算到了卫府大门前。   花轿落定,轿帘一下被撩起,夕光霎时蔓延进来。   沈妙舟早就等得不甚耐烦,正要起身出去,眼前忽地伸来一只手,掌心向上,托着一段红绸。   她从盖头下看去,那只手骨节修长劲瘦,皮肤被红绸衬得白净如玉石,递来时带了淡淡的降真香气息,凉意中混着药香,就如这手的主人一般疏冷。   明明是主动的举止,却莫名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冷的像块大冰坨,怪不得名声那么难听,二十三四的年纪都讨不到夫人,好不容易有个未婚妻却还要逃婚。   沈妙舟一面暗暗腹诽,一面从卫凛手中接过红绸,踏出轿门。   卫府门口喧闹喜庆更胜崔家,近百名锦衣卫肃整列作两列,气势恢弘。府门内宾朋满座,司仪头上插着大红色绢花,在门前奋力抛洒谷豆铜钱,高声唱和着:“撒麸撒料撒金银,长命富贵报佳音!”   沈妙舟听见卫凛清清淡淡地回应着众人的恭维声,与他转过照壁,迈过垂花门,走到正厅。   她之前打探过卫凛身世底细。听闻他是南直隶人,父母早亡,由家中老仆带大,十五岁时荫袭了金陵锦衣卫的闲职,故而卫府人口极为简单,上无父母长辈,下无弟妹子侄,只有卫凛主仆数人,如此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二人很快拜堂礼成,周围庆贺拍马声不绝于耳,沈妙舟同他往后院正房走去,转过月洞门,她瞥见左手边有一雅致小院,门前植竹,小径蜿蜒,似乎是卫凛的书房所在。   她顿时精神起来,借着红纱遮挡,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左右的构造格局。   再穿过一道门便是后院主屋,此处本也该热闹如前厅,有长辈妇人撒帐、宾客观合卺礼,但卫府连一个女眷都没有,众宾客也没那个胆子敢闹卫凛的洞房,都纷纷在前厅止步,随嫁而来的侍女也被请了出去,是以这里竟冷清得出奇。   这样一来,倒是正合沈妙舟的心意。   她在榻边坐定,掩在袖中的右手拇指指腹轻轻划过食指指尖。   她提早在指甲中藏了迷药,这药用后不会立时发作,若趁合卺时偷偷下在卫凛的杯中,等他敬酒回来差不多正是时辰,他多半也会误以为是醉酒,而不会疑心是中了药,到时想寻他腰牌或是私印自会便利许多。   正想得入神,眼下突然递来一柄玉如意,那如意忽地一动,挑开了她的盖头。   视野霎时变得清亮起来,沈妙舟一个激灵,猝不及防直直撞入一双漆黑深邃的凤眸。   她呼吸微微一滞。   半晌,卫凛淡淡开口,音色清冷:“我知乡君不喜这门亲事,娶妻亦非我本愿,在外不得不应付,在内,合卺这样的俗礼便免了。”   沈妙舟一愣,下意识反驳:“我没……”   卫凛看过去,目光淡漠:“你的事我不干涉。只要你安分,卫府上下都会待你恭敬,我亦不会为难于你。”   说罢,也不待她作何回答,卫凛便转身要走。   沈妙舟:“……”   她心下一急,抬手就扯住他的衣袖,又向下拽了拽。   卫凛动作微顿,转回身来,眉头轻蹙。   见他停住,沈妙舟匆匆收回了手,低头从荷包中摸出一块栗子糕,借着袖袍遮掩,指尖悄悄地在点心表面划过。   她将栗子糕递到他面前,笑吟吟地试探道:“大人用些点心再去敬酒罢,空腹饮酒伤身的。”   卫凛的视线缓缓从栗子糕移到她脸上,定住。   那双凤眸沉沉湛湛,昏黄的烛火淌在他眼底,让人看不清眸中情绪。   沈妙舟被他看得心中发毛,背上悄悄起了一层细栗,脸上笑意隐隐发僵。就在她暗自疑心卫凛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异样时,他微微一哂,轻扯了下嘴角,淡声道:“不必。”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出了房门。   沈妙舟:“……”出师不利。   这人真是个气死人不偿命的冷淡性子,倒是对得起他那忘恩负义的狠辣名声。   忙了整整一日,她也饿得狠了,匆匆卸去钗环凤冠,解了发髻,将荷包搁在小几上,扯开系带,取出里面的肉干和点心,泄愤般地咬了好几口。   冬日里门窗封得严实,前院的喧闹若有似无,火盆中木炭燃烧,发出清脆的哔啵声。   沈妙舟吃饱喝足,卫凛还未曾回来,屋内暖意融融,又折腾了一整日,她不禁泛起困意,就在这时,外间突然响起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一听就知来人功夫不俗。   沈妙舟立时警醒,接着便听见门外响起一道年轻温和的男声,原来是卫凛的护卫长廷。   “夫人,主子让属下来给您递个信,他今夜宿在书房,您不必等他,还请早些安置歇息罢。”   沈妙舟扭头瞧一眼更漏,已过了戌时三刻。   看来秦舒音说的没错,卫凛当真是对这门亲事不喜得很,大婚当日连合卺都不曾,便将新娘子晾在一旁,自己躲去书房。   ……书房?   沈妙舟忽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她坐直腰,学着秦舒音的样子,柔声回道:“嗯,我知道了,有劳。”   “属下告退。”门外脚步声渐远。   沈妙舟立刻拉开木门,轻声唤:“盈霜。”   盈霜本是秦舒音的侍女,当初沈妙舟派家将护送秦舒音时,本想将盈霜一道送走,可后来想到盈霜毕竟对秦舒音熟悉至极,自己若是不慎漏出什么马脚,她能帮着遮掩一二,盈霜也怕事情败露牵连到自家小姐,两厢一合计,便将她留了下来。   “夫人有何吩咐?”盈霜垂首回道。   沈妙舟小声道:“你去厨房要一碗醒酒汤来。”   盈霜并不迟疑,也不多问什么,只是点头应下,转身便去了小厨房的方向。   沈妙舟看着她走远,倒有几分明白了当初秦舒音为何会放心让盈霜替嫁,如今看来,她果然性子沉稳,懂分寸,可堪一用。   很快,盈霜便带了醒酒汤回来。   沈妙舟系好斗篷,接过她手里的单层雕花食盒,沿着脑中记下的路,往卫凛书房寻去。   迈出院门,又走一段路,一盏茶的功夫便瞧见了那个雅致小院,院内此刻果然亮着莹莹的烛火,似乎还能隐约听见门里有什么沉闷的声响。   沈妙舟踏上石阶,理了理衣襟,抬起手正要敲门,忽然想到,若是卫凛不许她进怎么办?若无意外,依他的性子,八成会再送她一句冷冰冰的“不必”。   沈妙舟轻哼一声。   她索性抬手搭上木门,直接向内推去。   然而她刚使了三分力,那原本合得严严实实的雕花木门忽然被人从里猛地拉开,沈妙舟没有防备,陡然一个趔趄,直接扑进了门内,狠狠磕在一个坚硬而微凉的胸膛上,食盒也摔落到一旁,盒盖骨碌碌滚远,醒酒汤洒了一地。   沈妙舟下巴被撞得生疼,鼻间满是降真香的气味,一时脑子都有些发懵。   “嘶——”她不住地倒吸着冷气,揉了揉下巴爬起来,满怀着怒气瞪去一眼,可这一瞧,她直接愣住了。   卫凛看起来……很不对劲。   他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楚,勉强借着门框撑住身形,白日里峻挺的脊背蜷缩佝偻起来,不停地发颤,修长的手指紧紧攥着胸前衣襟,骨节泛白发青。   额发已经被汗湿透,下颌也咬得死紧,似乎在尽力克制着不发出声响,但急而沉的呼吸间还是隐约带出几丝极为隐忍、痛苦的闷哼。   他这是……发了什么急症?还是方才在前厅敬酒被人下毒了?   沈妙舟快速地扫视一圈,四周并无旁人。这倒是个好机会,不如趁卫凛虚弱,进书房寻他腰牌,想来她再乔装进北镇抚司的秘牢就不难了。   但人命关天,总不能见死不救,犹豫一瞬,沈妙舟就要转身去喊人,然而不经意间余光一扫,竟瞧见卫凛胸前衣襟散乱,里面露出半块玉佩似的物件,那上面纹样精致,正中还刻着数排看不甚清的小字。   如无意外,这应当就是指挥使的腰牌。   先拿了腰牌再去喊人也不迟。   沈妙舟心头一跳,径直向卫凛怀中探去。   不料,卫凛竟骤然清醒,冷不防地睁开眼睛,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已被他抬手扼上了脖颈。   他力道极大,她被掐得生疼,不得不仰起头,对上了那双凤眸。   卫凛眼尾一片猩红,瞳仁黑沉无光,目光冷得像淬了冰水。   沈妙舟心脏急剧地跳动,只觉他周身凌厉的杀意如潮水般涌来,她想摸出腰间玉刀,却被扼得眼前阵阵发晕,难以使力。无措间,她只能艰难地攀住卫凛手腕,直视向他,费尽全力,吐出几个破碎的字节:“我……是……是我。” 第04章 毒丸   卫凛沉沉地盯着她,一动不动。   过了极为漫长的几息,他似是终于认出来了眼前人,长指骤然一松,从牙缝中冷冰冰地挤出个字来:“滚。”   话音未落,卫凛便再也支撑不住,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整个人脱力般摔在门内,彻底昏了过去。   骤然失去桎梏,简直是劫后余生,沈妙舟捂着喉咙,不住地剧烈咳嗽,呛得眼睛酸涩流泪,好半天她才顺过气来,扶着门框缓缓站起身,冷风一吹,才察觉手心里黏腻腻的,涔涔一层都是冷汗。   刚刚长舒出一口气,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她抬眼望去,就见护卫长廷手里攥着一个小瓷瓶,向这边急急而来,她只觉面颊上刮过一阵凉风,长廷已奔至卫凛身前。   沈妙舟心神未定,腿脚隐隐还有些发颤,只能扶着门框缓了缓。   长廷一把拔掉绸布塞子,便要将药送进卫凛口中,可卫凛下颌紧绷,他根本掰不开齿关,一来二去反倒是将药末洒了不少。   药粉的气味渐渐逸散出来,她嗅了嗅,忽觉得不对。   沈妙舟猛然偏过头,难以置信地盯着长廷,脱口而出:“这是寒食散?”   长廷一怔,避开沈妙舟的目光,抿紧了唇:“主子身有旧疾,此药是太医所配,属下不通药性,并不知晓。”   沈妙舟捏紧门框。   她不会闻错的,是寒食散无疑。   她想起方才卫凛的模样,总觉得有些眼熟,不像旧疾,更像是中毒。他明明痛得出了一身的汗,体温却反而比常人还低,肌肤触手似寒玉。   可以用寒食散来压制毒性,他的侍卫似乎又对此有些忌惮……   刹那间,犹如一道滚雷炸过灵台,她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卫凛中的是杀手楼的秘传奇毒,逍遥散!   此毒不会致死,却极其阴狠,若不服解药便会数月发作一次,让中毒者浑身剧痛入骨,好似被人用锤子一下一下凿碎周身骨肉,明明痛得浑身发汗,五脏六腑却又像浸入无底寒潭,冷寒至极。   她爹爹曾说过,寒食散药性猛烈且其性属热,故而可以稍稍对冲毒性,但寒食散本就是伤身之药,用久了人便会精神错乱最终致死,以此药压制毒性无异于饮鸩止渴。   怪不得卫凛身上发凉,原来如此。   可是此毒是杀手楼中专门用来控制楼中杀手所用,他又怎么会中这种毒?   那日去灭口王世良的杀手……与他是什么关系?   沈妙舟心中骇然,不禁懊恼自己方才大意莽撞,越想手脚越是阵阵发麻,她缓缓转头,看向卫凛。   方才长廷已用蛮力喂下寒食散,现下他的状况似乎平稳了了许多。   长廷半跪下来,抬起卫凛的胳膊搭上自己肩膀,半撑半扶着将他送到了书房小憩用的竹榻上,默了片刻,他转身对沈妙舟沉声道:“夫人,时辰不早,主子这里有属下照看,您放心回去歇息罢。”   沈妙舟听出他话中的戒备之意,也不想在此多纠缠,点点头,杏眸微弯:“那有劳你啦。”   说完,她匆匆拢了拢斗篷的襟沿,转身走了出去。   **   兵荒马乱过后,书房内一片阗寂,青铜兽炉徐徐吐着香烟。   不知过了多久,卫凛醒转过来,从竹榻上撑起身子,原本盖着的衾袍滑落下来,松松地堆在他腰间。   “主子,您醒了?身上可还好?”长廷听见动静,忙捧起一盏热茶递过去,语气松快。   卫凛接过茶盏,茶水滚热,杯盏触手生温,他不禁握得更紧了些。青玉质地的茶盏映着昏黄烛光,将他的指节衬得更为苍白秀致。   “我无碍,不必担心。”卫凛抬手按了按眉心,语气中透着疲乏:“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长廷取来狐裘,抖开,为他披好:“已近子时了。主子可要歇息?明日还要起早入宫谢恩。”   卫凛捏按眉心的动作一顿。   嗯,皇帝赐婚,明日是要去谢恩的。不管他心意如何,那崔家表姑娘如今已是他名义上的妻子。   秦舒音。   卫凛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说起来,倒是颇为怪异。   那日在围场救下她时,他曾见过她一面。可今日再见,总觉得那双眼睛似乎有些不同,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熟悉得像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就曾见过一样。   卫凛闭上眼,眉心微蹙。他竭力回想,可脑中只有一片缥缈纷乱,眼前忽然浮出她递来栗子糕时的模样——   少女高高举着点心,像是有一点邀功的意思,杏眸中烛光细碎,亮晶晶的。   尽管她已经尽力掩饰,但那双盈盈的杏眸中,还是露出了几分拘谨和试探。   一瞬间,他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在刹那隐入层层云雾,消散无痕。   卫凛不再回想,他睁开眼,无意中视线扫过小几旁的雕花食盒,凤眸微沉:“食盒是哪来的?”   长廷立马答道:“是夫人拿来的,属下去小厨房问过,说是盛的醒酒汤。”   卫凛挑眉。   她跑来书房,是送醒酒汤?   倒是个不错的借口。   他原不想与她有什么牵扯,毕竟她总归是和崔家有扯不净的干系,而崔家与他仇深似海,绝不能留。   但如今看来,她似乎并不安分。   长廷突然向后退了两步,单膝跪下,唇角紧抿,面露愧疚:“主子,属下不慎,恐怕已让夫人发觉那药就是寒食散,还请主子责罚。”   闻言,卫凛转眸看去,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身上。   长廷不敢抬眼,只硬着头皮,垂首跪在原地。   半晌,卫凛勾了下唇角,轻嗤:“一口一个夫人。你改口倒是快。”   听出自家主子没有责怪的意思,长廷悬着的心骤然放下去了一些。   他犹豫一阵,抬起眼,又担忧道:“可后宫到处是原先东厂的耳目,若明日夫……乡君将此事说与皇后,倘若被刘阉知晓,恐生变故,主子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卫凛眸色霎时转寒,冷笑一声:“留着他虽还有大用,但若当真碍事,提早杀了便是。”   长廷心头一凛,攥紧腰间刀柄,沉声道:“是!”   “起来罢。”卫凛将茶盏放回桌几,余光掠过食盒,沉吟片刻,“先前静尘主持送来的活血逐瘀丸,可还在?”   长廷一愣,很快点头应是,“您上回伤愈后还剩了几颗,就收在库房里。”   “去拿来,我有用处。”   **   沈妙舟匆匆回了屋,方才被卫凛掐伤的喉咙仍是热辣辣得痛,但她顾不上这些,立即寻来笔墨,写下一封密函。   “明日我与卫凛要进宫谢恩,你寻个机会将这个荷包送去城南帽儿巷第三家,冯记钗环铺,门口挂蓝幡的便是。”   沈妙舟轻轻吹干信纸的墨迹,对折后放进荷包里,递给盈霜,“若有人问,你便说是去替我取首饰的。荷包里的银子收好,那是给你的酬劳。”   “是。”盈霜点点头,接过荷包,退了出去。   吩咐完盈霜,沈妙舟才坐到铜镜前,微仰起头,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脖颈。卫凛下手极重,好在他清醒得快,伤处只留下几个淤红的指印,估计一两日便能消退了,只是明早恐怕得先敷层脂粉遮一遮。   微松一口气,她起身走到榻旁,胡乱蹬掉绣鞋,一头滚进了大红鸳鸯喜被里。   许是卫府的管家怕新夫人受凉,主屋内不仅烧着地火龙,还另摆了两个炭盆。可沈妙舟恰巧不是身子弱的姑娘,她像个小火人,手脚长年都暖乎乎的,一点也不畏寒,反倒最是怕热,甚至冬日里也喜欢吃冰酪酥山,故而每年入冬爹爹都要着人在地窖里多多存冰,以便她夏季消暑。   现下屋内热意蒸腾,灼得她更是烦闷,一双杏眸懊丧地盯着百子千孙纹样帐顶,眉心紧拧,脑中纷纷杂杂。   让盈霜去送的是一道派人细查卫凛的密令。   方才她在回来的路上,越想越觉得不对。   卫凛竟会中这种毒,他必然和杀手楼有说不清的渊源,可据她之前所查,卫凛的身世经历清清楚楚,没有一丝一毫缺漏,事出反常必有妖,他身上一定有问题。   沈妙舟从怀里摸出那枚梭镖,举起来看了一阵,又收进掌心,指甲不停扣弄着上面的纹路。   七岁那年,她偷偷跑出公主府去寻阿娘,却在城郊遇上流民,护卫被冲散,等她再醒来就发现自己被掳进了杀手楼。   逃脱出去后,她生了一场大病,在杀手楼经历的事情已经记不太清,但仍常常会做噩梦,梦里都是同伴相残的嘶吼,还有人被割断脖颈垂死发出的“嗬嗬”声,无尽的血色,混杂着潮湿脏臭的泥土……每每她都被憋得胸口闷痛,浑身大汗地在夜半惊醒。   多年来,杀手楼一直让她恨得牙痒痒,许是多行不义自有报应,五年前,整个杀手楼竟在一夜之间彻底败落,所豢养的杀手尽数身亡,当初听闻这个消息,她还颇觉遗憾,只恨不是自己亲手报的仇。   可如今它怎会重现天日?爹爹呢,有没有落到他们的手里?   想到爹爹,沈妙舟的心就揪成了一团。   她原想寻机偷得卫凛腰牌就离开这里,如今看,恐怕没这么简单,还得借着现在身份便利,探明卫凛和杀手楼的关系才行。   想得正入神,她听见盈霜微微提高了音量,在门外恭敬道:“姑爷。”   接着“吱呀——”一声,有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卫凛没事了?他过来干嘛?   对她起疑了?   沈妙舟一个激灵,匆匆把梭镖收进怀里,闭眼装睡。   卫凛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几息过后,在她身前停下。   沈妙舟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卫凛似乎弯下了腰,几缕发丝若有似无地垂落在她的颈间,带着沐浴后的清新水汽,凉凉的,有点痒。   他离得太近了。   沈妙舟的感官被无限放大,熟悉的降真香气侵略般地从四面八方钻进毛孔,她越发地不自在起来,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急跳——他到底要干嘛?   要不,还是别装了罢?   心一横,沈妙舟猛然睁开眸子。   窗前□□凤喜烛忽地一闪,“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   未等她反应过来,突然有一只手捏住她娇嫩的双颊,迫她张开唇瓣。   虽然隔着一层易容用的面皮,她也能分明地感觉到那只手微微发凉,要比常人体温低了些许。   接着,一颗小丸被丢进口中,又凉又滑。   那丸子的尺寸太小,竟然毫无阻碍地,径直落进了她的咽喉。   卫凛长指一收,手背在她颌下轻轻一推,合上了她的齿关。   沈妙舟大惊,“腾”地一下坐起身,捂着喉咙问他:“你你你喂我吃了什么?”   卫凛站直身,瞥她一眼,淡淡道:“毒丸。”   沈妙舟顿时瞪圆了眸子:“!!”   来不及细思,她急忙趴伏下身子,将手指抵在喉间,试图将药丸逼吐出来,然而干呕了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   她抿了抿舌尖,却根本品不出那毒丸里有什么东西,再搭上脉搏,枯着眉分辨了半晌的脉象,也是一无所获。   卫凛负手站在她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乌黑发顶,轻哂一声:“不必白费力气,这是历代锦衣卫指挥使所传秘毒,入口即化,脉象也查不出异样。”   沈妙舟:“……”   她对于医理只能算是粗通,就算能辨出是什么毒,也不晓得该如何解毒配药,可如今精于医术的爹爹又不在。   完蛋了。   她暗暗懊恼自己当年怎么就那般贪玩,不肯好好同爹爹学医。   不过卫凛更是可恶!只因为她去了趟书房,撞见他毒发,就要将她灭口?方才见他难受,她竟还一时心软,想着要帮他一把,真是昏了头了!   沈妙舟越想越恼,气得直咬牙,既如此,还费这大劲与他周旋什么?左右现下屋内没有旁人,倒不如干脆与他一搏,逼他交出解药,好好问出他的来历底细,再去寻爹爹。   打定主意,她左腕一翻,玉刀悄无声息地从袖囊落入掌心。 第05章 入宫   沈妙舟攥紧刀柄,正要起身上前,电光火石间,脑中却灵光一闪——   不对。   纵使卫凛手段再狠辣,自己现在毕竟还顶着皇后养女、皇帝赐婚的名头,他轻易杀不得。更何况,若今日撞见他毒发的当真是秦舒音,那她定然不会猜到杀手楼头上,他又有什么可忌惮的,以至于非要灭口不可?   她方才是被气晕了头,又因窥破卫凛秘密而暗自心虚,竟没想通这个关窍,险些打草惊蛇。   既然不是灭口,那多半便是要挟了?倒不如先听听他有何说辞。   很快,卫凛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音色冷淡如寒月:“此毒三日后发作,明日入宫,只要你莫对旁人提起今夜之事,我自会给你解药。”   沈妙舟闻言微愣。这个倒是不难,她又不是秦舒音,自然不会和皇后说什么闺房之事。   不过……卫凛忌惮的是什么人?难道说宫里还有人会这样熟悉杀手楼么?   她想得入神,没有立时答话。   卫凛似是没了耐心,忽地弯腰欺近,长指捏起她下巴,凤眸沉沉地逼视下去,声音比方才更凉薄了几分:“我说的,可明白了?”   二人距离猛地拉近,近到简直呼吸可闻,沈妙舟鼻间都是卫凛身上微凉的降真香味,与她的气息纠缠交织,像是在无声间铺开了一张细细密密的网,从四面八方将她笼住。   恍惚间沈妙舟竟觉得空气有些稀薄,连喘息都费力。   她像一条脱水的小鱼,被迫地怔怔与他对望。   卫凛的半边脸颊被烛光照亮,半边脸颊溺于昏暗。   旁侧烛火轻轻一漾,他的瞳仁被映成清透的琥珀色,像是一块上好的浅褐独山玉,温润之下暗芒流转,仿佛有种直直看透人心深处的锋锐。   没来由地,沈妙舟心头一突,生出一种淡淡的熟悉之感。   她回过神,悄然收回玉刃,杏眸睁得圆溜溜,一脸单纯地看着卫凛,发誓一般哄骗道:“我既与夫君成了亲,自然以夫君为先,我定不会乱说的!”   乳黄色的烛光里,少女肤色白皙莹润得仿若东珠,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脖颈纤细,仰成一个柔顺温婉的弧度。   看起来很是娇弱。   卫凛骤然松开手,轻扯了下唇角:“这般最好。”   说完,他不再多留,转身出了主屋。   **   翌日。   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多久,沈妙舟被盈霜轻轻唤醒,说是再不梳妆怕要赶不及入宫。   冬日里天色亮得晚,海棠菱花格纹窗却微微透出一片光,看来时辰确实不早了。   沈妙舟打着呵欠坐到妆台前,细细地检查一番易容后的样貌,摸到两侧脸颊,上面似乎还隐隐残留着被卫凛指腹捏过的触觉,干燥,微糙,冰凉。   那双形状极俊的凤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沈妙舟冷不防打了个寒噤,困意霎时烟消云散。   盈霜一面为她梳妆盘发,一面细致地交待她面见皇后要注意的种种事宜,沈妙舟记性极好,虽大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听过一遍也都记在了心里。   皇后是她的舅母,平素里倒是常见,但如今扮作养女身份,不想节外生枝,自然得小心一些。   刚刚梳洗停当,用完早膳,府里的老管家便到了门外,隔着屋门恭恭敬敬道:“夫人可收拾妥当了?车马已经备好,就在二门外,公子请您移步过去。”   “嗯,就来。”沈妙舟应下,走到门口时扭头看向盈霜,眨眨眼,小声道:“莫忘了去取我的钗环。”   盈霜给她系好斗篷,后退半步,垂首应道:“夫人放心。”   沈妙舟点点头,出了屋门。   一出门,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她这才发觉后半夜竟落了好大一场雪,庭中白茫茫的一片,极是素净。   她最喜下雪,连带着心情也好了不少,一路由管家荣伯引着,穿过回廊,出了垂花门。   卫凛已在车上候了有一阵,沈妙舟上去时他却坐得很是板正,脊背似乎撑起一把无形的戒尺。许是毒伤发作的缘故,他面色有些苍白,此刻看上去竟有几分羸弱。   恍惚间沈妙舟生出一种错觉,好像他不是血火里拼杀的阎罗,反倒是个锦绣堆里温养出来的贵公子。   她视线向下扫过卫凛腰间,象牙制成的指挥使牙牌就静静地垂在那条乌皮革带上。   眉心一跳。   沈妙舟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坐好。   不能急,先拿到解药,弄清楚卫凛和杀手楼的关系再说。   卫凛淡淡瞥她一眼,朝车外吩咐道:“走。”   长廷应是,马车辚辚行起,车轮压过松软的落雪,发出细碎轻快的咯吱声。走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在皇宫东华门外停稳。   刚刚穿过宫门,走上夹道,一个眉眼带笑的内侍踩着小碎步急急迎上来,对二人呵腰行礼,一迭声地逢迎道:“恭贺殿帅新禧,这可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啦。您是不知道,昨儿个万岁爷和皇后娘娘有多高兴!这不,一大早就让奴婢来此候着,就等着见您二位呐!”   卫凛面上看不出情绪,只轻扯了扯唇角算作示意。   那内侍神色不改,仍旧满面堆笑,很是殷勤地一比手,呵着腰在前侧引路。   瞧着内侍的那副谄媚模样,沈妙舟心中暗暗咋舌。   若换做从前,内侍自是不会这般露骨地逢迎锦衣卫的,前司礼监太监刘冕,在外提督东厂,在内手握批红,深得皇上爱重,是连首辅崔涣之见了都要退避三分的人物。   而彼时卫凛还不过是个指挥佥事,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竟敢下令让人阉了刘冕唯一的侄儿,这下算是彻底绝了刘家的后,掀起的惊涛骇浪非同小可,锦衣卫和东厂的仇怨从此越结越深,暗地里斗的你死我活,不可开交。   然而自打三年前卫凛坐上指挥使的位子,整个锦衣卫衙门圣眷日隆,势头渐渐压过东厂,直到去年皇上裁撤东厂,又夺了刘冕的批红,锦衣卫如今竟是真真的一家独大,炙手可热。   刘冕如今虽还留在皇帝身边伺候,但终归是日落西山,偌大个东厂说败便败了,眼前这人该是有多毒辣的手段。   沈妙舟摇摇头,心中感叹起来,不禁多瞟了卫凛两眼。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卫凛微微偏头望过来,目光清凌凌的,隐有警告之意。   偷看被抓包,沈妙舟一个激灵,杏眸瞪得溜圆,满脸无辜地和他对望。   卫凛眼中掠过一丝讥嘲。   “殿帅、乡君,烦请在此稍后,容奴婢为贵人通报……”前方的内侍正转过脸来,恰巧撞见二人这一出眉眼官司,顿时笑得满脸褶子,眼睛都被挤成了一道缝,“哎呦喂,瞧二位贵人这般的浓情蜜意,若是让万岁爷和皇后娘娘知道了,可不定怎么欢喜呢!”   沈妙舟:“……”   转头看一眼卫凛,他却好像并没有反驳的意思,神色淡漠沉敛。   内侍笑吟吟地呵腰行礼,转身便要入内通报,刚迈出一步,东暖阁里突然传出“哐当”一声巨响,接着便是茶壶杯盏被扫落一地的噼里啪啦声,伴着一道蕴满雷霆怒意的叱喝当头砸来:“废物!一群废物!给朕滚!”   随后暖阁的屋门被人拉开,一个中年武将顶着满头茶水,狼狈地退了出来,路过沈妙舟和卫凛身边时,茶水顺着鬓角蜿蜒流下,他满面尴尬地一拱手,闷声道:“见过殿帅。”   卫凛微微颔首。   沈妙舟认得他,禁军的副统领张勋,那日当值护卫相国寺,领兵追她的便是这人。   她心神一霎绷紧。   惹得皇上如此震怒,难道是还在追查那夜相国寺之事?   此案若是由着他们追查下去,不知将要牵扯出多少麻烦。   她忽然想起自己当时为了脱身,曾不得已扔下一件斗篷。不过那斗篷并非出自她府上针织房,是她遣丫鬟随意在成衣铺子里买来的,没甚特别之处,想来应当算不上破绽罢……   心下稍安,沈妙舟随卫凛进了暖阁。   屋内烧着地龙,热意蒸腾扑面,让人觉得呼吸都有些窒闷。几个小黄门弯着腰,麻利无声地收拾好一地狼藉。   “寒玦,阿音,你们来了。”皇帝脸上余怒未消,见二人进来,抬了抬手示意二人坐下,语气中带着疲乏。   卫凛拱手,淡声道:“谢陛下。”   行过礼,沈妙舟随他一道在旁侧落座。   皇帝斜倚着炕桌,反复打量了二人几眼,面上总算隐隐露出一丝笑意,慨叹道:“果然般配。阿音虽非朕与皇后亲生,但自幼养在皇后膝下,说起来与朕亲女也算无异,能觅得如此良婿,朕和皇后都甚感欣慰。如今你既已为卫家妇,日后便要以夫家为重,可明白?”   沈妙舟学着秦舒音的温婉模样,轻轻垂首,柔声道:“是,陛下教诲阿音谨记在心。”   皇帝看起来颇为满意,点点头道:“甚好,朕与寒玦还有事要议,你且先去西暖阁见过皇后罢,她怕是要等不及了。”   沈妙舟应是,向外退去时,余光瞥见卫凛向她投来一眼,长指状似无意地转了转扳指。   沈妙舟知道,他是在警告自己在皇后面前不要乱说话,但她全当没看见,径直退了出去。   见沈妙舟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皇帝收起笑意,抬手挥退了内侍,屋内只剩下他与卫凛二人。   阁内一时阗寂无声,镂空狮钮铜香炉中青烟袅袅。   皇帝捏了捏额心,好半晌,才抬眼看向卫凛,目若沉水:“寒玦,你是朕最为信任倚重之人。温柔乡亦是英雄冢,这个道理,想来不必朕多言。当初你在围场救下阿音,皇后借着这个由头要为你与崔家指婚,朕不想驳她的愿,阿音是个好孩子,但崔家……你万不可掉以轻心。”   卫凛长睫低垂,掩住眸中情绪,平静应道:“是,臣明白。”   “嗯。”皇帝缓缓点头,转而说起另一件事:“大同通判吴中仁畏罪自焚一事……你查得如何了?他私通瓦剌,走私火器的证据可有找到?”   卫凛默了片刻,道:“回陛下,吴中仁一案疑点颇多。臣已去信应天府,请金刀仵作刘仁前来重新验尸,算算脚程,不日便到。”   皇帝闻言,牵唇冷笑一声,嗓音寒凉如冰水:“此事果不简单。前些时日,那个奉命去抓捕吴中仁的百户,竟在相国寺里、禁军眼皮子底下遭人灭了口,这背后之人是何等猖狂?大同,那可是老二的封地!依朕看,有些人当真是急不可耐了!”   许是因为气急,皇帝猛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慢慢顺过气。   卫凛敛眸,起身拱手道:“陛下当少生忧虑,保重龙体为要。”   “朕这身子骨越发不利落,一年甚过一年地畏寒,然国本未定,叫朕如何少生忧虑。”皇帝长叹一口气,接着又恨声道:“还有相国寺的案子,禁军这帮废物,查了这许多时日,竟仍是毫无头绪!此案还是交由你一道去查罢,七日内,务必要给朕一个说法。”   卫凛淡声应下:“是,陛下放心。”   皇帝闭了闭眼,似是乏累得紧,微一摆手,“行了,你去寻阿音罢,朕乏了。”   卫凛道是,行礼后退出暖阁。   出了门,卫凛在玉阶前停驻少顷,抬眸望向远处巍峨矗立的一座座宫阙楼台。   屋外不知何时变了天色,浓云乌沉沉一片,笼罩在皇城上空,像一张幽深的口,将天光吞噬得一干二净。   看起来,似是风雪将至。 第06章 遇刺   沈妙舟从坤宁宫出来时已近黄昏,宫门就快落钥。   天色昏沉,黑云压城。掌灯的宫人无声地鱼贯进入宫殿,点起灯火,星星点点的烛光在一重又一重的殿阁内渐次亮起。   她揉了揉发僵的脸颊,长吁一口气,一面向外走,一面腹诽,怪不得秦舒音宁肯闯下大祸也要逃婚,倘若换做是她,哪怕要闹个天翻地覆,大家都不得安生,也绝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皇后哪里是将秦舒音当女儿,分明是当个解闷的小猫小狗,一件争权夺利的工具罢了。   方才在坤宁宫里,皇后不过与她寒暄片刻,便三句不离要她对卫凛小意温柔,婉转逢迎。虽未直言,但摆明就是想要凭借这桩婚事,拉拢卫凛,让他为璟王所用。   当今皇上子息艰难,养大成人的皇子只有两个,都非皇后所出,但三皇子璟王是由皇后养大,勉强算得上半个嫡子,可他却一直不曾被正式下诏立为储君。   她虽不甚关心朝堂的事,但对前些年的国本之争也是有所耳闻,毕竟当初闹得沸沸扬扬,直到二皇子宁王自请去大同就藩才算消停下来,可如今宁王就藩已近两年,皇上却仍未立储,皇后和崔家这是坐不住了。   不过皇后的话固然让人不齿,却也给了她些启发,若想要快些骗取卫凛的腰牌,乃至探明他的身份,便不能总是这么学着秦舒音的模样,和他相敬如“冰”下去。既然冰山岿然不动,那便由她去就山罢!   走过一重宫门,天色越发晦暗,寒风凛冽。   深长的夹道尽处,一道高大清俊的身影负手而立,一身大红洒金的曳撒,披玄色大氅,姿仪俊秀,朔风吹动他的袍角,金丝银线绣制的飞鱼纹样昂首振翅,凛凛似宝剑出匣。   看起来像是已在此处等了许久。   不见还好,一见到卫凛,沈妙舟不由得想起方才在坤宁宫里,皇后苦口婆心教她的种种手段,再想想自己方才的雄心壮志,顿时感觉面上发热,有些不大自在。   她脚步微顿,示意引路的宫人退下,深吸一口气,走到卫凛身边,绽出一个笑脸,嗓音甜丝丝的:“夫君。”   卫凛轻瞥她一眼,淡声道:“时辰不早了,走罢。”   走出宫门,长廷已牵来马车,候在一旁。   天上飘起了雪,朔风刮得越发猛烈,车盖一角悬挂的风灯被吹得簌簌打转,流苏上下翻飞。   沈妙舟和卫凛先后上车,木门一关,呼啸的风声霎时被隔绝在外,整个车厢内静悄悄的,落针可闻,呼吸间尽是他身上降真香的味道,清冽中带着三分苦药香。   车内置着暖炉,坐垫上又铺了厚厚的一层银鼠裘皮,暖意融融,驶出一段距离后,沈妙舟耐不住热,鼻尖渐渐沁出一层细汗,心中的燥意也像煮沸的茶水一样,咕嘟咕嘟往外冒着泡。   沈妙舟悄悄挪了挪身子,抬眸看向卫凛。   他似是有些疲累,靠坐着车壁,凤眸微阖。车顶吊着一只小小的灯笼,烛火昏黄,暖光洒落在他俊瘦的脸上,倒是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几分。   沈妙舟轻咳一声,主动道:“夫君,今日在宫里,我什么都没说。”   隔了几息,卫凛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少女迎着他的视线,杏眸微弯,扬起一个乖巧无害的笑容。   卫凛轻哂。   方才在皇帝面前,她分明察觉到他的警告,却全然当做没看见,自然是因为对昨夜之事心有不满。   这崔家表姑娘看着乖顺,倒是很有几分脾气,现在这副模样,不知又是真是假?   他收回视线,神色淡漠,带着几分懒倦,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沈妙舟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卫凛有什么别的动作,便将身子向前凑近几分,在他眼前摊开手心,期待道:“那给我解药罢。”   卫凛垂眸,视线沿着那只细嫩白净的小手缓缓向上,最后在她脸上落定,轻扯了下唇角,不答反问:“皇后同你说了些什么?”   沈妙舟笑意微僵:“……”   同我说该怎么把你迷得七荤八素,爱我爱得死去活来。   思量片刻,沈妙舟故作羞涩地别开脸,娇娇道:“自是教导我守好本分,侍奉夫君。”   卫凛轻嗤一声,摆明了不信,身子微向前倾,似乎要说什么,沈妙舟忽然听见车外有一丝极为诡异的声响,正朝他们二人而来。   来不及细辨,她脱口大喊:“小心!”   几乎是在她张口的同时,卫凛迅速钳住她的后颈,大力向下按去,低喝道:“别动,有刺客。”   “铮——”地一声,一支铁爪穿破车窗,钉入车壁。   紧接着,又有两支铁爪飞至,三面车壁都被钉透,铁爪随即一齐向外拉去,顷刻间车厢四散分离,沈妙舟与卫凛彻底暴露在风雪中,再无半分遮挡。朔风卷起砂砾似的雪沫子,直拍得人脸生疼,睁不开眼。   卫凛凤眸一片漆黑,沉声下令:“暗卫列阵,长廷,发响箭。”   转眼间,四周箭矢破空声急如骤雨,乱箭密如飞蝗,十余个暗卫尽数现身,团团聚拢到马车周围,挥刀格挡羽箭,长廷瞅准空隙,朝天射出响箭,银红色的烟花在空中砰然炸裂。   卫凛抓住沈妙舟的手腕,扯着她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将她扔进车架后的角落,冷声道:“躲在此处,别乱动。”   沈妙舟身后是墙壁内凹的折角,身前有车架遮挡,暂时还算安全,但若是混战起来,难保不被波及。   卫凛这般冷硬无情之人,方才没有直接将她扔在马车上不管已是令她意外,她自然不会寄希望于靠他保护,只是因着今日进宫,便未曾携带玉刀,她只能从地上拔出两只羽箭,折去箭尾,攥紧,一双杏眸警惕地观察着外围状况。   不时有箭矢入肉的闷响,伴着暗卫吃痛的惨呼一声声响起,几只流箭穿过缝隙,射到卫凛脚下。长廷一面格挡乱箭,一面焦急喊道:“刺客攻势太密,趁属下还能支撑一阵,主子快走!”   卫凛盯着四周局势,凤眸黑沉:“不急。刺客所用是五连弩,此箭比普通羽箭更重,在皇城外行刺,他们带不了多少兵器,且配合不甚纯熟,五发一过,必有破绽。”   片刻之后,箭雨攻势果然转弱,长廷率一众暗卫反扑而上,与刺客缠斗起来,就在此时,一支锋利箭簇闪着寒芒,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自卫凛侧后方直直射来!   寒风呼啸,大雪纷飞,本就难辨暗器,那箭簇又不似普通流矢,来势迅猛非常,若是射中人身,恐能直接穿体而出。   长廷余光瞥见这情形,骇然大喝:“主子!”   卫凛却似背后长眼,微一侧身,又快又稳地捉住那支螺纹铁箭。然而此箭来势威烈,他掌心霎时被旋出一道极深的口子,大滴大滴的血砸落在地上,染红一片落雪。   看得沈妙舟心头一惊。   卫凛连眉都未皱一下,握住箭杆,微微一捻,回望向远处最高的楼台。   忽然间,他抽刀出鞘,纵身一跃,反手接连劈开几支流矢,身形如鬼魅般迅疾地掠过墙檐,绣春刀在月色下泛着凛凛寒芒,杀意磅礴,直取暗藏在楼阁高处的射箭之人。   那人一挺长剑,与卫凛近身缠斗,刀剑相接,迸出点点火星,漫天大雪下,犹如火树绽银花。   然而他显见不是卫凛的对手,交手不过数招便颓势尽显,眼见就要被一刀封喉,那人竟突然从身后抽出一把装好了引子的火铳,抬手便射。   卫凛反应极快,身形一翻,将将避开这一击。   不料,火铳虽未击中卫凛,却射中了原本中箭受伤、卧伏在旁的马匹,烧热的火药夹着铅子迸溅进马匹眼中,那马顿时被惊得起了性,长嘶一声,猛然挣脱套索,挣命般发起狂,混乱中竟朝着沈妙舟的方向狂奔而来,   变故陡然而生,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沈妙舟猛然起身想要避开,可她今日入宫谢恩穿的是命妇礼服,裙裾繁复累赘,袍角不知何时被马车死死压住,猛一用力竟反被拽倒在地。   她手中仅有两支箭簇,根本拦不住发狂的马匹,身后就是墙壁,退无可退,方才还安全的角落转眼便成了催命的绝境。   疯马近在咫尺,沈妙舟呼吸停滞,心脏在胸腔里骤缩成一个点。   只一瞬,烈马的铁蹄就要当头砸下,沉重而灼热的鼻息直冲面门,沈妙舟脑中空茫茫一片,只本能地将双臂挺举过头顶,暗暗运劲,恍惚间想着,哪怕拼一双胳膊废了也要保住性命。   她不能死,她还没找到爹爹。   千钧一发之际,眼前忽然闪过一片暗色衣角,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就被那人狠狠钳住肩膀,猛地向外一拖。   与此同时,耳畔传来一声遥远的巨响,疯马轰然砸倒在她身旁,碎屑、落雪、砂石四面飞溅,雨点一样洒落她满身。   前后不过是短短一瞬,在沈妙舟眼中却漫长好似洪荒初开。她心跳快如擂鼓,怔怔地抬起头,雪沫子簌簌落满睫毛,看不甚清眼前的景象,只能依稀辨出眼前人。   是卫凛。   月色照亮他的半边脸,凤眸漆黑,眉间染血,恍若杀神临世。   沈妙舟定定地望着他,喘息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卫凛淡淡扫她一眼,目光不带什么情绪,很快便松开手,起身要走。沈妙舟惊魂未定,下意识就上前反握住他手腕,死死攥紧。   肌肤相触,她一个激灵。   卫凛的皮肤一片冰凉,比落雪化在掌心还要凉。 第07章 同乘   巷口外传来甲胄摩擦、马蹄疾驰踏地的声音,十余个披甲的缇骑策马在前,一队膀阔腰圆的步卒紧随其后,一簇簇火杖熊熊而燃,逶迤如火龙,将巷子里映得亮如白昼。   是北城兵马司和锦衣卫赶到了。   见兵马司和锦衣卫已至,刺客不再纠缠,纷纷向暗处撤去。   沈妙舟蓦地回过神来,一把松开卫凛,不甚自在地擦了擦鼻尖。   卫凛垂眸静静地看着她。   “主子!可还好?”长廷匆匆赶到卫凛身边,焦急询问。   “无碍。”卫凛的视线从沈妙舟发顶移开,站起身,将方才被握住的左手攥紧成拳,负在身后。   兵马司副指挥跨过横陈的刺客尸首,疾步奔到卫凛身前,慌慌忙忙地单膝跪地,垂首惶恐道:“卑,卑职疏忽,竟让贼人有机可乘,都是卑职的过错!还望殿帅恕罪!”   卫凛漠然地扫他一眼,冷嗤道:“此处距皇城不过十余里,刺客身负连弩火铳,竟能避过重重护卫,兵马司确实疏忽。”   兵马司副指挥抖如筛糠,冷汗不住地从鬓角滑落,不敢抬头看,只忙不迭应声:“是,惊扰殿帅,卑职万死,这便率人搜检,绝不让一个贼人脱逃!”   卫凛没再理会他,转眸扫视一圈巷内情况。   那厢锦衣卫已将刺客尸身清点查验完毕,又分出数人沿刺客遁逃的方向追击而去,领队的总旗来到卫凛身前,恭敬道:“禀殿帅,刺客皆为死士,未能逃脱的都服了毒,无一活口。”   卫凛微微颔首,下令:“将尸首带回北镇抚司,细查。”   “是!”总旗领命,按着刀转身退下。   风雪渐停,地上的血迹冻结成冰,被厚厚的落雪彻底掩住。   长廷牵来两匹马,道:“主子,此处不宜久留,先回府罢。”   卫凛颔首,翻身上马,挽住缰绳,看向沈妙舟,下巴朝旁边的马儿微扬了扬,“上去。”   沈妙舟正要应下,心念一动,改了主意。   想探明卫凛和杀手楼的关系,自然要抓住一切能接近他的时机,接触多了,他的戒心总会有松懈之时。   她慢慢走到卫凛的马前,仰起小脸看向他,轻声问:“我害怕,想与夫君同乘,好不好?”   卫凛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神色莫测。   沈妙舟再接再厉,双手搭上卫凛的小臂,摇了摇,可怜巴巴道:“夫君。”   沉默良久,卫凛松开缰绳,转而握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拽上马背。   那力道算不得温柔,沈妙舟腕间被攥得隐隐作痛。   “坐好。”卫凛冷淡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沈妙舟的脊背抵在卫凛胸膛上,感受到他胸腔在微微震颤,混杂了几分血腥气的降真香将她包裹起来,若有若无,像看不见的绒毛,挠得沈妙舟鼻尖发痒。   她垂眸,视线落在卫凛受伤的右手上,心绪有些复杂。   方才刺客偷袭的那一箭,她看得清清楚楚,凭卫凛的身手,径直避开是决计不成问题的,可他却没有。   为什么?   是因为他若闪身躲开,那箭便会直接射向她么?   沈妙舟被自己这个猜测惊住。   依她先前打探来的各种消息看,卫凛向来是顶顶狠辣无情、心性漠然之人,并不像是会在意旁人生死的性子,更何况,昨夜他还喂自己吃了毒丸!   ……毒丸?   沈妙舟忽然顿住。   对呀,若他当真忌惮她,那方才又何必救她?就算她被疯马重伤,也是因为遇刺的缘故,卫凛自可以推得干干净净,这般浅显的借刀杀人他不会想不到。   那所谓毒丸,多半是在唬她。   想了片刻,猜测越发坚定,沈妙舟决定直接发问:“夫君既出手救我,那昨夜的毒丸……可是在唬我?”   身后沉默一霎。   片刻后,卫凛平静道:“我说过,只要你安分,便不会为难于你。”   沈妙舟了然。   这便是默认了。像卫凛这等聪明人,自然清楚经过方才那一遭,此刻再隐瞒也没甚意义。   所以或许……卫凛与外界传言的,并不全然一致,也没有那般视人命如草芥。   她忍不住仰起脸去看他。   卫凛的身量很高,沈妙舟几乎是整个人偎在他的胸前,一抬眼,看到的就是他线条干净利落的下颌。   再向上,是那双形状极俊的凤眼。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在相书上看过,生这种眼睛的人,往往命格极贵,但性偏执,易生魔障,故而一生多坎坷。   可卫凛的眉眼间却尽是淡漠凉薄,让她不禁去想,这世间,可有什么能让他心生偏执?   “在看什么?”卫凛的声音突然响起,寒凉似冷风。   之前误以为他给自己投毒而生出的郁气散了大半,沈妙舟打定了主意要粘上卫凛,于是一双杏眸亮晶晶地望住他,哄人的鬼话信手拈来:“自然是看夫君好看呀!”   卫凛明显被噎了一下,停顿片刻,冷嗤一声,不再答话。   沈妙舟在心里直乐,倒是没想到,卫凛的面皮还有那么一点薄。   回到卫府,已近亥时。   沈妙舟本想借着报恩的名头,毛遂自荐去给卫凛包扎伤口,但低头看看自己,形容简直太狼狈,发髻散乱了大半,身上到处是脏污和血迹,决定还是先回主屋梳洗。   卫凛径直去了书房,长廷已按着老规矩,打来一盆冷水。   卫凛卸下护腕,挽起袖子,将手泡入盆中,动作间露出右手掌心一道深且长的狰狞血痕。   管事荣伯进屋送药,正瞧见这景象,顿时一惊,搁下药箱就要上前,“公子!您这伤处可沾不得水啊……”   长廷立马抬手拦住,朝他摇了摇头。荣伯身体一僵,钉在原地。长廷又拉着他的衣袖,与他一道退了出去,关上房门,留卫凛一人在内。   出了门,荣伯看一眼屋内,转头忧心道:“公子今日……”   长廷唇角紧抿,半晌,闷声道:“杀了两个。”   荣伯沉默下来,好半晌,才颤巍巍地转过身,又看一眼屋内,重重叹了口气。   他家公子的那双手,本该握的是书生笔,而不是杀人刀啊。   十年前,天下谁人不知惊才绝艳卫二郎,十三岁中举的俊才,前无古人,后亦难有来者。   那时他家公子与崔缜同为徐太傅的得意门生,并称大周双璧。可如今,崔缜贵为首辅长子,前程顺遂,官居国子监祭酒,名望深重,他家公子却只能弃了文墨,背上这修罗恶名。   若是没有那场变故,大周怕是便会出一个十五岁的状元郎罢……   书房里,卫凛眉眼低垂,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沉默着,将那双修长劲瘦的手深深浸没在水中,一直洗到指节都发红。   涟漪一圈又一圈地漾开,水面映照出一张破碎的俊脸,和一双晦暗幽深的眼。   卫凛闭了闭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身形沉凝。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用巾帕擦净手,缓缓走到桌案前,将金疮药洒在伤处,忍过一阵热辣钻心的痛意。   卫凛面色平静地缠好细布,向外淡声唤道:“来人。”   长廷应声而入:“主子。”   卫凛取下腰牌,交到他手里,吩咐道:“去调几个锦衣卫精锐密探,盯紧神机营将官的动静,尤其五品以上的,一个都不能漏。”   “是。”长廷接过腰牌,抬头问:“主子是怀疑刺客和神机营有关?”   “不止。”卫凛轻笑一声,眼中掠过一丝冷意,“吴中仁与瓦剌私通军火之事,只怕也和神机营脱不了干系。若我没看错,刺客的火铳——”   话到一半,他猝然停下,凤眸沉沉看向虚掩着的房门,冷声斥道:“何人?出来。”   长廷遽然变色,攥紧刀柄,轻步逼近。   门外,沈妙舟呼吸一滞。   她原本是想借着给卫凛包扎伤口的由头,再与卫凛多接近几分,只是方才刚想要叩门,就听见他提及吴中仁一案,便屏息停了片刻,谁知他竟敏锐到如此地步。   沈妙舟深吸一口气,脸上扬起明亮的笑意,轻叩两下门,声音清亮脆甜:“夫君,是我。”   听见声音,长廷神情微松,低头退立到一旁。   卫凛眉心轻蹙:“何事?”   沈妙舟推门进来,举起手中的食盒,杏眸弯弯,“我挂念夫君伤情,想着过来看看。夫君饿不饿?我特意带了些小食呢。”   卫凛淡扫一眼食盒,转眸看向长廷,用眼神示意他退下。   长廷意会,悄声退了出去,掩好房门。   书房内安静下来。   卫凛不疾不徐地走到桌几旁坐下,提起壶,慢条斯理地斟了一盏茶。   看样子,竟像是有话要与她说。   沈妙舟在他对面坐下,掀开攒盒盖子,取出里面的点心,献宝一样,一股脑儿堆到卫凛眼皮底下,细嫩白皙的小手点将似的数过去,语调轻快:“南瓜糯米饼,松子百合酥,栗子糕,都是盈霜按着我的口味提前备好的,也不知夫君吃不吃得惯,这一碗是姜汤,今夜风雪大,需得驱驱寒,老姜味重,我添了些红糖。”   卫凛拿起茶盏的动作一顿,轻扯了下唇角,微哂。   又是栗子糕。   卫凛转眸看向她。   少女乖巧地坐在小几前,笑意灿烂,杏眸中落满烛光,盈盈如水,一片清亮柔软。   他淡然移开视线,轻轻吹散盏中浮叶,凤眸平静无波,“你到底,所图为何?” 第08章 疑心   烛火跃动,一霎明灭。   沈妙舟的心跳停了一瞬。   他这是什么意思?她可是露了什么马脚?   沈妙舟无意识地吞了下口水,故作不解,反问:“夫君何意?我能有什么图谋?不过是关心而已。”   “关心?”卫凛不疾不徐地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垂眸看着盏中浮叶,缓缓道:“大婚之日,独自寻到书房,回府时又要与我同乘。刚刚历过生死,却不好生歇息,竟又来了此处。”   说着,卫凛抬眸看向她,轻哂,“文安乡君,你我二人之间,恐怕并无这样的交情。”   卫凛的目光极是压迫,沈妙舟却心下一松。   他没发觉她身份不对。   她双眸脉脉地望住卫凛,笑意明亮,“正因如此,我才想与夫君多亲近几分呀。夫君多次救我性命,我很感激。”   卫凛轻笑一声,眼中掠过一抹讽意,“仅此而已?”   沈妙舟重重点头,微微直起腰身,两只细嫩小手轻轻按在桌案上,直视向卫凛的双眸,杏眼中满是真诚,“仅此而已!”   茶雾袅袅缭绕上来,卫凛一双凤眸隐于其后,让人看不清神色。隔着氤氲的乳雾,他静静地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沈妙舟隐隐觉得头皮发麻,卫凛终于开了口:“如此,最好。”   沈妙舟如释重负,侧头瞧一眼更漏,杏眸弯了弯:“过来看一眼我便安心了,时辰不早,那我不叨扰夫君啦。”   卫凛默然。   沈妙舟朝他笑了笑,紧好斗篷,转身向外走去。   屋外又飘起了细雪,乍一开门,迎着清亮的月光,卫凛看见有几簇雪花轻轻落在她的发顶,转瞬就化入乌浓的鬓间,闪过一点光泽后,了无痕迹。   木门再度合紧,火盆里木炭发出燃烧的哔啵声,衬得屋内更是寂静。   过了不知多久,书房的门被人叩了叩,荣伯的声音随后响起:“公子,可歇下了?”   卫凛抬眸看去,“进。”   “老奴煮了您打小儿最爱吃的肉臊细面,请公子用些罢。”荣伯推开木门,走到木桌前,正要将手中的瓷碗放下,赫然发现自家公子身前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点心,他简直无处落碗,于是迟疑地看向卫凛,“公子,这……”   卫凛:“……”   卫凛抬手按了按眉心,“方才文安乡君送来的宵夜,劳烦荣伯收了。”   荣伯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老脸笑出一层褶子:“这,这都是新夫人送来的?夫人这般体贴,公子就该早些娶妻才好!”   想起那双清润如山涧的杏眸,卫凛一哂。   别有用心。   皇后那等蠢人的棋子而已。   荣伯看着一桌子点心,要收起来又有点犹豫,试探着看向卫凛:“这,新夫人的一片心意,公子当真……”   卫凛垂下眼,长睫在白玉般的脸上洒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我不吃甜食,荣伯。”   荣伯动作一顿,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忧心地看过去:“公子要多多保重自身哪。”   卫凛寂寥地扯了下嘴角,转头看向窗外。夜色深浓,朔风卷过檐角,铁马被吹得当啷响,破碎似呜咽。   好半晌,他低笑一声,语气中带了几分轻嘲:“公子……父兄与阿娘亡故多年,卫家败落至此,我哪里还称得上什么公子。”   **   沈妙舟回了主屋,解下斗篷,抖掉上面的细雪后递给盈霜,眉眼弯弯:“方才匆忙,便没有细说,今日去钗环铺可还顺利?”   “是,起先掌柜有些犹豫,但看过荷包后便未再多问。”盈霜接过斗篷,晾在熏笼前,又从怀中摸出一张纸笺,低声道:“这是回信。”   “有劳你啦。”沈妙舟朝她一笑,接过信笺,指腹不动声色地摩过封口处暗藏的蜡印。   很好,完整无缺。   这密信上用的本就是暗语,是她阿娘为军中斥候所创,若非当年旧人,是决计看不懂的,但多份防备总归没有坏处。   她在烛台前坐下,拆开蜡印,低头细看。   起初几句不过是寻常复命,称已经安排人手前往金陵探查卫凛旧故,再向下是个好消息,她的阿兄沈钊不日便将赶回京师了。   沈钊是她阿娘部下的遗孤,那场大战后被她爹爹收养,与她相伴长大,二人感情极好,只不过自打前些年他调任宁州卫,他们已有些时日不曾相见了。   有他回来相助,想必能早日寻到爹爹。   沈妙舟心下松快几分,杏眸盈起笑意,然而继续向下,看到最后两行,她顿时脸色微变,笑意凝结。   信上密报,她在崔府出嫁这两日,似乎有几人徘徊在公主府周围,行迹可疑,看起来是存了窥探府内的心思,且行事又极为隐秘,甚至连府中家将都毫无察觉。   指尖无意识收紧,攥皱了信笺一角。   钗环铺的掌柜冯钧早年间是她阿娘帐下的精锐斥候,她爹爹暗中重查当年战事,为了防范周全,曾启用了不少旧部,要他们盯着公主府内外的动静,冯钧便是其中之一。   冯钧既然认为可疑,那多半是有问题。   这些人会不会和她爹爹的失踪有关联?   强压着焦灼熬过一夜,翌日一早,沈妙舟带着盈霜出了府,到醉仙楼包下一个沿街的雅间。   醉仙楼与公主府只隔着一条街,从它三楼的雅间望去,恰好可以将公主府外的情况尽收眼底。   其实在她阿娘去后,公主府按制应收归国帑,但这府里处处是阿娘生活过的气息,她舍不得搬走,皇帝偏疼她,便将公主府直接赐了下来。   今日出门,原以为免不了要和卫凛交待一声去向,沈妙舟连说辞都备好了,没想到卫凛简直忙得像条狗,就算新婚都不曾休沐,一大早便去了北镇抚司上值,连想和他一道用个早膳都瞧不见人影。   如今已是深冬,为免太过惹眼,沈妙舟只将窗子推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缝隙,外人若是瞧见,大约也只当是阁楼内炭盆烧得太热,要散散闷气。   她在窗前坐定,杏眸机警地向外看去。   过了许久,沈妙舟的目光渐渐凝住,定在巷子口一个货郎身上。   他那货担上挂着的,尽是些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有风车,小鼓,花篮,还有瓦狗。公主府所在的那条街上,倒是也住了几户官宦人家,谁家府里都有那么几个七八岁的孩童,但这个时辰,孩童都已去了学堂,这货郎却还不曾离开。   常年走街串巷的小贩心思最为机灵,通常都是掐着时辰,赶在富贵人家的小少爷们散学时分,来卖一阵稀奇玩意儿,白日里则是卖些女眷常用的针织线头,胭脂杂货,不会这样平白浪费光景。   沈妙舟越看越觉得异样。   这货郎看起来平平无奇,并无功夫在身,兴许也正因如此才未被家将发觉。   正在此时,盈霜叩了叩房门,恭敬道:“夫人,冯掌柜到了。”   沈妙舟闻声回头,扬声道:“进来罢。”   盈霜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肤色稍黑、步伐沉稳的中年汉子,正是冯钧。   冯钧反手关好屋门,转过身向沈妙舟行了一个军中之礼:“小主子。”   “冯叔多礼啦。”沈妙舟笑了笑,朝他招招手,又回身指向窗外,“快来看这货郎,冯叔可曾见过?”   冯钧应是,贴着墙壁走到窗前,谨慎地向外看去,片刻,他回首点头,“小主子看的没错,此人前日曾在公主府外出现过,除他之外,还有一个收运泔浆的小子,也极为可疑。”   “这人看起来不通武艺,应当是专门探查消息的线人,背后另有主顾。”沈妙舟指尖轻轻打着圈,沉吟片刻,轻声吩咐道:“冯叔,一会儿让府里丫鬟扮成我的模样,出门走一圈,看这人有何反应,你领两个家将悄悄跟着,莫要惊动他。”   “是。”冯钧领命,退了出去。   大半个时辰后,一个丫鬟穿戴着郡主衣饰,戴一顶帷帽,从公主府大门走出来,踏上马车。   不多时,那个货郎不再停留,身影随马车一道消失在巷子尽头。   果然有异。   沈妙舟坐在窗边,一边吃着茶点,一边望向公主府门口,等冯钧回来复命。   黄昏时分,窗外天色黯淡下来,穹际疏疏落落地挂上几颗寒星,各处街坊渐次亮起星星点点的烛火。   忽然有人短促地叩了三下屋门,一道沉稳的声音在外响起,“小主子。”   沈妙舟闻言一个激灵,立马站起身,“冯叔,快进来。”   冯钧迈进雅间,视线扫过旁边侍立的盈霜,略有迟疑。   盈霜会意,朝沈妙舟一礼,主动退了出去,掩好房门。   冯钧回望一眼,走到沈妙舟身前,沉声道:“回小主子,那货郎装模作样地跟着马车行了一个来回,随后在南镇抚司外,有个锦衣卫买了他一只瓦狗,接着他便进了一间茶肆,又卖了些东西给几个小童。”   “锦衣卫?!”沈妙舟愕然。   冯钧点头:“正是。”   沈妙舟的眉头紧紧皱起来。   怎么又是锦衣卫,果然还是和卫凛有说不清的干系么?   思量一阵,她低声道:“盯紧那个锦衣卫,看看他与何人往来,明日换个时辰,让丫鬟继续扮作我的模样出门,有何动静立马告诉我。”   “是,属下明白,请小主子放心。”冯钧拱手告退。   沈妙舟点点头,抬眸看一眼天色,将盈霜唤了进来,眉眼弯弯:“时辰差不多啦,我们去接夫君下值罢!” 第09章 包扎   北镇抚司内衙。   长廷一手拿着卷册,一手托了个木盘,迈进卫凛的值房,走到桌前,“主子,禁军送来了相国寺一案的卷宗,据称拷问王百户的那个刺客狡猾得紧,只留下来这么一件斗篷,不知算不算得线索。”   卫凛扫一眼那个木盘,里面是一件无甚特别的玄色斗篷,又因兜住箭矢而被穿透了几个大洞。   卫凛颔首,随意道:“放下罢。”   “是。”长廷放下手中卷册后,又从怀中摸出一物,面色凝重地递给卫凛,带着几分犹疑道:“主子,这是我在藏经阁的栏杆上发现的,似乎……是杀手楼所用的梭镖,而且,王百户脖颈上的伤处,看着也像是出自此物。”   闻言,卫凛动作一顿,好半晌,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长廷手中的梭镖,凤眸中一片幽深冰冷。   他转而看向那件破破烂烂的斗篷,扯起一角,提到近处。   针脚算不得精致,布料平平无奇,是最常见的棉布,并无甚用处。   想来他得亲自去一趟相国寺。   卫凛正要将斗篷放回去,令长廷率人去各家成衣铺子查问,忽然嗅见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料气味,混杂在铁器的味道和淡淡血腥气之间,极难分辨。   卫凛微眯了眯眼,转头问长廷:“这件斗篷,除了你还有何人碰过?”   “只有当初捡到它的那个禁卫和禁军张副统领。”长廷答。   距离那夜已近五日,斗篷上沾染的香气依旧不散,必是上好的香料,绝非一般的富贵人家能用,不会是这几人沾上的。   而且这香气……隐约让他觉得熟悉。   卫凛闭上眼,竭力回想在自己曾何处闻过这香。   配伍有甘松,零陵,龙涎,茅香,苏合油,还有……青栀。   “这回击退瓦剌,殿下另赏下了一块名贵香料,说是驸马自行调配的,独她府上才有,唤做石上松。”   “我闻着此香气息独特,应是比照原有的香方添了青栀。青栀气味淡雅,高洁而又不失凛冽,倒是与二弟极为相配。”   犹如一道天光劈过灵台,卫凛蓦地睁开眼,凤眸里沉沉湛湛,深不见底。   良久,他看向长廷,沉声下令:“将这斗篷收起来,日后卷宗里亦不必提及。王世良家中由你亲自带队搜检,一应证物不得经旁人之手,务必直接递交于我。此外,调两个最为精锐可靠的暗卫,盯紧平嘉长公主府的动静,此事切不可让任何人知晓,可明白了?”   长廷面色一肃:“是!”   长廷领命退了下去,屋门合上,空荡荡的值房内光线昏暗,一片死寂。   日影轻移,卫凛微微仰头靠坐在圈椅中,喉结凸显出来,线条锋利而冷淡。   思绪渐渐不受控制,沉沉渺渺地溯回到十年前——   靖和二十七年冬,京师落了好大一场雪,天地间茫茫一片,入目皆白。   屋外大雪簌簌,屋内地龙烧得热烘烘,暖意如春。   烛火氤氲下,少年卫凛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玉白绣竹襕衫,蹲在炭盆前,用火钳轻轻地拨弄着木炭。   “二弟在做什么?”   忽然有人掀起门帘,凛冽的风雪随之飞卷涌入。   少年卫凛扭头看去。来人一身银甲白袍,手提兜鍪,正是自家大哥卫清昀。   “大哥!”少年卫凛擦了擦额上的汗,笑意明亮,“阿缜送了我几个番薯,说是泉州一带才有的宝贝,用炭火烧来很是香甜,就快熟了,大哥回来得正好!”   卫清昀故作夸张地嗅了嗅:“呦,闻着就香,可惜了,我这便要走。”   少年卫凛一愣:“宣府又起战事了?”   卫清昀点头:“瓦剌叩边,宫中刚来的旨意,祁王与平嘉公主二位殿下领兵,我为副将,即刻出征。”   “那大哥几时能回?”   “想来最多半年罢。”卫清昀常年驻守边关,对瓦剌的袭扰早已视作寻常,语调轻快,“二弟在家中好好孝顺母亲,出门记得多穿些,莫要仗着身子好便贪凉,嗯?”   少年扬起一个笑:“这些话我早都记下了,祝大哥早日凯旋!”   卫清昀笑笑,戴上兜鍪,抬手亲昵地勾了下他的后脑勺,“走了,回来带你去灯市口吃郑老伯细面。”   “好!”   只是那时谁都不知道,今日一别是此生最后一面,生离竟即是死别。   靖和二十八年春,大周与瓦剌战于虎略口,七万大军尽数覆没,平嘉公主战死,祁王失踪,战报传来,皇帝当场吐血中风。   卫府一片缟素,灵幡被料峭春风撕扯得上下翻飞。   少年卫凛站在卫府门口,一身丧服,瘦削单薄。猎猎冷风中,他没等到大哥的灵柩,却等来了一队寒刀出鞘,杀气汹涌的锦衣卫。   领队千户面目狰狞:“征北副将卫清昀贪功冒进,宣府布政使卫元正抗旨不遵,私开城门,锦衣卫奉旨抄没犯官卫家,胆敢阻拦者,就地正法!”   灵幡纸扎被扯落,元宝蜡烛洒了一地,一双双皂靴从上踏过,卫府中尽是呼号哭喊和刀刃入肉的闷响,不知是哪个缇骑踢飞了一盆纸钱,苍白的纸钱漫天而下,纷纷扬扬像一场大雪。   再后来……   卫凛已经记不大清了。   只记得阴冷潮湿的诏狱,铺天盖地的血,还有那场大火中,父亲和阿娘无力又痛惜的泪眸。   “二郎,活下去!”   “我卫家人都问心无愧!莫要困于仇怨!爹只要你好好活着,勿忘本心,做个君子……”   ……   卫凛睁开眼,右手掌心的伤口已经迸裂开,血迹染透层层细布。   他终究还是成了阴司鬼域里的一把杀人刀,再也做不得如玉真君子。   值房里的炭盆不知何时熄了,没有他的准许,无人敢擅自入内添炭。   他动了动发僵泛冷的身子,披好狐裘,起身走出值房。   屋外又下起了雪,乌云并不浓密,未曾遮住月亮。   长靴踩过松软落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卫凛慢慢走出北镇抚司的大门,肩头落了一层薄雪。   夜色笼罩,月色清冷,折射的雪光映照在他冷淡俊瘦的侧脸上。   很冷。   像是走在无边的旷野里,不见来路,亦不知归途。   忽然,不远处响起一道轻柔甜净的声音,脆生生的,将昏暗沉寂的夜色撕开一道缝隙:“夫君,我来接你下值啦!”   卫凛一怔,蓦然抬眸。   少女掀开车帘,露出一个兜着斗篷的脑袋。帽兜边缘镶了一圈长长的兔毛,随风柔柔地拂动着,将她的小脸遮住大半。   她没用脚凳,直接跳下了马车,轻快地走到卫凛身前,仰起小脸,笑着唤他。   卫凛脚下微顿。   见他肩头发顶都是落雪,沈妙舟抬起手,想要帮他拂去。   卫凛反应极快,未等靠近,便一把擒住她的手腕。   少女的手腕柔软纤瘦,温热细腻。   阵阵热意从她腕间传来,丝丝缕缕地渗入他冰凉掌心。   卫凛无意识地加重了些力道,将她拉近几分,凤眸望下去,低声问:“作甚?”   “你身上沾雪了嘛,一会儿化了要受凉的。”沈妙舟无辜地眨眨眼。   卫凛静静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对望片刻,他忽地松开手,独自抬步向马车走去,嗓音清淡,淡得甚至有几分漠然,“我无碍。”   “怎么会无碍呢,这个时令,最容易伤寒了。”沈妙舟跟在他身后,像小鸟啾啾。   卫凛冷不防站住,转过身。   沈妙舟收势不及,鼻尖险些撞上他的胸膛,她揉了揉鼻尖,仰头不解地看向卫凛,声音有些发闷,“你干嘛呀?”   卫凛垂眸看她。   昏黄色的烛光从车帘的缝隙里钻出来,映亮她的眉眼,眼神清亮,莹澈纯稚。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浮上心头。   卫凛淡淡移开视线,踏上马车,“无事。”   男人心,真莫测。   沈妙舟暗暗腹诽,跟在后头一道上了车。   车门合实,马车辚辚行起,她忽然嗅到一丝浅淡的血腥味,视线随即向下,落在卫凛的右手上。   果然,那处裹伤的细布已经被血染透了。   看一眼卫凛,他却像是浑然不觉,抚膝而坐,微阖着双眸,只隐隐带了几分倦意。   沈妙舟:“……”这人都不知道疼的么?   不过也好,包扎伤口这事她很在行,正好给她机会套近乎。   沈妙舟从怀里摸出一条巾帕,小手轻轻向前,试探着,搭上了卫凛的手腕,“夫君,我帮你重新包一下伤口罢?”   卫凛第一反应,便是想立时抽出手。   可或许是因为今夜实在寒凉,而她覆上来的掌心又太过温热,鬼使神差般地,那一瞬,他竟一动未动。   见他似是默许,沈妙舟轻轻牵过他的右手,搁在马车里的小几上,再将细布一圈圈解下来。   卫凛的掌心宽而瘦,手背青筋条条分明,冷淡而有力,一双手生得极好看,干净清白,就像积雪的高山。   如此秀骨,更衬得掌心那一道伤口狰狞骇人。   沈妙舟的动作很是细致,将卫凛伤口周围稍凝的血迹一点一点擦去,而后仰起脸,轻声问:“车上有金创药么?”   卫凛默了一下,道:“桌案右侧暗格。”   沈妙舟伸手摸去,果然有一个小小的钮结,拉开暗匣,里面放着一个淡青色的小瓷瓶,再拔掉红布软塞嗅了嗅,确实是伤药的味道,不过里面又另加了鬼蒟蒻,药性要比寻常的金创药烈很多。   倒是很符合锦衣卫的行事作风。   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将伤药洒在卫凛的掌心,“会有一点疼,别怕。”   卫凛带着点嘲意地勾了下唇角,正要讥嘲两句,原本灼痛的伤处却忽然有一霎清凉的触觉,他一怔,下意识垂眸看去。   眼前的姑娘神色专注,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轻轻对着伤口吹气,竟像哄孩子似的。   烛火摇曳,在她脸颊上笼了层柔和的暖光,干净清甜的呼吸尽数落在他的掌心。   就这样看着她的侧颜,没来由地,他想起昨夜与她同乘的情形。   那时她微仰着头,温煦干净的呼吸洒落在他颈侧,身子柔软温热,偎在身前就像一个小小的暖炉,她的体温透过衣料阵阵传来,淌过他的四肢百骸,有如春日化寒冰。   卫凛手臂一僵,指尖微蜷。   似乎是他的错觉,伤处剧烈的疼痛中,竟像是生出了一丝隐秘的麻痒,极轻,极浅。   还未等他分辨清楚,那些许的异样便钻入血肉,消逝无痕。 第10章 体虚   上过药,沈妙舟将巾帕覆上卫凛掌心伤处,绕了两圈,最后在他手背系了一个小小的纽结,左右看看,满意地拍拍手,语调轻快,“好啦!”   卫凛闻声低头,对上一道亮晶晶的视线。   “怎么样?”沈妙舟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邀功似的,等他评价。   “有劳。”   卫凛移开视线,平静地收回手,掩在狐裘下,嗓音淡漠,听不出情绪。   “夫君不必客气。”沈妙舟双手托腮,鸦羽似的眼睫一眨一眨,笑吟吟地望着他。   卫凛眼睫低垂,神色很是清淡,原本线条凌厉的侧脸被烛火镀上一层薄薄的柔和光晕,莫名地,竟显出了几分邻家少年般温煦平和的意味。   沈妙舟向他靠近了些许,状似随意地关切道:“夫君的手怎会这么凉呢?我听闻男子阳气重,手脚都会比女子热一些才对,夫君可要寻名医调理一下?”   卫凛拿起一卷书册,音色淡淡,似乎不欲多言:“不必,旧疾而已。”   沈妙舟不打算轻易放过这个套话的机会,犹犹豫豫凑近到卫凛身前,瞧着他的神色,小声问:“什么旧疾呀?可是……可是阳气不足、体虚失调之症?”   卫凛:“……”   见卫凛不说话,沈妙舟伸手扯住他衣袖摇了摇,杏眼黑亮,看上去满是单纯的关切,“其实……先天体虚也没什么的,夫君万不可讳疾忌医。”   卫凛的眉心跳了跳,好半晌,才无言道:“……是旧伤。”   “当真?”沈妙舟迟疑,水汪汪的杏眼盯着他看了一阵,“夫君可莫要诓我。我方才想了想,这般年纪,身侧还无妻妾侍奉的权贵,除了夫君,整个京师只怕都找不出第二个了……”   卫凛被气笑了。   许是习惯了一个人孤冷清寂,太久不曾有人在他身边这般胡言乱语,叽叽喳喳,他被绕的头晕,竟然接下了她的话。   他凤眸微眯了眯,嘲讽道:“永王世子,后院十九个小妾,教坊里红颜无数,依乡君所见,他阳气可足?”   沈妙舟低着头,在心里忍笑忍得辛苦。   卫凛掌心发凉是中了毒的缘故,这她再清楚不过,但她还想顺着这个由头与他套话,见他没有继续谈论的兴致,便故意激了激他。   那永王世子是出了名的酒色纨绔,白白生得一副好皮囊,却是眼底青黑,步履虚软,活脱脱就是话本子里被妖精吸干了精气的书生模样,倒是没想到,卫凛这般冷淡疏懒的性子,竟也会拎出此人来讥讽,什么“红颜”什么“小妾”的。   果然这世间男子,大都听不得“体虚”二字。   沈妙舟轻咳一声,强压下唇角,仰起头一本正经,“那积年旧伤更是马虎不得!”   说着,她微微坐直了身子,不动声色地盯着卫凛的神情,试探道:“夫君可认识沈镜湖沈驸马?他医术精湛,救人无数,远胜宫中太医,我去请他来为夫君调理一番,好不好?”   卫凛闻言,收起唇角的讥诮之色,缓缓垂眸看向沈妙舟,“镇国平嘉长公主殿下的驸马?”   “正是。夫君觉得可好?”   卫凛不置可否,反而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凤眸中烛光流转,“乡君与公主府颇有交情?”   沈妙舟笑了笑,带着几分腼腆,抬手比了个一点的手势,“有那么一点点交情罢。”   卫凛转了转扳指,片刻后,轻笑了一声,不疾不徐道:“如此,便有劳乡君了。”   闻言,沈妙舟一愣。   方才她一直盯着卫凛的神情,没有半分放松,却并未从他脸上看出异样。就算她提及爹爹,卫凛眼中也未曾显出什么特别的戒心,而且似乎也并不知晓她爹爹已经失踪的事情。   可他看起来分明又对公主府颇有兴趣,这倒是让她摸不清他的心思了,这人心思太深,一般的试探都没什么用。   卫凛不再说话,静静翻看起手中书册。   马车内被暖炉熏得热烘烘,人也随之泛上几分惫懒。   沈妙舟倚着软枕,一手托腮,安静地盯着卫凛的侧脸瞧,心里乱七八糟地揣测着他的真实意图,两只眼皮却越来越沉,眼前卫凛那张冷清凌厉的侧脸也渐渐模糊,不知过了多久,她彻底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长指翻页的动作一顿,卫凛垂眸看去。   沈妙舟已经睡熟了,杏眸轻阖着,灯火昏黄朦胧,透过她乌浓的眼睫,筛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整个人小小的一团,窝在软榻上,只占去一点点地方。   卫凛眉梢微挑。   不知道他的修罗名声么?明明别有用心,竟还敢这般毫无防备地在他面前熟睡,除她以外,怕是寻不出第二人了罢?   也不知她是当真心大还是太过自信。   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转回头,修长的手指徐徐翻过书页。   车窗外雪花无声飘洒,车内烛火氤氲,偶有书页翻动的轻响,伴着清浅绵长的呼吸声,竟美好得恍若一场幻梦。   缓缓行到卫府门前,马车停稳,驾车的小厮七尧恭敬道:“大人,到了。”   “嗯。”卫凛淡声应下,合上书卷,转眸看一眼沈妙舟。   她仍旧睡得很沉,只是好像有些耐不得热,纤瘦脖颈上覆了一层细密晶莹的汗珠,几缕碎发被微微濡湿,散乱地粘在她细嫩莹白的肌肤上。   卫凛调开视线,出了车门,对盈霜道:“你主子睡了,带她回去。”   说完,他撩袍迈下马车,径自往书房走去。长廷也下了马,将马缰递给七尧,快步跟上自家主子。   “笑什么?”转过垂花门,卫凛冷不防开口问。   长廷一惊,连忙否认:“属,属下没笑!”   卫凛侧头瞥他一眼,眉梢微挑。   长廷动作一僵,心虚地摸了摸鼻尖,终归还是不敢把“夫人怀疑您行不行”说得太直白,绞尽脑汁地换了个委婉说法,小声道:“属下就是觉得这么多年,主子一个人过得孤孤单单的,如今有了夫人……呃,乡君关怀您身子,也挺好的……”   “关怀我?”卫凛轻嗤一声,“傻子才信。”   傻子长廷:“……”   卫凛负手向前走去,音色清淡,“从杀手楼出来才几年,便如此轻信于人。”   听见“杀手楼”三字,长廷霎时凛然,再没了玩笑的心思,低下头闷声道:“是属下轻率。”   卫凛迈进书房,淡声吩咐,“下去歇息罢,不必候着了。”   “是。”长廷抿了抿唇,应声退下。   烛火下,卫凛抬起被她包扎过的右手,看了片刻,松开巾帕的系带,将缠绕的帕子一点点解下。   最里一圈的帕子已经被血液凝住,紧紧粘在伤口上,仿若要融入他的血肉一般,一动便扯出钻心的痛意。   他神色漠然,稍一用力,便将巾帕扯了下来。   帕子是丝绸质地,擦过他的指腹,触感细滑,轻柔,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余温。   方才他在车上时并未细看,此刻才看见帕子上绣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狸奴,四仰八叉地躺在乌木小舟上,胖脸被荷叶遮住大半,睡得正安逸。   很是少见的纹样,透着姑娘家的温软和巧思。   卫凛眯了眯眼,没有丝毫犹豫,抬手将帕子扔进炭盆,火舌“腾”地蹿起,转瞬便卷没过绸帕。   他站在炭盆前,凤眸倒映着跃动的火光,明明灭灭。   不适合他的东西,终究不该留下。   片刻过后,火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巾帕已被烧成黑灰一团,看不出本来模样。   卫凛转身走向书架,轻轻扭动上面的瓷瓶,一个精巧的暗格随之弹出,他从中抽出一本锦衣卫密册,坐到桌案前翻阅起来。   翻到“先镇国平嘉长公主”一页,卫凛停下动作。   密册上不过寥寥数句,只因平嘉长公主殉国后不久,嘉乐郡主便意外走失,驸马沈镜湖辞去太医院的官职,四处寻找爱女下落,直到数年后才寻回郡主,从此父女二人四处游历,不问朝堂之事,故而锦衣卫的探查也极少。   如今这二人竟会掺和进这些乱七八糟的纷争里,而且似乎他的新婚夫人对公主府也很有兴趣,巧合委实太多,很难不让人多思。   再向下,看到那一段文字,卫凛凤眸微凝,此处记载之事当年震动京师,他亦有所耳闻。   两年前边镇阳和地动,死伤军民近万,嘉乐郡主恰巧游历至此,留下帮忙救治伤民,却不料遭遇瓦剌袭扰,守卫疲敝,根本无力相抗。   阳和卫指挥佥事战死,阳和知县弃城叛逃,城中顿时乱作一团。就在这种境况下,任谁都无法想到,嘉乐郡主竟将阳和知县抓了回来,以先平嘉长公主之女、先帝御封郡主之名,在城头上将那叛逃知县先斩后奏,此举立时稳住了军心,使得阳和卫有时间等来大同援军,协力击退瓦剌。   卫凛闭了闭目,眉心微蹙。   嘉乐郡主其人,他曾远远的看见过两回,在模糊的印象中……是个骄纵活泼,明媚爱笑的性子。算起来,两年前她应该不过十五六的年纪,竟还有如此飒爽之姿,着实令人意外,倒是不堕其母威名。   卫凛睁开眼,修长劲瘦的手指在那一行字上轻轻地扣了扣,凤眸中有寒意闪过。   如此看来,在守卫森严的相国寺挟持锦衣卫百户,于这位郡主而言,恐怕,也算不得什么不可为之事。   只是不知这位郡主……和杀手楼又有什么渊源?   “来人。”卫凛向门外唤了一声。   “主子。”两个暗卫步入房中。   卫凛看他们一眼,下令:“去查一查当年嘉乐郡主走失的始末,事无巨细,尽数回报。” 第11章 撑腰   三日后,清晨,卫府主屋。   沈妙舟闷闷地倚在小几旁,左手托腮,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瓷碗里的雪花酪。   她已经等了足足两日,可公主府外的细作却极有耐心,只是不远不近地探听消息,一直要没有动手的迹象,那个买瓦狗的锦衣卫这两日也再未露面。   一时间,让人颇有种狗咬刺猬,无处下口的烦闷。   更让人烦闷的是,连卫凛都冷淡得出奇,他干脆连卫府都不回了,整日待在北镇抚司,就恍如前几日二人稍稍亲近了那么一点点的关系都是她的幻觉。   昨夜她趁着卫凛不在府中,避过暗卫,偷偷潜入了他的书房。可谁知卫凛谨慎至此,自家书房内竟然寻不到半张有他字迹的纸笺!让她压根没法子去伪造手令。   沈妙舟忿忿地将雪花酪戳出两个窟窿,盯着那两个窟窿看了半天,一扔银勺,扬声唤来盈霜,“随我走一趟钗环铺子。”   这般坐等不是办法,需得和冯钧商议一番,如何想个法子将暗处的人引出来。   一炷香后,二人坐上马车,往皇城南行去。   晌午时分,正是京师最热闹的时辰,街上行人熙攘,道路两旁都是各色小贩,热情卖力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穿过最为繁华的一片灯市,马车转入崇德坊,车外霎时清净了不少。突然间,沈妙舟听见远处传来一道粗鄙刺耳的辱骂声——   “……个小贱人,还敢跑!给爷站住!”   沈妙舟不禁蹙起眉尖,正要从车窗向外望去,马车却猛地一拐,车身霎时剧烈倾斜,她没有防备,额角直直撞在了车壁上,疼得她直吸气。   “吁——”驾车的七尧拼尽全力控住马匹,慌忙对着车厢问道:“夫人,您没事吧?”   “嘶,我没事。”沈妙舟揉着额头坐起来,伸手将倒在软垫上的盈霜拉起来,向车外问:“刚刚怎么了?”   “夫人恕罪,方才有个姑娘突然冲出来——”   七尧回话到一半,被一声凄厉的少女哭喊打断。   “救我!救救我!”   沈妙舟一惊,忙起身推开车门,就见一个衣着单薄,披散着头发的人踉跄着从雪地上爬起身,朝马车的方向扑来。沈妙舟还没来得及细看,那人身后又追来一个壮实男子,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向后拖去,嘴里污言秽语骂个不停:“欠收拾的贱蹄子!我看你还往哪儿跑!世子爷看上你那是你的福气,竟敢跑?真是反了你了!”   那姑娘被他扯得头向后深深仰去,手却紧紧抓着车辕不放,细弱苍白的指尖抠得泛青,哭声尖厉:“放开我!我不回去!”   “住手!放开她!”沈妙舟急忙出言喝止。   壮实男子闻言,动作一顿,抬头看向沈妙舟,上下打量一眼,冷笑道:“哪来的小娘们儿,也想管侯府家事?”   盈霜怒斥:“放肆!胆敢对我家夫人无礼!”   地上的少女趁这个空隙,挣扎着向前攀去:“不是!不是!我不是他们府上的人!我是订了婚约的良家子,被他们强掳去的!”   “贱人放肆!”壮实男子目露凶光,抬手便要向她脸上扇去,沈妙舟离得远,来不及阻止,急忙喊七尧:“快拦住他!”   七尧得令,上前用两手攥住男子的小臂,拦下了他这一巴掌,男子见状更是暴怒,用尽全身力气一搡。   七尧只是个赶车的仆役,身上并无几分功夫,又没有那男人生得壮实,被他这样一推,整个人向后踉跄了好几步,直接跌坐进了雪地里。   男人冷哼一声,又将少女的头发在腕上缠了两圈,就要使大力向后拽去,嘴里还不干不净:“敢掺和侯府的事,胆子不小,明日让我们小侯爷将你也纳了来,赏给兄弟们爽——啊——”   话还未说完,男人被沈妙舟手里的两枚银叶子砸中膝盖,当即失了力气,身形趔趄了下,径直跪在沈妙舟身前,一张脸因为剧痛而狰狞地皱成了烂菜叶,紧接着嗓子里发出杀猪般的惨嚎。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七尧坐在雪地里,看傻了眼。   沈妙舟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转过脸,看向盈霜,眉开眼笑地惊喜道:“盈霜你真厉害!好俊的功夫!”   盈霜一时茫然:“夫人……”   沈妙舟朝她眨眨眼,示意七尧就在旁边,盈霜顿时意会,垂首道:“谢夫人夸赞。”   沈妙舟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迈下马车,将少女扶起来,拂掉她头上沾的落雪,轻声安抚:“不用怕,没事啦。”   少女紧紧抓着沈妙舟的衣袖,浑身发抖:“多谢……多谢夫人……”   “不必客气。”沈妙舟笑了笑,将她引上马车,软声问:“你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不等少女作答,地上的男人抽着气,咬牙切齿道:“站,站住……你们是什么人,敢,敢和武定侯府作对?!”   武定侯府?   沈妙舟动作稍顿,想起秦舒音离京前交给过她一封信,上面写了要小心哪些人,其中就有武定侯世子韩炀的大名,说是此人好色阴狠,行事狂悖,曾对她生过觊觎之心。   武定侯夫人与皇帝那位早逝的惠贵妃是亲姐妹,若是论起来,韩炀是可以唤皇帝一声姨夫的。   况且武定侯府百年勋贵,在军中根基极深,现武定侯节制神机营,是拱卫京师的重臣,又是老来才得这么一子,宠溺非常,故而尽管韩炀行事狂悖,但连皇帝也都对他颇为宽和。   盈霜大概也是想起旧事,面色一变。   七尧回过神,从雪地里蹦起来,冲到男人面前,狠狠扇了他两巴掌,骂道:“我家大人乃是堂堂锦衣卫都指挥使,你这厮算什么东西,也配在这狗吠?还不快滚!”   男人闻言怔愣,好半晌,才哆嗦着举起手指,恶狠狠道:“锦衣卫又如何?你,你们都等着!”   沈妙舟看都不看他一眼,唤了声盈霜七尧,“我们走。”   车门合上,少女仍是抖个不停,沈妙舟瞧她只穿了一身薄纱衣,便让盈霜取出一件狐裘给她披上,又倒了一盏茶给她暖手。   少女捧着茶盏,手指局促地抠弄着上面的纹路,低下头小声嗫嚅道:“夫人……你救了我,可会惹上麻烦?那侯府的人都凶狠极了……”   没想到,小姑娘最先关心的是有没有给她惹麻烦。   沈妙舟杏眸一弯,很是豪迈地说:“放心罢,我既然管了这桩闲事,便是有不怕事的能耐。”   顿了顿,她又神秘兮兮地补充:“更何况,我家里可还有一尊杀神呢。”   区区一个武定侯府,给她提鞋都不配。只不过若是在人前动手,她身份之事难免要露出马脚,可她眼下一没探清卫凛是否和她爹爹失踪有干系,二没查到吴中仁的线索,这个假身份暂时还是很有用的。   假如真的对上了武定侯府,用卫凛的恶名吓一吓他们就是了。   过了一会儿,见少女似乎好些了,沈妙舟轻声问:“你是哪家的姑娘呀?我们送你回去。”   少女默了片刻,泪珠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断断续续地答:“我……我没有家了……我阿爹原是锦衣卫总旗官,两个月前因公殉职,丧事刚办完,我同胞阿弟便不知所踪,继母又诬我……诬我与人通奸,在官府将我落了贱籍,卖给牙婆,随后我便被人买了去,不知怎的又辗转落进侯府世子的手里……”   竟是这样孤苦,沈妙舟听得心里酸酸的,关切地望向她:“那你可还有旁的叔伯姨母,能去投靠的?”   少女摇了摇头,咬紧下唇,好半晌,下定决心似的,对沈妙舟道:“我……我没别的指望,只想去报官。我总觉得……阿弟失踪和继母脱不了干系,我拼了命也要逃出来,就是,就是想讨一个公道!”   原来还有隐情,沈妙舟安慰道:“莫哭啦,我带你去南镇抚司,你爹爹是锦衣卫,又因公殉职,案子理当交由他们审理。”顿了顿,她又问,“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少女小声答:“我姓李,夫人叫我莹娘就好。”   沈妙舟笑起来,“莹澈明亮,似玉美石,很好听的名字,我记下啦。”   南镇抚司与北镇抚司毗邻,正是顺路。马车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穿过明照坊,转进同福夹道,再往前走出巷子口便是南镇抚司。   “吁——”七尧勒住马匹。   沈妙舟以为这便到了,正要收拾起身,就听见七尧迟疑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夫人……前面有人拦路。”   她闻言一愣,推开车窗,向外看去。   十余个护院打扮的人已将马车团团围了起来。   沈妙舟蹙眉:“你们是什么人?”   车后传来马蹄踏雪的悠悠脆响,伴着一声凉飕飕的轻笑送入耳畔:“别来无恙啊,舒音表妹。”   她扭头望去,护院纷纷退后些许,让出一条路来,一个年轻的锦袍男子骑着马慢悠悠行到车前。   沈妙舟嫌恶地别开脸。   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武定侯府的色胚世子韩炀,来得倒是够快的。   韩炀翻身下马,将马鞭随意地抛给身后小厮,理了理衣襟,站在车窗前,负手看向沈妙舟,语调轻浮:“听闻表妹抢走了我的人,还打伤我府上仆役,我特来向表妹讨个说法。”   沈妙舟冷冷地看着他:“莹娘是被人所害才落为贱籍,牙婆的买卖自然做不得数,至于你府上仆役,是他冒犯我在先,让他吃些教训罢了,有何不妥?”   “啧,表妹的性子还是这般刺儿,爷喜欢。”韩炀轻浮地笑了笑,毒蛇般阴冷黏腻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只是那小贱人怎么落的贱籍与爷无关,只要进了侯府的门,便是侯府的人,死也得死在侯府里。”   沈妙舟抬起下巴:“光天化日之下,莫非你要明抢不成?”   韩炀挑眉:“我自然舍不得同表妹动手,只要你将那小贱人交出来,看在你我的往日情分上,今日之事便一笔勾销。”   往日情分?张口便污人姑娘家的清白。沈妙舟被恶心得要命,白他一眼,没好气道:“大白天的发什么梦,谁同你有往日的情分?想要我交人,死了这条心罢!”   说完,沈妙舟“啪嗒”一声合上车窗,气冲冲地唤了声七尧,“不必理会这些人,我们走!”   闻言,韩炀神色霎时转寒:“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将车里的人都给爷抓出来!”   一众护院得令,未等七尧扬鞭驱马,直接就要向车内探去,莹娘被吓得失声尖叫,盈霜也紧张地攥紧了掌心。   眼见着要动手,沈妙舟上前拦住车门,扬眉看向韩炀:“此处离北镇抚司可只隔了一条巷子,就不怕我夫君来寻你麻烦?”   “夫君……”韩炀被戳中痛处,目光越发阴鸷,冷笑道:“叫的倒是真亲热啊,也不知卫凛那样冷心冷肺之人,可否拿你当夫人?”   ……那自然是不当的。   沈妙舟腹诽。   不过嘛,傻子才说真话,反正卫凛现在又不在,还不是随便她怎么编排。   “那是自然。”她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得意道:“虽成亲不过数日,但夫君对我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呢,如今正是浓情蜜意,他疼我入骨,视我如珠如宝,若是被他知晓你竟敢这般放肆,你呀死定了!还不快让开?”   卫凛那般冷性之人会待她如此?鬼才信!韩炀紧紧盯着沈妙舟,上前一步,伸手想要钳住她:“一个卫凛便能唬住爷?爷看上过的女人,早晚都得上爷的榻!你既然非要护着那小贱人,爷今日就偏要在这北镇抚司门口,先让你好生吃些苦头,瞧瞧你那好夫君护不护得住!”   “是么?”   一道清冷淡漠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众人皆是一愣,闻声望去,巷口处,卫凛高坐马背,不疾不徐地驱马走近,一身朱红洒金曳撒,披玄色大氅,身姿挺拔,如松如竹,其后一小队随行缇骑,数人尽是锦衣轻甲,威势赫赫。   卫凛缓缓勒住缰绳,居高临下地看向韩炀,眼神漠然得仿佛在看蝼蚁。   “你是几时活腻的,我竟不知。” 第12章 出气   韩炀伸来的手僵在半空中,空气有一瞬的凝结。   沈妙舟眼神一亮,杏眸中波光潋滟,甜丝丝地唤他:“夫君!”   卫凛的额角隐隐跳动了两下。   他转眸看去,清清淡淡地“嗯”了一声。   韩炀回过神来,听见沈妙舟那明亮清甜的一声“夫君”,再看这二人一唤一答,心头怒意更盛。   她本该是他的妻!   打小但凡是他想要的东西,就从没有得不到的,可是秦舒音却让他头一回尝到挫败的滋味儿。   要说真心么,那倒也没几分,不过是看她生得颇为可人,又是皇后一手养大,比起旁的贵女更让他有征服挞伐的欲望。   若是当真娶到手,估计过个十天半个月的,也就腻了,但没能得手,便成了眼中的一根刺,扎得很是难受,所以今日一听竟是她救走了那小丫头,他才立刻点了人,亲自追来。   然而没想到,往常那么沉静守礼的一个美人,嫁给卫凛后,竟会有如此热情娇俏的一面,一口一个夫君,叫的人心都要酥了。   越想,他越恨得牙痒痒。   不是没听过卫凛的种种雷霆手段,只是之前行事惯来张扬,却也从未碰上过一个硬茬子,与锦衣卫更是井水不犯河水,像卫凛这般背弃恩人也要往上爬的人,必定不愿轻易与世家权贵交恶,这般想来,他心中底气越发地足。   女人面前岂有认怂的道理?锦衣卫算个什么?皇帝是他姨夫,卫凛敢动他一根手指头试试!   思及此,韩炀收回手,目光阴冷,挑衅道:“嚯,这不是卫大人么?来得正好,表妹抢走我的人,又纵容仆役打伤我府上家丁,这笔账,卫大人想要怎么个算法?”   卫凛轻勾了下唇角,语意嘲弄:“向来都是我与人算账,还从未有人敢同我算账。”   “那是因为你还没碰上过爷。”韩炀冷笑一声,向随从招了招手,“来人,把那个小贱人抓出来!王武,方才是谁打的你,去狠狠地打回来。”   武定侯府毕竟是武爵,护院和家将都是军中历练出来的好手,在锦衣卫面前也丝毫不减气势,“唰唰——”几声,众人纷纷拔刀而上。   王武也瞪圆了眼睛,走到七尧跟前,怒啐一口,撸起袖子便要动手。   卫凛稍抬了抬下巴。   长廷立时飞身上前,径直将那王武踹瘫在地,又抬起一脚,狠狠踩在他脸上。王武被踹得浑身痉挛,一嘴啃进了雪堆,被混着泥土的落雪呛得不住咳嗽。   其余亲随缇骑也自马背跃下,不过片刻功夫,武定侯府的人便龇牙咧嘴地躺了一地。   沈妙舟看得暗暗咋舌,武定侯府的家将们下盘稳健,刀法凌厉,都不是泛泛之辈,可在卫凛的亲随面前,简直就成了臭鱼烂虾,不值一提。   果然偷偷潜入北镇抚司的计划还需慎重考虑。   韩炀看了看满地打滚的一众护院,抬起一脚狠狠踹向最近的一人,口中怒骂不停:“废物!统统都是废物!爷养你们是吃干饭的?!”   那人蜷缩得像只虾米,嘴上连连讨饶:“世,咳,世子爷饶了小的罢……”   韩炀抬头看向卫凛,神色阴鸷,脚尖一勾,踢起地上的一柄刀,伸手接住,径直朝着卫凛的方向飞身刺去。   然而他连卫凛的衣摆都还没摸到,就被长廷拦了下来。   长廷身形迅疾,一拳击中他肘窝,一手钳住他手腕,顺势向外一拉,韩炀霎时就失了重心,脚下趔趄两步,整个人一头扎进了雪地里,砸出来的雪坑比王武的还要大一圈。   沈妙舟看见他这狗啃泥的模样,顿时觉得身心都无比畅快,方才被恶心的污糟心情一扫而空,一时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韩炀费劲地从雪坑里挣起来,整个人狼狈至极,发冠歪歪斜斜,融化的雪水混着乌黑泥土从他发顶一道道地淌下来,脏污不堪。   转头看见在一旁看热闹的沈妙舟,他顿时恼羞成怒,自己今日里子面子一道丢了个干净,不都是因为她!女人就是祸水!如今还被她这般看笑话,韩炀只觉自己肺都要气炸了,朝地上狠狠啐了口混着泥的雪沫子:“贱人!”   话音未落,他神色狰狞地朝沈妙舟抓去。   眼看这人要发癫,沈妙舟立马向车厢内退了一步,还不等她完全藏进车里,就听见“噗嗤”一声。   是箭矢入肉的闷响。   空气有一瞬的静默,紧接着韩炀爆出了声声惨嚎。   沈妙舟循声看去,就见韩炀倒在地上,一只黑羽钢箭生生穿透他右小臂,直钉入雪地中。鲜红的血液从伤处涌出来,浸透他的衣袖,转瞬染红了一小片雪地,韩炀面色惨白如纸,挣扎着仰头看向卫凛,嘴唇哆哆嗦嗦:“你,你竟……真敢伤我!”   卫凛缓缓收回手.弩,神色平静。   沈妙舟无意识地咽了下口水。   这样近的距离被手.弩射穿,韩炀这只手多半是废了,日后怕是再也提不得重物。这可是武定侯独子,说废便废,不带一丝犹豫,敢这般行事的,除了卫凛,整个大周恐怕寻不出第二人了罢?   怪不得卫凛凶名在外,他下手是真狠呐……   好半晌,武定侯府的护院们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围拢到自家主子身边,韩炀已经疼得昏了过去,几个护院慌忙扯下布条,七手八脚地给他裹好伤处。   卫凛漠然地移开目光,音色平静无波:“回去告诉韩炳忠,他教子无方,本帅今日替他废了这畜生一只手,若敢有下次,留下的便是他儿子的命。”   护院们早已被吓破了胆,惶然应道:“是,是……”   卫凛不再理会他们,拨转马头,淡声下令:“走。”   长廷等一众亲随齐声应是,利落地翻身上马,随卫凛一道往巷口而去。   沈妙舟坐回到车厢内,思量片刻,吩咐七尧:“我们也走罢,直接去北镇抚司。”   按理说莹娘这桩案子应当去寻南镇抚使,但既然碰上了卫凛,不如趁此机会赖进北镇抚司,正好去探查一番地形,总归两司都是卫凛统辖,旁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七尧应下,一抖缰绳,马车辚辚行起。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卫凛在北镇抚司门口翻身下马,将马鞭递给长廷,转过头,看向跟在身后那驾大喇喇挂着“卫”字徽牌的马车,凤眸微眯。   那马车很快停稳,七尧转身拉开门,沈妙舟一行人下了脚踏,走到近前。   卫凛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三人,落到沈妙舟脸上,语气冷淡:“何事?”   沈妙舟早有准备,拉过身旁的莹娘,朝卫凛乖巧地笑了笑:“这是莹娘。她有冤情要诉,所以我带她来此地寻夫君。”   卫凛一哂:“有冤不去顺天府,寻我作甚?”   “夫君有所不知,莹娘的父亲是因公殉职的锦衣卫总旗,她的冤情亦和胞弟袭职有关,自然要归锦衣卫管。”沈妙舟答得理直气壮。   卫凛淡淡扫她一眼,转身往北镇抚司大门走去,边走边道:“军匠人事皆由南镇抚司统管,我还有案子要办,你若要管这闲事,便带她去隔壁。”   沈妙舟:“……”未免也太无情了罢。   见卫凛走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她急忙追了上去,扯住他的衣袖不撒手。   难得有机会,她还想探探他的值房呢,岂能连大门都进不去?   卫凛回过头,视线落在那只抓着自己衣袖的小手上,蹙了蹙眉,低斥:“放手。”   “我不。”沈妙舟挺了挺腰,“我来寻夫君是有缘由的。”   闻言,卫凛轻笑一声,缓缓抬起眼帘,凤眸中划过一丝讥嘲:“什么缘由?”   沈妙舟毫不示弱地望着他,眸光又清又亮,语气很是认真:“莹娘父亲去后,本该由她胞弟袭职,然而她胞弟偏偏在这个关头失了踪迹,是不是很蹊跷?可南镇抚司的人却毫无察觉,只管将莹娘同父异母的弟弟报上去了事,若不是收了银钱帮人遮掩,便是懈怠公务,袭职人选已经上报,若是查出冤情,他们便有渎职的嫌疑,又可会卖力愿意为一个小女子探查真相?”   卫凛没作声,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   “我不放心他们,只信得过夫君。”她一脸诚恳,小声补充。   闻言,卫凛眉头轻轻地挑了一下,似有几分玩味。   沈妙舟瞧着他的神色,心头警觉起来,若他仍旧不想管这桩事,该再寻什么由头赖进去?   想得入神,忘了自己还一直扯着他的袖子没松开,指尖无意识地扣弄着衣料上的金丝飞鱼纹绣。   随着她的动作,衣袖处传来一下一下的细微颤动,落到皮肤上,有种隐隐的痒,若有似无,像小猫爪子在轻轻地挠。   卫凛默了片刻,试图让自己忽略这种异样,稍一用力,从沈妙舟手中抽出衣袖。   手中骤然落空,沈妙舟微微一呆,还未反应过来,便撞上了一双深邃漆黑的眸子。   卫凛弯下腰,低头盯着她的眼睛,意味深长地重复:“只信得过我?”   “当然!”沈妙舟回过神,诚恳地点了下头,又仰起脸,冲他绽开一个明亮的笑。   天地良心,她这回说的可当真都是心里话,毕竟同南镇抚司那群老兵油子比起来,明显卫凛可靠多了。   可靠的卫凛忽然轻扯了下唇角,漫不经心地欺近,眸光很冷。   清冽微苦的降真香从四面八方涌来,他逆着日光,沈妙舟整个人都被罩在他的影子下,一瞬间,她本能地察觉出一丝诡异的危险意味,头皮酥酥发麻。   果然,下一刻,就见卫凛薄唇轻启,嗓音低沉,慢条斯理道:“夫人这般信任,可是因为,我对夫人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疼夫人入骨,视夫人如珠亦如宝……嗯?” 第13章 撞破   沈妙舟大惊,他怎么连这都听见了?   而且似乎还记上仇了!   这是第一次听卫凛唤“夫人”,可这样一个温情缱绻的称呼,却生生被他唤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背后编排别人被抓包,好尴尬!   ……秦姐姐我对不住你。   沈妙舟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后退一步,稍稍拉开些距离,硬着头皮解释道:“夫君方才也看到了,韩炀那狗贼甚是猖狂,我也实在是迫不得已,夫君莫要往心上去呀。说起来,若非借夫君名号镇了镇他,恐怕我们就要吃大亏了!”   说着,又试探地觑他一眼,小声问:“夫君,你一定也不想看我吃亏的,对吧?”   卫凛忽地冷笑,随之逼近一步,不疾不徐道:“若我没记错,乡君这番言论,似乎未能镇住他。”   “可不正是!”沈妙舟只当听不出他话里的讥讽,顺着他接下话茬,语气忿忿,“可见这个色胚有多可恶,竟然连夫君都不放在眼里!”   她小脸上浮起几分谄媚之色,笑眯眯地望向他:“多亏了夫君及时出现,那简直是神兵天降,威风凛凛,几个眼刀就镇压住了作乱的小鬼,真是让人好生钦佩!是我对夫君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呢!”   少女眉眼含笑,瞳仁清澈晶亮,倒映出他的模样。轻风吹过,她围领上的狐毛柔柔拂动,眼中似也漾起了涟漪。   卫凛目光微凝,缓缓道:“今日我暂且不与你计较,若有下次……”   “决不会再有下次!”沈妙舟恨不得立刻将这尴尬的一页翻过去,不等他说完,便义正言辞地表态,“我定以夫君清誉为先,再不胡乱编排!”   卫凛对她的反应似是还算满意,淡淡收回目光,站直了身子。   笼在头上的阴影骤然撤去大半,眼前霎时随之一亮,沈妙舟心下微松,暗暗呼了两口气,总算觉得刚刚窘出来的热意淡下去了一些。   卫凛转眸看向在她身后不远处垂着头,隐隐发抖的莹娘,沉声问道:“你父是何人?”   莹娘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被盈霜扯了扯衣袖,方才如梦初醒,扑通一声直直跪在了雪地里,颤声答:“回,回大人的话,家父,家父姓李讳斌。”   卫凛沉吟,片刻后看向长廷。   长廷立时会意,上前几步,低声道:“李姑娘,且随我来。”   沈妙舟精神一振,小脸上笑意灿烂:“夫君真好!”   闻言,卫凛牵了下唇角,带着微微的嘲意。   沈妙舟全当没看见,等盈霜和莹娘走近,跟上长廷,一道进了北镇抚司。   “殿帅!”   “殿帅!”   衙署里办差的锦衣卫往来匆匆,瞧见卫凛一行人进门,纷纷站定,低头行礼,恭敬目送那一片大红洒金的曳撒下摆从面前行过。   卫凛清清淡淡地应声,负手走下石阶,穿过前堂。   沈妙舟跟在他身后,一面往前走,一面打量着周遭环境。   整个衙司建得极是恢弘阔气,墙高檐深,外衙与内衙之间由一条既宽且长的甬道相连,两侧值房井然而列,绕过屏墙,再走过一道仪门便是内衙。   内外衙中竟连半棵草木都不曾栽种,干干净净,一片空旷,想来是防着有人藏身于树,图谋不轨。   王世良说的当真不错,如今在卫凛治下的北镇抚司,严密得简直像裹了铁一般,其中还暗藏着不少高手,她之前几次乔装潜入,都止步于仪门外,甚至还险些暴露行踪引来追兵,这还是头一回能轻轻松松地进到内衙。   内衙再向里一进才到卫凛的值房,是一处清净质朴的小院。正堂窗前植了两株梅树,这个时节红梅绽得正艳,红蕊上覆着斑驳落雪,在一片肃杀的内衙里尤为显眼。   沈妙舟眨了眨眼,心头有些不解。   倘若有刺客能潜进来,找路未免也太过方便了,压根不必费力分辨各处值房,只消去寻门前种了梅树的便是。   他竟这般喜欢梅花?可她分明记得卫府里不曾栽种梅树。   正想着,身侧忽然传来一道急吼吼的粗豪嗓音:“殿帅!”   众人脚步一顿,沈妙舟转头看去,一个身材壮实的黑脸汉子匆匆追来,他没戴幞头,袖子胡乱地挽到手肘以上,露出两臂虬结的肌肉,上面沾着点点暗红色的污渍,像是血迹。   “殿帅,您可算回来了!兴……”黑脸汉子到卫凛面前拱手一礼,正要禀事,忽然扫见沈妙舟等人,硬生生将话音咽了回去。   卫凛眉头微蹙:“说。”   “哦哦,是。”黑脸汉子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满脸焦躁,“兴元赌坊的那贼厮骨头忒硬,属下将法子都用遍了,愣是撬不开那厮的狗嘴!再打下去怕是要不成了,您过去瞧瞧吧。”   沈妙舟看着那黑脸汉子,心神一紧。   兴元赌坊,那不正是王世良欠下赌债的地方么?那赌坊是崔家嫡幼子崔绍妻弟的产业,与崔绍关系密切,锦衣卫抓人是查到了什么?为相国寺一案还是……吴中仁的案子与崔家有关?   正思量着,卫凛稍稍偏过头,似是漫不经心地扫来一眼,与她的目光正好相对。   沈妙舟心头猛地一跳。   未几,卫凛移开眼,转回头应了一声,又吩咐长廷,“带她们几个先去偏厅,录份供状,等我回来。”   长廷沉声:“是。”   卫凛没再看沈妙舟,径直抬步去往刑房的方向,转过角门,一名暗卫悄然现身,落在他身侧,恭敬行礼:“主子。”   卫凛神色平静,一边向前走,一边下令,“让长廷将我值房周围的护卫撤了,待文安乡君进去,即刻向我回报。”   “是。”暗卫领命退下。   刑房离他值房不算很远,在内衙的东南角,紧挨着诏狱,拐过两个弯,穿过一条夹道便是。庭前的落雪早被清扫干净,露出经年被血水侵蚀,已化成暗黑色的青砖地面,站在门外就能闻见里面化不开的潮湿腥味儿。   黑脸汉子上前,给他拉开刑房的木门。   刑房墙壁建得厚而无窗,一丝天光都透不进来,全靠两排灯树上的油蜡照明,光线昏暗,让人辨不清时辰,屋内正中吊挂着一人,头颅低垂,身形单薄,血珠缓缓从他身上滴落,在脚下聚成一小滩。   “鲁大成。”卫凛低唤了黑脸汉子一声。   鲁大成意会,撸了撸袖子,从身旁的木桶里舀起一瓢冰水,对着人犯便兜头浇下。   “咳,咳咳……”人犯被冷水一激,悠悠醒转过来,头也未抬,有气无力道:“爷说了不知,便是打死爷……咳,也无用。”   “嘿,这孙子!”鲁大成气得瞪眼,一把抓起鞭子就要抽去。   卫凛按住鲁大成的手腕,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先退下。   鲁大成闷声应下,退了出去。   木门合实,刑房内静得呼吸可闻,人犯缓缓抬起头,乜斜着眼看向卫凛,半晌,嗤笑一声:“嚯,小人真是好大的排面……竟劳动了殿帅大驾,咳。”   听他阴阳怪气,卫凛倒也并未恼怒,只淡漠地看着他:“王世良是如何还的赌债,你当真不知?”   “说了不知!”那人没好气地答。   “好。”卫凛轻扯了下唇角,从一旁放置刑具的桌案上挑出一把剔骨尖刀,烛火摇曳,狭长的刀刃折出一道凛冽寒芒,映出他冷峻的眉眼。   “吴掌柜颇有几分骨气。”卫凛慢慢走到人犯身后,将刀刃抵上那人瘦弱的脊背,“不知若是被抽了脊梁骨,还能否如此硬气。”   冰凉的刀锋沿着那人脊柱不疾不徐地下滑,所过之处带起一片战栗,肌肤上转瞬渗出一排细密的血珠。   梳洗抽骨,堪称锦衣卫酷刑之首,尖刀划开皮肉,剔出脊椎两端,以铁钩钩住骨缝,武艺高绝之人使猛力一拽,便能将脊骨生生剥离抽出。   卫凛将刀尖顶在他颈下一寸,没有丝毫犹豫,神色平静地刺入,向下划去。   剧痛猛然传来,刀刃上的寒意似乎穿透胸腔,渗入四肢百骸。 奇* 书*网 *w*w* w*.*q*i *s*q *i* s* h* u* 9* 9* .* c* o* m   吴掌柜脊背颤抖不停,冷汗大颗大颗地从额头滚落,再也支撑不住,剧烈地挣扎起来,骇然求饶:“殿帅!大人!小的错了,小的,咳咳,求大人饶了小的!小的都招,那王百户压根没还债……是,是我家主人下的令……说赌债一笔勾销。”   若是崔绍妻弟以赌债为筹码,收买王世良暗动手脚,那背后必然和璟王脱不了干系。   卫凛没有说话,良久,松开刀柄,拿过巾帕擦净手上的血迹,慢慢转回到吴掌柜身前,寻了个圈椅,撩袍坐下,微勾了勾长指。   角落里记录文书的缇骑立马起身,捧着供状走上前,低声道:“请殿帅过目。”   卫凛随意扫过一眼,颔首,“让他画押。”   “是。”缇骑走到吴掌柜身前,一把抓过他的手腕,在卷纸上按下一个沾血的红手印。   吴掌柜小心地看向卫凛,颤着嗓音道:“殿帅……小的知道的都招了……”   卫凛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吴掌柜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刑房内一片死寂,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像是要撕裂耳膜直冲出来。   “你胆子不小。”卫凛忽地轻笑一声,长指不疾不徐地叩了叩扶手,“谁指使你诬陷主家的?”   恍如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响。   吴掌柜遽然变色,猛地抬起头,好半晌,才惊惶辩解道:“大,大人在说什么?我家主人可同崔家是姻亲,我怎敢,怎敢诬陷主家……”   卫凛漠然地看着他挣扎辩解,门外忽然传来长廷的声音:“主子。”   “进。”   长廷推开牢门,匆匆走到卫凛身侧,低声回禀。   卫凛一顿。   默了片刻,他缓缓站起身,低声吩咐长廷:“他多半与宁王有渊源,使出手段,好生审问。”   说完,卫凛离开刑房,往夹道上走去,不觉间,步伐比平常快了几分,大红的曳撒下摆撩起一阵微风,快到值房院前时,他脚步渐缓,最后在石阶下停住,看着那扇合拢的木门,薄唇微抿。   隔着屋门,他已听见里面窸窣的声响。   早就知道她是崔家的人,今日她缠磨着进了北镇抚司,又听闻兴元赌坊之事,定然不会安分,可等得知她当真进了他的值房,他一时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卫凛走近,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将门推开。   果然,那道熟悉的窈窕身影正站在他的桌案前,在他进来的刹那,她身形一抖,僵在原地。   “你在做什么?”   卫凛嗓音凉薄,仿佛结了寒霜的刀刃。   沈妙舟慢慢地转过身,悄悄将手藏在身后,乌润的杏眸里带着几分慌张,像受惊的幼鹿。   卫凛一步一步地走近,眼神很冷。   “夫君……”沈妙舟闻见他身上潮湿的血腥气,心跳停了一瞬,想要向后退去,却抵着桌案,退无可退。   卫凛目光中不带一丝温度,没有迟疑,峻瘦有力的五指直接扣住她手腕,向外拉扯,力道极大,不容抗拒。   沈妙舟吃痛,轻嘶了一声。   卫凛眼神讥嘲,手上力道分毫不减,将她藏在身后的左手硬生生拽到面前。   她手里果然握了东西。   可那东西不是关于崔家结党的名录,更不是兴元赌坊的账本。   而是一个,比寻常手炉要精致小巧得多的错编金丝笼。   恰好一掌有余的大小,里面装了上好的团兽炭饼,炭身静静地燃着,发出淡红色的微光,暖意逼人。   金丝笼一半套在丝绵缎布里,一半露在外面,似是还未来得及全部套好,在缎布的一角,用银线绣着一个小小的“卫”字。   卫凛一怔。   良久,他视线缓缓上移,落在沈妙舟泛红的细嫩指尖上。   方才炭饼放得匆忙,她还未曾合好金丝笼的盖子,便被他蛮横地扯住,指尖不慎被烫了一下,此刻发了红,生出一个晶莹的水泡,衬着烟青色的缎布,扎眼至极。 第14章 雪团   卫凛看着她红彤彤的指尖,沉默。   掌下人忽然用力,猛地挣开了他的禁锢,下一刻,“啪”地一声,掌心被什么温热的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卫凛下意识收拢手指,握住。   是金丝笼。   缎布细腻,触感有些像她用来给他裹伤的巾帕,温润柔和的暖意从里面透出来,渗进冰凉肌肤,流入血脉,汩汩如春水,极是熨贴。   他默了默,抬眸看向沈妙舟,“给我的?”   听见这话,沈妙舟的眼圈一霎就红了,负着气反问:“不然呢?你手心总是那么凉,又从不用手炉,那日在钗环铺,我一眼便相中了它,想着给你暖手正好,不过是想偷偷给你个惊喜,你做什么这样凶?”   卫凛的喉结极轻地滚了滚,没作声。   沈妙舟揉揉被抓疼的手腕,红着一双兔子眼直视向他,气冲冲道:“我不要理你了!”   话音未落,她猛地推了他一把,抬脚就往屋外跑,却骤然被卫凛从后攥住了手腕。   沈妙舟脚步一顿,用力挣了挣,挣不脱。   她心头一抖,感到一阵心虚。   毕竟方才她偷溜进卫凛值房,的确看过那桌案上的密函,金丝笼不过是个幌子。他现在是回过神来,觉得被她骗了,要同她算账么?   不过越是如此,越不能露怯,沈妙舟心一横,转过头扬起下巴,继续气汹汹地问:“你干嘛?”   先发制人,这是她打小闯了祸便会用的招数,应对爹爹百试百灵,就是不知拿来对付卫凛效果如何。   卫凛仍旧沉默,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脸上,停了片刻,转而牵着她的手腕往门外走。   他手上的力道比方才轻了许多,步伐也将将好,沈妙舟跟着他毫不费力。   卫凛带着她下了石阶,一直走到院中的那两株梅树前,松开手。   “……做什么?”沈妙舟觉得莫名。   卫凛看她一眼,抬手伸向树枝,收拢梅花上的落雪。   梅枝上的雪簌簌落下,很快,便在他左手掌心里攒起了一个小小的雪堆,落雪莹白,在太阳下折出晶莹的清光。   他拢起长指,稍稍用力,将小雪堆攥成了一个玲珑的小雪球,朝她伸出手。   沈妙舟有点懵,没有动。   “过来。”卫凛低声道。   沈妙舟眨了眨眼。不是罢?多大的人了难不成要和她打雪仗?   她向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我不。”   卫凛:“……”   他微微俯下身,拉过她的左手,将小雪球放进她掌心,眉心蹙起:“收指,攥好。你手指烫伤,先冰一阵再涂药。”   掌心一凉,沈妙舟低头看去。   卫凛的指腹因为攥过雪而微微发红,衬得那只手越发清白俊秀,小雪球的外层稍有些融化,结成了微硬的冰晶,指尖贴上去凉凉的,很舒服。   有那么一瞬,沈妙舟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卫凛会有这么好心?   好半晌,她才小小地“哦”了一声。   卫凛垂眼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凤眸中一片晦暗。   方才他已看见,桌案上有关崔家的卷册的确分毫未动,可大同发来的那张密函,却移动了半寸。   可他竟什么都不想问了。   她本就是皇后送来的棋子,怎会没有小心思?早在成亲之初,他便已知晓。   沈妙舟被他看得有点心虚,还有点不大自在,绞尽脑汁,正想挑起个别的话头,忽然一个锦衣卫匆匆走进院中,对着卫凛一拱手,低声道:“禀殿帅,仵作刘仁已到城外二十里,今晚便能到城南驿馆,吴中仁的尸首可要连夜重验?”   来人音量不大,可字句落在沈妙舟耳中,却好似惊雷,她心脏随之狂跳了几下。   卫凛竟寻了仵作,要重验大同府衙的那具焦尸?!   若想查明那具尸首到底和爹爹有无关系,这便是她最好的机会!   卫凛沉吟片刻,下令道:“不急,待他们到驿馆后,再做打算。”   “是。”锦衣卫领命退下。   看来锦衣卫今夜便有可能验尸,时间恐怕有些紧迫,她得尽快去寻那个叫刘仁的仵作。   “夫君……”沈妙舟小声唤他。   卫凛转眸看她。   “我饿了,想去吃醉仙楼的杏仁羊肉和笋鸡脯,可要我给你带些?”沈妙舟腼腆地朝他笑笑。   西沉的日光从檐角洒下来,照亮她的眉眼。她眼角还有些发红,浓长的眼睫上隐约挂着几分湿润,乌黑的杏眸中却笑意明媚,仿若雨后灿烂的天光。   晴日斜照,折射的雪光潋滟晃人眼,卫凛调开了视线,淡道:“不必。”   这回答不出沈妙舟的意料,她欢欢喜喜地和卫凛道别,攥着小雪团,跑进偏厅寻来盈霜和莹娘,三人一道出了衙署,坐上马车,去往城南的方向。   马车行到醉仙楼,沈妙舟点了几样招牌吃食,吩咐七尧给卫凛送去,等将这尾巴打发走,三人便朝着冯记钗环铺走去。   醉仙楼与钗环铺子离得不远,穿过两条巷子,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冯钧抬头瞧见来人,忙快步从柜台后迎了出来,又看一眼沈妙舟身后,见没有旁人跟着,拱手恭敬道:“小主子。”   沈妙舟笑盈盈地同他打招呼:“冯叔。”   冯钧一面侧过身,比手引她们入内,一面低声问:“小主子来此,可是有何吩咐?”   沈妙舟轻轻点头:“是有两件事要寻冯叔帮忙。我搭救了个姑娘,她暂时没有去处,我想着让她先在冯叔这里落个脚。”   说着,她拉过莹娘的手,轻声向她介绍:“这是冯掌柜,这段时日你便暂且住在这里罢,放心,武定侯府寻不来的。”   莹娘很是感激地冲沈妙舟点点头:“我省得了,多谢夫人!”   冯钧招呼来一个打杂的小丫头,让她领着莹娘去后院安置,盈霜见状,也跟着一道去了后院帮忙。   沈妙舟同冯钧走进内堂,将密函的事告知于他,低声问:“冯叔这里可有合身的男子衣物?我要去会一会刘仁。”   冯钧闻言,略微有些迟疑:“衣物自是有的,可现下不知刘仁底细,恐有危险,不如还是让属下去吧。”   “冯叔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的。”沈妙舟缓慢地摇了摇头,眼睫微垂,声音低低的,“况且那是……我一定要亲自去看。”   她虽没有明说,但冯钧知道,自家小主子是怕在北镇抚司里躺着的那位就是驸马爷。   冯钧默了默,沉声应下,转身去给她拿行头。   沈妙舟换好衣裳,小心地将易容卸去,在两侧颌角粘上乔装用的胶蜡,一张鹅蛋脸霎时变成了方正的骨相,再挽一个简单的男子发髻样式,一番装扮后,她对着铜镜左右看了看,颇为满意。   现在这般模样,除了她爹爹,旁人应当都认不出来。   沈妙舟拍拍手,揣好玉刀,戴上帷帽,悄无声息地走出后院角门,沿着羊肠胡同,朝城南官驿而去。   先帝为了交通信息便利,在京师周边增设了十余个官驿,故而城南这处旧驿便冷清了许多,驿站的马厩里只栓了几匹马,正无精打采地嚼着草料。   官驿二楼的天字号房的净室里,刘仁脱去衣物,迈进浴桶,身子浸入温水的一瞬,不禁心满意足地长长喟叹了一声。   这十余日来,他自应天府一路奔波至京师,昼行夜宿,别说沐浴了,连如厕的时间都极是仓促,哼,那两个锦衣卫哪里算是护卫,依他看,那就是催命的小鬼,顶头阎罗一发话,这小鬼可不就拿着勾魂索来押他这个苦命人了!   冬日里天黑得早,还未到酉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净室中光线也越发昏暗。   “阿福,进来掌灯。”刘仁惬意地闭着眼,扬声朝门外唤。   未几,净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有人走了进来,带起一阵微风,净室内垂挂的帷幔轻柔鼓胀。   “阿福?”刘仁闭目等了半晌,却不觉室内有火烛亮起,不由得睁开眼,疑惑地扭头看向门口,可还不等他看清状况,便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径直抵上了喉间。   “别动,休要作声。”身后有人轻喝,虽然有意压低了声音,还是听得出来人很是年轻。   刘仁动作一僵。   “你可是应天府仵作刘仁?”那人低声问。   刘仁缓缓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是……我的包袱就放在外间床头,拢共还有几两银子……”   沈妙舟轻轻笑了下:“我不求财,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若是事成嘛,自然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何事?”   “你去北镇抚司验尸时,带上我。”   “带你去北镇抚司?!”听见这话,刘仁吓得扑腾了一下,“哗啦——”一声,浴桶中溅起蓬蓬水花。   “说了别动!”沈妙舟立时将玉刃向前递了几分,蹙眉低喝。   感觉到喉间凛然的逼迫之意,刘仁急忙缩了缩身子,压低嗓门,用气音道:“不成不成!你若去闹出什么事端,那卫家小子非活劈了我不可!”   卫家小子?称呼得这般亲密,沈妙舟倒有些奇了:“你和卫凛很熟?”   “哎呦你这小娃娃,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卫家小子的名讳!”刘仁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   沈妙舟:“……”我看还是你这老头更大胆。   顿了顿,她不屑道:“名字取来不就是让人唤的么?放心,我进北镇抚司不是闹事,只是去看一眼卫凛请你来验的尸首。”   刘仁一时怀疑是自己上了年纪,耳朵都背了,不可置信地问道:“看尸首?!”   “没错。”沈妙舟右手暗中握成拳,稍稍吸了一口气,“我要你验一验那尸首右小腿的腿骨,膝下三寸处可有……折裂旧伤。”   刘仁有些警惕:“……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刘仁一时没有答话,半晌,轻哼一声:“我作甚要信你这小娃娃?谁知你会不会诓着我混了进去,突然发难?与其到时落在卫家小子手上,不如现在就被你一刀抹了脖子,起码还来得痛快些!”   这老头肩背姿态明显是松懈了几分,不过嘴上还顶着一股犟劲,看来还需再添些筹码才能让他完全松动。   思及此,沈妙舟瞥他一眼,慢悠悠道:“至其合验骨损,一以油灌,二以墨涂,三以新绵拭之,油住墨浸而起棉丝者,即有损。”   刘仁一愣,而后眼睛渐渐睁大,也顾不得颈间刀刃,猛地转过头看向沈妙舟,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净室内亮得惊人,激动道:“小娃娃,这话是你从哪看到的?快告诉我!”   妙舟颇为得意地抬了抬下巴。   果然上钩。   这句话出自前朝仵作验尸奇书,几经战火飘零,如今已近失传,还是机缘巧合之下,被她爹爹寻到完整的孤本,收回了家中,她喜欢看这些稀奇古怪的书,曾翻看过一遍,刘仁身为以验尸技艺扬名的仵作,看重此书再正常不过。   见她不作声,刘仁有些焦急:“小娃娃,你怎的不说话?”   沈妙舟气定神闲地看他一眼,笑眯眯道:“前朝《宋公鉴案集录》的孤本,现下就在我手里。你若帮我做事,我便送予你,如何?”   刘仁目光闪动,嘴唇动了动,不待说话,屋外有人急促大力地叩门,门板被拍得梆梆直响:“刘行人,殿帅传令,即刻前往北镇抚司!” 第15章 验尸   沈妙舟动作微顿,二人对视一眼。   刘仁轻咳了一声,压低嗓音问:“小公子所言当真?”   沈妙舟挑眉:“君子一言。”   “好,我便应了你这小娃娃!”刘仁满意地点点头,扬声对屋外的缇骑道:“行了,老夫没聋!知道了!”   门外安静下来。   忽然想起自家那个小仆,刘仁神色一凝,看向沈妙舟:“对了,阿福呢?你没把他怎样吧?”   “是你那个小仆?不必担心,他先前被我用药迷晕,现下在隔壁睡着呢,明早天亮自然便醒啦。”   刘仁放下心来,沉吟片刻,问道:“小娃娃,稍后你便扮作阿福,随我填记尸格,不得多言多看,可行否?”   沈妙舟收回玉刃,笑了起来:“自然可行!”   片刻功夫,刘仁换好衣物,沈妙舟背上验尸所用的工具木箱,随两个锦衣卫一同骑马去往北镇抚司。   马蹄踏在雪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行到北镇抚司门口,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衙署大门两掖高悬着黄纱明角灯,将门前映得亮如白昼。   一行人翻身下马,护送的缇骑到门前验过腰牌及勘合,不多时,竟见长廷从衙署内匆匆走了出来,上前接引。   长廷向两个缇骑一拱手:“二位兄弟辛苦了,且先去值房吃些酒暖暖身子,歇息一晚。”   两个缇骑抱拳道谢,由人引着往侧旁的值房而去。   长廷转头接过刘仁的路引和公验,确认无误后,笑了笑,侧身比手道:“行人请随我来。”   穿过深长的甬道,一直走到内衙正堂,长廷脚步停住,将沈妙舟和刘仁引入旁边的一间值房:“还请行人在此稍后,殿帅即刻便到。”   一天之内两次来到北镇抚司,心境却大不一样,沈妙舟坐在圈椅里,等卫凛过来的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一颗心像被滚油煎着,不得安宁。   不知在心里骂到第几遍“狗东西真磨蹭”时,门外忽然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清越沉稳不似武将,沈妙舟顿时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抬眸看去。   下一刻,值房的门被人拉开,卫凛清俊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双凤眸清清淡淡地朝这边望了过来。   刘仁眉毛一挑,站起身拱手行礼,笑吟吟道:“一别日久,殿帅无恙。”   卫凛略一颔首:“刘行人,有劳。”   刘仁含笑应是,沈妙舟背起小木箱,低头跟在他身后,刚走了一步,却忽然听见卫凛开口:“且慢。”   刘仁一愣:“何事?”   卫凛清凌凌的目光越过他,径直落到沈妙舟的发顶,定住。   暗藏锋锐的视线落在身上,有如实质。沈妙舟眼观鼻鼻观心,神色不改,只是攥着木箱背带的左手掌心里渐渐沁出了一层细汗。   室内一时僵凝。   刘仁咳了咳,不大自在地捋一把胡子,干笑道:“我这小徒还是个年轻娃娃,殿帅可莫吓坏了他。”   卫凛负手而立,并不答话,只是静静地盯着沈妙舟,缓缓道:“你,抬起头来。”   沈妙舟很听话地抬起了头,一脸单纯无辜地看向卫凛。   她特意做过乔装,如今看起来就是一个稚嫩平凡的少年郎,任谁也看不出什么破绽,不过是抬头露个脸,她还是很有底气的。   卫凛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了定,又顺着木箱的背带,一路向下,落到她微微用力攥紧的手指上,凤眸微眯。   沈妙舟瞧着他的神色,心头渐渐忐忑,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认出什么来了?   不过卫凛很快收回视线,仿若方才都是她的错觉一般,转身淡道:“走罢。”   沈妙舟急忙跟了上去,可卫凛却并未去往诏狱的方向,而是直接进了内衙大堂。   堂中灯火通明,屋内只有长廷一人,大堂正中支起一条长板,一具焦黑微蜷的尸首被规矩地摆放在板上,四周围着数个方口冰鉴,还未靠近便觉得寒气森森。   沈妙舟瞧见那具尸首的一瞬,心脏陡然悬空,不受控制地向下狠狠一坠,攥着背带的手也紧了紧。   阿娘保佑,一定一定不要是爹爹……   她在心里默默念着,随刘仁走到那具焦尸近前。   卫凛负手站在一旁,看向刘仁,淡声道:“我在信中与行人所言的便是此具尸首。刑部仵作称他确是被大火焚烧而死,但我觉得其中颇有蹊跷,还望行人仔细。”   “殿帅放心。”刘仁神色一正,肃容扫视过焦尸,转头对沈妙舟吩咐道:“开箱,取剪刀,”   沈妙舟强自压下心头纷乱,暗暗轻呼一口气,放下木箱,取出剪刀递过去,随后拿出尸格簿子,提笔候在他身侧。   卫凛垂眸,视线落在她提笔的左手上,停留一霎,又不着痕迹地移开。   焦尸虽已保存了十余日,但好在天气严寒,冻存于秘牢中,只是稍有腐败,检验起来倒是问题不大,刘仁逐一验过头面,口齿,上身,两臂,大腿,左小腿,沈妙舟都按他所述,仔细记录在尸格中。   再后便是右小腿。   刘仁按上焦尸的右膝,偏头看她一眼,示意道:“小娃娃,给我剔刀。”   沈妙舟明白他这是要验看腿骨旧伤了,心脏骤然急跳起来,一坠一坠地,既快且沉,她艰涩地咽了下口水,从木箱中挑出剔刀递过去,紧紧盯着他动作。   刘仁接过剔刀,细致而缓慢地划过被火烧成焦黑卷缩的皮肉,随着他动作,刀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阗寂幽深的大堂上格外清晰。   沈妙舟呼吸停滞,掌心不知不觉间沁出一层薄汗,指尖却隐隐发凉,煎熬到不知到底过去了多久,刘仁平静的声音终于传入耳膜——   “右胫骨无旧损。”   刹那间,沈妙舟如蒙大赦!   这不是她爹爹!   当初她爹爹被疯马踩伤右腿,腿骨当即折裂,多亏了她阿娘出手相救,二人也是从此结识,他还曾笑谈,说那匹疯马倒也算得上大媒,能与她阿娘相识,就算被彻底踩折了腿也值得。   沈妙舟眼眶一酸,提笔的手不由抖了下,在尸格上落下一个小小的墨点。   卫凛沉默地看一眼那个墨点,视线又不动声色地移到她脸上。   沈妙舟收敛心神,继续看刘仁验尸。虽然已经得知这具尸首并非爹爹,但也必定和他的失踪有关联。   刘仁验过焦尸周身骨骼,接着用镊子夹住一小团干净的棉絮,缓缓送进焦尸的鼻腔中,仔细擦拭几圈后取出来,只见原本白色的棉絮上已经沾上不少黑灰,他再将一块棉絮送入焦尸口腔,拂拭后取出,果然也有烟灰附着。   长廷见状,小声对卫凛道:“主子,这和刑部卷宗里写的一样,口鼻中都有烟灰,会不会真的……”   卫凛看着刘仁手中的棉絮,凤眸深沉,不置可否。   刘仁将棉絮举起,对着烛火端详一阵,忽然笑了起来:“殿帅所想果然没错,这人正是死后被焚尸,还有人为了掩盖此事而动了手脚,恰恰弄巧成拙。”   长廷诧异:“此言何以见得?”   刘仁道:“不论人是生前还是死后被火焚烧,鼻腔中都会有烟灰进入,但若是死后被焚尸,尸体口齿紧闭,口中很难沾有大量灰烬,想来动手脚那人也是清楚这一点,才会将烟灰灌进尸体的口腔。但人若是生前被焚,口鼻中津液充斥,吸进来的烟灰便会黏结,此具焦尸的口鼻中却是干干爽爽,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只是另有一处疑点。”刘仁眉头微蹙起来,指了指焦尸拳缩的双手,“此人骨节偏粗,双手掌骨皆有骨痂,这一般是经年刻苦习练拳脚所致,可吴知府一个进士出身的文官……”   “吴中仁虽是文官,但确有武艺在身,此事并无疑点。”一直没作声的卫凛突然开口,打断了刘仁的话。   沈妙舟猛地一怔。   她记得分明,吴家阿叔向来有咳疾,根本不通武艺,爹爹还曾为他配药调理身体,怎会多年苦习拳脚?   眼前的尸首压根就不是吴家阿叔,是卫凛在有意遮掩!   这样想来,他应当早就知道此事,才会如此波澜不惊,还适时打断,他是如何得知的?难道他还查出了什么别的异样?   她忽地想起白日里在他值房看过的那封密函。   那密函上盖了大同锦衣卫的印鉴,内容极为简单,只有九个字——   “线索已得,活,不日必获。”   她原本还觉得摸不着头脑,如今看来,大同发来的密函,莫非……其上所指的,是吴中仁的真正下落?   沈妙舟越想越心惊,只觉心中隐隐浮起个念头,却又缺了些什么,一时辨不分明,不由得抬眼看过去。   卫凛似是心有所感,视线与她正正相对。   沈妙舟呼吸一窒。   卫凛勾了勾唇,漫不经心地移开眼,对刘仁道:“此案我已明了,不必再验,有劳行人。”   不待刘仁答话,他转头示意长廷,去将沈妙舟手中的尸格簿子取来。   刘仁愣了一下,很快笑道:“甚好甚好,这个时辰回去驿馆,老夫还能喝上两口烫好的小酒。”   沈妙舟现下脑子里一片混乱,也不想在此多留,默默收好木箱,洗过手,同刘仁一道由缇骑引着,走出了内衙大堂。   见他们转出仪门,卫凛沉声吩咐:“长廷,跟上去,看那个小仆去往何处。”   长廷领命,正要离开,忽然被叫住。   “慢着。”卫凛盯着沈妙舟身影消失的方向,凤眸中意味不明,“你留下,我亲自去。” 第16章 交手   回去的路上有锦衣卫缇骑护送,沈妙舟只得暂且跟着刘仁去了驿馆。   迈进二楼客房,刘仁轻咳一声,捋了捋胡子:“小娃娃,你的事老夫已经帮你办了,这孤本……”   沈妙舟取下肩上的木箱,递给他:“放心,明日一早,自有人送来此处。”   刘仁抱着木箱,警惕道:“你这娃娃若敢骗人,老夫便去锦衣卫那里告你的状。”   沈妙舟走到窗前,推开窗,回头冲他笑了笑, “放心啦,我一言九鼎!”   言罢,她轻盈地一跃而下。   官驿后是一条狭长幽静的小巷,尽头处分了两个岔口,向左通往大道,向右是回钗环铺的近路。   沈妙舟还未走到巷子尽头,便发觉不对。   身后似乎有人在盯着她。   想来多半是锦衣卫的尾巴。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加快脚步,全当自己毫无察觉。   巷子里空寂无人,长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清冷的月光斜斜洒落下来,在她脚下拉出一道细细长长的幽影。   快到巷子尽头时,沈妙舟脚步微顿,向左一拐,径直朝着颇为喧闹的大道走去。   她镇定自若地在大道上边走边看,兜兜转转绕了两条街,然而身后的尾巴却咬得奇紧,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怎样都甩不脱,她实在忍无可忍时,一抬头,正巧看见泰丰茶楼就在不远处。   这家茶楼过去她和沈钊常来,知道后院有个角门直通小巷,门口常年堆积着一人多高的杂物,正好可以隐匿身形,如此地势地形,用来敲人闷棍最为合适。   沈妙舟打定主意,暗暗加快脚步,一头钻了进去。   甫一进门,融融的暖意伴着喧闹声扑面袭来,大堂正中的说书先生正讲到激昂之处,众人纷纷拍手叫好,沈妙舟未做停留,穿过大堂,直接从后院角门走了出去,又将角门的木板掩好后,悄悄藏进巷子里。   她原想故意将门板做个半掩的模样,但转念一想,锦衣卫的人向来擅长跟踪盯梢,若是看到这情景,恐怕反而会以为她在调虎离山,不必多此一举。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院子里隐隐有脚步声传来,下一刻,就见一人翻墙而出,身形敏捷似鬼魅。   沈妙舟屏气凝神,看准时机,猛地纵身跃起,用捡来的木棒狠狠砸向那人后脑!   那人却反应迅捷,及时转身,只不过仍未能完全避开这一击。他整个人向后趔趄了几步,很快稳住身形,抽出腰刀便朝沈妙舟的方向劈来。   沈妙舟微一俯身,从那人袖底轻松钻过,直接闪身到他背后,攥紧玉刀就要刺去,忽然身侧一阵劲风,又有人朝她左腕袭来。   这人竟还有帮手?!   她心神一凛,仓促收回玉刀,向后跃了几步,避开来人这一击。   脚下落稳,她警惕地看向来人,然而月亮隐入云层,巷子里一片漆黑,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方才那一击很是凌厉,身手远比之前那人厉害得多,若是与他缠斗起来,恐怕落不到好处。   走为上计。   沈妙舟脚下运力,正想跃上墙檐,肩上却猛地一沉,随即肩头被一股全然无法反抗的大力狠狠钳住。   不过眨眼之间,她便被眼前的人直直按在了墙壁上,“砰”地一声闷响,纤瘦脊背与冷硬的墙面直接相撞,疼得她眼前隐隐发黑。   这人下手当真狠辣!   沈妙舟气得要死,眸光骤然一冷,手腕运足劲力,玉刀朝向来人狠狠一划!   那人侧身闪避,同时反手擒住她持刀的那只手腕,然而还是被刀风浅浅划伤了一条小口子,月光从云层的间隙洒落,隐约照亮他染血的右脸。   清冷峻瘦,线条凌厉。   沈妙舟顿时大惊,怎么会是卫凛?!   有他在,想脱身岂不是更麻烦了!   左腕还被用力钳着,沈妙舟气得暗暗咬牙,一不做二不休,抬起腿向他用力踹去,卫凛似乎早有所觉,立时提膝格挡。   趁这个间隙,她摸出藏在腰带里的细针,毫不犹豫地刺向他肋下。   针上淬了少量的乌头,不致命,但可以迅速让人四肢麻痹,无法运力。   细针一刺而入,不过几息之间,卫凛果然动作微僵,随即他劲力一松,抬手捂住心口,下颌绷紧,呼吸也隐隐有些急促起来。   可这似乎并不是乌头中毒的征兆……   沈妙舟蹙了蹙眉,来不及深思,提起玉刀便朝他虚晃一刺,想着趁他躲避,彻底挣开禁锢。   然而万万没想到,卫凛竟不躲不闪,反而直迎着刀锋,生生用肩头接下了这一刀!   沈妙舟惊得睁大了眸子,他这是疯了不成?她不过混进北镇抚司看了看验尸,竟值当他这样不知道疼一般地来抓么?   不等她反应过来,卫凛已然欺身逼近,右手复又扣上她持刀的手腕,左臂抵住她的喉间,将她彻底困在了身前。   他冰凉而急促的呼吸落在她颈侧跳动的血脉上,锋利得好似下一刻就能割破肌肤,渗出血来。   先前被打伤的暗卫猛然回过神来,见状就要提刀上前,却听卫凛偏头轻喝:“别动。”   暗卫脚步登时一顿,钉在原地。   玉刀深深刺进肩头,卫凛呼吸隐隐发颤,他似是在极力忍受着痛苦,匀了两口气,缓缓垂下眼眸,与她对视。   月光下,那双凤眸中寒意涌动,暗不见底。   沈妙舟抵着墙壁,警惕地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心脏跳得快要冲出喉咙。   “会使杀手楼的身法……你是何人?”低沉艰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他果然和杀手楼有说不清的干系。   所以他哪怕拼着被刺伤也要制住她,是因为对她的功夫路数生疑?   沈妙舟心念微动,迎着他的视线,压粗了嗓音不甘示弱:“卫大人同杀手楼,又是何关系?”   空气沉寂一刹,只能听见彼此呼吸纠缠。   四目相对,各怀心思。   寒月出云,清辉映亮彼此的眉眼。   卫凛额前沁满冷汗,脸色白得发青,无声的僵持中,一颗汗珠缓缓顺着峻挺锋利的鼻梁滚下,“啪嗒”一声,滴落到她的眉心,凉得好像冰水。   沈妙舟眼睫猛地一颤。   仿佛有什么微妙的平衡在无形中被打破。   卫凛忽然抬起手,指腹缓缓抚过她的眉眼,拭去落在她眉心的那滴汗,极轻、极冷地笑了一声:“这易容之术,可是在杀手楼学的?”   带着薄茧的冰凉指腹从眉心划过,霎时在身上带起一层细细麻麻的栗,沿着脊柱直冲向天灵盖,头皮随之一紧。   沈妙舟微咽了下口水,只扬起下巴反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答,那便是了。”卫凛的眼中闪过一抹讥嘲,手指向下去卸她脸上的伪装。   沈妙舟杏眼一寒,直接擒住他的手腕。   卫凛凤眸微眯,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二人对视一眼,暗暗较劲,沈妙舟力气不敌,渐落下风。   就要支持不住,望着那双漆黑不见底的凤眸,她心头忽有灵光一闪,从他方才的话中品出一丝微妙的意味。   “你和杀……”沈妙舟张了张唇,正想问出心中的猜测,眼前骤然漫起一片浓重的白烟,顿时视野全失,紧接着腰上一紧,不知被什么东西揽住,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便被那股蛮横的力道挟持着,从卫凛的禁锢中挣脱开来。   卫凛反应奇快,抬手就要袭去,然而心脏却在那一刹猝然剧震,他的动作随之慢了一拍。就是这一拍的功夫,目之所及便只剩重重浓烟,再不见任何人影。   变故生得猝不及防,暗卫大惊,奔到近前时浓烟渐散,不见旁人踪迹,只剩卫凛一人倚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主子!”   卫凛痛得佝偻起脊背,他知道是逍遥散毒发了,忍到此刻,已是他的极限。   显然是方才刺来的那根针上淬了毒,只是因着他体内有逍遥散的缘故,寻常毒性都会被克化,然而代价便是催动逍遥散发作。   暗卫惊惶的声音像是在耳畔,又像在很远之外,感觉到暗卫在紧张地给他包扎肩上的刀伤,他想说不必管他,去追,却根本说不出话来。   仿佛有尖细的冰锥一点点凿入骨缝,周身血液渐渐凝固,结冰,意识昏昏沉沉,他无意触到荷包里的金丝笼,一霎间,一股柔和的暖意迅速从指尖淌遍全身,像在冰洞雪窟中燃起了一只飘摇的火烛。   虽然微弱,却已是珍贵至极的一丝温暖。   那双灵动清润的杏眸在眼前一闪而过。   ——“我不要理你了!”   卫凛恍惚记起,曾经在杀手楼里,似乎也有一个小姑娘像她一样,两手叉腰,仰着小脸瞪向他,气鼓鼓地问:“你是哑巴么?再不说话,我不要理你了!”   ……怎会这般相像?   卫凛用最后一分力气攥紧金丝笼,咬牙道:“……追。”   **   耳畔风声猎猎,沈妙舟费力地睁开眼,愕然发觉自己竟是被一个男子挟着,疾掠过一个个屋顶。   男子头戴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来清瘦的下颌,让人看不清容貌。   沈妙舟心头一紧,直接握拳挥向那人,厉声喝问:“什么人?放开我!”   那男子却似乎很是熟悉她的武功路数,一手挟着她,一手轻松地化了她的拳势,旋即停步,将她稳稳地放了下来。   清亮的月辉洒落,他一身红衣,袍角翩翩。   沈妙舟一愣,正疑惑着,就见男子忽地抬起左掌,径直向她面门劈来。   沈妙舟双眸一睁,急忙侧了侧身子,避开这一掌,挥拳反击。   男子却似乎并不急着同她分个胜负,一招一式间皆留有余地,更像是在试探她的武艺深浅。   沈妙舟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   方才她便嗅见,这人身上有股熟悉的食物香气,像是泰丰茶楼的栗子糕……?   数招过后,他将手握成拳,再度向沈妙舟袭来。   男子武艺精熟,拳风凌厉,直扑面门,她却负起小手,站在原地,不躲也不闪。   男子似乎始料未及,拳头硬生生在离她鼻尖一寸的位置刹住,有些尴尬地僵凝在半空中。   果然。   沈妙舟杏眸弯成一道月牙,甜甜唤道:“阿兄!” 第17章 沈钊   那人的身子略微一僵,随后低笑一声,嗓音懒洋洋的,带着点无奈:“祖宗,这么快就看出来了?”   “这般张扬的红衣,除了阿兄还会有谁呀?”沈妙舟得意地笑了笑,抬手掀开他的斗笠。   月光皎皎,斗笠下露出来的那张脸,线条利落,鼻梁高挺,一双桃花眼含笑望着她,平添几分风流。   可不正是她阿兄沈钊。   沈妙舟一把搂住他胳膊,嗓音雀跃,叽叽喳喳问个不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祁王舅舅知道么?你怎么找到我的?”   “还好意思问?”沈钊笑意微收,睨她一眼,抬指戳了戳她脑门,“一年不见,咱们郡主胆子真是越发的大了,嚯,竟然扮成旁人和那姓卫的鹰犬成亲了!”   沈妙舟揉了揉额头,有点心虚地笑笑,小声道:“不过是权宜之计……”   沈钊凉笑:“啧,我这当哥哥的还不如个外人,咱们郡主如此别具一格的权宜之计,竟还是从冯叔那听来的。”   沈妙舟嘻嘻一笑,“阿兄自然不会和我计较。”   沈钊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低头看看她的模样,眉心蹙起:“老实告诉我,那姓卫的……可有欺负你?”   沈妙舟不可思议地反问,“谁能欺负得了我?”   想了想,她又笑着补充:“更何况卫凛生的那般俊俏,我又不会吃亏嘛。”   “俊俏?有多俊俏?能有我俊俏?”沈钊不屑地一哂,斜她一眼,叹了口气,“义父失踪,我定会将他寻回来,哪里要你把自己搭进去?”   提到爹爹失踪的事,想起那夜在相国寺乍一听闻焦尸时的心绪震荡,沈妙舟笑意一僵,神色微黯。   她转身寻了处没有积雪的瓦片坐下,一手托腮,叹了口气:“你不知道的。事情一出,我真的害怕爹爹他……唉,哪里还等得及。”   眼前的姑娘瘦瘦小小一只,发髻有些乱糟糟的,衣服也染了脏污,整个人狼狈又可怜。   沈钊喉咙微微发紧,朝她走过去。   “不过我今夜大有收获。”沈妙舟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水盈盈的杏眼里又带上了几分笑意,“爹爹他八成还活着!”   沈钊心底忽然一松。   她总是这样,哪怕境况再难,也从不垂头丧气个没完,总是笑盈盈的,明明生得瘦弱,却又偏偏透着股顽强的倔劲。   他问:“怎么讲?”   沈妙舟将方才验尸的情状粗略地与他说了一遍。   沈钊眼中亮了亮,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咕噜——”一声,动静不大,可在寂静的暗夜里分外明显。   沈妙舟:“……”   沈钊低低笑起来,挨着她坐下,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在她眼前晃了晃:“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栗子糕嘛,我早都闻见啦。”沈妙舟一把接住,眉眼弯弯,“多谢阿兄。”   “啧,还会道谢,算你有良心。”沈钊抬手揉了揉她乱糟糟的头发。   沈妙舟取一块点心放进嘴里,含混着问:“阿兄是在茶楼看见我的?”   沈钊“唔”了一声,“我赶在关城门前才到,在公主府没寻到你,转头去了冯叔的钗环铺,听他说你出门办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来泰丰茶楼买些栗子糕。”   他顿了顿,语气不善,“没成想,竟然就撞见你在和人打斗。那厮是谁?明个儿我非去弄死他不可!”   沈妙舟讪讪。   ……巧了不是,他就是卫凛。   只怕你知道了,等不及明天,今晚就要去弄死他了。   “没什么啦,是个锦衣卫,他被我伤得更重。”沈妙舟将嘴里的栗子糕咽下去,挑起个别的话头,“不过我都扮成这个样子了,阿兄竟然也能认出来?”   虽然没有假扮秦舒音时那么细致,但她觉得自己乔装得也很好啊,眉毛、肤色、脸型都有特意伪装过的。   沈钊轻笑一声,抬手将她脸上的伪装抹干净:“起先呢,我也没认出来。不过没多久,你阿兄我便看清了那柄玉刀。除了你,还能有谁?”   说起玉刀,沈妙舟一愣,想起卫凛被她刺中的那一下。   她没想真的会刺中他的。   卫凛看着冷冰冰的,但她总觉得,他其实并没有像传闻中的那样冷血无情,不把别人的命当命。他的冷,更像是晴日映照的高山皑雪,带着那么一丝若有似无的温煦。   他会在惊马时救她,还会给她搓雪球,甚至连用来威胁她的毒丸,竟都是假的。   哪里像个心狠手辣的魔头嘛。   所以虽说卫凛态度一向算不得好,她对他倒也不讨厌。   若说先前她还忌惮他和爹爹的失踪脱不了干系,可在方才,她却从他的言辞间发现了不寻常。   看他对杀手楼的态度,竟是敌意偏多。   他不像是杀手楼的暗线,倒更像是从楼中叛逃出来的人……   这样说来,那日相国寺灭口王世良的杀手,如无意外,应当并非是受他之命,甚至很有可能,她和卫凛的立场,是相同的。   “想什么呢?祖宗。”沈钊伸手,在她眼前上下晃了晃。   沈妙舟回过神,站起身道:“阿兄,时辰不早了,咱们先回冯叔那里罢。”   沈钊一愣:“不回公主府?”   沈妙舟摇摇头:“盈霜还在那等着呢,我得带上她一起回卫家。”   沈钊觉得自己是听错了,瞬间坐直了身子:“诶,不是,你要去哪?”   “回卫家呀。”沈妙舟答。   沈钊不可思议:“我说祖宗,你当初和那姓卫的假成亲,是为了探查大同那具焦尸是不是义父,没错吧?”   “没错啊。”   “那如今已有分晓,你还回去那狼窝作甚?你我直接去大同寻人不就成了?”   沈妙舟看他一眼,比了个捏的手势,“大同我早就去过了,眼下公主府还有十几个家将在大同呢,可是就连这么一点点的线索都没有。”   沈钊一噎,没好气道:“难不成,那姓卫的便有线索了?”   沈妙舟觉得理所当然:“自然,若我猜的没错,卫凛的人应该在搜查吴知府的下落。吴知府是最后一个见过爹爹的人,若是能找到他,借着这条线往下查,可比我们当无头苍蝇有用多了。”   而且看起来卫凛与杀手楼有仇,或许还可以利用这一点,与他合作。   不过后面这话她没说,毕竟事涉杀手楼,说出来怕要惹得阿兄担心。   沈钊思量片刻,眉心越拧越紧:“不成,今夜动静不小,难保那厮不会生疑,卫家不能再回去了。大不了我盯紧那姓卫的,等吴大人一露面,想个法子把他劫出来便是。”   沈妙舟不以为意:“以我的本事,自保不成问题的。”   更何况,卫凛也没那么吓人呀。   沈钊脸一沉,从怀里掏出张信笺递给她:“小姑奶奶,你先瞧瞧这个再说。”   沈妙舟有些莫名地接过信笺,对着月光展开。   “你可清楚姓卫的那厮到底是什么人?巧了,去金陵的密探和我前后脚进的城,你是假乡君,哈,他恐怕也不是真卫凛。”   沈钊随手抓起身旁的落雪,团了个雪球,在手里掂了掂,“五年前,他领命随队去淮安追捕逆匪,结果同去的缇骑都死了,唯独他命大没死,虽然重伤到只剩一口气,却刚好被陈宗玄救了下来,带回京师。啧,是不是很有意思?”   沈妙舟杏眸凝住。   五年前,淮安……她记得,杀手楼总舵就设在淮安府,而它覆灭也是在五年前,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么?   可是从金陵来的那个刘仁,似乎又与他很熟,二人相见,也并无异样,是卫凛相貌没什么变化,还是他同自己一样,易容了?   沈妙舟收起信笺,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有意思极了。那我更要回去会一会他。”   沈钊气得瞪直了眼:“?”   沈妙舟安抚道:“阿兄放心啦,我有分寸的。这段时日,便劳烦阿兄盯紧公主府外宵小的动作,成不成?”   小姑娘笑眯眯的望过来,像只摇着毛茸茸尾巴的小狐狸,看得人心里直发酥。   沈钊对她没法子,移开视线,硬梆梆道:“成吧,最多七天,若是七天内他没寻来吴叔……”   “我就和阿兄去大同!”沈妙舟痛快应下。   “……这还差不多。”沈钊轻哼。   “对了,还有一事。”沈妙舟忽然想起来,“爹爹失踪的事,你没告诉祁王舅舅罢?”   沈钊睨她一眼:“小姑奶奶信中有命,我岂敢不从?况且近来皇帝身子不好,越发忌惮王爷,明里暗里的探子去了好几波,王爷被闹得烦不胜烦,进道观闭关了。”   如此便好。   倘若祁王舅舅知晓此事,依他的脾性,必然要派人帮忙探查,拦都拦不住。他本就遭皇帝猜忌,若是走漏些风声,恐怕会有大麻烦,他不知道便是最好。   沈妙舟心下微松,和沈钊一道回往钗环铺。   **   北镇抚司内衙。   屋内炭盆烧得正旺,暖意如春。   卫凛松松披了一件牙白里衣,闭目仰靠在圈椅里,脸色略有些苍白。   “兴元赌坊的吴奎可招认了?”卫凛开口,嗓音微哑。   长廷正低头收拾那一地染了血的棉布巾帕,听见他问话,低声答:“是,大都交代了,不过咬死了不知是受何人指使。”   “他称是自己妻儿忽然失了踪迹,紧接着就有人寻来,要他将王世良欠债还债之事统统抹掉,还教他若是哪日被锦衣卫抓了去,定要死不承认,等到您露面再攀咬他主家。”   卫凛淡淡地“嗯”了一声,“把他攀咬崔家的那张供状收进卷宗,移交给刑部。等过些时日,崔家事了,再寻个机会,将你录的这份送到陆烽手上。”   长廷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卫凛掀起眼帘,看向他:“说。”   长廷默了片刻,咬牙开口:“主子,我不明白,若没有您,陆烽那厮如何能坐上南镇抚使的位子?可他不念恩情便算了,竟还总是暗地里耍阴招!若把这供状送给他,那不是给他递刀子,让他检举您包庇偏袒真凶、栽赃陷害崔家么?”   卫凛轻哂:“无妨。我只怕他手里没刀。”   长指不疾不徐地轻扣着桌面,他继续道:“还有,李莹娘那桩案子来得正好,你们将翻案的声势闹得大些,闹到陆烽来求我为止。”   长廷绷紧唇角,不甚情愿地应下:“……是。”   “别担心,我心中有数,还不想死。”指腹轻轻摩挲着金丝笼的纹路,卫凛垂眸,视线落在桌前那柄染血的玉刀上,轻笑了一声,“毕竟,我发现了更有趣的事。”   更漏声响,已近亥末,就快子时了。   卫凛捂着伤处缓缓站起身,看向屋外,语气中带了一丝玩味:“回府。去看看我那位夫人……可还老实。” 第18章 咬他   沈妙舟回到卫府时,已近子时。府中没什么人气,黑乎乎一片,只有大门外挂了两盏风灯。   卫凛不在。   回来的路上,她特意喝了几盏桑荔酿,原想着倘若卫凛疑心她为何晚归,便推说是在松鹤楼饮了些酒,蒙混过去。   谁知他竟没回来,如此倒是省了一桩麻烦事。   瞧着夜色已深,卫凛身上有伤,他又不是个傻子,受了伤还要可劲折腾,想必今晚是不会再回来了。暗松一口气,草草洗漱过后,沈妙舟放心地滚进了软榻里。   她酒量本就极浅,寻常的酒沾上就醉,所以方才她只喝了点清淡的果酒,可即便如此,现下酒意也渐渐上头,躺下没多久,便晕乎乎地睡熟了。   熏香兽炉中青烟袅袅,室内一片阗寂,只有她清浅绵长的呼吸声。   夜色渐浓,有人推开屋门,走了进来。   淡银色的月光斜斜透过窗格,洒在来人清俊的侧脸上。   是卫凛。   卫凛转过床前屏风,不疾不徐地走到榻边,缓缓挑开了床幔,垂眸看向帐中人。   灯火杳杳,床幔朦胧,少女睡得正熟,乌浓长发松松堆在泛着粉意的颈侧,柔嫩的胸口随呼吸微微起伏着,曲线玲珑。   卫凛的目光定了定。   他莫名觉得她这个样子很眼熟。   像一只在人面前摊开了柔软肚皮的小狸奴,和她巾帕上绣的那只一样,娇憨,天真,全无防备。   卫凛自嘲般地轻扯了下唇角,视线向下,落到她的手上。   似乎是耐不住热,她的两只手都放在了外面,手心向下,虚虚扣着被衾,手背细嫩莹白,干净得像上好的羊脂玉,从手指的缝隙隐约看得见,指尖的那颗水泡已经破了,留下一圈淡淡的红印。   床榻微微一陷,卫凛撩袍在她身侧坐下,翻过她的手腕。   熟睡的人似乎有所感应,眉心轻蹙着,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什么。   卫凛没有理会,只漠然地看着那只摊开的小手。   掌心和指腹都生得柔嫩,没有半点习武握刀会留下的茧子。   不过,倘若使的是些轻巧的兵器,那没有生出薄茧也算不得稀奇,比如飞镖,暗梭,峨眉刺。   再比如,那柄玉刀。   听闻刘仁行踪后便急着要走,而偏偏在她走后,就有人扮成刘仁的小仆,混进北镇抚司,甚至那小仆也是惯用左手,这桩桩件件,若说都是巧合,也未免巧合得过分了些。   他向来不信巧合。   原以为她不过是皇后的棋子,图谋的是拉拢他,为崔家探听消息,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她非但不在意崔家的事,反倒是和杀手楼扯上了不清不楚的干系。   只是秦舒音自幼长在宫里,又怎能避开旁人耳目,习得杀手楼的武艺?要么,她只是与人通风报信,并非在今夜与他动手之人,要么……眼前这人,是个假的。   卫凛眯了眯眼,长指探向她下颌,稍停了一霎,指腹一寸一寸地沿着她下颌线划过。   良久,他动作顿住,又向上,重新划过一遍。   指下的肌肤光滑平整,没有接缝。   不是易容?   卫凛颇有些意外,心头有一丝极轻的异样一闪而过,失望?怀疑?还是……轻松?他没来得及分辨那是什么感觉,掌心忽然一热,有一片温热细腻的东西贴了上来。   他微微一怔,转头看去。   沈妙舟朝他的方向微微翻了些身,将侧脸贴上他的掌心,轻轻地蹭了两下,嘴里咕哝着什么,像是很舒服的模样。   温热甜净的呼吸尽数落在掌心里,丝丝缕缕的,让人说不清哪里痒,卫凛蹙了蹙眉,手腕向后一撤,正想要抽回手来,指节却忽然被她拽紧。   她一只手攀住他手腕,一只手压上他的手背,让他掌心与自己的脸颊贴得更近,嘴里低低地嘟囔着,似乎有些不满:“热……别动……”   她掌心柔软,覆在他的手背上,仿若无骨。   手心手背都是她灼热的体温,指腹下是微微颤动的眼睫,她这样全然不设防的姿态,让卫凛有一瞬的茫然。   她一点都不怕他。   这个认知,竟在他心尖勾起一丝说不清的微麻。   就和那晚在马车里一样,明明心里是数不清的小九九,却还有一副孩子般的纯稚娇憨,甚至恍惚间让他生出一种,自己被她信赖的错觉。   和他不一样。   他是时刻都绷紧了弦,只怕一步踏错便从此跌入深渊万劫不复的恶犬,而她是上一刻还在凶巴巴地龇牙,下一刻就能身慵意懒摊开肚皮的小狸猫,这样的性子,杀手楼养不出来。   卫凛暗自一哂,稍一用力,将手撤了回来。   然而还不及他站起身,下一刻,腰间蓦地一紧,一双柔软的手臂搂住了他的腰,紧接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扎进了他怀里,贴着他的衣襟蹭了蹭,低低地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卫凛顿时一僵,心头戒备起来。   她是真睡假睡?   他蹙眉低下头去,望向怀里的那张小脸。看了足足一晌,他才确信,她是真的睡着了,而且很有可能,喝醉了。   卫凛无言,抓住她的胳膊,试图将她的手从他腰上拿开。她似乎是感觉到阻力,反而将他抱得更紧,好像恨不得将整个人都贴上去一样。   又热又软的一团紧紧搂着他的腰,挨蹭着他的小腹,细碎绵软的呼吸带着热意穿透衣料,放肆地落在他腰腹之间。   无名火起,卫凛失了耐性,脸色一寒,加大了力道去扯她的胳膊,可刚刚才拽开一只手,侧腰就骤然一痛。   她不知何时张了嘴,竟然一口咬上他腰间,尖细小牙狠狠地磨吮着衣料下的薄肌,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咕哝着什么。   被她咬住的地方感觉十分诡异,痛觉尖锐,而在那痛意之中又夹了几分酥酥麻麻直钻心的痒,偏偏她咬住了就不撒口,一副恶狠狠的小兽模样。   卫凛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彻底僵在原地,身子绷得仿若铁板。   大约是感觉到他不再乱动,她才稍松了松齿关,只虚虚地咬住他腰间,方才被扯开的手臂也再度搂上去,还在他后背轻轻拍了两下,像安抚,又像是表示满意。   眼见着她一番折腾后又沉沉睡去,卫凛简直不可思议。   这姑娘到底是怎么生的胆子,当真以为他不会杀她?   他缓缓垂下眼帘,看向她毫无防备的睡颜。   风雪被隔绝于外,屋内四下阗寂,只听得见她安逸绵长的呼吸声,夜色幽长,灯火可亲,一时间,心里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主子。”不多时,长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隐隐有些焦急,“有要事。”   卫凛默了片刻,敛起眉眼,抬手点中沈妙舟颈后一处穴位,很快,环抱着他的那双胳膊软了下来。   卫凛将她放到软榻上侧躺着,起身走出主屋。   “主子。”长廷立刻迎上来。   卫凛看着一脸紧张的盈霜,朝屋内的方向示意道:“给她喂一碗醒酒汤。”   走出两步,他又补充:“要放凉的。”   盈霜点头应是。   卫凛淡淡看一眼身后的屋门,不再停留,径直回了书房。   长廷掩好书房的门,走到卫凛身前,正要禀事,神色忽然一变,焦急道:“主子,您又伤着了?”   卫凛莫名,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腰侧。   那处衣料颜色明显地变深了一小块。   卫凛:“……”   他穿的是深色武袍,便是染了血也看不分明,最多只能看出衣料被洇湿,颜色加深,长廷误以为他受了伤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他清楚得很,这不是血,是被她咬的印记。   “……我无碍。”卫凛额角青筋跳了跳,调开话头:“说正事。”   长廷一愣,很快正色道:“主子,刚来的消息,说是神机营那边有动静了。在黑市倒卖火器的贼人被抓了个人赃并获,正是神机营左掖把总耿察,此人是武定侯早年征战时的旧部。收缴的两把火铳也已送去南镇抚司的军器所勘验过,里面装填的铅弹和那夜刺客所用的一模一样。”   卫凛微微颔首,问:“人现在在哪? ”   长廷:“已带回北镇抚司,听候主子发落。”   “着人即刻讯问,明日正是大朝会,上朝前我要他的口供。”卫凛沉吟片刻,继续道:“神机营那边继续盯着,不可松懈。”   “是!”长廷神色一肃,匆匆退下。   诏狱那头动作很快,天色未亮,便将耿察的供状送了过来。   卫凛随意扫了眼那上面供述的内容,凤眸中露出讥诮之意。   果然。   他要什么,便有人送上什么,当真是……巧得很。   **   翌日朝会。   自打入秋以来,皇帝的身子越发疲弱,原本奏事议政的早朝会也渐渐变成个过场,议的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事。这些鸡毛蒜皮听久了,皇帝已经昏昏欲睡,眼瞧着时辰差不多,便示意殿前的鸿胪寺丞,可以散朝了。   鸿胪寺丞意会,刚刚上前一步,就见武定侯韩炳忠从群臣中跨步而出,径直跪到殿前,高举笏板,语调悲愤,大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锦衣卫都指挥使卫凛,目无法纪,张狂跋扈,竟敢当街行凶,小儿不知怎的得罪了卫大人,竟被他用铁弩生生射穿了手臂!武定侯府百年来以武立家,老臣就这么一个儿子,废了他的胳膊和要了老臣的命有何分别?!万望陛下,为老臣做主!”   话音一落,众人面面相觑,朝堂中死一般的寂静。   皇帝微怔,余光扫过站在阶下的卫凛,咳了一声,沉吟道:“韩卿此言,可有凭证?”   “陛下!老臣所言句句属实,府中家将护卫皆亲眼所见!”韩炳忠抬起头来,将笏板猛地指向卫凛,虎目怒睁:“卫凛!你干的事,陛下面前,当着众位大臣,你敢不敢认?!”   朝堂众人皆屏息凝神。   “不错。”在一片死寂中,卫凛轻笑一声,眼神漠然,“是我,又如何?” 第19章 朝会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在场众人,谁不知那武定侯的儿子行事悖逆,纯属祸害?倘若出手的不是卫凛,那必是要赞一声为民除害的。只不过嘛,比起一个祸害普通百姓的纨绔,自然是锦衣卫更为可恶。   满朝文武都对锦衣卫积怨已久,但碍于皇帝偏袒,向来敢怒不敢言,现下见卫凛如此嚣张,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管他卫凛是不是事出有因,借机挫挫锦衣卫的威风才是正事!更何况,眼下有同为皇帝宠臣的武定侯顶在前面,他们还有何可惧?   转眼间,大殿里乌泱泱跪倒了一大半,齐声高呼:“请陛下明断!”   “行了行了,都起来,朕自会秉公处理。”皇帝眉心紧蹙,略有不满地看向卫凛,僵着嗓子道:“为何对韩炀动手,你可有解释?”   卫凛神色淡淡:“回陛下,韩炀妨碍公务,教而不听,臣只能加以惩戒。”   韩炳忠见他有意避开秦舒音被调戏的事不谈,心下又多了几分底气,当下顺着他的话怒斥道:“一派胡言!我儿带人追拿府上逃奴,几时碍着你锦衣卫的公务了?”   “那所谓逃奴,就是案中证人。”卫凛答。   锦衣卫办的是皇差,倘若自家儿子当真碍了公务,有理也要亏三分,韩炳忠一时语塞,指向卫凛的笏板直发颤:“你……”   好在朝臣中有一人及时站了出来,沉声道:“便是如此,也该将武定侯世子移交有司惩处,卫大人此举,未免有滥用私刑之嫌。”   众人纷纷应和:“正是此理!”   卫凛循声看去,那人一身绯袍,腰背笔直,眉目清正,是国子监祭酒崔缜。   “若韩炀也是案犯之一呢?”卫凛轻扯了下唇角,不疾不徐道:“韩炀指使神机营左掖把总耿察,于黑市倒卖火器,牟取私利,人证物证俱在,甚至,此案与大同知府吴中仁自焚亦有关联。”   他声音不大不小,落在大殿之中却仿若平地一惊雷,所有人都怔在原地,片刻后,众臣间尽是窃窃私语。   皇帝慢慢坐直了身子,眯起眼:“此言当真?”   卫凛从袖中摸出供状,交给小内侍,淡淡道:“回陛下,此为耿察口供,其上所述,俱有实证。”   小内侍急忙将状纸呈给皇帝。   “荒谬!”韩炳忠气急,猛地站起身,破口大骂:“谁不知锦衣卫屈打成招的手段,你这狼心狗肺之徒,分明是与我儿有仇,蓄意陷害!此等大案,岂容你肆意妄断?!”   卫凛神色无波:“侯爷既然不信,不若将耿察传召上殿,当面分辨。只是不知,侯爷可有这个胆量?”   “老子怕你不成?!”韩炳忠心中有数,耿察是他多年旧部,若能当面对证,不怕他不翻供。   他转头向上一礼:“还请陛下传召耿察上殿,当着诸位大臣的面,还我儿一个清白。”   皇帝看完供状,神色看不出喜怒,半晌,沉声道:“准。”   不多时,耿察便被带上了大殿,尽管为防污了圣目,已有人将他草草收拾过,可仍旧看得出他很是遭了一番毒打。   朝臣都屏息而立,紧张地看向大殿中央。   皇帝目光沉沉压地下去:“报上姓名。”   耿察跪伏在地,艰难地叩首道:“回陛下,罪臣耿察。”   “锦衣卫抓到你倒卖神机营火器,可有此事?”   “是,罪臣知罪。”   “可受人指使?”   耿察沉默下来,手指狠狠地扣进地砖缝隙,整个人微微颤抖着。   皇帝的脸色冷下来:“敢有隐瞒,罪加一等!”   良久,耿察终于开口,艰涩道:“回陛下,罪臣……是奉武定侯世子之命行事。”   韩炳忠闻言,既惊且怒,抬脚便向他狠狠踹去:“放你娘的屁!卫凛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攀咬我儿!”   耿察被他直接踹倒在地,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放肆!退下!”皇帝见状,沉眉怒斥。   韩炳忠立时被两个禁卫叉开,又急又气,一时间语无伦次:“陛下,臣,臣……”   “侯……侯爷,属下不敢欺瞒陛下……”耿察艰难地直起身,跪向韩炳忠的方向,“侯爷恩德,咳咳,属下来世再报。”   话音未落,他骤然起身,径直朝卫凛身旁的柱子撞去!   砰——   耿察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暗红色的血从他额前流下,渐渐淌成一条蜿蜒的小溪。   变故发生于转瞬之间,众人都未曾反应过来,一时间全都愣在原地,太和殿内一片死寂。   “你为何不拦着他?!”韩炳忠最先回过神来,猛地爆出一声怒喝,挣脱了禁卫的阻拦,直冲向卫凛身前,扬拳挥去!   卫凛凤眸一寒,反手擒住他手腕,稍一用力,登时将他推得向后一个趔趄,猛地跌坐到地上。禁卫随即呼地涌上前来,拦在二人中间。   韩炳忠满面怒容,气喘如牛,恶狠狠地瞪着卫凛,简直恨不得活吃了他。   卫凛却淡漠至极,眉宇间一片冷意,仿若此间因果都与他无干。   “够了!”皇帝厉喝出声,又因为气急而剧烈地咳嗽起来,简直要将肺都咳出来,脸色霎时涨得通红。   众臣如梦初醒,齐齐跪倒在地:“陛下保重龙体。”   皇帝气得直拍桌案:“咳咳……保重龙体?朕的大臣们就是这样为朕分忧的?热闹可都看够了?啊?”   先前一直默不作声的首辅崔涣之终于站了出来,举起笏板对皇帝一礼,缓缓道:“陛下息怒。事发过于突然,还请陛下保重龙体,一切从长计议。”   皇帝冷哼一声,看着殿中群臣,良久,沉声下令:“将韩炀暂且收进大理寺羁押,倒卖火器一案留待三司会审,韩炳忠御前失仪,罚俸三月,卫凛妄动私刑,罚俸半年,散朝!”   韩炳忠焦急道:“陛下!我儿冤枉!”   皇帝怒斥:“冤不冤枉,自有三司定夺,毋再多言!”   言罢,皇帝拂袖而去。   卫凛掀起眼帘,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皇帝身侧的刘冕,凤眸中闪过一抹讥嘲。   皇帝这出戏演得当真不错。   拿捏住了韩炀这根独苗,便是拿捏住了韩炳忠。更何况,在京师的浪荡子弟中,韩炀与崔绍的妻弟杜徇是出了名的关系好,用来攀扯崔家入局最为合适,能扯上关系,还不会引得崔家过于警惕。   于是他和韩炀前脚起了冲突,后脚便有耿察撞到他手里,将韩炀牵扯进大同走私火器的案子里,既给崔家埋下祸引,又有他给韩炳忠当靶子。   既然耿察早晚都是死,死在诏狱里远不如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更让人信服,那他就帮皇帝一把,将戏台子搭得更大些,这戏唱起来才尽兴。   朝臣们三三两两地退出大殿,韩炳忠被交好的大臣拉扯着,一边往外走一边骂骂咧咧:“姓卫的,你给老子等着!老子跟你不共戴天,早晚弄死你!”   卫凛看也未看他,漠然举步迈出门槛。太和殿前广场宏阔,日光映在禁军整肃的甲胄上,折成一道道恢弘凛冽的金光。   他走得很慢,不多时,身后果然有人踏着细碎的脚步赶上来,低低道:“殿帅留步,陛下在武英殿传召。”   卫凛微不可察地牵了下嘴角,转身走向武英殿。   殿内,错金狻猊兽炉徐徐吐着青烟,空气中浮动着龙涎香的气息,莫名有种沉朽的味道。   皇帝面色疲惫地倚靠在软垫上,刘冕在他身后,为他轻轻按揉着两鬓穴位。   “陛下。”卫凛行礼。   皇帝咳嗽两声,掀起眼皮望向他,过了好半晌,才慢慢开口:“寒玦,朕的身子越发不济,有些事等不及,未与你知会便推了一把,你不会怨朕罢?”   卫凛神色平静:“臣是陛下手中的刀,刀无生死,更无怨言。”   良久,皇帝缓缓点了点头,示意他坐,“朕知道你忠心,今日你做得就很好,朕另有赏赐。”   这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了,卫凛淡淡道:“谢陛下。臣的本分而已。”   “不必与朕这般客气。”皇帝摆了摆手,沉声道:“朝会上虽埋下了个引子,但相国寺和吴中仁的案子还需暗查。”   卫凛应是,从怀中取出两张纸来,递上去,“臣今日正要禀告此事。大同那具尸首确是被人先杀后焚尸,依人证供述,是兴元坊东家以赌债为筹码,收买王世良,令其在尸体上动了手脚,伪作自焚假象,随后又在相国寺将王世良灭口。”   他顿了顿,继续道:“兴元坊东家,正是崔绍妻弟,杜徇。”   皇帝闻言一愣,良久,目光中露出赞许之意,“寒玦办事,果然让朕放心。”   他缓缓把玩着手中的白玉石球,碰出清脆的撞击声,“寻个不直白的由头,尽快缉拿杜徇,细细审问,好生问出背后之人,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是,臣明白。”   “如今只差一点,便可以解决这桩事了。”皇帝看着卫凛,声音里带着浅淡的欣慰,“这些时日你也辛苦,明日宫宴,带着阿音一道来松散松散。”   卫凛应下,向上一揖,告退时,正遇上皇后宫里的小内侍进来,请皇帝去坤宁宫中共用午膳。   皇帝轻笑起来,声音很是温煦:“好,朕知道了。刘冕,你去预备一个红泥小火炉,热上一壶梨花白来,阿芜最爱这个……”   卫凛退出武英殿,身后皇帝絮絮的家常话被隔在殿门内,听不甚清。   谁能想到,前一刻皇帝还在盘算着,要如何将皇后的母家连根拔起,现下又在温言关怀着皇后的喜好。   卫凛冷冷勾了下唇,走过宽绰的石桥,将要迈出熙和门,身侧忽然有一道苍老的声线讥笑道:“卫大人不愧是陛下宠臣,今日当真好生威风。”   听见那道声音,卫凛顿时僵住。   他缓缓转过身看去。   那人面容清癯,神色刚毅,正是他少时的先生,徐恕徐太傅。   崔缜也在。   见他转回身,崔缜暗暗拉了下徐太傅的衣袖,轻摇了摇头,低声劝道:“先生。”   “你莫拉我!难不成这世道,连句真话都不让人说了么?”徐太傅冷哼一声,苍老的双眼紧紧盯着卫凛,“卫大人莫要忘了,为人刀者,终究只能走上刀折刃卷这一条不归路。”   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成拳,骨节捏得泛白,须臾,又松开,卫凛轻轻牵了下唇角,似乎不甚在意的模样,“卫某多谢太傅提点。”   说完,他敛眸,不再多停留,径直往宫门外走去。   太和殿外的广场上日光耀目,青年的背影挺拔俊秀,袍袖间笼着一层淡金色的日光,却又无端端透出孤冷的意味。   徐恕看在眼中,有一瞬的恍惚。   不知为何,每每看到卫凛的眉眼,总能让他依稀想起自己那个最聪颖,最仁善的弟子。   他也姓卫,也该当是这般年纪。   不知那孩子若活了下来,会生得什么模样,想来,定然不会像卫凛这般心性狠绝,行事罗织构陷,不择手段。   那样纯良干净的孩子啊,十多年来,他再未曾遇见过。 第20章 下厨   沈妙舟这一醉,醒来已到巳时。只是人虽醒了,脑子仍迷糊着,看着头顶纹样简单质朴的帐幔,还有些恍惚。   盈霜端着水盆绕过屏风,轻声问:“夫人醒了?”   沈妙舟带着鼻音,齉齉地“嗯”了一声,揉了揉眼睛,坐起身子。   盈霜放下水盆,将衣裳送到榻前,欲言又止:“夫人,昨夜……”   听见这话,昨晚乱七八糟的记忆纷纷回笼,想起自己热得难受,好像把卫凛当成冰块咬了一口……   沈妙舟一个激灵,人彻底清醒过来。   她急忙抬手摸了摸脸上易容的面皮,还好还好,没什么异样。她隐隐约约记得,昨晚卫凛似乎在她脸颊下摩挲了几回,会不会……是对她的身份起了疑心?   好在她乔装得精心,面具自边缘渐渐拉薄,一直延伸到脖颈下,与肌肤贴合得极为隐秘,试她下颌自然是试不出来的。   沈妙舟轻呼一口气。   只是现下还不能确定卫凛对她疑心到何种程度,接下来怎么办……直接与他讲明杀手楼之事,试试能否与他合作?   沈妙舟思量片刻,否决了这个念头。   毕竟卫凛对杀手楼有敌意,只能算是她粗糙的推测,没有半分实证,倘若直接与他坦白,那自己岂不是再无后手了?   坐等也不是办法……若是能证明他确实冒名顶替了“卫凛”,这个罪名可不小,足够让皇帝忌惮他,凭此换一个吴叔的下落,不是没有机会。   不妨先试探一下卫凛身边的人,可有蹊跷之处。   念头清晰起来,沈妙舟也不再拖延,匆匆梳洗一番,偏头问盈霜:“你知不知道荣伯在哪里?”   盈霜想了想,“这个时辰,应当是在小厨房准备午膳。”   “荣伯不是管事么,还要准备府中饭食?”沈妙舟愣住。   盈霜说没错,“这府上没有厨娘,这些时日咱们的餐食都是荣伯做的。”   沈妙舟大吃一惊:“那前两日,给我送来的雪花酪也是?”   盈霜点头。   沈妙舟茫然地眨了眨眼:“……”   这卫府真是不养闲人,荣伯竟然连姑娘家爱吃的冰饮都会做。   她忍不住觉得好笑,披上斗篷出了主屋,走到小厨房,探头一瞧,荣伯果然在里面。   许是卫府本就人口不多的缘故,厨房占地不大,约莫一个半耳房的大小,灶房里只有荣伯一人,正在灶台前忙活,他身前系着一块素布,热气氤氲成白雾,将他脸色熏得通红。   “荣伯!”沈妙舟笑盈盈地唤他。   荣伯闻声回头,看清来人,一时愣住,等反应过来,急忙在素布上擦了擦手,迎上前去行礼:“夫人?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可是有何吩咐?”   “荣伯多礼啦。”沈妙舟笑了笑,露出一个腼腆的神情来,“夫君每日都好生辛苦,眼瞧着人都瘦了,我想给他送些合胃口的饭菜,却不知他的口味,便来问问。”   听见这话,荣伯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夫人能有这份心,老奴真替公子高兴。”   他喜滋滋地侧身让出位置,将沈妙舟迎进门来,“夫人算是问对人了,公子最喜欢吃的是细面,尤其口味偏咸辣一些的,佐上肉臊子,淋些辣辣的番椒汁,公子打小就爱吃,每次都能吃下一整盘!”   “原来他喜欢咸辣口味的呀?”沈妙舟迈进小厨房,作出一副恍然模样,“怪不得从前给他预备的膳食,他好像都不甚喜欢。我原想着他是南直隶生人,口味大约会清淡些呢。”   荣伯微僵了一霎,很快又笑着应道:“是,我们公子不怎么爱吃淮南菜。”   沈妙舟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乖巧地笑笑:“我记下啦。”   说着,她解下斗篷,又将袖子挽上去两折,露出两截嫩藕似的胳膊,净了手,走到案板前,问道:“这细面要怎么做?荣伯教教我罢。”   荣伯见状,愣了片刻,很是惊喜:“夫人您要亲自给公子下厨?”   “亲手做才是我的心意嘛。”   荣伯顿时笑得满脸欣慰,一边碎碎夸赞着“能娶到夫人当真是公子的福气”,一边取来盐和清水,在桌案上和起了面,和声道:“夫人您看,揉面要少用些盐碱,再切成银线一般粗细,卤子和料汁调得也有点讲究。”   荣伯将面团揉得光亮,再擀薄,反复叠起后将面片利落地切成细丝,动作既快且稳。   沈妙舟看着有趣,想想自己善用玉刀,估计也差不到哪里去,忍不住自告奋勇:“荣伯,我来试试!”   荣伯忙点头让开位置。   她接过菜刀,在荣伯殷切慈爱的目光中切了下去。   然而——   她实在不适应菜刀的重量,又没下过厨,那面条一根粗一根细,反正和“银丝”是没有半分干系的。   荣伯的笑意隐隐发僵。   沈妙舟有点尴尬,轻咳一声:“我再练练。”   好在她毕竟用惯玉刀防身,又切了十几刀后,终于找到手感,虽然还是不及荣伯切得细如丝线,但也是粗细均匀,卖相不错了。   大功告成,她颇为满意地拍拍手。   荣伯竖起拇指,很卖力地夸赞:“夫人当真心灵手巧!”   沈妙舟扬起一个明亮的笑。   荣伯将面条下进热汤里,等着煮开的功夫,教她调起料汁。   这个简单,沈妙舟按他的指点,很快将各种调料亲手拌好。   二人站在锅前,她悄悄瞥了荣伯一眼,估摸着闹腾到现在,他的心神已经差不多松懈了。   于是她叹了一口气,郁闷道:“荣伯,你可知夫君还有什么喜好?他一向冷冰冰的,我都不知怎样才能和他多亲近些呢。”   一听这话,荣伯忙替卫凛辩解:“夫人别怕,其实公子他就是面冷心热。您不知道,公子小时候可喜欢笑了,那白玉一般的俊秀小人儿,笑起来右颊边还有个小酒窝,简直啊,看得人心都化了!”   沈妙舟听得一愣一愣的,卫凛会笑,还有酒窝?怎么听起来还有点惊悚呢……   想象一下那场面,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一言难尽地望了荣伯一眼。   果然是自家孩子怎么看都好,荣伯你可知道,你家面冷心热的公子,在外那可是位神憎鬼厌、掐人脖子不眨眼的主儿?   荣伯全然不知她的腹诽,说得越发来劲,老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其实公子他心地极好的,从前还偷偷捡过一只雪里拖枪回来养哪,那小猫儿让他养的,油光水滑的……”   说着,他似乎想到什么,笑意淡了些,看着灶上蒸腾的白雾,神色渐渐黯然:“只是后来……遭逢变故,公子这才冷了些。   沈妙舟从他的话里挑出重点,试探道:“遭逢变故……可是因为五年那场意外?我曾听过传言的,说是那次抓捕逆匪,同行的锦衣卫只活下来夫君一个,他伤得极重,甚至有一箭射穿了他的肺腑……”   沈妙舟看向荣伯,杏眼里满是担忧:“我听人说,若是再偏半寸这人就救不活了,当真如此惊险么?可有留下什么症候?”   灶上的热汤烧到滚沸,细面浮了上来,伴着一层白沫,咕嘟咕嘟地在锅中上下翻腾,像闹海的白龙。   荣伯捞面的手一顿,脸色白了白,好半晌,才不大自然地张了张唇,点头的动作做到一半,门外忽然响起一道冷淡清寒的嗓音——   “是听何人所言?” 第21章 赴宴   沈妙舟心里一惊,转头看过去,卫凛不知何时来了此处,正站在门外,隔着缭绕的白雾,只隐约看见他高大俊瘦的模糊轮廓,不辨神色。   卫凛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荣伯眼神一亮,匆忙将面条捞出来,撂下长筷,迎上前去:“公子可是来寻夫人的?”   “您瞧,”不等他答话,荣伯乐呵呵地侧身,露出身后桌案上的面条,“夫人心里记挂您,亲手做的!”   卫凛顺着他的动作看去,视线落在那碗捞出来的细面上,停了一瞬,微微挑眉。   他转眸看向一旁的沈妙舟,“你听何人说,我曾受过箭伤?”   沈妙舟:“……”   她当然没听人说过,因为这是她临时编来诈荣伯的。   “是偶然间听宫人闲谈的。”她冲他笑笑,面不改色地胡扯。   “我不曾受过箭伤,更不曾留下什么症候。”卫凛音色淡淡,“荣伯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当年旧事并未让他知晓,以后也不必再提。”   沈妙舟微微一愣,心中波澜乍起。   虽然方才的试探被他打断,但从荣伯的反应中也能窥出一些异样。   从小侍候他长大的老仆,竟然不知他那次重伤的情况,这本身就很奇怪,卫凛的解释虽然听起来合理,但多少显得有些刻意。   “原是这样。”她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转而笑起来,眸子亮晶晶的:“那再好不过啦!”   卫凛垂眼看她。   隔着氤氲的白雾,眼前的姑娘笑意明亮,鼻头沾了点白色的面粉,看起来有几分灰扑扑的狼狈,更显得那双杏眼黑亮乌润。   若是不知道的,怕是还真当她心思单纯。   卫凛暗自一哂,正要说话,盈霜匆匆走了进来:“夫人,坤宁宫中来人了。明日宫宴,皇后娘娘着人给您送了几套衣裳来。”   沈妙舟愣了愣才想起来,本朝是有这么个惯例,每年冬日寒梅尽绽时,皇帝都会在宫中设宴,在京四品以上官员皆可携眷赴宴,也算是临近年节,君臣同乐。   不过她既要假扮秦舒音,那明日宴上她和爹爹都不能露面,还需得想个由头,提前和皇帝说上一声。   沈妙舟心里又记挂着荣伯的异样,不打算再和卫凛多做纠缠,于是笑盈盈道:“夫君快尝尝细面可还合胃口,我先去挑衣裳啦。”   说完,她连衣袖都没放下,便跑出了小厨房的门,拉着盈霜一道离开了。   荣伯回过神来,将料汁淋到细面上,笑着端过去:“公子尝尝吧,连面条都是夫人亲手切的,这可是一片心意哪。”   身后的长廷闻言也笑起来,咧着一口白牙,就要去接来,被卫凛抬手拦下。   他垂眸,视线落在盘中的细面上,眉心微皱:“是她亲手切的?”   “是啊,”荣伯乐呵呵的,很卖力地夸赞:“夫人那真是心灵手巧,学得可快了,您瞧瞧,这一刀刀下去,粗细都差不多!”   卫凛眯了眯眼。   细面的确切得很好,好到让人怀疑,她原本就有刀功的底子。   “长廷。”卫凛垂下眼,默了片刻,吩咐道:“跟上坤宁宫的人,探听一下,她先前在宫里可会治厨事。”   **   宫中设的是常宴,没那么多规矩约束,官眷无需穿着命妇诰服,得体端庄即可,故而皇后着人送来的几身衣裳也都是简单大方、如意吉庆的式样。   沈妙舟和秦舒音身形相仿,回到主屋后,她粗略试了试,几套衣裳都颇为合身,便让盈霜随意挑了一套出来,预备明日入宫穿着。   总算闲下来,她才腾出空去细细思量刚刚在小厨房里,荣伯露出来的破绽。   荣伯口中的“遭逢变故”明显不是卫凛重伤垂危那一回。   倘若卫凛真是由荣伯自小看到大,又曾重伤九死一生,就算按他所说不想荣伯担心,恐怕也难以完全瞒得过去。   □□伯说起卫凛少年时的事,又半点儿不像胡言,桩桩件件都生动极了,更何况他对卫凛感情极深,打小照顾这一说应当不假……   唯一合适的解释便是,二人曾分开过一段时日,他不清楚中间这段年岁里,卫凛身上发生过什么事。   家道中落,父母双亡,与仆从失散,被掳进杀手楼,又在杀手楼生乱时趁机逃了出来,顶替真正的“卫凛”来到京城,甚至,他与陈宗玄或许还有些旁的渊源。   若她猜的不错,这便是卫凛先前的经历。   沈妙舟隐隐激动起来,坐到书桌前,将这些猜测写下来,告知沈钊,再要他从刘仁那里查一查卫凛。临了,又补充一句,要沈钊替她寻个身子不适的由头,向皇帝交待一声。   想了想,没什么遗漏的,沈妙舟封好信笺,交给盈霜,让她白日里借着探望莹娘的由头,将信送去了钗环铺。   隔日下午,长廷准时过来主院,站在门外温声道:“夫人,马车已经备好,您可收拾妥当了?”   盈霜将一支点翠嵌珠花簪插入沈妙舟浓乌的发间,对外扬声道:“夫人这便来了。”   去宫中不过是敷衍,沈妙舟原本没什么妆点的兴致,可转念一想,毕竟是顶着秦舒音的名头,总不好给她丢人,便乖乖由着盈霜装扮了一番。   收拾停当,她由长廷引着,送上了马车。   车上置了一个小小的熏笼,里面的银骨炭烧至泛红,将车内烘得温暖如春。   卫凛已经等在车里。   沈妙舟半点不见外地坐到了他身旁,热络地唤:“夫君!”   铺着银鼠裘皮的软垫微微一陷,姑娘家干净馨甜的气息转瞬填满车厢,卫凛默了片刻,没有作声,只是向一旁让了让。   她却跟着凑近,仰起小脸,笑盈盈地问他:“昨日那细面,夫君可尝了?味道如何?”   她挨得极近,卫凛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上温软的触感。没来由地,他侧腰隐隐一麻,似乎又传来昨晚被她咬过的感觉,说不出的诡异。   他别开脸,轻扯一下唇角,语气中带了些讥诮:“尚可。”   明明算得上是肯定的两个字,怎么听起来有种凉飕飕的感觉呢?   沈妙舟觉得莫名,不禁又打量他一眼。   马车辚辚而行,金色夕光穿过车窗,落在他冷淡的侧脸上,映出一个小小的光斑。   在光斑的中央,结出一线细细的血痂,他生得白净,便衬得那道伤口醒目。或许是昨日他逆着光的缘故,匆匆一眼,她竟没瞧见。   沈妙舟微微出神。   他颊边只是被刀风浅浅划伤一线,会流出血来,显然不是易容。   这么说来,与刘仁相熟的是他,不是那个早死的真卫凛?   “看什么?”卫凛突然开口。   盯着这道小口子看了半天,总不能硬装没看见,于是沈妙舟只当毫不知情,带着点心疼,惊讶道:“夫君,你脸上怎么划伤啦?”   卫凛垂眸看她一眼,淡道:“一时不察,被宵小寻了空隙。”   说谁宵小呢?沈妙舟立马睁圆了杏眼,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什么人有这等本事,竟能伤了夫君?”   闻言,卫凛忽地轻笑一声,慢慢凑近了些,漆黑凤眸盯着她看了几息,意味不明地开口:“不知乡君此言,是在夸我,还是在夸那贼人?”   “当然是夸夫君!”沈妙舟一脸诚恳,关切地追问:“这等可恶的贼人,捉住了没有?”   “未曾。”卫凛盯着她的眼睛,唇角微勾,意味深长道:“不过,待让我捉住,必要她好看。”   二人距离很近,呼吸可闻。夕晖映照进来,将他漆黑的瞳仁染出一点琥珀色,细密睫毛也铺上了一层光亮。   “那是!”沈妙舟不动声色地向后缩了缩,又蹙起眉头,看起来很是忿忿,“竟伤在夫君脸上,若是留疤可怎么办?”   卫凛看着她微微一哂,转过头,不再答话。 第22章 赴宴(二)   说话间,马车很快行到宫城的东侧门外,金灿灿的夕晖穿过树木的枝桠斜洒下来,给红墙黄瓦的恢弘宫城染上一道艳丽的霞色。   宫门处已经热闹起来,攀谈寒暄的声音不绝于耳,处处透着年节的喜庆。停靠的马车远远排出了一条长龙,进宫赴宴的京官和家眷络绎不绝,由两列整肃的禁卫细细查验过牙牌、登记在册后,再随内侍引着向宫内走去。   卫凛先行下了车。   沈妙舟跟在他身后,正要迈下脚凳,眼前忽然伸来一只白净俊秀的手,掌心向上摊开,带着邀约的意味。   她不由一愣。   似乎是见她发怔,下一刻,那只手径直覆了上来,劲瘦修长的指节收紧合拢,将她的小手完全包进了掌心。   肌肤冷不防相触,卫凛的掌心微凉而干燥,带着一层微硬的薄茧,轻轻摩擦过她柔嫩的手背。   沈妙舟杏眸瞠圆:“……?”   不等她反应过来,卫凛手上微微用力,有种不容抗拒的意味:“走了。”   有眼尖的小黄门认出卫府马车上的徽记,急忙前来迎接,恭敬唤道:“殿帅。”   卫凛敛眸,牵着她不疾不徐地往宫门走去。   沈妙舟:“……”   方才还冷冰冰,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怎么转头就这样假殷勤?   亲密得让人有些不大自在,有种没什么好事的直觉。   她暗暗挣了几下,卫凛却将手收得更紧,看向她的眼神凉飕飕的:“老实些。”   宫门外人来人往,沈妙舟很快就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偷看的目光,或惊诧,或好奇,或不可置信,众人似乎不敢太过放肆地当面议论,奈何却按捺不住求知的眼神。   沈妙舟:“……”   如果没猜错,卫凛就是故意要在人前演夫妻恩爱罢?   也不提前与她知会一声,沈妙舟忿忿地看他一眼。   金乌西沉,秾艳的云霞在穹际翻涌,迎着暖金色的余晖望去,他耳后竟似乎泛起一抹薄红,不过那颜色浅淡,再一看,又仿佛只是染了层霞光。   ……欸?   她记得,这杀神的面皮好像薄得很,上回她随口夸他一句好看,就将他噎了一噎。   沈妙舟眨眨眼,忽然就来了兴致。   悄悄地,她与卫凛离得近了些,手肘无意间碰了下他的侧腰。   很轻的一下,一触即离,若有似无。   卫凛似乎顿了顿。   沈妙舟再接再厉,暗暗转动手腕,小猫似的,指尖飞快地在他掌心轻轻一挠。   卫凛动作蓦然一僵。   他缓缓低下头,眯眼看着她,黑眸中隐有审视和警告的意味。   沈妙舟仰起小脸,唇角一弯,望着他笑,杏眼里落满霞光,晶灿灿的。   卫凛移开眼,手背青筋隐现。   眼见着他耳后那抹薄红迅速加深、蔓开,沈妙舟心里顿时乐不可支,甚至想仰天大笑,简直有种打了胜仗的神清气爽之感。   不觉间,二人走到宫门前,长廷递上牙牌,禁卫细细核验后登了册子,比手请他们入内。   宴席设在奉天殿,现下离开宴还有一段时辰,沈妙舟是要先去见过皇后的,二人刚刚进了宫门,便有早已候在此处的坤宁宫姑姑前来接引,沈妙舟像只斗胜了的小凤凰,笑盈盈地和卫凛别过,随姑姑一道去往皇后处。   见她走远,长廷上前一步,在卫凛身侧低声道:“主子,方才在路上来的消息,昨日坤宁宫的人说的没错,乡君确实不通厨事。此外,还探听到了一些细节。”   卫凛看他一眼,示意他继续。   “据称乡君也曾进过一次庖厨,说是想学着亲手为皇后做一碗杏仁酪,却因为尝了口调制的牛乳,发出一身的红疹,从此宫中便不敢再让她进小厨房了,毕竟里面常做点心,难保不会碰到牛乳。因为就那么一次,且疹子消褪得也快,所以未曾记录在太医的脉案里,之前探查乡君底细时就漏了这一桩。”   卫凛凤眸微微眯起。   长廷继续道:“还有乡君和嘉乐郡主的渊源,也一并探听到了些线索。乡君性子温和,有一年陛下寿宴,永王世子有意轻薄于她,正笑得高兴呢,不料被石头狠狠迎面砸了一下。”   “那永王世子一抹脸,瞧见满手通红,差点没当场吓晕过去,又哭又嚎,嚷着说什么他要死了,那模样简直狼狈透了,可算是丢人丢大发了。”   “他这一闹,旁人也跟着惊慌起来,以为是哪里来了刺客,结果您猜怎么着?”长廷似乎觉得这事很有趣,讲起来竟像在说书,“嘿,砸过去的不是石头,是嘉乐郡主混了酒水的印泥盒!”   长廷咧嘴一笑:“那等上好的御贡印泥,用酒水化过便会直接沁入肌理,没个十来天压根洗不净,一直到陛下寿宴结束,永王世子就这么顶着张红一道白一道的脸回了封地。打那以后,乡君和郡主便渐渐有了些来往,不过似乎也算不上太热络。”   卫凛挑眉。   有点意思。   这般行事作风,倒是颇为眼熟。   “长廷,”卫凛望着沈妙舟身影消失的方向,唇角缓缓勾起,“你去尚膳监,要一碗加了牛乳的雪花酪,换成宴上的冷食。”   **   坤宁宫在几经翻修后越发富丽堂皇,丹楹刻桷,余晖落在琉璃瓦顶,涌动成耀目的金辉。   沈妙舟随接引的姑姑踏进内殿,宫人早早掌了灯,往暖阁行去,两列的金银灯树烛光灿然,在铺地玉石上映出温润的晕光。   阁里燃着上好的蘅芜香,香气沉静和缓,火盆中几根尺来长的御用红罗炭烧得正旺,无烟而有光,暖意与熏香的气息一激,慵懒得让人从骨头缝里泛出酥来。   她曾听过一些旧事的传闻。   从前皇外祖最喜欢的,是她祁王舅舅,最不喜欢的,是她这个皇帝舅舅。   当年皇后不顾家中反对,非要嫁与还很落魄的今上,陪着他很是吃了些苦,甚至差点与家中决裂,不过终归是因为有了崔家助力,皇帝才在十年前那场动荡中顺利登基,二人相伴多年,恩爱一如往昔。   许是皇帝心疼妻子年少时陪自己吃过苦,便这样千方百计地补偿罢。   沈妙舟向里走了几步,忽然一个年轻妇人低着头,匆匆从里间退出来,眼见着就要撞到她身上。   沈妙舟反应极快,侧身一让,与那妇人擦着肩膀错身而过。   那妇人像是有些神思恍忽,头也没抬,匆匆一礼后迈出了门。她下意识回头,那是个年轻妇人,背影看起来有几分眼熟。   “阿音来了?”声音慵懒含笑。   沈妙舟闻声转回头。   皇后背对着她,正坐在妆台前由宫女服侍梳妆,透过铜镜与她对视一眼。   沈妙舟上前行礼,乖巧地唤道:“姨母。”   皇后微微点头,“过来坐。”   沈妙舟到皇后身畔落座。   秀目轻轻一瞥,似乎是看出她的疑惑,皇后淡淡道:“方才那个,是绍儿的媳妇,你二表嫂。”   沈妙舟了然。   原来是崔家二奶奶杜氏,怪不得眼熟,她曾在出阁那日见过一面的。   “……二表嫂怎么了?”既然皇后主动提起这个话头,那就是有话要说,沈妙舟乖巧地顺着她的话问。   皇后对着镜子,抬起丰腴白嫩的手,扶了扶鬓边的海棠通草花:“还不是个拎不清的。她娘家弟弟开的赌坊出了岔子,德惠大长公主的独生孙儿差点死在里面,这状告到陛下跟前,惹得陛下动了怒,下令锦衣卫查封赌坊,将相关人等悉数押回去细审,杜家那不成器的小郎自然也逃不了,这人前脚进了北镇抚司,她后脚便坐不住,求到本宫面前了。”   皇后的美目中流露出一丝嫌弃,“陛下最忌讳的,便是旁人干涉锦衣卫之事。她既已经嫁作崔家妇,自然当事事以崔家为先,她弟弟就算进了锦衣卫的手,最多不过是吃些皮肉苦头,也值当她这般奔走,没的惹了陛下的眼,牵连到崔家。”   沈妙舟低着头,嘴角抽了抽。   知道皇帝忌讳,还硬给卫凛塞夫人。   更何况前些时日卫凛刚抓了杜家赌坊的人,现下就有皇亲贵胄在赌坊里出岔子,哪有这样巧的事呀?卫凛还与她假扮恩爱,分明是在演给崔家看,若她没猜错,崔家怕是要生些变故,而杜家才是被牵连的那一个。   她这舅母,要说心机城府么,有,但不多。   “不说她了。”皇后转过身来,拉起沈妙舟的手,细细端详她片刻,“卫凛待你如何?要想栓牢他的心,你得早日怀个孩子才好。”   沈妙舟:“……”   扮成秦舒音和皇后相处,当真是需要一些养气功夫的。   在心里默默呼一口气,沈妙舟装出一副腼腆的模样,柔柔垂下脖颈,低声道:“他待我还好的。”   在宫门处接引她的姑姑垂首上前,弯腰对着皇后,低低耳语。   须臾,皇后颇为满意地笑起来,拍拍沈妙舟的手背,“阿音做得极好。本宫和崔家是你永远的倚仗,等璟王日后有了好前程,你是他自幼相伴的妹妹,自然也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莫要学那拎不清的,牵累了自己的锦绣,姨母说的,阿音可明白?”   沈妙舟低下头,乖巧道:“姨母教诲,阿音谨记。”   皇后含笑点了点头:“知道你乖。行了,奉天殿快要开宴了,你先过去吧,我等一等璟王。”   沈妙舟应是,总算退出坤宁宫,她抬眸望向天边艳丽的云霞,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些。   对这个舅母,她一直是不大喜欢的,看着温柔,但做惯了上位者,向来不把旁人的命当命,让人讨厌透了。   沈妙舟没让坤宁宫的宫女跟着,独自穿过宫墙夹道,途中经过一片假山曲水,抬眼看去,奉天殿就在木桥尽头。这曲水池子是皇帝登基后特意着人开凿的,耗费不少人力,引了外头的活水进来,便是隆冬时节也不会结冰,只为方便他来了兴致,于此垂钓。   处处皆是奢靡至极。   沈妙舟抿了抿唇,正要迈上石阶,身侧不远处,忽然有人唤道:“乡君留步。” 第23章 情郎   沈妙舟转头看去。   是杜氏。   杜氏快步走近,强挤出个笑来:“表姑娘。”   “二表嫂。”沈妙舟笑了笑,向她回礼。   杜氏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上前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恳求道:“表姑娘,我那弟弟的事,想来你已经知晓了。求你帮帮二嫂,和卫大人求个情,就当看在你二表哥的面上,让他少吃些苦头,成么?” 奇!书!网!w!w!w !.!q!i!s! h !u!9!9!.!c!o!m   不待沈妙舟回答,杜氏急匆匆自腕上褪下来个镯子,直往她手里塞,眼角微微泛红:“表嫂知道此事有些冒昧,但实在是急得没法子了,还求妹妹帮我。”   杜氏的模样很是可怜,但此事多半另有隐情,别说她和卫凛是假恩爱了,就是真恩爱,她也帮不上什么忙,更何况杜徇本来就是个欺男霸女的浪荡子。   沈妙舟只能极力推拒那玉镯,尽量放软了声音安抚:“二表嫂莫要着急,杜公子最多是治下不力,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杜氏见她推辞,更是焦急:“我父亲亡故得早,杜家只有我弟弟撑起门户,他打小就有喘症,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母亲也没法活了……”   说着,她一咬牙,径直对着沈妙舟跪了下去。   这可使不得啊!   沈妙舟一惊,阻拦不及,匆忙向旁边躲开,却不防池边石头上结了一层薄霜,她脚下一滑,伴着杜氏一声惊呼,整个人猛地向曲水池中摔去。   刹那间,她下意识足尖运力,就要稳住身形,忽然有人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向后一扯。   沈妙舟借力站稳,一抬头,就直直对上了一道灼热的视线:“阿音!”   眼前是个极俊的少年,鬓若刀裁,剑眉凛凛,一双亮如寒星的眸子正灼灼地看着她。   沈妙舟愣住,这人有几分眼熟,应当是在哪里远远地瞧过几眼,只是秦舒音和她说过的京城故旧里,似乎没谁和他对得上号呀?   少年见是她出神,上前一把扶住她的肩膀,仔细检查了一番她的身上可有伤处,紧张地问:“阿音,你可有事?”   “……我没事。”沈妙舟还有点懵。   一旁的杜氏忽然诧异出声:“赵小将军?”   少年闻声看过去,见她在地上跪坐着,似乎吃了一惊,片刻又转回头,问沈妙舟:“那是你表嫂?”   沈妙舟迟疑地点了点头。   于是少年像是得了许可一般,转过头,向杜氏微微颔首示意。   沈妙舟渐渐回过神来,赵小将军,看起来又与“秦舒音”这般亲密……   大同总兵的二公子,赵怀青?!   她顿时睁圆了杏眸,秦姐姐不是去大同寻他了么?他怎么会在这?!   不过暂时管不了那么多,他毕竟是秦舒音的心上人,先保持距离为好,更何况对岸就是奉天殿,人多眼杂的,她立刻向后退了一步,与赵怀青拉开距离。   手中骤然落空,赵怀青有些茫然:“阿音,怎……”   话未说完,他的目光落在沈妙舟的发髻上,脸色霎时一白。   他蓦地低头看向她,喉结剧烈地滚了滚,声音中带着隐隐的颤抖:“你……当真成亲了?”   看着他一副大受情伤的模样,沈妙舟简直头大如斗,况且杜氏还在不远处,一时间她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赵怀青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尾渐渐发红,咬牙切齿道:“怪不得,怪不得老头子将我诓出关外巡防!起初我还不信……”   “诶,你,你等等!”眼见他就要这么述起衷肠,沈妙舟心头隐隐不安,赶紧出声打断,“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赵怀青这才回过神,看一眼杜氏,攥紧拳头,闷闷嗯了一声。   沈妙舟转身走到杜氏面前,将她扶起来,掂量着措辞道:“不瞒二表嫂,我其实说不上什么话的,但杜公子有喘症这事我会帮你转告,只要他不曾有别的错处,就算看在姻亲的份上,想来陛下也不会与他为难。”   她音调柔缓,态度诚恳,杜氏从昨日得信开始,一颗心便像在油锅里煎着,自家夫君不以为意,进宫又被皇后训斥,只觉直到此刻才得了些安慰,不由得眼眶微酸。   杜氏知道自己再留在此处不合时宜,用衣袖掖了掖眼角,感激道:“多谢妹妹。前头快要开宴,我便先过去了。”   沈妙舟点点头。   见杜氏身影远去,四周安静下来,赵怀青再也忍不住,几步走上前,漆黑的眸中泛着冷意:“阿音,是不是姓卫的那厮逼你的?我去杀了他。”   沈妙舟一惊,急忙拉住他的衣袖,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先听我说……”   她在脑中飞速地思量着。   关于秦舒音出逃,而她假扮身份这事,牵扯实在不小,若是在别处也就罢了,可现下是在宫里,皇帝眼皮子底下,一个不慎,便会招来大祸。   而且与赵怀青站在这儿,她心中莫名有些发慌,只希望尽快与他说清误会,免得旁生枝节。   她蹙眉看了看四周,并不见人影,微松一口气,扯着赵怀青的衣袖,正要引他往假山的方向走去,侧旁的小径上,蓦地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   “夫人。”   那声音清冷干净,泠泠如泉中玉,语调更是温柔至极。   沈妙舟顿时僵在原地。   不安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第24章 中毒   沈妙舟定了定神, 硬着头皮转过身去,就见一道挺拔清俊的身影缓步而来,如松如竹, 逆着漫天霞光,看不清他的眉目, 只觉那气度凌厉得像一柄出鞘寒刀。   沈妙舟看着他不疾不徐地走近,心脏不由砰砰急跳了两下。   卫凛也不急着说话,只淡淡看了赵怀青一眼。   很快, 赵怀青似是认出了他,嗓音发寒:“卫凛?我还没去找你,你自己送上门了?”   卫凛没有理会,目光却好似漫不经心一般,落在沈妙舟和他相扯的左手上, 停了一停。   未几, 他视线上移,深邃的凤眸盯着她,轻哂道:“夫人在此处做什么?”   沈妙舟心尖一颤。   到底是怎么回事?卫凛怎么看起来怪怪的?她又为什么有一种偷情被抓的感觉……?   沈妙舟微微咽了下口水, 心虚地松开赵怀青的衣袖, 讪讪道:“……偶遇故人。”   卫凛点头, 走到她身边,要去牵她的手:“走罢, 前面就要开宴了,有你爱吃的栗子糕。”   嗅见淡淡的降真香味,沈妙舟感受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   正要应下, 赵怀青突然上前一步,拦在她和卫凛之间, 冷嗤一声,语意讥诮,带着挑衅的意味:“她不喜欢吃栗子糕。”   空气一瞬间安静得有几分诡异。   “哦?是么?”半晌,卫凛淡淡开口。   沈妙舟心头一突,下意识抬起眼,正正与他深幽晦暗的目光相接。   一时间,她竟分不清那目光里是探究,还是些别的什么。   不过管不了那么多了,此地不宜久留,再僵持下去还不一定露出什么破绽来。   沈妙舟轻咳一声,硬着头皮对赵怀青低声道:“陛下就要到了,先去宴上罢。”   说完,她小心地越过他,往卫凛的方向迈了一小步。   不料,下一刻她腕上忽地一紧。   赵怀青扯住她衣袖的一角,看过来的眼神中有几分执拗,又有几分委屈。   沈妙舟:“……!”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一样想死。   她简直想冲他大喊——你认错人了呀!你心尖上的那个人在大同,正找你呢!   不待她挣脱,卫凛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抬手攥住赵怀青的胳膊,声音好像拭过刀刃的冰霜:“放开。”   赵怀青一动不动,下颌绷紧,与他无声对峙。   这两人生得差不多高,沈妙舟站在他们中间,头上覆盖着阴影,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正无措间,皇帝身边的小太监顺喜匆匆自木桥上下来,走到三人面前呵了呵腰,笑吟吟地挨个见礼:“殿帅,少将军,乡君。”   沈妙舟顿时如蒙大赦,笑着打招呼:“顺喜公公,有何贵干呀?”   顺喜恭敬道:“回乡君的话,奴婢是奉陛下之命,前来寻少将军的。”   说着,他转身向赵怀青一礼:“少将军,奴婢可算是找着您啦。陛下听闻少将军回京了,说您这是头一回来宫宴,要寻您过去瞧一瞧呢。”   顺喜说完,便呵腰垂目候在一旁,仿佛只当自己是一尊泥塑木偶。   赵怀青抿唇,半晌,执拗地看向沈妙舟。   沈妙舟无奈,只能冲他点点头。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开她的衣角。   卫凛也随之松手。   赵怀青随顺喜一同离开,一边走还一边回头望了数眼。   总算送走了一个,沈妙舟轻呼一口气。   回头看,卫凛周身气息冷得吓人,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也凉凉的。   沈妙舟转瞬了然。   毕竟就算没有什么感情,一般的男人也无法容忍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和曾经的情郎拉拉扯扯,她懂。   再想想,这个名义上的妻子宁可背上欺君的大罪,也不愿嫁给他,要逃婚去找心上人……沈妙舟忽然对他添了几分同情。   这样想着,她上前一把揽住卫凛的胳膊,热情地笑了笑:“夫君,我们走罢!”   已是迟暮时候,远处宫苑里渐次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半明半昧中,眼前的姑娘杏眸乌亮,像盛了一汪清透的月色。   卫凛的身体微微一紧,没有作声,和她一道往奉天殿的方向走去。   酉正的更鼓响过一轮,奉天殿前文臣武将们谈笑着入内,宫中常宴不如帝后寿庆、亲蚕祭祀这样的大宴一般规矩严明,命妇们随丈夫一同在正殿入席,未出阁的姑娘则由女官在偏殿招待。   沈妙舟轻挽着卫凛,按文左武右的惯例,走到右侧落座。   等了小半个时辰,皇帝和皇后款款进到殿中,在高高的主位落了座,璟王夫妇侍立在下首,众人纷纷起身行礼,皇帝笑了笑,声线温和:“平身罢。”   臣僚命妇齐声谢过后,依次入席,奏过礼乐,礼官高声唱和道:“开宴——”   数列宫人顶着食盒鱼贯进入大殿,流水价地将各色吃食摆放到众人各自面前的小案上。   宫宴的菜色向来由光禄寺筹备,排场做得很足,但手艺中规中矩,比不上侍奉内廷的尚食局,沈妙舟起先还提箸尝了几样,很快便兴致缺缺。   她一手托起腮,百无聊赖地观看着殿中舞乐,目光懒懒扫过上首的宗室席位,德惠大长公主驸马、寿春长公主驸马、怀庆县主仪宾……所有人都在,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却独独没有她爹爹。   沈妙舟有些烦闷,不觉间将碗中的毛豆腐戳出了几个小洞。   忽然身边的人衣袖微动,推来一个白玉小碟,她下意识低头看去。   碟子里摆了四块模样精致的狮蛮栗子糕,小狮子们情态各异,染过色的面皮捏成小旗,插在四周,仿佛迎风招展。   卫凛目视前方,神色淡淡:“尚食局做的。”   沈妙舟眼神亮了亮,还不及道谢,就听他漫不经心地开口:“先前乡君说,要寻沈驸马替我诊脉,不知可还作数?”   沈妙舟微微一愣,那日她不过随口一试,他竟还记得?此时提起,多少有些试探的意味。   “当然啦,”她一口应下,故意夹起一大块垛子羊肉放进卫凛碗里,笑嘻嘻道:“夫君多吃些羊肉,很补的!”   很补?还是以为他阳气不足罢。   卫凛一哂,掀起眼帘看向她:“方才听闻嘉乐郡主风寒高热,沈驸马在府上照料,故而未能前来宫宴。明日我备些薄礼,与乡君一道去公主府上拜访,如何?”   沈妙舟警惕起来。   果然是怀疑她的身份了!也不知这人是怎么生的心眼,这么快就关联到公主府了。   不过,公主府到底是她的地盘,若是她与阿兄联手,药晕了卫凛,再拿他印信联系锦衣卫密探,询问吴叔下落,似乎……未尝不可一试?   计划的轮廓在脑中飞速成型,于是她顺水推舟,答应得很是痛快:“好呀!”   卫凛微微挑了下眉。   酒过三巡,御座上的皇帝体力渐渐不支,搭着皇后的胳膊离了席,由璟王在殿中继续主持支应,虽未挑明,但此举无疑表示了对璟王的器重,也是让他亲近臣僚的好时机。   璟王站起身,向众人敬酒示意,含笑道:“还请诸位勿要拘束,今日必尽兴而归!”   左上首端坐的首辅崔涣之端起茶盏,目光中隐隐有几分沉凝。   臣僚们纷纷举盏回敬,酒过几轮,殿内气氛越发热络。   沈妙舟咬下一口栗子糕,忽然感觉身后有人投来了一道目光,还未回头去看,就听见陌生男子的惊喜声音——   “怀青?你什么时候回京的?快来快来,这都开宴半天了你才入席!”   “……今日刚到。”   赵怀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妙舟顿时生出几分紧张,脊背无意识地微微绷直。   正暗暗希望这小将军老实些,莫要在大殿上惹出事端,冷不防,眼前光线一暗,清冽干净的降真香味扑面而来,卫凛越过她的胳膊,从桌案一角取走茶壶。   沈妙舟心头猛地跳了一下。   二人衣袖短暂相触,摩擦出窸窣碎响,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却见卫凛似乎毫无所觉,只慢条斯理地斟了两盏茶。   她没心思多想,略略定下神来,就听身后的人继续聊着——   “今日?嘿,巧了不是,我大哥也是今日刚从大同抵家,你可曾在路上官驿碰着他?”   “我没走大同。”   那人诧异追问:“那你岂不是绕路回来的?为何?”   赵怀青的声音隐有些躁意,“那边不知抽什么风,通行令查得极严,我走得匆忙,哪来的通行令给他们查验。”   大同查验通行令?先前怎么没听说过?   沈妙舟微微一愣,忍不住偏头看了过去。   竟正好与赵怀青目光相对。   他眼神骤然一亮,似乎就要说些什么。   沈妙舟急忙扭回头,随手捞过茶盏,喝一口茶压压惊。   然而还不待她定下神来,就听见卫凛清冷的嗓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些微的嘲意:“慌什么,他不是很听你的话?”   沈妙舟被呛了一下,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她强定了定神,抬眸看向卫凛,只见他没什么表情地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他这是什么意思?   卫凛最近真是不对劲,奇奇怪怪的。   但男女之间的事向来是越描越黑,沈妙舟不打算多理他,闷闷低下头,一口便咬掉了小狮子的半个脑袋。   不多时,舞乐暂歇,两列齐整的宫女捧着食盒,自殿后小步而入,为众人添上冷食小点。   皇家宫宴上的吃食向来讲究精巧华美,盛着雪花酪的琉璃盏明澈剔透,在烛光下折出七彩的晕光。   雪花酪做得也比外面更精致,刨得极细极细的碎冰堆成小山模样,淋一层绵密细腻的豆沙,撒满果碎,再浇一些酥油和糖浆,单是看着便诱人至极。   卫凛眉梢轻轻一挑,长指微曲,将琉璃盏推到她眼前。   碎冰上散出来丝丝凉意,殿内燃了数个炭盆,正热得沈妙舟有些发燥,这冷食来得恰是时候。   沈妙舟用小金匙舀起一勺,刚准备送到嘴边,余光不经意瞥见卫凛正向她看过来。   犹豫一瞬,她决定先客套一下,勺子拐了个弯,送到卫凛面前,笑着问:“这个看起来不错,夫君先尝?”   “不必。”卫凛推拒得不出意料。   沈妙舟便也不再客气,迫不及待地地享用起来。   卫凛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琉璃盏,又落到她脸上,静静看着她吃下几口雪花酪,盯着她的眼睛,问道:“如何?”   虽说光禄寺的正菜一般,但这冷食着实不错,赶得上她公主府的手艺了,沈妙舟颇为满意地笑笑,想赞一句“好吃呀”。   然而,“好”字只吐出来半个,她忽觉身上有些不舒服,轻轻蹙了蹙眉。   卫凛有些意外,凤眸微眯:“怎么?”   沈妙舟摇摇头,想回答没什么,心口却剧烈地疼起来,她低低喘了两口气,随即喉头一甜,猛地吐了一大口血出来。 第25章 解药   那口血颜色乌黑发紫, 溅在莹润的白玉碟上,简直触目惊心。   卫凛神色猛地一寒,立时出手接住沈妙舟的身子, 伸指迅速点上她心脉周围的几处穴位,低喝:“吐出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罩子,沈妙舟茫然地眨了眨眼,只看到他薄唇开合, 却听不大清他说了什么。   腹内绞得生疼,短短数息间,沈妙舟彻底失了力气,软软跌坐进卫凛怀里,身体不住发抖, 连喘息都渐渐微弱起来。   “卫、卫凛……”眼前一片模糊, 心口撕裂一般地疼,沈妙舟费力地吸气,手指发颤, 摸索着攥到他的衣襟, 想要问他话, 可刚张了张口,眼前就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卫凛下意识抱住她的身子, 冲一旁吓傻了的内侍喝道:“快,传太医!”   这一番动静不小,大殿立时一片哗然,舞乐戛然而止, 众人纷纷围上前。   璟王急忙站起身,遥遥望了过来, 蹙眉问:“发生何事?”   卫凛音色发寒:“膳食里有毒。”   恍如平地一声惊雷,轰然炸响。   “什么?!”   “中毒了?”   “太医!快传太医!”   众人顿时惊惶失色,死寂片刻后,大殿里乱作一团,隐隐响起啜泣和呕吐的声音。   璟王见状,站出来主持大局:“诸位莫慌!卫大人先将阿音送去侧殿诊治,元宝,速将此事禀告父皇,再去太医院,把所有当值太医都寻来,快!张副统领,率人看守住各处,事情没有查明之前不得放任何人离开!”   赵怀青猛然回过神,从桌案上一跃而过,拨开人群,几步冲到近前,一看清沈妙舟的模样,顿时目眦欲裂:“阿音!”   他红了眼,伸手就要去卫凛怀里将她接过来。   卫凛不容分说地侧身避开,脸色沉得骇人,只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赵怀青还要再上前,卫凛没有理他,只沉声吩咐一个小内侍:“带上这琉璃盏,随我来。”   说完,卫凛俯身将沈妙舟横抱起来,随着动作,右肩伤处骤然剧痛,他劲力有一霎的微松,咬了咬牙,强忍过痛意,抱着她快步向侧殿走去。   赵怀青紧随其后,却在门口被重重禁卫拦住去路,一时挣脱不开。   进了侧殿,卫凛将沈妙舟放在软塌上,她细弱的手指还攥着他衣襟,没有松开。   空荡荡的侧殿里,她细微的喘息声近在咫尺,孱弱得像只幼猫。   卫凛无端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不只是衣领,甚至连他的胸口也被她紧紧攥住,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沉默着,指节收拢,捏得泛白。   未曾想今晚竟让她遇上这样的危险,原本不过想试一试她的身份,却不防被人钻了空子,惹她遭此无妄之灾。   他心底渐渐生出一丝悔意。   这种感觉,已经多年不曾有过。   身后响起匆忙的脚步声,两个太医背着药箱匆匆赶到,是太医院院正胡裕和院判沈良。   两位太医仓促一礼:“殿帅。”   卫凛颔首,让开位置,指了指榻边的琉璃盏,“若无意外,应是此物有毒。”   二人神色一凛,胡太医上前给沈妙舟诊脉,沈太医取银针插入雪花酪,片刻后拿出,银针并未变色。   瞧见这景象,两位太医对视一眼,面色更沉。   卫凛觉察出不对劲:“怎么?”   胡太医蹙着眉心,斟酌道:“回殿帅,从脉象和症状来看,乡君确是中毒无疑,只是……这毒并非砒霜,又无色无味,暂不能分辨到底什么来头,定不下解毒的药材,只能开些催吐的方子,至于能否救回来……”   “先催吐。”卫凛道。   “是。”两位太医忙应了下来,迅速写下方子,交由内侍送去太医院称药煎煮。   不多时,门外又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皇帝和皇后被惊动,赶了过来,皇后匆匆走到榻边,去看沈妙舟的情形,语气焦灼:“阿音,阿音,姨母在这。”   卫凛起身行礼。   “这等时候不必多礼。”皇帝摆了摆手,扫一眼榻上昏迷的沈妙舟,脸色铁青,道:“朕的宫中竟有如此胆大包天的贼人,敢在宫宴上下毒!如今人心惶惶,也不知其他卿家是否无虞,朕必要严惩不贷!”   说着,皇帝冷声唤来人,“去给朕彻查尚膳监和光禄寺,从上到下,一个不可放过,今夜务必将贼人揪出来!”   禁卫领命,急急转身奔向内廷,险些与进来送药的内侍撞个满怀。小内侍身材单薄,被汹汹的禁卫一带,身形一晃,眼见就要护不住手里的药碗,瞳孔瞪大,惶然惊呼了一声——   忽然手臂被人一抬,旋即有人稳稳接过他手中药碗。   小内侍看清来人,惶恐地跪伏下去,颤抖着告罪。   卫凛没有看他,直接端着药碗走到榻前,交给胡太医查验。   皇后正焦躁得无处发泄,当即蹙眉怒斥:“废物东西,这点差事都办不好!”   小内侍更是惊惧,伏在地上磕头不止。   皇帝颇觉晦气,不耐地扬了扬手,“下去吧。”再看一眼软榻那边的情形,汤药已经送了过来,他还有一众臣僚官眷需得安抚,皇后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唤了声“阿芜”,带着皇后一道回了主殿。   胡太医辨过碗中药材,弯腰准备喂沈妙舟用下,被卫凛叫住:“且慢。”   “我来。”他接过药碗,抿了一口。   虽然知道此药由太医院送来,多半不会有问题,但还是试一下为好。   等了几息,他察觉体内的逍遥散并未发作,这才让太医把药汤给她喂了下去。   用过药,沈妙舟吐出些秽物来,然而人还是不见醒,再次诊过脉,胡太医面色越发凝重,“殿帅,如今不知乡君所中何毒,亦不知何物能克化此毒,实在没有旁的法子,除非寻到下毒之人,问出所下何毒,否则,否则就只能看这天命了……”   找到下毒之人?敢在宫宴上行事,怎会留下活口,她又如何等得及?   “知道了。”卫凛沉默一阵,开口道:“大殿那边还需人手,此处我来守着。”   两位太医互相望了望,无奈应声是,退了出去,殿内一时静下来。   夜色渐深,窗纸上光影摇曳,隐隐听得见正殿喧闹嘈杂,一片兵荒马乱。   榻上的人小脸惨白,秀气的眉尖紧紧蹙到一起,素来乌润灵动的杏眸此刻紧紧地闭着,呼吸微弱,整个人苍白得像一件易碎的瓷器。   卫凛喉结滚了滚,起身走向殿门,对禁卫吩咐道:“去将我的随从长廷寻来,让他带上这盏雪花酪出宫等我。”   “是。”禁卫领命离开。   卫凛径直去向奉天殿。一众臣僚官眷还滞留在殿内,等着太医逐一查验脉象,气氛颇为压抑。皇帝高居御座,神色中透着浓浓的疲倦,见卫凛过来,强打起精神问:“阿音如何了?”   卫凛垂眼,低声上禀:“陛下,太医已经无法,城东灵泉寺的静尘主持医术过人,尤其精通毒理,臣欲携乡君出宫,寻主持一试解毒之法。”   皇帝闻言,掀起眼皮凝望他一眼,过了好一会,才缓缓点头:“那便去试试罢,若是有事,便知会宫中一声。”   卫凛应是,刚一出了正殿的门,便疾步向偏殿走去,到榻边一把横抱起沈妙舟,匆匆走出宫门,踏上马车。   好在灵泉寺离皇城不远,就在明照坊内,不到两炷香的功夫马车便行到了寺外。   长廷一跃下车,几步抢上石阶,急叩寺门,大声道:“在下主人姓卫,有急事求见静尘师太,烦请通禀!”   不多时来人应门,是一个极年轻的比丘尼,她打量长廷一眼,施了一礼,轻轻摇头道:“天色已晚,恕本寺不便接待男客,施主请回罢。”   说着就要关合寺门。   长廷知道自家主子很是在意乡君的性命,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直接伸手抵住庙门,急道:“且慢且慢!烦请小师傅通禀静尘师太,我家主人姓卫,是故人,急待救命,师太自会有决断!”   那比丘尼看着他,迟疑了一下,终于道:“请稍候,待我去问过主持。”   过了不久,听得寺中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位年约三十上下、容貌清丽温和的女尼匆匆迎了出来,正是静尘师太。   卫凛用狐裘将沈妙舟裹得严实,抱着她下了马车,快步走到寺门前,对静尘师太道:“本不该来此打扰师太清修,但事出紧急,还请师太救命。”   静尘师太看了一眼他怀中抱着的人,当下也不多言,只点了点头,转身引路:“随我来。”   卫凛紧随在她身后,转进了一间客舍,将沈妙舟轻轻放到榻上。   静尘师太伸指搭上沈妙舟的右腕,凝眉辨证,半晌,又问过中毒症候和先前所用药方、看过那盏含毒的雪花酪后,取出银针,放到烛火上燎了燎,一一刺入沈妙舟的手臂、胸前几处穴位,轻轻提插捻转。   不多时,沈妙舟眉心蹙了蹙,忽地又吐出一大口血来。这回颜色不再是乌黑透紫,而是灿烂鲜红。   通常而言,中了毒的血颜色发黑,吐出这等鲜艳的血色,起码说明此法有效。   卫凛抬头看向静尘师太,却见她神色颇有些凝重,他心下一寒,一时间竟猜不准眼下这情况主何吉凶。   静尘师太摇了摇头,眼中露出悲悯之色,“这毒性来得猛烈奇特,见所未见,比你身上的逍遥散更为蛮横霸道。我医术不精,猜不出毒物来头,只能压制些许,让她多延挨些时辰,却不能尽数去净。”   卫凛心头一沉。   “我去取几丸清心玉露丸,不论怎样,她服下后总能舒缓几分。”静尘师太看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二郎,我虽不知这姑娘是何身份,但生死有命,你……莫要太过挂怀。”   说完,她起身走出客舍。   卫凛沉默片刻,走到榻边坐下,曲起长指,试了试沈妙舟掌心的温度。   向来暖烘烘的手心,此刻却微微发凉。   卫凛看着案几上飘摇明灭的烛火,忽然感觉胸腔有种被挤压般的窒闷,喉咙紧得发干。   明明前夜他也是如此坐在她身畔,可那时她热腾腾的,像个小火炉,会说梦话,会抱他,还会……咬他。   屋子里一片肃寂,听着她细细的喘息声,卫凛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现下该如何是好?   他知道,她心怀不轨,蓄意接近,他也知道,她假扮身份,甚至或许和杀手楼有关系。   他全都知道。   但是不重要。   他此刻无比确定的是,他不想她死。她是谁,不重要。   至于为什么不想她死,他思虑不清,也无暇深思。   屋子里极为安静,长廷偷偷瞧着自家主子的模样,丝毫不敢出声,忽然听见卫凛唤道:“长廷。”   长廷一个激灵,立马应声:“主子。”   卫凛抬眼看向他,神色平静,“你知道,过去的一些事我已记不大清,所以想问你一桩事,十五到底是怎么死的?说得细些。”   长廷微微一愣,不明白自家主子怎么忽然提起这事,但还是很快恨声答道:“十五,十五是被从渊那狗贼放干了血害死的……那狗贼不知被谁暗算,中了奇毒无药可解,眼见着就要归西了,竟然选中十五,给他喂下同样的毒,说是用他体内的逍遥散化掉毒性,再将他的血当做解药,又怕那毒拔不干净,就生生……吸干了十五的血。”   “他的毒就此解了?”   长廷迟疑了一下,“这个……属下也不清楚那狗贼后来是否服过其他的解药,这邪法属下也不曾再在楼中见过。”   卫凛默然。   与他模糊的记忆没什么太大的偏差,左右已到如此地步,或许这个法子,可以一试。   他看向榻上的人,喉结微滚。   “主子,难道您要……”长廷意识到不对,看一眼躺在榻上的沈妙舟,面色遽然一变,跪地惶急道:“不成啊主子!不成!太伤身子了,那东西每发作一次,便伤心肺一分啊!”   “不必多言,收起琉璃盏,随我回府。”卫凛果断道。   “主子!”长廷红着眼不肯应下。   卫凛心意已定,等静尘师太给沈妙舟喂下三颗清心玉露丸后,同她道谢辞别,便抱起沈妙舟回往卫府。   一路上长廷将马匹催得飞快,马蹄飞奔,溅起一片片落雪。   长廷将将勒住马匹,卫凛抱着沈妙舟迈下车辕,径直快步去到主屋,小心地将她放到榻上。   她孱弱地躺在那里,身子还在微微发抖,鬓边已被冷汗湿透。   卫凛哑声吩咐,“打盆温水来,稍后没有我的准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说到最后几个字,尾音已然隐隐发颤。   “……是。”长廷红着眼退了出去,卫凛额上已经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屋门刚刚合严,他便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跌跪到脚踏前,一手压住胸口,急促地喘息。   方才他在马车里吃下了那盏雪花酪。   果然催动逍遥散发作了。   要想彻底克化这毒,便不能用寒食散压制,唯有忍耐。   难以承受的痛意从胸口泛起,像有只钝刀在胸腔内翻搅,生生搅碎他心口血肉,很快剧痛传遍全身,整个人如坠冰窟,仿佛被无数冰箭刺穿,神思渐渐昏沉着,不经意间碰到腰间金丝笼,暖意渗入指尖,他忍不住缓缓攥紧。   像是熬过了洪荒初开般漫长的辰光,周身的痛意终于渐渐消褪,卫凛身上已经被冷汗浸透,人也几近脱力。   但顾不得这些,卫凛挣扎着站起身,用牙齿撕开右手上缠裹的细布,在清水中净了手,猛一用力,快要愈合的伤口再度迸裂,鲜血一涌而出。   他颤着手捏住沈妙舟的两颊,迫她张开齿关,将冰凉殷红的血一滴一滴渡进她口中。 第26章 对峙   沈妙舟似乎是疼得难受, 又似乎是受不了血腥气,眉尖蹙得极紧,齿关也不愿松开, 一直在和卫凛的力道相抗争。   见她推拒得厉害,卫凛一时无奈, 只能稍稍松了力气,低哑道:“听话些,这是救命的药, 嗯?”   不知她是真的听懂了,还是累得没有了力气,几息过后,总算渐渐乖顺下来,不再抗拒。   烛火杳杳, 看着自己的血一滴一滴喂入她口中, 卫凛心头忽然生出一种淡淡的怪异之感,像是在冥冥中,与她产生了某种奇异而微妙的联系。   伤处的血液逐渐凝结, 却不清楚喂给她喝下的血是否够用, 卫凛只能再度用力挣开。   记不清掌心的血凝了几次, 榻上的人终于轻轻咳嗽了一声。   微微一惊,卫凛定神看去, 她仍旧紧闭着双眼,唇色苍白,不过呼吸声听着却是平稳许多。   卫凛默然片刻,伸出手, 用指腹轻轻地抚了下她掌心。   虽然没有平常那般温热,但比起方才在宫里, 已经有回暖的迹象。   心下微松,卫凛正欲收回手,榻上的人像是有所察觉,迷迷糊糊地勾住他指尖,嘴唇微张,哼唧了一句什么,声音很轻,听不大清。   没来由地,他心头一软,顿了顿,俯过身去听她的呓语。   她似乎带了点哭腔,喃喃唤着:“……哥哥,快跑……”   卫凛一怔,隐隐觉得有一丝熟悉,却又缥缈得像是错觉。   半晌,他自嘲般地笑了笑,静静看了一会她的眉眼,声音低得仿若叹息:“你到底是谁?”   榻上的人自然不会答话,卫凛低低一哂,随意扯了块衣料包好伤处,撑着床柱,艰难地站起身子,到小几前斟了一盏茶回来给她漱口。   她似乎是有些干渴,由他扶着漱过口,又就着他的手乖乖喝了一盏茶,没有半分抗拒。   见喝得差不多了,卫凛放她躺下,想要将茶盏放回桌几,眼前却一阵发黑,整个人不受控地昏晕在了榻前。   不知过了多久,卫凛渐渐醒转过来,抬眸见沈妙舟唇上有了血色,想来她应当已无大碍,正要唤人进来,却听屋外有拔刀出鞘的铮鸣,随即长廷喝道:“来者何人!”   卫凛蹙眉,撑起身子,推门出去。   长廷紧攥佩刀,极为戒备地盯着院中的人。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一身张扬的红袍,手中长剑泛着凛凛寒光,十余个暗卫持刀将他团团围住,也不见他有半分胆怯,一双桃花眼中反倒是戾气横生,怒意翻腾。   见卫凛露面,那脸色惨白得吓人,长廷立时紧张地护在他身前:“主子可还好?此处交给属下便是!”   卫凛冷冷地望着院中人,声音沉哑:“无妨。”   沈钊见状,扬起下巴,抬剑直指过去,冷声问道:“文安乡君在哪?我要带她走。”   见他动作,暗卫们更是戒备,齐齐又逼近几步。   卫凛示意长廷合上屋门,沉默地看向沈钊。   沈钊也打量着他,眼神冷淡,带着敌意。   长廷出声喝问:“你是何人?”   沈钊脸色沉了沉:“我是何人与你无干,今晚我必要带她走!”   卫凛轻嗤:“你且试试。”   沈钊哼笑一声,猛地提剑跃起,挟着汹汹怒意,径直向卫凛刺去!   暗卫随即一拥而上,同他缠斗起来。沈钊剑术极精,渐渐占了上风,很快,他看准时机,在重重暗卫间撕出了一道口子,直奔屋门冲去。   卫凛微眯起眼,抽出长廷腰间佩刀,拦在屋前。   “锵——”一声,刀剑相接,无数火花迸溅,嗡嗡震颤,响若雷鸣。   沈钊被他这一刀拦住冲势,猛地向后退了两步,旋即稳住身形,又提剑向前刺去。   卫凛立于阶前,面色不改,轻松格住他这一剑。   刀剑相抵,二人对视一眼,暗自运力较劲。   沈钊用力下压,咬牙切齿道:“好好的姑娘,随你进一趟宫,竟就中了剧毒,她若有半分好歹,我要你赔命!”   卫凛掀起眼帘,神色冰冷:“她是我妻,自有我护着,与你何干?”   沈钊脸色越发难看:“与我何干?!我是她哥哥,谁敢伤她,我便与谁不共戴天!倒是你,又算哪门子夫君?”   哥哥。   好一个哥哥。   想起方才她迷迷糊糊的呓语,不知怎的,卫凛心中无名火起,眸色霎时一寒,直接转守为攻,横腕迅疾劈去数刀,尽是只攻不守的凌厉招数。   沈钊猝不及防,仓促支应格挡,左臂还是被划破了一道血口,他向后退了几步勉强站定,伤处的血珠慢慢洇了出来,将那一小片衣料颜色染得更深。   卫凛刚刚熬过毒性发作,到此刻已是强撑,肩头伤口彻底迸开,掌心的血顺着刀柄淌下来,大滴大滴地砸落在地上。   “从未听闻她还有哥哥,你与她如何相识?”卫凛以刀撑地,寒声问道。   沈钊举剑相对,语气讥讽:“你没听闻的多了!”   两人目光短兵相接,空气再次渐渐一触即发之时,屋门忽然被人从里拉开,沈妙舟白着一张小脸,站在门里焦急道:“莫要动手!”   她刚清醒没多久,只记得自己在宫宴上中了毒,可醒来却是在卫府主屋,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见屋外刀剑激斗,其间竟然还夹杂着她兄长的声音!   她见识过卫凛的身手,更何况这是在卫府,只怕沈钊会有危险,一时顾不上身份暴露,慌忙出来阻止。   现下看清屋外景象,沈妙舟微松了一口气,幸好没出什么大事。   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完,她就瞧见沈钊胳膊被划伤了一道口子,不知是否有毒。   沈妙舟心头一惊,顾不上卫凛,几步走到沈钊身前,哑着嗓子急声问:“阿兄,你受伤了?”   卫凛怔住。   还从未见过她这般紧张的模样。   那一双杏眼里尽是纯粹的关心,甚至顾不得避讳他就在身边。   她唤那人阿兄。   那是她梦里的哥哥。   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喉咙隐隐发涩,胸口窒闷得像压了块巨石。下意识地,他将还在淌血的右手向身后收了收。   见沈妙舟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沈钊短暂错愕后回过神来,又惊又喜,脱口唤她乳名:“般般!你没事?”   他今日原本也想去宫宴上见她一面的,只是公主府外盯梢的贼人忽然有了动静,他一路跟着那人,直追踪到了锦衣卫镇抚使陆烽的府上,还没顾得上欣喜,就得了眼线的回报,说她在宫宴上中毒呕血,被卫凛带出了宫,乍听此信,简直吓得他魂飞魄散。   沈妙舟点点头,关切地问:“你伤得不要紧罢?”   沈钊心下松快,斜瞟一眼卫凛,扬了扬眉:“皮肉小伤,不要紧。”   沈妙舟这才放下心来,走回到卫凛身边,仰起脸讨好地笑了笑,“先前没与夫君说过,这是我的结拜义兄。”   既然沈钊已经闯到卫凛眼下,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坦然认下,反正她也不会在卫凛身边久留,他便是去查也需费些功夫,只糊弄几日倒是不难的。   卫凛沉默,幽沉凤眸注视着她,不辨神色。   空气安静了好半晌,沈妙舟有点紧张地等着他质疑,可他却什么都没问,只淡漠地调开了视线:“人已经见到,现在离开,我不与你计较。”   卫凛并未看向沈钊,话却是对沈钊说的。   沈钊“嘿”一声,就要上前:“我怕你不成?”   沈妙舟见状,连忙打圆场,扭头冲沈钊不停眨眼:“我一点事都没有啦,一场误会,阿兄放心回去罢!”   她摆明了不愿走。   沈钊拿她没办法,扔过去一个小瓷瓶,咬着牙嘱咐:“解毒养血的良药,每日两丸。多加小心,若有事,便即刻让侍女去寻我,记住没有?”说着,又冷冷扫一眼卫凛,故意道:“若有人敢欺负你,阿兄给你出气。”   沈妙舟望着他扬起一个笑——知道啦!   沈钊又打量她一眼,确认她只是稍有些虚弱,但并没什么大碍后,提步运气纵上了屋檐,飞身离开。   长廷紧张地看向卫凛,二人目光一对,长廷意会,不再多言,带着几个负伤的暗卫退了下去,悄悄缀上沈钊身后。   这么一会儿功夫,沈妙舟已经编好了她是如何认义兄的说辞,正等着卫凛试探盘问,谁料他竟看也没再看她一眼,转身就要走。   沈妙舟:“?”   她急忙拉住他的胳膊,还想问问今晚是怎么回事,她是中了什么毒,又是怎么解的,却听见他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沈妙舟一惊,低头去看,猛然发现卫凛不知何时竟流了满手的血,甚至连袖管也被血染透,冰冷粘稠,血珠滴滴答答地淌下来,在他身侧汇聚成了一小滩。   他穿的是一身玄色衣袍,在夜色中更难分辨是何处落了伤。   她愕然抬头:“你也伤着了?”   卫凛脚下一顿,晦暗不明的目光在她眉眼间转了一个来回,仿佛要寻找些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又继续往外走。   映着屋内的烛光,沈妙舟这才发觉,他脸色有种异样的惨白,额前遍是冷汗,浸得那双眉眼越发漆黑冷冽。   她是真的有点急了,跟上去拉住他的衣袖:“你流了这么多血!不要胡乱走动,需得先止血才行!”   卫凛忽然站定,沈妙舟没有回过神,仰起脸愣愣地看向他。   他鬓角碎发被冷汗打湿,此刻凌乱地散在额前,竟显出几分近似狼狈的脆弱。   ……好像从未见过这样的卫凛。   卫凛在她的注视中缓缓抽回衣袖,眼神里多了些她看不懂的情绪,又像是在克制着什么,复杂难辨。   良久,他道:“与你无干。”   不知为何,沈妙舟心口隐隐皱缩了一下。   她张了张口,还没有想好说些什么,他已经转身大步离开,没有半分流连。   出了院门,一直走到小径转弯处,察觉到身后无人,卫凛再也稳不住身形,脚下趔趄两步,猛地吐了口血出来。 第27章 偶遇   卫凛已经走出院门, 沈妙舟还站在原地,有些发怔。   虽然从前他也是冷冰冰的,可今日却和以往不同。   很是奇怪。   她莫名想起在宫宴中毒吐血后, 茫茫然撞进的那道视线。   不知是不是她意识昏沉的错觉,那双向来深邃淡漠的凤眸里, 竟有一闪而过的慌张。   他是在担心她么?   冷风无声穿过庭院,冻得沈妙舟打了个寒噤。可能是刚刚中过毒的缘故,她觉得心口有点发闷, 嗓子也不大舒服。   她郁闷地摇摇脑袋,觉得自己可能是被毒傻了脑子,不去想是何人下毒,有何目的,反倒是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卫凛想什么不重要, 自己别耽误正事才重要。   “夫人……您可还好?”盈霜迟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妙舟闻声回头:“盈霜?你什么时候醒的?”   盈霜应声, 担忧道:“卫大人将您抱回来的时候,奴婢就醒了,想进屋但被长廷拦在了外头, 从没见过他们这样紧张, 卫大人脸色白得吓人, 也不知是生了何事,您没有什么大碍吧?”   卫凛给她抱回来的?他肩上不是有伤么?   嗯……大约还算是她刺的。   她忽然生出来那么点愧疚, 犹豫了一下,决定寻机去一趟公主府库房,取些养血生肌的上等药材,拿来给他养伤。   盈霜还在担心地看着, 沈妙舟笑了笑:“放心,我没事啦。”   盈霜松了一口气, 问:“奴婢刚刚烧了些热水,夫人可要沐浴?”   沈妙舟点点头,又想起来一桩事:“对了,赵怀青……他应当认得你吧?”   盈霜愣了愣,抬头看一眼四周后,低声答:“是,奴婢曾与赵公子见过几面。”   “那便好。”沈妙舟心里略略有数,将宫宴上遇见赵怀青的事大致与她说了一遍。   盈霜愕然失声:“赵公子回京城了?!”   沈妙舟无奈点头。   盈霜向来沉稳,此刻却焦心得语无伦次:“那我家姑娘,她,她一个人……”   “别怕,”沈妙舟安慰道:“她身边有我的家将跟着,不会有危险。”   顿了顿,她小声吩咐:“只是明日要劳烦你去一趟赵府,将此间隐情告诉赵怀青,再给他递个信,就说我在醉仙楼等他一叙。”   一来秦舒音已经去了大同,互换身份的事急需告知赵怀青,二来她也想探听一下大同查验通行令的事,总归要尽早见他一面才行。   盈霜看着她,用力点了下头,“夫人放心。”   刚中过毒的身子还很虚弱,沈妙舟在外面站了这么一阵,眼前隐隐有些发晕,只能扶着盈霜的手走到净室,匆匆沐浴后,一头滚进锦被里,昏昏沉沉地睡熟了。   前院的书房里,卫凛也睡得正沉。心神紧绷一夜,又被逍遥散伤过身,失了不少的血,直到辰正时分,他才被伤处疼醒。   卫凛勉力坐起身子,指尖微微一动,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什,他蹙眉,低头看去。   是金丝笼。   “主子,感觉好些了么?”长廷听见动静,急忙捧了盏热茶过来,见他盯着那金丝笼沉默,便解释道:“昨晚您晕在主院外面,手里紧握着这东西,属下不知是何物,就没敢乱动。”   卫凛想起那双湿漉漉的杏眸,心口莫名一紧。   半晌,他自嘲般地牵了下唇角。   这些时日,是他对自己宽纵太过。   “没什么用处。”卫凛沉默片刻,将金丝笼递给长廷,“拿下去收着。”   长廷应下,接过金丝笼,看了看自家主子的神色,犹豫一霎,小心道:“主子,夫……乡君那边一切都好,就是身子还有些虚弱,现在还未醒……”   卫凛清凌凌地瞥了他一眼。   长廷立时噤声。   “寻人盯紧她的行踪,其余事……不必再告知于我。”卫凛淡淡道。   长廷抿了抿唇,低声应是。   “给宫里递信了?”卫凛问。   “是,属下昨夜便遣人报了平安。”长廷精神一紧,正色道:“宫中也有消息,下毒之人已经抓到,是先前惠贵妃宫里的旧人。供称他是在出宫采买时,被韩炀身边的小厮拦下,给了他药粉,要他在宫宴上寻机报复,皇上大怒,责令今日就对韩炀三司会审。”   先惠贵妃,韩炀的亲姨母。   卫凛不由冷笑。   这位陛下倒是比他想得更狠。   原以为是有人向他寻仇,如今看来,却是皇帝为了彻底将韩炀拖下水,不惜毒死皇后的养女,如此,也斩断了他和崔家的一分干系,一石二鸟。   所以毒才下在那碗雪花酪里,因为这等冷食甜点,她会先尝。   心里不受控地冒出一股火来,卫凛眸色越发冷沉,手背隐隐泛起青筋,一时牵扯到伤处,皱眉闷哼了一声。   “主子,怎的了?”长廷有点慌。   “……无碍。”卫凛发觉自己心绪异样,顿了顿,将那丝莫名的怒意强压下去。   如今皇帝将韩炀的生死攥在手里,韩炳忠必定死心塌地,有他效力,制衡崔绍辖下的三千营便是轻而易举。   皇帝身子越发不好,看来是等不及想以雷霆之势将崔家连根拔起。崔家在大周立足百年,根深叶茂,皇帝多年纵容隐忍,一朝出手,定然要掀起滔天血雨。   十年前崔涣之罗织罪证,弹劾他兄长贪功冒进,如今崔绍更是一心助力璟王,甚至早有异动,这两人他必除之而后快,只是崔缜……   卫凛沉默着,转头看向屋外。   崔缜与他父亲不同。   崔缜品性端方,一心治学,崔家罪行,和他没什么关系。   可是覆巢之下,又焉有完卵。   “长廷,”卫凛闭了闭眼,不再去想这些事,“备马,我要进宫一趟。”   长廷应下,转身正要走,忽然想起还有一桩要紧事,急忙顿脚,从怀里摸出一张信笺递过去,“主子,陆烽来递了帖子,他晚间在醉仙楼设宴,邀您前往。您看可要回绝?”   卫凛微有些意外,沉吟片刻,“不必。给他回信,我去。”   **   刘冕私宅。   屋内地龙烧得火热,刘冕穿一身轻薄的绀蓝色曳撒,站在镶金嵌玉的鱼缸前,看那几尾艳红的锦鲤正游得欢快,悠悠碾碎指尖的鱼食,随意一丢,引得锦鲤竞相上浮吞吃。   看了一阵,他才慢悠悠开口:“昨日宫里的变故,当真与你无关?”   他身后,一个少年正跪在坚硬的澄泥花斑地砖上,面色惨白,脸上肌肉因为剧痛而扭做一团,额上冷汗顺着鬓发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渗进地砖的缝隙里。   听见问话,少年艰难地叩了个头:“当真……令延不曾,不曾妄动……望,望公公明鉴……”   刘冕擦了擦手,慢慢转过身,目光落在少年身上,看了良久,才扬手丢出一个葫芦小瓶,“咱家便姑且信你一回罢。”   小葫芦落在地上,轱辘轱辘滚了几圈,少年急忙捡起来,颤着手拔掉布塞,直接把瓶口塞进嘴里,急切地仰颈吞咽,甚至被药丸噎得猛烈呛咳了几声。   刘冕见状,轻哼一声,“咱家明白,你恨那卫凛,恨他忘恩负义,害你陈家满门。前些时日,你偷着带人在宫外行刺,别以为咱家不知道。”   陈令延服过药后,体内剧痛总算缓解,听见上头这话,身子又是一僵,哑声道:“令延知错。”   “咱家又何尝不恨他?”刘冕眼中闪过一丝阴冷,“只是如今他有大用,抓到吴中仁和沈镜湖之前,再不可轻举妄动,可明白了?”   “……明白。”陈令延指尖深深抠进砖缝。   刘冕轻轻慢慢地扫了他一眼,不疾不徐道:“咱家得了信,卫凛的人似乎要把吴中仁带回京城。哼,大同那帮废物,多半是拦不住。公主府那边不用再盯,带着你手下的人,把京师几处城门给咱家看严实了,一旦露面,务必把人劫下来,除吴中仁外,不留活口。”   陈令延跪直身子,拱手应是。   “行了,起来罢。”刘冕走近,拍了拍他的手腕,叹道:“可莫要让咱家失望。”   陈令延额前被汗浸湿的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他黑沉沉的眸子,“公公放心,令延必不辱命!”   **   申末时分,沈妙舟带着盈霜到了醉仙楼。   暮色将至,酒楼内早早点起了烛火,映出一片富丽堂皇,楼内炭火烧得足,酥麻暖意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醉仙楼构造颇为精妙,正堂后是一圈“回”字形的酒阁雅间,中间造景,曲水流觞,水气氤氲。推开阁子小窗,竹帘半卷,彼此遥遥相望,很有几分烟火气息。   想想和赵怀青在宫里的那次相遇,实在是让她有种偷情被抓奸的别扭感觉,反正盈霜已经与他说清关键,这回索性选个大大方方的去处,以示坦荡。   沈妙舟由伙计引着,走到小阁内坐定,随意向外瞥了一眼,对面几间酒阁也坐上了人,渐渐热闹起来。   “殿帅您尝尝,这是上好的松江三白,属下珍藏多年,一直不舍得喝!如此美酒,合该作配殿帅这等英雄……”   陆烽正俯身给卫凛斟酒,见他忽然看向酒阁之外,也顺着他视线看去,却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陆烽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卫凛的脸色,道:“……可是有何不妥?”   卫凛淡淡收回视线,神色漠然,“无事。”   那边沈妙舟还未喝完一盏茶,赵怀青便匆匆推门而入,一瞧见她就急切开口:“盈霜说的都是真的?”   他一双眸子亮得惊人,沈妙舟冷不防被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她连忙点头,正色道:“当真!赵小将军既然认得盈霜,想必也知道她对秦姐姐有多忠心罢?”   再次听见肯定的答复,赵怀青一瞬狂喜,高兴得想要跳起来,甚至兴奋地冲着窗外曲水挥了一拳。   不过很快,担忧便压过了喜悦,他坐到沈妙舟对面,紧张地问道:“敢问郡主……可知阿音具体行踪?”   卫凛所在的酒阁与他们斜斜相对,听不清他二人说了些什么,余光中却能瞥见她模糊的笑脸。   灯影憧憧,竹帘下,她按住桌案上的什么东西,轻轻推了过去。   像是一张信笺。   卫凛垂眸,轻抿了一口杯中烈酒。   “等你到大同,去城北的城隍庙寻一个叫柳七的人,把这封信交给他,他自会带你找到秦姐姐的行踪。”沈妙舟低声道。   赵怀青眼神一亮,很是感激:“多谢郡主!日后郡主若有用得到怀青之处,尽请差遣!”   “不必客气啦,”沈妙舟豪迈地扬了扬手,“其实我今日来,也是想问赵小将军一件事。”   赵怀青目光真诚:“郡主但请直言。”   沈妙舟问:“那日在宴上听闻,进出大同需得查验通行令,可有此事?”   赵怀青点头:“没错,得有官府文书才行,似乎是大同府同知薛襄下的令,说是城中混入了瓦剌细作。”   沈妙舟心中大致有数。   三日前,柳七回信时还未曾提及此事,显然是大同突然间生了些变故,倒是不清楚是否和她爹爹的踪迹有关。   说得差不多,赵怀青起身告辞,刚走到门前,脚下却忽然顿了顿。   “郡主,在下还有一事相求……不知,不知是否有些唐突……”他犹豫着转回身,脸上隐隐发红,罕见地显出些忸怩。   沈妙舟眉眼一弯:“赵小将军不必拘谨,直说便是!”   赵怀青一咬牙,从袖中摸出一个小木盒递给她,挠了挠头道:“这是我给阿音挑的簪子,但我是个武将,不通风雅,不知挑的这纹样是否和她相配……”   沈妙舟明白了,他是想借她现在易容的这张脸试试样子。   这压根没什么可为难的,她大方接过木盒,将金簪斜插到鬓发里给他看。   金簪上拒霜花的式样简洁大方,与秦舒音柔和清丽的样貌很相宜。   赵怀青看了看,咧嘴一笑:“多谢!”   沈妙舟笑笑,取下发簪正要还过去,心头却又浮起一丝熟悉的别扭感觉,好像有人在看她。鬼使神差般地,她向斜对面的酒阁望了一眼。   曲水池上水雾缭绕,隔着低垂的金丝竹帘,隐约能看见一道挺拔的墨色身影,那人恰好拿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大概是她的错觉罢。   沈妙舟这么想着,暗暗呼一口气,将发簪装进木盒,还给了赵怀青。   送走赵怀青,她倒没急着回去,慢悠悠吃下一小碟松子百合酥,又饮了两盏茶,约莫着他已经走远,便结好账,和盈霜一起出了醉仙楼。   卫府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车盖下挂着一盏孤零零的羊角灯,在暗夜中散出一点微弱的光亮。车厢内也没有燃起火烛,看着黑黢黢的一片。   沈妙舟踩着脚踏上马车,刚一将车门推开,忽然有种莫名危险的直觉。   没有细想,她下意识就向后退开,然而腕上猛地一紧,有人抓住她手腕,用力一拉,她整个人直接被拽进了车厢——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清冽的酒气和降真香味铺天盖地般袭来,她来不及反应,只听见熟悉的微哑嗓音在耳畔响起。   “跑什么,嗯?” 第28章 惊变   “跑什么, 嗯?”   听出是卫凛,沈妙舟心下一松,可随即又高高地提了起来。   他声音不像素常那样清冷, 罕见地带了点哑,还透着几分疲惫。   沈妙舟被他紧紧困在胸膛与车壁之间, 半分动弹不得,心脏跳得快要冲出来。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卫凛炙热的呼吸带着酒气喷洒在颈侧, 灼得她浑身发烫,酥麻的感觉从脊尾向上窜起,一霎在头皮炸开。   “来这里做什么?”卫凛低低追问。   他的胸腔嗡嗡震动。   鼻息相互纠缠,乱七八糟地裹成一团,他身上侵略的气息很重, 像一头困兽, 又仿佛一张拉满了的弓,压抑到极致,濒临爆发。   沈妙舟下意识去探袖间的玉刀, 不防摸了个空, 这才想起上回交手时, 玉刀刺进了他肩头,没来得及收回。   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忙伸手抵住卫凛的胸口,却惊觉他的心跳急促而有力,透过衣衫,让她指尖也跟着微微发胀。   一下一下, 他的心脏,仿佛就在她的指尖上跳动。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 沈妙舟的脸顿时热得快要烧起来,甚至连身上都有点发软。   一时竟不知是该继续抵着,还是该收回手来。   她不自在地别开脸,小声问:“卫凛?你……是不是喝醉啦?”   没有人答话。   他只是抬起手,在她的鬓发间摸索了几下,像是在找什么。   随着他的动作,衣料发出轻轻的摩擦声,发丝间传来细微的颤动,那种莫名危险的直觉越发强烈,沈妙舟绞尽脑汁地没话找话:“你是在找什么东西么?……伤还没好,怎么能喝酒?你醉了,让长廷送你回府好不好?”   依然没有人答话。   只有一下重过一下的心跳从她指尖波及至掌心,一路蔓延直抵她的胸腔,震得她胸骨隐隐发麻。   好在卫凛很快收回了手,沈妙舟暗暗松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刚松到一半,她下巴忽然被人托起,黑暗中,他的脸低了下来。   清冽的呼吸近在咫尺。   甚至就拂落在她的唇瓣上。   沈妙舟心一慌,猝然向后仰头,后脑却未如预料般撞上坚硬的木板,恍惚中只听身前的人闷哼一声,似乎是他用右手垫住了她的脑袋。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本能愣愣地抬头,径直撞进一双幽沉不见底的眸子,那眼神里好像有什么浓烈的情绪在翻涌。   四目相对,一霎沉默。   冷风簌簌敲叩着车壁,车厢里一片安静。   沈妙舟呼吸微滞,杏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卫凛却好似突然被针扎了一般,猛地与她拉开距离,凤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狼狈。   还不及她说些什么,便风一般推开车门,跃了下去。   车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车门乍开,朔风裹着雪花猛卷进来,冷得沈妙舟一个激灵。   看着卫凛身影突然消失,她还有些发愣。   简直像在做梦。   “……夫人?”盈霜踏上马车,小心翼翼地唤她。   沈妙舟拢回神智,深吸一口气,“没事,我们回去罢。”   朔风呼号,雪势渐大,砂砾似的雪沫子直扑面门,拍得人睁不开眼。   卫凛却似浑然不觉,独自一人疾步走在大雪中,腹内烈酒翻腾烧灼,诡异又陌生的冲动在血液中肆意冲撞,耳根和脖颈一阵阵发烫,分不清是酒意作祟还是旁的什么。   他觉得自己当真是疯了。   应付完陆烽,本应直接回去北镇抚司,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思,竟登上了卫府的马车,等她出来,甚至想……   这一切简直荒谬透顶。   夜色浓稠,天地间空茫一片,唯有北风卷雪的呼啸和长靴急促踏地的咯吱声,他走了不知多久,衣衫浸透寒风,血液才渐渐凉下来,耳畔的喧嚣终于平息。   卫凛站定,闭了闭眼。   虽然有了些猜测,但她的身份仍需得尽快证实,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殿帅!”   身后有人策马而来,急沉的马蹄声在空荡荡的暗夜里显得尤为突兀,听得人心惊。   卫凛蹙着眉回头。   “吁——”一个禁卫打扮的人在他身前急急勒马,翻下马背,行礼道:“殿帅,陛下急召!速速入宫!”   **   坤宁宫。   夜色笼罩,殿外大雪纷飞,屋内炭盆烧得融融,红罗炭偶尔发出哔啵的声音。   案几上的羊脂白玉瓜瓞绵绵瓶中插着几枝红梅,炭火一激,暗香盈满整间暖阁。   皇帝和皇后相偎在暖榻上,支起一个红泥小火炉,架一个银壶,煮起了酒。   皇帝斟了两盏酒,语气里有淡淡的怅惘:“这日子,过得当真是快……阿芜,不知不觉,你我夫妻结发竟已有二十五载了。”   几盏梨花白入腹,皇后渐渐泛起醉意,抬手抚了抚皇帝生出斑白的鬓角,一双美目像含了雾气,“珉郎,你我都老了……”   皇帝捉住那只手,轻吻了一下她的指尖,含笑道:“是我老了,阿芜美貌一如当年。”   皇后轻嗔:“当年初见时,陛下可不曾这般油滑。”   皇帝笑起来,“我说的是实话。我现在还记得,那日梅园初见,你穿的是红色缕金交领小袄,配着一条折枝花绫罗裙,跳着伸手去够那最高的梅枝,娇俏明艳得就像太阳一般……”   “能得阿芜倾心,是我的福分。”想起过去的事,他声音渐渐低下去,“母亲她出身低微,先帝连带着也不喜欢我,那些宫人个个拜高踩低,若不是阿芜,我哪里活得到今日。只是连累阿芜一同吃苦了……”   说到最后,他又咳起来,脸色涨得发红。   “早都过去的事,还说那些做什么。”皇后微有些责怪,轻拍着他的脊背,给他顺气。   “不说了,”皇帝笑着摇摇头,喂给她一个羊肉水晶角儿,“阿芜尝尝这个。”   不多时,一壶梨花白就见了底。   皇后醉意上头,只觉眼前迷迷蒙蒙,像隔了层薄雾。她撑着头看向桌案上的梅枝,还有那瓶上瓜瓞绵绵的纹样,半晌,喃喃道:“只是可惜,未能与你有个孩子……”   皇帝垂眼,看着她秀美的眸子渐渐合拢,抬手将她散落的鬓发捋到耳后,低声道:“无妨,我有阿芜便已足够。无论何时,你我夫妻二人都不要分开。”   哪怕是死。   皇后已经睡熟,朦胧间听着他的说话声,也分辨不出他说了些什么,只懒懒地“嗯”了一声。   顺喜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帘外,呵了呵腰。   皇帝示意宫人撤走小火炉,将皇后送去榻上安置。   “陛下,卫大人到了。”顺喜低声禀告。   皇帝回首看皇后一眼,再转眸时,目光已恢复凌厉,他朝坤宁宫外走去,“宣。”   卫凛候在东暖阁里。   “陛下。”见皇帝过来,卫凛拱手行礼。   皇帝沉沉地看着他:“韩炀已经供认受崔绍指使倒卖火器之事,这崔绍简直胆大包天,得知消息后不思自辩,反倒是立即联络党羽、寻璟王密谋!如此大罪,朕无需再忍!你即刻率锦衣卫抄检崔府,女眷没入大牢,男丁除崔家父子外,就地格杀!”   夜深人静,大雪纷飞,长街上急促的马蹄声仿若催命,一路踏碎阗静夜色,数百披甲执刀的锦衣卫直扑崔府。   数不清的禁军四散而去,将整座积庆坊团团围起,每条小巷都布满兵卒,持刀严守。   裹了油毡布的火把连成一条条狰狞火龙,将崔府门前大片空地映得亮如白昼,锦衣卫总旗率人直接撞开崔府大门,带队汹汹闯入。   “什么人?!”   “放肆!这是首辅崔家!”   “锦衣卫办案,胆敢阻拦者,格杀勿论!”   光影摇曳,人影杂乱,沉睡的崔府被彻底唤醒,一时间喊杀四起,哭嚎声,奔走声,叱骂声乱作一团,其间还夹杂着刀剑相击,捅穿入肉的闷声……   卫凛勒马候在门外,肩上落满雪花,火把映亮他半边脸颊,眉眼间一片漠然。   这般场景,与当年的卫家,何其相似?   昨日还位极人臣,今日便是倾家覆灭之大祸。   不知过了多久,锦衣卫缇骑从府门里拖拽出来三个男人,披头散发,只穿着里衣,看样子是已经安寝又被拖了出来,正是崔家父子三人。   府内兵荒马乱,尖叫哀哭和砍杀的声音响彻整条长街。   总旗一把抹掉脸上的血迹,抱拳大声道:“禀殿帅!犯官尽数在此,身份无异!”   卫凛高坐马背,居高临下地扫了几人一眼。   崔绍双目喷火,狠命挣扎着怒骂道:“卫凛!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率锦衣卫强闯我崔家!疯了不成?!”   后面的缇骑当即一脚给他踹倒在地,往他嘴里狠塞进一个布团。   崔缜形容狼狈,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直直盯着卫凛:“崔家有罪,该当有司论处,卫大人何以深夜强闯,惊扰妇孺,杀我仆役?”   卫凛淡淡地调转开视线,“皇命如此。”   崔涣之冷眼旁观了半晌,讥嘲出声:“卫凛,你既然甘做皇上的刀,可有想好日后的死法?崔家一朝出事,牵涉必广,至于将来要如何平息纷争,收拢臣心,陈宗玄就是先例,你不会不清楚。本官之今日,便是你之明日!”   卫凛神色无波无澜,只扬了扬手,示意缇骑将崔涣之父子押上囚车,淡漠道:“带走。”   一夜剧变。   崔家父子三人囚于诏狱,璟王禁足王府,皇后伤寒染病,京师上下戒严。   一时间文臣武将人人自危。   皇帝向来铁腕,却对崔家宽纵多年,人人都以为皇帝深深倚重崔家,谁料甫一出手便是如此雷霆,现下崔家虽倒,但真正的清算才将将开始,一时间,平素常与崔家往来、同璟王交好的朝臣勋贵纷纷缄默,无一人敢为崔家父子求情。   崔府建造豪奢,文书往来无计其数,卫凛整夜不曾合眼,一直到刑部来人清点家产,他才抽出空隙入宫复命,等走到乾清宫的暖阁外时,已近黄昏。   最后一抹夕晖从天边洒落,映在暖阁外的空地上,一道苍老清癯的身影跪在雪中,不顾旁人的目光,不住叩头,他满头白发已有些凌乱,声音嘶哑,几近泣血:“老臣求陛下开恩……”   看见那道背影,卫凛脚下一时如有千钧。   见他脚步停下来,引路的内侍掂量着,向一旁小路比了比手:“殿帅请。”   卫凛轻轻垂下眼睫,好似漫不经心般开口:“徐太傅跪了多久?”   内侍抬头看一眼天色,迟疑道:“约莫着,三四个时辰吧。”   “就这么由着他?”卫凛蹙眉。   内侍心一惊,偷偷觑一眼卫凛神色,见他面上极冷,一时揣摩不透他什么意思,犹豫半晌,有些为难:“这……想来您也知道,徐太傅他老人家性子刚烈,执意要给他学生求情,触怒了龙颜,奴婢们也实在无能为力啊……”   卫凛沉默。   见他没再说什么,内侍插手站在一旁等了一阵,忍不住小声唏嘘:“说起来,十年前那一回,太傅跪得更久。比这更冷的天呐,听说硬是足足跪了八个时辰,直到身子受不住了,晕倒在殿前,险些连命都丢了去。老太傅这一生最得意两个学生,竟都……哎,终归留不住,真是可怜一片恩师心意啊……”   卫凛喉咙一阵阵发紧,胸腔里有血气翻涌。   冷风乍起,徐太傅的衣衫被风一吹,紧紧裹在身上,更显得他身形沧桑瘦削,忽然,他叩首的动作一僵,竟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整个人失了力,缓缓栽倒向一旁。   内侍顿时大惊,“这,这……”   卫凛一双黑眸平静地看着远处飞檐,手指慢慢收拢回大氅下,语气中听不出喜怒,“还不把人送出宫,是等着出人命么?”   内侍惶然应是,急急招呼来几人,七手八脚地将徐太傅扶起来,送往宫外。   卫凛敛眸,迈步进了暖阁。 第29章 旧友(一更)   暖阁内, 皇帝正在批阅奏本,抬眸见卫凛进来,御笔停了停, 沉吟道:“明日下旨,朕欲赐崔涣之自裁, 崔缜崔绍判斩首,崔家旁支子弟除仕籍、削官流放,你觉得如何?”   卫凛沉默片刻, 道:“陛下,崔缜一心治学,与其父不合,又在监生中声望颇高,况且眼下春闱在即, 各地贡生齐聚京师, 若是将崔缜判罪处死,恐怕……人心浮动。”   皇帝动作一顿,笔尖在奏折上留下一个墨点。他缓缓抬头, 略有些浑浊的双目盯住卫凛, 意味不明地问:“你这是在为他求情?”   “臣并无此意。”   皇帝缓缓点了下头, 慢声道:“斩草需得除根。朝中的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朕的态度,崔家二子不除, 则不足以威慑宵小。”   “臣明白,”卫凛长睫低垂,“只是近来天气严寒,文人体弱, 怕是受不住诏狱冷寒。”   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微光。   让崔缜无声无息地死在诏狱里, 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皇帝沉吟着又看了他一眼,“寒玦此举,恐怕引火烧身。若是惹起什么大动静,你少不得要受些牵连,朕也难保你万全。”   卫凛神色很淡,“臣份内之职。”   闻言,皇帝思量片刻,点头应下,“那此事,便交由寒玦去办罢。”   **   诏狱。   崔缜受过杖刑,疲累地倚靠着潮湿冰冷的石墙,双眼微阖。   牢房外忽然响起脚步声,在一片空荡幽暗中显得尤为突兀。他没有力气睁眼,更没有心思去理会,然而没过多久,脚步在他的牢门外停下,接着“哗啦”一声,有人解开锁头,推门走了进来。   听见动静,崔缜咬了咬牙,撑着墙壁,勉力坐直了身子,睁眼看去。   竟是卫凛。   他没穿锦衣卫的公服,只穿着寻常的襕袍,披一件玄色大氅,手中还拎了坛酒。   崔缜一时有些发愣,卫凛却自顾自地在他对面坐下,揭开酒坛的布塞,慢慢倒了两碗酒,桂花的醇香逸散出来,沁人心脾。   崔缜隐隐明白过来,平静地问:“卫大人亲至,可是崔某时辰到了?”   卫凛将一个酒碗轻放到他面前,淡淡道:“卫某敬慕崔大人品性,故而来此送上一程。”   崔缜吃力地挺直脊背,缓慢摇了摇头,“崔某与卫大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还请直接动手罢。”   说完,他闭上了双眼,一副引颈就戮的从容模样。   “崔大人这古板性子,倒与我师兄很像。”卫凛也不恼,只轻扯了下唇角,“说起来,我还曾与他有一坛桂花酒之约。”   崔缜心头一紧,睁开眼看向卫凛。   月色寒凉,一缕清辉穿过高墙上狭小的孔洞,淡淡映照着他清俊的眉眼,有那么一瞬,竟显出一丝哀伤。   不知为何,崔缜有种说些什么的冲动。牢房内安静了半晌,他忽而低声道:“卫大人与我的一位故人,亦有三分相像。”   卫凛已独自饮尽了一碗酒,正拎着酒坛向碗中再添,听见崔缜这话,手腕微微一颤,桂花酒洒了一滴在草席上,转瞬消逝无痕。   他神色不变,放下酒坛,好似漫不经心一般:“哦?是么。”   崔缜沉默地看着卫凛的眉眼,忽而想起十四年前,第一次见到卫清晏时的情景。   那是在徐太傅创办的白檀书院。   盛暑的正午,蝉鸣阵阵,同窗们大都趴在桌几上小眠,他独自一人走到书院后的桂树荫下,背书。   他并不聪颖,甚至有些笨拙,旁人两遍背下的东西,他总要五遍、七遍,甚至还有些磕磕绊绊。   父亲嘴上不说什么,但他隐隐察觉出自己很让父亲失望,同窗也在背后悄悄议论,说他简直不像一门三状元的崔家子孙,说他被太傅收作弟子全是因为家世显赫,更有甚者,说他将来只怕连秀才都考不中,于是他只能以勤补拙,然而往往越是着急,偏偏越是背不出。   那时他正急得鼻尖冒汗,手心狠狠攥紧,冷不防却被什么东西砸中了胸口,他下意识伸手去接,触感冰冰凉凉,低头一看,竟是个林檎。   “要吃果子么?井水里湃过的,最是消暑!”   少年崔缜循声看去,不远处,一个陌生的小小少年嚼着根草梗,冲他咧嘴而笑,阳光下,小少年一侧脸颊上有个浅浅的酒窝。   突然被打断,他有一点点恼,也有一点点羞赧,但还是认真地行礼,一板一眼地答:“多谢好意,在下背书,不便分神。”   小小少年大摇大摆地走近,在他身边坐下,笑着道:“大好夏日,就该晒晒太阳,吃些冰果子,休息好了才背的出嘛。”   看着那张肆意的笑脸,他有些羡慕,又有些怀疑,“……真的?”   “真的!”   到底是少年心性,他将信将疑放下书册,慢慢吃完了手中的林檎。   凉丝丝的,很甜。   或许当真是心神放松的缘故,那一卷书他果然背得很是顺畅,印象尤为深刻。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小小少年是他先生新收的弟子,卫家二郎,卫清晏。   白檀书院虽是由太傅创立,却并非所有学生都算被太傅正经收入门下,众多同窗中,唯有他和清晏二人是真真正正向太傅行过拜师礼,磕过头,被太傅正式收为弟子的。   与他的钝拙古板完全不同,清晏性情飞扬,天纵文才,极受先生喜欢。清晏早慧,他虽比清晏年长几岁,可相处起来却只觉和同龄无异。   数年里,他和清晏一起读书,一起听太傅讲学,甚至一起习武。   崔家世代文臣,于武艺上并不精通,他只习学过射艺,清晏偏缠着他,要教他拳法刀剑,说习武不仅可以强身健体,更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还向他炫耀自家大哥的武艺是多么高强,如何英雄救美赢了未来嫂嫂的芳心。   那段日子极为酣畅,他真正有了一个朋友,清晏不会笑他笨拙,不会讲究他家世,他们只是互为知己,谈笑交心。   转眼便是靖和二十七年,他们一同参加乡试。秋闱放榜,崔府仆役前去查探,他在家中紧张得坐立难安,不知何时,清晏竟从院墙翻了进来,嘻嘻哈哈地非要拉着他亲自去府衙前看桂榜。   府衙前早已挤满了人,他不敢去看,犹豫地站在人群之外,只抿紧了唇盯着自己鞋尖。清晏却一眼就看见榜上他的名字,回头冲他挥舞着双臂,惊喜地大喊:“阿缜!中了,你中举了!”   他一时难以置信,脸色涨得通红,说话都有些磕磕绊绊:“清,清晏,你,你说真的?”   清晏反手指着墙上的桂榜笑,凤眸里一片晶亮:“真的!你看!第十二!”   看榜的人群听见这边的响动,都朝他们看过来,等发现中举的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众人都阵阵惊诧,甚至有人起了榜下捉婿的心思,笑吟吟就朝他围了过来,不停地打探——   “不知这位小公子,年方几何?家住何处?可有定亲?”   “我家女儿容貌姝丽,品性贤淑……”   “都别挤!我先来的,先听我家女儿!”   一时间,他无力招架,一步步被逼入了墙角,正窘迫至极时,清晏忽然挤了进来,拉住他的衣袍就带他冲了出去。俩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很远,一直到身后不见人影才停下来,扶着坊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对视一眼,看着对方狼狈的模样大笑。   匀过气来,他问清晏考得如何,清晏却是一愣,拍了拍脑门,猛然想起刚刚竟忘了看自己的名字。   不过很快,石破天惊的消息传来,清晏榜上有名,位列第七,竟是十三岁的举人!一场秋闱,他和清晏名动京师,人人盛赞他们为大周双璧。   当晚他们在太傅家中小聚,太傅嘴上不曾说高兴,却是极罕见地醉了酒。   他与清晏年纪还小,太傅只许他们喝些清淡的果酒,可几杯下肚,仍是隐约有了醉意。   初秋的夜晚,月色清亮,微风徐来,桂花簌簌而落,满院飘香。   仰头望着皎洁月色,崔缜晕乎乎地和清晏说,等两年后春闱,要与他一起明宣入紫宸,为天下万民立心请命。   清晏笑起来,豪迈地和他碰了碰酒盏:“一言为定!待到蟾宫折桂,我们同饮一坛桂花酒!”   那时年少,一身张扬意气,总以为高山可撼,江河易渡,未来尽是灿烂光明,却不知这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短短不过数月以后,清晏的大哥竟战死塞外,他眼看着卫家获罪一夜倾覆,府里流出的鲜血染红一大片门前落雪。   而罗织罪名、带头参劾卫家的,正是他最崇敬最孺慕的父亲。   世人皆赞他品性端方,可自己到底有多少深藏心内的懦弱和不堪,崔缜再清楚明白不过。后来他听见父亲和人的密谋,明知是自己父亲有意构陷,但他无力阻止,更无力给卫家伸冤。   他悲愤,愧疚,恐惧,也曾与父亲大闹一场,他立誓要还卫家一个公道,可还不等迈出自家府门,就被父亲按到祠堂行了家法。   父亲斥骂他:“你要做君子,你要做英雄,好啊!你去检举你的亲生父亲,去揭发你的亲姑父,去昭告天下——是我崔涣之和当今大皇子构陷忠良,残害皇嗣!让我崔家清名不保,让你母亲和姑母没入教坊,让你弟弟身受腐刑,生生世世为奴为婢!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啊?”   父亲扯着他的衣襟,狰狞怒吼:“你去啊!”   听到这些话的一刻,他是真的怕了。   让他赔命,没关系的。可是他真的可以为了这个公道赔上弟弟和母亲么?   他惶然发现,自己做不到。他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端方无私。   他懦弱,他自私。   他跪在祠堂冰冷的砖石上,仰头望着父亲,泪水流了满面,不断地重复着:“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他也不知道,那时他哭的是清晏还是自己。   这么多年来,他根本无颜去祭拜清晏,不知坟茔何处,不知如今青草几许。   若是清晏还活着,也差不多该是卫凛这般年纪。   前几日朝会一见,回府后先生竟又醉了酒,喃喃唤着清晏的小字,说卫凛的眉眼和清晏有三分相似,彼时他只以为先生是心里太痛,醉得糊涂了。   如今再看,卫凛竟当真有几分故人影子,只是清晏眉目温煦胜似暖阳,卫凛却像一块寒冰冷玉,处处透着沉寂疏离。   喉咙里堵得慌,崔缜垂下了眼,竟不敢再去看卫凛,只默默饮尽碗中的桂花酒。   卫凛拎起酒坛,一面向碗中添酒,一面淡淡道:“我少时顽劣,常常逃学,师兄脾性古板,向来不肯一同胡闹,反倒是一本正经地教我要听先生的话。可等到先生问起我的去向,他哪怕掌心被打得肿起,也绝不会透露半分。”   崔缜默默地看着桌上酒碗,一言不发。   卫凛好似也并不在乎,只是不疾不徐地说着往事。   酒入碗中,沉璧浮光。他饮了一口,轻笑道:“如此认死理的性子,在我闯祸时,竟也会扯谎为我遮掩。”   体内似乎有药性发作起来,崔缜眼前隐隐有些模糊。   “我与他少年相识,同窗数载,互为知己,也曾一同立下宏愿。”   “他是我此生挚友。”   崔缜心头剧颤,忽然有种追问些什么的冲动,一霎攥紧了拳,又强自咬牙压下。   ……   卫凛清冷的嗓音在幽寂昏暗的监牢里慢慢流淌,好似尽数溶进了寒凉月色。   一坛桂花酒慢慢见了底。   他似是怅惘,又似是自嘲,“只是谁能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和他成为刀刃相向的仇敌?”   腹内痛意翻腾,崔缜渐渐支撑不住,脊背佝偻下去,只觉就要失去意识,终究没压住心头的那分不甘,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抓住卫凛手腕,颤着声追问:“后来呢?”   后来你们可有和好,可有失约?   “后来……”垂眸看了眼彼此碗中的桂花酒,良久,卫凛低声道,“虽与当初所言不甚相同,但也算……不曾失约。”   眼前已是一片黑暗,只听得见“不曾失约”几个字,崔缜忽而释然。这便好。   腕上的力道蓦地一松,整座牢室重归于寂静,只有卫凛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他静静地坐了很久,直到身子有些发僵,这才撑着膝盖站起身,大抵是坐得久了,全身骨骼都发出艰涩的咯吱声。   转过长廊,长廷早已候在门外,见他露面,看了眼廊道深处,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心道:“主子,一切都已安排好,什么时候送人走?那药最多只能维持三天……”   “不急,等到明晚。”   “是。”   走出诏狱,外面又下起了雪,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来,浩大而静谧。   卫凛斥退了长廷和一众暗卫,一个人在雪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大氅上很快落满一层薄雪。   雪花片片轻薄,却如有千钧,压得他脊背微弯,胸腔窒闷。   经此一别,今生再无相见之日。隔着两家人、几十条命的血仇,从前种种,情谊断尽。   今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不知走了多久,卫凛沉默着迈出了北镇抚司的大门,忽然有人在身后叫他。   听清了那道声音,他蓦地一僵,身形霎时凝固。   来人是徐太傅。   徐太傅没有让仆役搀扶,踉跄着走到他身前,向他深深行了一礼。   卫凛心头一沉,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   徐太傅抬头,艰涩问道:“卫大人,可否容老朽见一眼崔家大郎?”   卫凛沉默。   徐太傅身形微微晃了下。   他隐隐有了预感,一把抓住卫凛的衣袖,颤着声问:“他,他可还好?”   卫凛喉结滚了滚,尽力将声音放得漠然,“死了。”   徐太傅猛地抬头,不可置信般追问:“什么?”   “天气冷寒,受了刑,没能熬过去。”卫凛平静地看着远处,声音无波无澜。   “一派胡言!”徐太傅厉声怒喝,苍老的双眼含怒瞪向卫凛,胸口急剧地起伏,抓着卫凛衣袖的干瘪手背上青筋一根根暴起,“你们这些锦衣卫的下作手段,当我不知么?!从一开始,皇帝就没想放过他,是也不是?!”   卫凛不答。   徐太傅怒盯了他半晌,猛地松开手,转身趔趄着扑向府衙大门,竟似乎是要强闯进去。   卫凛眸色一沉,冷声喝令:“拦住他。”   缇骑得令,立马伸臂拦上前,跟随太傅而来的家仆也急忙追上来,小心地拉住他衣袖,想要劝他离开。   徐太傅一时挣脱不开,转而指着卫凛面门怒骂:“你甘为皇帝鹰犬,不经公堂妄断生死,草菅人命,如尔这般小人,岂会有好下场?!来日必将六亲寡绝,短折而亡!死后亦将受万人唾骂,不得安寝,又有何颜面见你爹娘先祖!”   卫凛一言不发,听着他怒喝咒骂,神色难辨。   自从他走上这条路,早已听过无数骂名,却无一次像今日这般剜心刻骨。十年前,父亲要他坚守本心,做个君子,先生为他赐字“澄冰”,要他澄澈明净,一片冰心。   可他终究是辜负师恩,愧对爹娘。   曾经光风霁月的卫家二郎,如今变成这般凶煞罗刹,两手血污,一身孽债。   曾经疼他如亲子的先生,如今字字句句咒他不得好死,甚至恨不得啖他肉、饮他血。   十年飘零,师不师,友不友。   入耳的每个字都仿佛化作一把钝刀,深深扎进他的肺腑,每扎一下就剜掉一片血肉,一刀又一刀地将他凌迟干净。   明明可以轻松离开此地,但他只是沉默地听着,自虐一般,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血流干、肉剔净,胸腔里空荡荡一片荒芜,好似这般才算痛快。   太傅越骂越怒,开始历数他身为锦衣卫的诸般恶行,跟随而来的家仆听得心惊胆战,拉住太傅的胳膊,焦急地劝阻他快停下。   太傅却一把推开家仆,转身扑向府衙外值守的缇骑,抽出那腰间的佩刀便踉踉跄跄地向卫凛冲来。   他高高举刀,嘶声怒吼:“我杀了你——”   他虽然不通武艺,但这一刀里倾注了满腔决绝和恨意,刀风竟甚为凌厉,杀意凛然。   值守的缇骑起先并未对他太过防备,此时竟是追赶不及,眼见着那刀直冲卫凛面门而去,顿时惊惶失声:“殿帅!!”   寒光一闪,满是杀意的长刀就要落下,那一瞬,卫凛脑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   不如就这样了结,也好。   这身恶人皮穿得太久,他早已看不清自己原本的样子。   只是不待那长刀劈下,他忽觉手心一暖,有人一把拽住他向后拉去。   他多年习武,下盘功夫扎的极稳,这一拉只让他上半身向后仰了几分,狠厉刀风从面门堪堪擦过。   变故发生在转瞬之间,卫凛还未来得及察觉是怎么回事,就听见一道清亮脆甜的嗓音响起,还带着几分心有余悸的怒意——   “你是傻的吗?为什么不躲?!”   来人紧紧牵着他的手,肌肤相触,阵阵暖意从她的掌心传来,流淌遍他四肢百骸,那一刹竟好似从冰窟重落回人间。   卫凛愣怔着,缓缓低头看去。   是她啊。   昏昧的月光只映亮她半边脸颊,却能看出那杏眸里是毫不遮掩的关切与焦急。   他沉默下来。   见卫凛半晌不说话,沈妙舟略略扫视一圈他身上有无受伤,正要问他是怎么了,忽然,卫凛神色微变,用力将她扣进怀里,挡着她向旁边一转。   只听见一声苍老沙哑的怒喝声,身前一阵刀风划过。   沈妙舟顿时瞪圆了眸子——   没想到徐太傅一刀扑了个空后,竟是又拼着最后的力气横拉了一回,简直一副恨到极致不要命的架势,好在他终究年岁大了,这一刀已是强弩之末。   徐太傅手里的刀飞了出去,“咣当”一声砸落到地上,人也趔趄两步跌坐进了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发髻凌乱,更显沧桑。   他伏在地上,肩头剧颤,似哭又似笑,良久,抬起头恨怒地看向卫凛,双目血红,“你两手命债累累,老天若是有眼,必将劈死这等奸贼……老夫,老夫等着,咳咳……看你不得好死的那一日!哈哈哈哈……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   卫凛下颌绷紧,整个人像被月光镀了层冷银色的边,脸上神色越发模糊,让人看不分明。   太傅还要再骂,长廷及时赶到,出手如电,迅速点上徐太傅颈后两处穴位,他的身子登时一僵,随之又软了下去,被长廷从后稳稳托住。   眼见这一连串的变故,那家仆早已惊得呆住,此刻将将才反应过来,急忙奔到近前,发着抖跪下求情:“请殿帅宽宏!我家老爷年岁大,一时受不住刺激,求您万万不要和他一般计较……”   卫凛用眼神示意长廷将太傅送到马车上,沉默片刻,道,“天冷路滑,太傅上了年纪,还是少出来走动为好。”   “是,是,多谢殿帅大人大量!”家仆忙不迭地应声,颤颤巍巍向卫凛行了礼,帮长廷把自家主人送回马车,匆忙赶着马匹掉头离开。   马车很快消失在巷子尽头,沈妙舟微松了一口气,转过头,不可思议地问卫凛:“你刚刚为什么不躲?”   她亲眼看见徐太傅那一刀直冲他面门而下,若是被砍中,不死也重伤,他是疯了么?   卫凛低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半晌,却什么都没说,独自朝巷子外走去。   沈妙舟微微一怔。   她直觉今晚卫凛心情极差。   但她有好多问题想和他打探,于是没有犹豫,抬步跟了上去,“等等我呀。”   卫凛听见她的声音,身形稍定了一霎,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   疾步走出数丈,快要到巷口时,沈妙舟从后追了上来,还未开口唤他,卫凛忽地停住,猛然回身,一手撑上巷壁,将她逼困在自己臂弯的方寸之间。   沈妙舟猝不及防,让他这样一拦,整个人都被逼仄在他高高的影子里,密不透风,竟有几分像那日在马车里的情形。   她霎时就有点不大自在,警惕道:“做……做什么?”   卫凛低下头,雪花簌簌落在发顶,一双黑眸注视着她,不辨神色。   好半晌,他忽然开口:“还敢跟来,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听他莫名其妙地问这个问题,她反倒松了一口气,理所当然地回答:“有什么不敢,你又不是那样的恶人。”   “谁告诉你我不是恶人?”卫凛一嗤。   沈妙舟被他那副讥诮的态度激出了几分执拗,皱眉道:“没人告诉我,但我就是知道。”   “是你看错了人。”卫凛冷冷道。   她不服,“我没有!你本来就不是那样的人。”   卫凛低哂:“我是什么样的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看见他那带着微许自嘲的神色,沈妙舟不由一愣。   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月色清寒,他眼角仿佛隐隐有一丝水光。   像是在不经意中,让她窥见了卫凛那一丝不为人知的脆弱。   心头微微一悸,说不上是哪来的冲动,沈妙舟脱口道:“我相信你。”   空气静默一霎。   忽然,卫凛向她逼近了几分,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寒声道:“没听过我的名声么?这么多年来,我手上的人命数不胜数。有罪的,无辜的,甚至是于我有恩的……我都曾亲手杀过。方才徐太傅骂过的一桩桩,一件件,也无一不是我亲手所为。左右崔家已在我手上折了个干净,再多杀一个你,也算不得什么。”   可沈妙舟一点也不怕他,凝视着他,态度越发坚决:“你吓唬我也没用,我看得很清楚,你才没有那么心狠,不然又何必费力救我?”   “我几时救你了?”   “那日宫宴上,难道不是你给我解毒么?”   卫凛顿了一下,眉宇间似有几分焦躁不耐,“是太医给你施针下药,与我何干?”   “你不要以为我傻。”她挺直腰背,毫不示弱,“如果当真是太医救治得当,起码要等我苏醒后,宫中才会放心,可为何我一醒来就已经出宫了?定然是太医束手无策,而你又在家中藏了什么灵丹妙药,这才将我带出宫,好喂我吃下去解毒。”   半晌,卫凛轻扯了下唇角,似乎还要讥诮着反驳,沈妙舟却不待他开口,直视着他漆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不是恶人。”   顿了顿,她强调,“卫凛,你不是。”   “我相信你。”   她的声音轻柔甜净,语气里却有种孩子般的执拗。   卫凛似乎僵了一下。   雪片簌簌坠落,冷风将她鬓边一缕细碎的长发撩了起来,黏在潮湿微张的唇瓣上,随着她稍显急促的呼吸而轻轻颤抖。   卫凛的话被堵在喉咙里,闷得喉咙阵阵发涩,眼眶微酸。   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又松开,他忽然站直身子,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   沈妙舟也说不清自己是犯了哪门子犟劲,想也没想,又跟了上去。   他走得很快,她跟得有些吃力,一时不防,左脚踩中一个小坑,“噗通”一声摔得结结实实。   脚踝处顿时传来一阵针扎似的痛,沈妙舟没忍住,疼得直吸气。   卫凛似乎是听见动静,脚步一顿,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也只是看了一眼。   敛了眸,他继续往前走。   沈妙舟憋了一股狠劲,倒吸着凉气,一手撑住地面,正想要试探站起身,眼前却忽然一黑,月光被挡去大半,熟悉的降真香淡淡飘入鼻腔。   卫凛在她身前蹲下,没有看她,沉默着,伸手捉住她脚腕。   玉竹般俊瘦修长的手指合拢起来,轻松握住她纤瘦的脚踝,拇指和食指稍一用力,按中她脚腕上几处穴位,原本的痛意霎时便缓解了许多。   他收回手,低声道:“动一下试试。”   “……哦。”他突然折返,沈妙舟还没回过神,呆呆地听话,转了转脚腕。   诶,好多了,不疼了。   她有点惊喜。   卫凛看她一眼,起身要走。   沈妙舟反应极快,一把抓住他的手,不放他离开。   肌肤相触,他的手一片冰凉,指尖隐隐发颤。   “我就说你不是恶人。”   她仰脸望着他笑,杏眸晶亮,模样很是得意。   那缕发丝还若有似无地沾在她的颊边,随着微风轻摇慢绕。   卫凛看了好一会儿,强忍着去将碎发撩开的冲动,移开眼,喉结微滚,颤抖着,呼出一口滚烫的气,似乎唯有这样,才能压住心脏的阵阵战栗。   说不清地,胸腔里又酸又胀,仿佛有什么地方在悄悄涨满,一点一点,生出血肉。 第30章 夜宵(二更)   许久, 卫凛定了定心神,手上用力,拉着她站起身来, 哑声问:“你怎的来了?”   沈妙舟心道:因为你两天都没有回府,崔家又出了这样大的乱子, 京师总算解了禁,我自然要出来探听一下消息。   不过话虽如此,却不能说得这样直白, 她低头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放进他手心里,笑盈盈道:“那晚看你流了很多血,我就到药坊中寻了些养血生肌的良药,想着给你治伤, 可你两日都不曾回府, 我放心不下,便来寻你啦。”   卫凛收拢五指,握住手中瓷瓶, “多谢。”   其实认真说来他受伤、伤口迸裂都和她有关, 现在听他不带半分嘲讽意味的道谢, 还有点怪不好意思的。   不过难得见他这一幅认真样子,沈妙舟忽然生出兴致, 故意蹙眉“啊”了一声,“这药可花了我好些银子,夫君打算如何谢我?”   似乎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卫凛竟愣了一瞬, 很快他回过神来,轻哂, “你想怎么谢?”   沈妙舟正想找个由头试着和他套些话,于是凑近到他身前,“我饿啦,不如带我去吃些好吃的。”   姑娘家柔软温热的身子忽然靠近,带着干净馨甜的气息。   卫凛微微一僵,下意识向后让开,他刚从诏狱出来,身上都是腥血和霉湿的气味。   见他向后退让,沈妙舟有点不高兴,“你躲什么?”也不等卫凛回答,她一把牵过他的手,冲他得意地扬起眉,意思再明显不过——我偏要碰!   卫凛唇角动了一下,反手握住她,低声道:“走罢。”   京师戒严了两日,今日将将解封,人心浮动,各处商户酒楼也不似往常热闹,打烊极早,这个时辰竟几乎都歇了业。   眼见没有什么吃宵夜的去处,卫凛默了默,对她道:“随我来。”   沈妙舟跟着他穿过两条小巷,直走到灯市西街上,寻常时候此处是极为繁华的夜市,现下也有几分萧索,几个毗邻的小食摊前食客寥寥,不甚热闹。   再往前的胡同口支了一个小小的面摊,一盏风灯在冬夜里散着暖黄色的晕光,油毡布搭起的帐篷下地方不大,竟已坐了两桌人,瞧着像是低阶的兵卒打扮,这处面摊靠近宫城的马道口,想来做的多是那些守城兵卒的生意。   沈妙舟倒是没想到卫凛竟会寻到这种地方,显然还不是第一次来。   一个老伯蹲在炉子旁拉着风箱,旁边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在煮面,锅盖一掀,白腾腾的热气在昏黄的风灯下翻滚氤氲,给凛冽的冬夜平添许多暖意。   瞥见有人过来,那少年撂下木勺,笑着迎上前,“二位可要来碗面条垫垫肚子?”   “两碗细面。”卫凛淡声回答,寻了位置和沈妙舟坐下,又低声问她:“你有什么忌口?”   沈妙舟杏眼一弯:“芫荽和葱花我都吃,但是不要姜!”   “好嘞,小的记下了!”少年眉眼带笑地回了灶前。   似乎是听见这边的声音,那老伯抬起头望过来,看了一会,那张沧桑的脸上骤然亮起笑意,忙起身过来,行了一礼:“小卫大人!”   卫凛颔首,“郑老伯,不必多礼。”   “您可有日子没来啦!”郑老伯看见沈妙舟坐在他身旁,迟疑了一霎,又笑着问:“这位是您的夫人罢?真好,您二位当真是顶顶般配!”   卫凛一时没有答话,沈妙舟倒是挽上了他的胳膊,笑眯眯道:“正是,我与夫君成亲不久。”   感觉到胳膊圈住的那人微微一僵,沈妙舟的兴致更好了几分,还想再逗一逗他,却忽然感觉身后有人盯了她一瞬,莫名让她心里有点发毛。   她下意识转头寻去,只见冷风卷着碎雪往油毡布里刮,身后两桌军汉捧着海碗,埋头吸溜吸溜吃得正香,巷子中黑黝黝一片,瞧着没什么异样的地方,她回过头来,只当是错觉。   正对上卫凛探究的眼神,沈妙舟无辜地眨了眨眼,意思很明显:没事啦。   很快细面煮好端上桌来,淋了满满的肉臊子,堆得小山一样。那少年咧嘴一笑,朝其中一碗比了比手:“您二位的面好啦,这碗是没有放姜的。”   卫凛看了一眼,把没有姜丝的那一碗端到沈妙舟面前,低声道:“尝尝。”   沈妙舟闻言低头,就瞧见卫凛那只俊秀清白的右手。   尽管看到过很多次,她还是觉得他这手生得当真好看,指节净白俊瘦,指腹被热瓷碗烫得微微泛红,暖黄的烛火洒落在他手背,甚至衬得那坊间最寻常的海碗都温润了几分。   美中不足的,是他掌心伤口仍未长好,现下还裹着几层细布。   其实细细算来,他掌心之所以会受伤,还是为了护着她性命。   这样俊秀斯文的一双手,却能在顷刻间折断敌人脖颈,更能提刀杀人于无形,不知了结过多少人的性命,然而也正是这双手,数次搭救于她。   他这个人,明明走的是修罗道,可偏偏存了三分慈悲意。   所以她是当真觉得,他不是那等行事狠绝的恶人,而且,她对他有种说不上缘由的信任,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曾见过一样。   她忽然想,等日后寻到爹爹,此间事了,只要卫凛没有参与进那些乱七八糟的恩怨,那便和他交个朋友罢!   沈妙舟收回视线,搅匀碗里的肉卤,挑起一筷子面条,轻轻吹凉后送进口中,这细细一尝,竟有点惊艳。   味道的确不错,很家常但又不简单,肉臊香而不腻,里面还有脆生生的酱瓜丁,既调和了肉香又爽口得紧,再佐上微辣的椒汁,在这寒冬腊月里吃上几口,从腹中散出懒洋洋的暖意来,整个人都舒坦极了。   从桌角取来醋壶,倒了几滴进去,拌匀后再尝尝,味道更好。她抬头冲卫凛灿然一笑,热情称赞:“好吃!”   卫凛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极轻、极浅的笑意,只是须臾便消失不见,他淡道:“是么?”   “是啊,这个卤子和荣伯做的难分上下。”沈妙舟看他一眼,笑吟吟道,“说起来,荣伯的手艺当真是好极啦,等哪天你这官做不下去了,咱们就去开个小饭馆,荣伯做掌勺师傅,你做跑堂伙计,我嘛,就当掌柜和账房,生意不红红火火才怪呢!”   脑中忽然浮现出卫凛肩搭白布,神情冷淡地招呼客人的模样,活像个受气小媳妇。   实在太好玩了罢!沈妙舟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卫凛轻轻勾了勾唇角。   她越说越有兴致,兴奋地一拍手,转头看着帐篷外飘落的雪花,唇角翘了起来:“等到这种天寒地冻的时候,咱们就早早打烊,偷偷在廊下支起个红泥小火炉,烫上两壶秋露白,点一盏昏昏黄黄的油灯,吃一口热乎乎的细面,咱们围炉品酒,看着天上飞絮似的飘下雪来……想想就觉得快活极啦,是不是!”   卫凛深深地凝视了她一眼。 [奇^书 ^网][q i].[s h u][9 9].[co m ]   灯影杳杳,暖色的烛火倒映在她杏眸里,亮晶晶的。   风灯摇摇晃晃,他眸中暗影沉沉,似是欲言又止。   郑老伯正好拎酒过来,高兴地招呼,“夫人,这就有现成的烫酒哪,虽然清淡了点,但暖暖身子总还成的。”   沈妙舟惊喜地回过头来,接下酒碗饮了一口,笑道:“多谢老伯!”   郑老伯笑笑,又去给卫凛添酒,刚刚倒了小半碗,沈妙舟忽然想起前几日卫凛醉酒的模样,犹豫了一下,推拒道:“老伯,他身上有伤,现下是喝不得酒啦。”   郑老伯一惊,担忧道:“小卫大人没有大碍罢?”   卫凛敛眸道:“无事,小伤。”   郑老伯放下心来,点头道:“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沈妙舟听着他的称呼,心下早就怀了疑问,于是问道:“老伯,您为何叫他‘小卫大人’呀,难不成还有‘大卫大人’么?”   “嗐,是老头子叫习惯啦。”郑老伯笑着答,“刚刚结识那会儿,小卫大人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哪,可说来也怪,老头子一见小卫大人便觉面善,竟像是从前就在哪见过似的。”   听见他这话,沈妙舟有点意外。   这么算来,那是卫凛刚随陈宗玄回京没多久,就与这老伯结识了?或者,他原本就是生在京师,曾与这老伯见过面,后来才因缘结交。   郑老伯说着,似是想起当年往事,眯眼看向远处,叹道:“一转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后来还有个锦衣华服的小小公子,总喜欢跟在小卫大人身后,模样乖巧极啦,嘴也甜得很。那位小公子这几回怎的不和您一起来啦?想来他现下也该娶妻了罢?”   彼时卫凛初来京师,能与他如此熟稔亲近的人并不多,再对一对年纪,沈妙舟大约猜到了这个“小公子”的身份,心下有些不安,悄悄瞄了卫凛一眼。   他却好像不甚在意,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淡淡道:“他家中生了变故,不幸早夭。”   郑老伯意外地“啊”了一声,又过了半晌才开口:“唉,这,这真是造化弄人。方才有位小爷打摊前行过,老头子匆匆一瞥,竟觉他眉眼和那位小公子有几分相像,原想招呼他一声,却怕认错了人。果然是看错了,想想那位小公子,真是让人好生难过,唉。”   卫凛神色微变:“郑老伯,那人走了多久,去向何方,作什么打扮,你可还记得?”   郑老伯愣了一下,努力回忆道:“那人与您二位差不多是前后脚到的,我瞧着他是往这巷子里去,至于打扮么……这倒是没甚留意,似乎是一身黑……”   听他们这问答,沈妙舟心中隐隐生出个模糊念头,还不及细思,就见卫凛轻招了下手,不知从何处无声无息地跃出一个暗卫,那暗卫向他一点头,纵身遁入小巷之中。 第31章 上钩   沈妙舟知道自己酒量浅得很, 所以那碗酒她没怎么喝,只尝了一小半而已,却没想到看似普通的散酒竟然这般上头, 碗中的细面还未吃完,人已醉了七八分。   沈妙舟心中懊悔至极, 可实在不胜酒力,等回到府中时,早已睡得迷迷糊糊。卫凛将她抱进主屋, 轻轻放到榻上,在她身侧坐下,垂眸看去。   榻前小几上一灯如豆,昏黄的烛火映亮她小半张脸庞,她睡颜恬淡, 一缕碎发轻轻粘在脸颊上, 显出一种孩子般的纯质俏皮。   他伸手将那缕碎发拨到她耳后,忽然想知道,她到底是如何模样?   念头一起, 便如油煎。   卫凛抬手慢慢移向她纤瘦的脖颈, 只是犹豫了许久, 俊瘦的长指一点一点蜷缩合拢,终究还是不曾落下去。   “主子, 有消息到了。”   长廷压低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嗯。”卫凛应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给她掖了掖被角,起身出门。   长廷走近几步, 低声道:“主子,大同的人已送到城郊别院, 不过身上伤处未愈又染了风寒,人一直昏迷着,眼下还未醒来,咱们的人搜查过了,账本已经到手。”   卫凛颔首,“请个稳妥的大夫来,务必治好。此外,马上着人仿造一份一模一样的账本。”   “是。”长廷继续禀报另一桩事,“还有,郑老伯说的那个有点像令延少爷的黑衣人,也寻到了。”   卫凛忽地一顿,“他去了何处?”   “陆烽府上。”   “可看准了?”   长廷应是,“多亏今夜下了大雪,玄午循着雪上足印,从面摊后的小巷一直追出去好几条街,最后跟到了陆烽府上,八成错不了。”   卫凛沉默一阵,看着远处天际的寒星,低低道:“陆烽……倒也算得上忠义。”   缓缓吐出一口气,他问:“给陆烽的饵放出去了?”   “主子放心,万事俱备,只待后日鱼儿咬钩。” 长廷应下,但心里还有点不明白,“您是怀疑大同的事和陆烽有关联?”   卫凛不置可否,“有无关联,后日便知。”   长廷点头。   “还有何事?”卫凛淡淡扫了他一眼,“这般吞吐。”   长廷被他看穿心思,抿了抿唇,小心道,“此事恐怕……嗯,和乡君有关。”   卫凛拧眉看向他。   “玄午说,他在陆烽府外还看见一人,行迹颇有些可疑,看起来很像前些时日强闯咱们府上的乡君义兄……不知他们有何牵扯。”   卫凛沉默下来,良久,道:“后日一切照常,公主府或是乡君有何异动,即刻回报。”   “是!”   **   夜色渐深。   沈妙舟只隐隐约约地记得是卫凛将她抱回了屋,随后她就睡得实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越发觉得口渴难受,这等小事,她不愿麻烦盈霜,便自己翻身下床去倒茶,正打着呵欠,忽然,屋外有人轻轻敲了几下窗棂。   两长两短。   接着是两声猫叫。   沈妙舟一个激灵,立时清醒过来,残存的酒意和睡意散得一干二净,她随手从熏笼上扯来斗篷披上,一边系带一边走到木窗旁,小心唤道:“阿兄?”   沈钊的声音在外低低响起:“是我。”   沈妙舟精神一振,急急推开窗格,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用气音问:“阿兄怎么来啦?没让人瞧见罢?”   见她露面,沈钊一笑,从怀中摸出来个小布兜,扬手扔了过去,“放心,卫凛那厮不在府里,暗卫都被我引开了。”   沈妙舟下意识伸手接住。是一袋烤好的栗子,此刻还热乎着,甜香扑鼻。   沈妙舟眉眼一弯,侧身让开位置,小声道:“先进来。”   沈钊一手搭上窗棂,轻巧跃进屋内。   自打从杀手楼逃出来后,沈妙舟夜里都要点烛才能入眠,此时屋内也燃了一支蜡烛,微微映亮小半张床榻。   沈钊余光一扫,没瞧见有什么男子的日常用物,心情更是松快了许多,懒洋洋笑道:“你阿兄我,刚刚探知了吴知府的下落。”   沈妙舟大约猜到了关窍,惊喜问道:“吴叔是不是离开大同,往京城来了?”   沈钊奇道:“真是我祖宗,这都知道?”   沈妙舟:“我听闻大同这些日子突然开始查验通行令,那八成是听到风声要拦什么人,所以这样猜了猜。”   “原来如此。”沈钊挑了下眉,得意道:“还记得窥探公主府的那个锦衣卫么?我跟着他一路追到了南镇抚使陆烽的头上。今晚陆烽鬼鬼祟祟见了一个黑衣人,嘿,被你阿兄我撞个正着。听他们是在商议后日傍晚于城东五十里外的客栈中劫人的事,还说什么‘姓吴的要留活口’,依我看,必定说的是吴知府!”   沈妙舟杏眸亮了一霎,可转瞬又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卫凛向来谨慎,手下密探的消息有这样容易走漏么?   怎么瞧着,像有点故意引诱的意思。   思量一会儿,还是决定无论如何,先去看看情况再说,她道:“到时候我们跟在他们后头,假如真是吴知府,那就趁乱把他带出来,最好能一并抓住今晚看见的那个黑衣人,问出他效力于何人。”   沈钊打了个响指:“好!”   隔日一大早,与盈霜交待清楚,沈妙舟便出了府,到钗环铺里卸下易容,换上一身劲装,和沈钊一同前往城外客栈。   盯梢的暗卫在钗环铺门外候了许久,仍不见她现身,立时将此间异样回禀到了北镇抚司。   听得线报,长廷小心地看了一眼自家主子。   卫凛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攥着狼毫笔的指节却用力到发白。   许久,他将笔搁到架上,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断:“备马,出城。”   沈妙舟二人骑马行了近一个时辰,才寻到城郊那所客栈。此处建得有些简陋,只是一个二层小楼,客房不算多,门前两盏暖黄色的竹篾灯笼在寒风中飘摇不定,可等走进门来,厅堂中倒是一派热闹喧哗。   时近黄昏,城门即将关闭,方圆数十里内只有这么一家客栈,往来的客商若是赶不及进城,便只能在此处暂歇落脚,三三两两聚作一堆,燃起了小火炉,烫酒闲谈划拳,还有人行着粗俗的酒令,现下正到酒酣耳热的时候。   沈妙舟和沈钊寻了一处空位坐下,肩搭白布的伙计笑着迎上前来,“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哪?”   “打尖。”沈妙舟笑笑,“麻烦小哥给我们上一壶茶水,半斤牛肉。”   “要是有的话,再来一盘烤栗子。”沈钊补充。   “自然是有的。”伙计把抹布搭上肩头,笑问:“二位可是也要进京的?眼下天色不早,今晚恐怕赶不及进城了,是否要在小店留宿一夜?”   沈妙舟不动声色地扫一眼他拇指指腹,笑吟吟道:“不必啦,我们不进城,稍后就要动身去往蓟州。”   “原是这样,请二位稍候,吃食这便送上来。”伙计含笑点点头,拱手退下。   待他走远,沈钊看向沈妙舟,“可是觉得哪里不对?”   沈妙舟低声道:“这伙计是锦衣卫乔装。”   “你见过?”沈钊警惕起来。   “那倒不曾。不过我见他右手拇指指腹侧缘有一条薄茧。”沈妙舟道,“锦衣卫的刀和你们在军中用的不同,他们佩刀的吞口处设有卡扣,以防在御前脱鞘,所以拔刀时需得先用拇指侧缘推开卡扣,时日久了,自然会生出薄茧啦。”   沈钊恍然,一双桃花眼中含了笑,“原来如此。小公子当真聪颖。”   沈妙舟得意地眨了眨眼。   卫凛的右手就是这样,她记得很清楚。   方才点的吃食和茶水很快送了上来,沈钊提过茶壶,斟了两碗茶,低声道:“咱们左前方那桌,还有身后右边那桌,看起来武艺均是不俗,恐怕都是陆烽的人。”   沈妙舟问:“可有你昨晚见到的那人?”   沈钊有些迟疑,“嘶”了一声,“昨晚那人蒙着脸,不过从身形看来,他应当不在这里。”   沈妙舟剥开一颗栗子,放进嘴里,小声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伙计虽是锦衣卫,但难说是谁的人,待会要小心些,不急着出手。”   沈钊点点头。   天色渐暗,说话间,屋外马蹄声响,又有一行数人掀帘入内。   外围几人簇拥着一个身披狐裘的人向里走来,这几人都穿着短打衣衫,身上也不曾配有刀剑,似乎只是普通的家丁护卫,被拥在中间那人的面容被狐裘出锋遮住大半,看不清相貌,隐隐瞧得出蓄着长须,应当是个文人老爷。   一个护卫扬声道:“店家,来一桌好菜!”   在他们走进大堂的刹那,沈妙舟直觉空气有一瞬的凝滞,身上的寒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   沈钊默契地与她对视一眼,目光中有警示之意。   下一刻,不知是谁摔落了一只酒碗,“啪!”一声,仿若号令,眨眼之间,早前扮作客商的数人“唰唰”拔刀出鞘,飞身跃起,直向门口那六人劈去。   变故陡然而生,那几个家丁打扮的男子显见训练有素,纷纷从腰间抽出软剑,与来敌厮杀起来。   昏暗的室内霎时一片白光耀目,厅堂中的客商乱作一团,惊惶呼号——   “杀人啦!”   “有人抢劫!快跑,快跑!”   “救命啊!”   沈妙舟和沈钊趁乱向后退到角落里,借着桌椅遮掩观察战况。眼见家丁们渐渐寡不敌众,扮作客商的一人看准空隙,猛地将那长须文人拉了过来,就要挟着此人破窗而出时,身后忽然射来一只箭矢,直直将其后心射穿。   沈妙舟一惊,回头望去,射出弩箭的正是先前的店伙计。   “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退散!”   紧接着“嘭”一声,二楼客房的门被人踹开,十余个身穿玄色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飞身而出,那文人竟也从怀中抽出兵刃,众人一同杀向伪作客商的那伙人,喊杀声四起,刀剑铮鸣,战况瞬时逆转。   沈妙舟急道:“果然是陷阱!那人不是吴知府!”   “走!”沈钊脸色一沉,拉着她打算从墙角的窗户跃出。   沈妙舟点头,正要翻窗,忽然听见窗外有破风之声,正朝此处而来!   她惊呼出声:“小心!”   沈钊也听见了动静,一把扯过沈妙舟护在怀里,按着她蹲伏到地上。   随即“嗖嗖”声响,数十支箭矢从窗户射进,纷纷钉在柱上、地上。箭头绑了硫磺,射进来时燃着火,客栈内瞬间燃成一片,浓烟四起,有客商来不及躲避,身上御寒的裘皮沾了火星便熊熊而烧,一时间惨呼声此起彼伏。   “撤!”有人高呼一声。   原本在与锦衣卫缠斗的一行人借着火箭掩护,纷纷向外撤去。   沈妙舟拉了下沈钊的衣袖,想要与他一同趁乱离开,却不经意从窗户破损的洞中瞥见院中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晚在相国寺的杀手!   沈钊见她迟疑,也顺着她的视线向外望了一眼,这一瞧,也微有些诧异,“那人有点像我昨天看见的黑衣人。”   沈妙舟精神一振。   果然,灭口王世良、窥探公主府的都是同一伙人,那必然和她爹爹的失踪脱不了干系,不如趁此机会擒住他好生拷问!   沈妙舟急道:“不能放那人走,我去擒住他。”   “好!”沈钊抽出长剑,“我先拦住旁人,你小心些。”   沈妙舟点点头,手持弯刀,足尖轻点,向屋外那杀手的方向纵身掠去。   那个杀手正要向身后密林中遁去,沈妙舟身形灵巧,悄然跃到他身前,自上而下持刀劈去,喝道:“站住!”   那人反应极快,立刻抽刀格挡,“锵——”一声,刀刃猛然相撞,激得火花四溅。   猛力相击,沈妙舟瞬间被震得虎口发麻,顺势佯作后退,反手却从腰间摸出淬过乌头的细针,飞掷过去。   光线昏暗,细针掷出更加难以分辨,那杀手似乎没能躲开,身形很快有一霎的僵凝,她看准机会,正要欺身而上,不料那杀手竟拼着力气,出其不意地甩来两只银梭。   梭镖扑面而来,在暮色里闪着刺目的寒芒。   沈妙舟大惊,只怕梭镖有毒,不敢用手接,正要闪身躲避,然而与此同时,忽听身后“嗖嗖”几声,不知何人射来数支冷箭,前后夹击,网住她的退路,一时间竟然避无可避。   刹那间陷入绝境,沈妙舟呼吸停滞,心脏仿佛骤然停跳,她只见眼前寒光一闪,身侧有劲风突至,“铛”一声,箭矢撞上刀身,坠了下去。   她将将看清暗色衣袍的一角,就被人狠狠钳住手腕,向侧旁一拉!   趁着弯刀离颈的空隙,那杀手挣扎着向密林中逃去,沈妙舟顾不得看来者是何人,踮脚便要追进林中,然而手腕被死死钳在来人冰凉的掌心,她竟不能挣脱半分,随即,一道熟悉的清冷声音在身侧响起——   “果然是你。” 第32章 暴露   怎么又是卫凛!   眼看着那个杀手起落间遁入密林, 就要逃匿不见,沈妙舟又急又怒,扬手向卫凛掷去数根细针, 低喝:“放开我!”   卫凛反应奇快,身子稍稍一仰尽数避过, 手上力道却半分未减。   见状,沈妙舟左手五指忽地一松,右手接住兵刃, 径直向他狠削。卫凛翻腕一横长刀,与她刃锋相抵,低声道:“不说清楚,休想走。”   沈妙舟发力与他相持,咬牙问:“那人是杀手楼所派, 你非要与我为难, 不怕他跑了么?”   卫凛黑沉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同你相比,他不重要。”   沈妙舟:“……”   她快要被气死了!   时机紧迫,需得速战速决。她狠下心来, 骤然撤回弯刀, 腕间虚晃, 直向卫凛面门扬出一把粉末,趁他侧身闪避, 抬手成拳,毫不留情地用骨节重重击向他肩头伤处。   这一招她使了十成十的力,卫凛的那处伤口必然迸裂。   大约是剧痛难当,只听得卫凛闷哼一声, 手上力道随之松懈一瞬,沈妙舟迅速挣脱, 足尖轻点,向密林中掠去。   那杀手中了淬毒的细针,这么一会应该跑不了太远,然而此刻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再看不清落雪上的痕迹,她只能沿着原有的方向又追了一段路程,渐追渐深,四周越发寂静。   直走到一处山坡上,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   沈妙舟直觉危险,紧紧盯着林间动静,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两步,不料,脊背竟猛地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   心头一惊,她提刀就要反劈过去,身后那人迅速箍住她的身子,在她耳畔低斥:“别动!是火铳。”   沈妙舟顿时一僵。   卫凛追来得好快。   她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前方几棵树干上有刺目火光闪过,伴着“嗤嗤”声响,密集的铅弹急射而来!   沈妙舟下意识想要腾跃闪躲,卫凛却将她死死扣在怀里,在火铳发射的刹那,一把将她扑倒在地,手掌扣住了她的后脑。   二人一齐跌在地上,就势顺着山坡背面向下滚去。   沈妙舟被迫与他紧紧贴在一起,冷风猎猎,从四面八方直冲过来,只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鼻间都是他身上熟悉的气息,那斜坡极长,不知滚了多久,只以为快到尽头时,却隐约听见清泠泠的水流声。   她愕然睁大双眸。   这山坡尽头难不成是一潭活水?!   然而自山坡上滚下来冲力太大,身体的去势完全不受控制,还不等做出什么反应,她已经和卫凛双双坠进了水潭里,溅起好大一阵水花。   入水的瞬间,沈妙舟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运气好像也没有太差,这竟是一处温泉。   所幸她提前屏住了鼻息,没有呛进多少水,也没有遭遇料想中的刺骨寒意,只觉卫凛的动作似乎一僵,钳着她的力道霎时撤去大半,她没有多想,稍稍用力便彻底挣脱开,向岸边游去。   水不算深,更何况卫凛那样高的身量,想来就算他不通水性也淹不死,沈妙舟爬上岸边,一边整理衣襟,一边不甚在意地回头扫了一眼。   不看还好,这一看,她猛然愣住了。   水面上白雾袅袅,没有半个人影。   卫凛竟然没浮上来!   落水时似乎听见他急喘了几声,是呛水晕过去了么?   沈妙舟的心脏狂跳起来。   “卫凛!”她惶急地唤了一声,稍稍犹豫一瞬,终于还是一咬牙,掉头扎进温泉池中,去寻卫凛的踪迹。   这处温泉虽然不深,范围却不算小,天色沉沉,在水中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用手臂四下摸索着寻人。   好在她水性不算太差,浮上水面换过一次气后,终于在水下摸到一角衣袍,她心头一跳,顺着向上寻到一条手臂,急忙搭上自己肩头,连拖带拉,拼尽力气总算把人拖上了岸。   就着透过林间的月光,只见卫凛两手死攥成拳,浑身还在不停地发抖,眉心深拧,下颌咬得死紧,额角甚至暴起了青筋,月光下,脸色惨白得吓人。   不过没有呛咳,她在他胸膛按压了几下,也不曾呕水,看起来他这个样子应当不是因为溺水,倒更像是怕极了水的缘故。   “卫凛!醒醒,没事了!”人命关天,沈妙舟顾不上离开,扶着他的脸颊,胡乱擦去他脸上的水珠,又去探他的鼻息。   卫凛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长睫轻颤,漆黑的瞳仁沾了些水光,直直地望着她。   沈妙舟跪坐在他身侧,被他这样看着,一时也愣住了,小手僵硬地维持着探鼻息的动作。   “没事了。”过了好半晌,她收回手,低声安抚。   卫凛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胸膛微微起伏。   静默无言,水珠顺着她的脸颊从下颌滑落,啪嗒一声,滴落到卫凛的身上。沈妙舟忽地回过神来——眼瞧着他没有性命之忧,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她起身就要离开,却不料卫凛忽然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得猛一个趔趄,直接跌扑到他身上。   不待她起身,他出手如电,迅速点了她后心几处穴道,沈妙舟半边身子顿时酸软发麻。   “……伤了我,这么轻易就想走?”   他哑声问。   攥着她的那只手微微发颤。   沈妙舟一顿,很快笑了笑道:“若是我没看错,卫大人似乎不通水性?我把你从水里捞出来,咱们大家也算扯平了罢!”   卫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哂:“你倒是算得一笔好帐。”   沈妙舟正想笑他两句“不敢不敢”,就见他薄唇微动,缓缓吐出两个字来:“夫人。”   夫人。   他声音很低,入耳却不啻惊雷,沈妙舟心下大惊,猛地抬头看向他。   卫凛静静地与她对视,黑眸幽沉。   沈妙舟心脏狂跳,霎那间脑子里一团乱麻,他是怎么认出来的?难道说,从上次交手后他就疑心那人是她了?   看他神色,显然已是笃定,而非试探。事已至此,沈妙舟慢慢镇定下来,故作诧异道:“卫大人这是怎的了,难不成是落水后迷了心智?见人就唤夫人,这可不大好罢。”   卫凛低声问:“还想抵赖到几时?”   或许是落过水的缘故,他声音里带着些沙哑散漫,竟然有种异样的撩人。沈妙舟一只手还撑在他的胸膛上,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说话时,胸腔的轻微震颤。   沈妙舟不大自在地向后挪了挪,不再与他身体相触,这才正色道:“卫大人,我当真不是你夫人。不过我对你也确是没有恶意。我并非杀手楼中人,先前和你动手是迫于无奈,现在给你赔礼啦。咱们就此别过,成不成?”   “不成。”卫凛答得斩钉截铁。   他坐起身子,右手甚至还握得更紧了几分,像是生怕她逃了一般。   沈妙舟气结,不再和他多费口舌,出其不意右手一勾,想要扣住他左手手腕,自己好趁机脱身,可谁知卫凛手上功夫极俊,再加上她半边身子酸麻无力,这一下竟抓了个空,甚至还险些被他反扣住。   林间吹过一阵冷风,湿衣黏在身上,冷得人牙齿格格打颤,她越想越气,愤愤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再下水救你!”   卫凛凝视着她的眼睛,“我倒是更想知道,你我之间有何交情,让你下水相救?”   沈妙舟轻哼一声:“我天生心肠好,不许么?”   “心肠好?”卫凛眼神微冷,“是出手便直攻我伤处的那种好么?”   说起这个,沈妙舟心里隐隐有点过意不去,但当时情急又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听他这意思,竟像是很记仇要算账的模样,她硬着头皮和他周旋:“我事先在腰里藏了一包石灰粉,一包面粉,方才冲你扬的是面粉,可见我没想伤你。”   闻言,卫凛眸色似乎有几分松动,停了一会,伸指向她腰间探去。   指尖划过衣带,若有似无地触到她腰间软肉,霎时勾起一片又酥又痒的栗来。   沈妙舟身子一紧,急忙向后躲闪,“你做什么!”   卫凛反问:“你怕什么?”   “……怕你下流!”沈妙舟小下巴一抬,问道:“卫大人平素审讯也这般对女子动手动脚么?”   “你和旁的女子不同。”   她不忿:“哪里就不同了?”   卫凛定定地凝住她许久,“你是和我拜过天地的正头夫妻。”   沈妙舟一时语塞,“我不是!”   就算拜过天地那也是假成亲,当然不作数。   卫凛神色一寒,忽然逼近几分,将她紧紧逼仄在他的影子当中,不等她反应过来,抬手解开她的发带,挑了一缕湿漉漉的头发到她面前。   夜色中,那缕发丝中间竟泛着星星点点的淡绿色暗芒。   卫凛淡淡道:“昨晚,我在你的发间洒了一点荧粉。如今看来,虽被水冲去不少,但还是留下了几分痕迹。”   沈妙舟心中一跳。   都怪她太大意。   卫凛的呼吸洒落在她耳侧,近乎耳鬓厮磨般,声音却冷得像一片薄冰:“还要抵赖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我是……”沈妙舟看着他,声音发颤。   他轻轻捏起她的下颌,像一个极为耐心的猎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猎物,“你怎么?”   “我是你小姑奶奶!”   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沈妙舟右腕一翻,几根细针夹在指间急刺向他腰腹!   卫凛反应奇快,猛地撤手回挡,却已然来不及,细针一刺即入。   察觉到他身子一僵,沈妙舟看准时机,左腕用力向外一挣,起身就逃,卫凛却从后猛地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她半边身子使不上力,这么一下直接跌在了湿软的岸边。   卫凛随即翻身覆了上去,咬牙用身体压制住她。   “放开!放开我!”沈妙舟手脚并用,气得一面挣扎一面骂人,“狗东西!不要脸!”   “嗯,我不要脸。”卫凛不知吃了她几拳,终于捉住她的双腕,举起来困在她头顶。   “你假扮文安乡君同我成亲,到底有何目的?”他逼视着她的杏眸,额前渗出点点冷汗,“如此盛情,倒不若我们便做了真夫妻,嗯?”   说着,他一只手向下探去,作势去解她的衣带。   她的衣襟在挣扎中早已有些散乱,又湿了水,若隐若现地透出贴身小衣的轮廓来,卫凛指腹滑过之处,便带起一层层的颤栗,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般笼罩下来,直渗进肌肤毛孔中,她避无可避,鼻息间都是清冽微苦的降真香,隐隐夹杂着几分血腥气。   虽明知他八成是在虚张声势,可沈妙舟仍是又惊又羞,心念电转间,脱口急道:“你假扮卫凛,又有何目的?”   闻言,卫凛似是一僵,凤眸微眯,“你说什么?”   沈妙舟强自镇定下来,轻哼道:“我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不管你信不信,我当真无意和你为难,你放开我,咱们从此两不相干,不好么?”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卫凛的眼神似乎瞬间沉了下来,“做梦。”   怎的这般油盐不进!沈妙舟气得头脑发晕,只想出一口恶气,张口便狠狠去咬他近在眼前的喉结。   卫凛猛地僵住。   好半晌,他哑声道:“别动。”   他气息微弱,说话时喉管微微震颤,有种异样的触感,但她顾不上细思,含混着威胁:“先放开呜!”   卫凛却不再答话,呼吸越来越急促,压在她身上的重量也越来越沉,肌肤触之发凉。   沈妙舟忽然意识到他不对劲,上回她用乌头针伤他,似乎也是这般,没有四肢麻痹,倒像是逍遥散毒性发作。   不过眼下管不了那么多,趁他钳制不住,她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推到一边,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往远处走去。只是还没走远,就听见卫凛低哑艰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吴……中仁。”   沈妙舟脚步一顿,撑着树干,回头看他。   “他在我手里。”卫凛脸色惨白,咬牙撑起身子,断断续续道:“你,随我……回去……”   既已撕破脸皮,还能放心随他回去么?沈妙舟心存警惕,不肯直接同他交底,“吴中仁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里四处,都是我的人。”他不答话,只艰难地喘息着,“你走不脱。”   抬眼望去,远处果然有杳杳的火光,其间还夹杂着人声,似乎正向这边围拢过来。   身上湿衣渐冷,再过些时候便要结冰,手脚很快就会被冻僵,到时逃也逃不远。   犹豫片刻,沈妙舟费力地走回到卫凛身边,抽出他腰间佩刀,抵上他喉间,轻哼道:“以你为质,我不信出不去。”   “以我为质?”卫凛瞥了眼喉间刀刃,又缓缓抬头,目光落到她脸上,冷得如寒冰般瘆人,“倘若他们不放行……你便杀了我么?” 第33章 合作   夜风簌簌, 穿林而过。   那柄不知喂过多少人血的绣春刀在月色下折出冷冽的寒芒,凉凉倒映在卫凛漆黑的瞳仁中。   他的目光里像是还有别的什么情绪,没来由地, 沈妙舟被他看得心里一抽,竟有几分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你可要杀我?”   她手中的绣春刀锋锐无匹, 卫凛刚一说话,喉间滚动,触及刀刃, 只一瞬,肌肤便已被轻易地割出一道浅口。   细密的血珠迅速渗出来,顺着喉颈的肌理缓缓滑向中单领缘,伴着细微的刺痛,淌出一线温热的触觉。   卫凛却似浑然不觉, 凤眸紧紧逼视着她。   风吹林动, 沈妙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鬓角的冷汗滚下来,坠落在她手背, 无端激得她心头一颤。   隔了好一会儿, 沈妙舟别开视线, 抿了抿唇,“他们不会不放行。”   身旁的枝桠被寒风吹动, 窸窣轻摇,林外人声渐近,二人间却好像静得落针可闻。   卫凛忽而冷笑一声,凤眸微眯:“你且试试。”   话音未落, 他竟反握上她持刀的手,带着她猛地向自己颈间抹去!   这动作来得猝不及防, 沈妙舟登时大骇,急忙挣开他的力道,向后收刀,“卫凛你疯了!”   她已经竭力躲避,可刀刃仍是在卫凛颈间一带,划出了一道细长的伤口。   简直就是疯子!   看着那道血痕,沈妙舟仍心有余悸,半晌回不过神来,胸膛急剧地起伏着,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卫凛却神色平静,长指迅疾一伸,正正点中她后颈。   “啪”地一声闷响,绣春刀砸到泥雪地上,沈妙舟只觉身上酸麻,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跌了下去,被卫凛抬手稳稳接入怀中。   **   树林深处,眼见搜寻的人已不再追来,陆烽微松了一口气,脚步稍停,低头看向手中搀扶着的陈令延。   见他一张脸白得吓人,满头都是冷汗,陆烽心下微焦,关切道:“少爷,身上好些了没有?”   “死不了。”陈令延缓了两口气,颤着手指向林中的方向,怒道:“方才卫凛那厮摆明是落了单,咱们手里还有火铳,烽叔为何偏要拉着我走,不趁机取了他狗命?”   陆烽叹道:“少爷,咱们这回中了卫凛那小子的奸计,那几杆火铳能将他暂且吓退就已不错了,更何况姓刘的阉狗有令在先,你身上的奇毒还指着他的解药,大人就留下你这么一点骨血,倘若有个什么闪失,我便是死了也没脸下去见他!”   陈令延阴恻恻道:“那点毒算得了什么,只要能杀了卫凛,我死也瞑目!”   “杀他倒也不必急在一时,且先让他吃些零碎苦头。”   陆烽一面说,一面搀着陈令延往前走,“崔家虽然犯了事,可崔缜不明不白地死在诏狱里,那群死硬骨头的酸腐文人向来聒噪,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件事,不把卫凛往死里参才是怪事。再加上崔缜在国子监素有威望,只需在其中周旋一二,让国子监里气盛的学子们闹起来……”   陆烽冷笑一声,“像他这种当刀子的,只要逼到一定地步,圣上自然要折刀以平众怒。”   陈令延神色忽地一僵,双拳攥得咯咯直响。   陆烽发觉自己失言,心下暗悔。当年陈家满门获罪又何尝不是因此而来?   他急忙另挑起个话头:“现下当务之急是从刘阉那里弄来解药。宁王性子阴鸷,你这样受刘阉挟制,帮他做事不是长久之计。”   “若能将吴中仁劫到手,咱们就有了先机。只是要想从卫凛手上夺人,当真不易,还需得从长计议。”   陈令延沉默半晌,忽然开口,“烽叔,卫凛对他那个夫人,似乎颇为上心,不妨用她相挟,跟卫凛换人。”   陆烽拧眉:“怎会?皇后硬塞给他的一个棋子罢了,如今崔家败落,那女子恐怕也没多少时日好活。”   “不会。”陈令延摇了摇头,目光森然,“前晚我在灯市口巷看见他带那女子去吃面,那处面摊其实有些不同,他若不是对那女子有几分上心,断不会带她过去。”   闻言,陆烽神色一振:“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   陆烽仍有些迟疑,沉吟道:“如此说来,这法子倒有几分可试,只是依卫凛那个淡漠性子,想要他为个女人妥协,恐怕……”   陈令延截断他的话头,不耐道:“左右都是个难,不试试怎知道成不成?”   陆烽凝眉思量片刻,终于点点头,肃容应好,“那便如少爷所言,咱们权且一试。”   **   隔日,卫府。   长廷取来金创药,给卫凛肩头的伤处换药,刚刚缠好细布,余光又瞥见他喉结上那圈隐隐见血的牙印,立刻默默地垂下眼,硬着头皮装没看见。   看那大小和齿痕,明显是女子咬的。   其实他也不知自家主子明明是去追夫人,怎么变成了领个陌生女子回来。他带人寻到林中时,就见自家主子紧紧揽着那女子,两人昏在一处,衣衫湿透,很是凌乱。   若说那女子是刺客吧,主子却把她安置在夫人的主屋里,可若说那女子是旧识吧,主子偏又让人严密看守,像是生怕人跑了一般。   这两日里,因为崔缜的事,言官们的弹章如雪片般地一封封递到了御案之上,个个跟疯狗一样追着他家主子咬,今日早朝散后,老御史乍一看见他家主子喉间那个牙印,更是险些没气得厥过去,什么“狼心狗肺、沉湎声色、不知廉耻”的叱骂之言不要钱似的往外砸。   长廷知道自家主子身处这个位子,遭过的骂早已数不胜数,但是被骂“沉湎声色”,属实是破天荒头一回,最奇的是,他主子竟还一副坦然受之的模样。   实在古怪得很。   “公子,姜汤好了,喝些驱驱寒。”荣伯敲了敲门,端着一个瓷碗走进来,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长廷回过神来,上前从荣伯手里接过瓷碗。   “嗯。”卫凛掩好衣襟,松松披了件玄色大氅,抬头看见他手中的姜汤,目光略一沉吟。   长廷心领神会,轻咳一声,给荣伯递了个眼色:“荣伯,这姜汤给主屋送去一碗没有?”   “……没有。”荣伯好像忽然意识到点什么,忙道:“我这便送去。”   说着,他转身就要出门,却被卫凛从后叫住:“不必了。”   长廷和荣伯都微微一怔,稍感意外。   卫凛又道:“去醉仙楼订一锅杏仁羊肉,再另盛碗慢炖的羊汤,给她送去。汤里撒些细碎的椒粉,加几滴老醋,不要放姜。”   荣伯知晓羊肉驱寒的效用也是极好的,于是愣愣地应下,退了出去。   长廷听得暗暗咋舌,只觉主子最近真是越发莫测,自己这个第一心腹也有点摸不清他的心思了。   “昨晚带回的那两个活口,招了没有?”卫凛忽然问道。   长廷摇了摇头:“还不曾。”   卫凛凤眸中泛起寒意:“用杀手楼的法子拷问,仔细下手,留一口气,看他们是否识得这些手段。”   长廷一个激灵,拱手道是,转头便领命而出,差点和匆匆前来通禀的门房小厮撞个正着,好在长廷武艺上佳,急急让开一步。   门房不大好意思地挠挠头,“长廷哥。”   长廷咧嘴一笑,“外头怎的了,这般着急?”   门房向卫凛恭敬一礼,对二人道:“府外有一人自称是夫人义兄,求见大人。”   长廷愣了愣,回头看向卫凛,“主子,属下帮您打发了?”   “不必。”卫凛轻轻牵了下唇角,“他来的正是时候。”   沈钊昨夜和客栈外埋伏的杀手缠斗了半晌,等他终于寻到空隙脱身时,四下早已不见沈妙舟的踪影。   他循着雪地上的痕迹一直追进密林深处,来来回回找了一整夜,却什么都不曾找到,越找,心下越凉,直到天色渐亮,他心中只剩一丝侥幸,指望着她是被卫凛的人缠住,带了回来,于是只等城门一开,便匆匆赶来卫府探听消息。   沈钊在花厅中等了将近一炷香的功夫,心下越发焦躁,可拿不准沈妙舟到底在不在卫凛府上,不敢像上回一般硬闯,只能强自忍耐,眼见盏中茶汤颜色愈黄,就要按捺不住时,一道挺拔俊瘦的身影不疾不徐地迈进门来,目光清凌凌地向他望去:“你来此所为何事?”   视线相对,沈钊“腾”地站起来,又暗自后悔没沉住气,顿了顿,故作轻松地道:“啊,没什么,上回我妹子中毒,不知现下身子如何了,我来瞧瞧。”   卫凛神色没什么波澜,“她一切安好。”   “嗯……那便好。”沈钊瞧不出虚实,一咬牙,直接道:“倒还有一桩事。昨晚我与师妹在城外撞见锦衣卫抓人,不小心和她走散了,不知卫大人可曾遇到?”   沈钊一面说,一面紧盯着卫凛神色,生怕他有所作伪,可不成想,卫凛竟认得极为痛快,“她在我府上。”   闻言,沈钊猛地上前一步,神色大喜:“当真?”   卫凛淡淡道:“她是我拜过天地的夫人,自然该当在我府上。”   沈钊脸上的喜色僵住,迟疑道:“你这是何意?”   卫凛忽地一哂,抬眸静静地看向沈钊,“与你走散的,到底是师妹,还是义妹,应当无需我再多言。”   沈钊心头一凛,知道沈妙舟假扮身份已被卫凛看穿,只怕此事不能善了,右手不自觉地按上剑柄,“你待怎的?想扣住她么?”   卫凛目光中渐渐露出嘲弄的意味,“冒名替嫁是欺君大罪,你们应当知晓。”   沈钊神色警惕:“你什么意思?”   “你我不妨做笔交易。”卫凛缓缓道:“倘若事成,欺君之罪皆由我担待。”   沈钊目光微动,“……说来听听。”   “我可以放你去见吴中仁一面,待你要做的事了结以后,回来替我寻个人。”   听闻可以见到吴中仁,沈钊心里微微一动。   可这条件摆明了是对自己有利,怎么听着像他有放水相助的意思?不过再看看眼前这人冷冽淡漠的模样,沈钊暗自啧啧,只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谁不知卫凛行事莫测,手段果决,怎会有意相助?只怕他是另有异谋,说不准他想借自己的手,与劫夺吴中仁的幕后之人周旋,由自己在明,而他在暗,坐收渔利。   只不过不论怎么讲,能见吴中仁一面,寻到些义父行踪的线索,就值当得很。沈钊点点头,又问:“那你要找的是什么人?”   卫凛淡淡扫了他一眼,“待你回来再讲不迟。”   倘若是随口胡诹,他又该去何处寻人?沈钊眉稍微挑,“还是此刻说明的好,咱们都安心。”   卫凛沉默片刻,道也好,“昨晚劫夺吴中仁的那伙刺客出自杀手楼,其中一人名叫陈令延,你将他活着带来交给我。”   “就这样?”   “只这一个条件。”   思量片刻,沈钊双眉一扬,朗笑道:“好!这买卖我做了!你且将般般带出来,等我们见过吴中仁,便去捉了这姓陈的给你。”   闻言,卫凛冷笑一声,“将她放了,方便你们一走了之么?”   “莫非你是要扣她为质?”沈钊不由得生出怒意。   卫凛不置可否。   沈钊颇不甘心,又上前了两步,想说起码也要见沈妙舟一面,亲眼看她无恙,不经意间却瞧见卫凛喉结上有一圈小小的牙印,边缘微微泛青发红,显见是新咬不久。   他投身行伍多年,尤其在宁州这样苦寒的地方,卫所里净是些浑人糙汉,闲聊胡侃时向来荤素不忌,一些床笫间的花样他也有所耳闻,还有人喝花酒回来后顶着喉间的牙印红痕招摇过市,说是别有滋味。   想到这,沈钊脸色顿时大变,猛地拔剑指向卫凛,声音发颤:“你这喉咙是怎回事?你……你把她怎样了?!”   卫凛长指一伸,轻松夹住剑刃,嗤道:“我二人之事,与你无关。”   沈钊心头怒极,喝道:“她是我妹子,怎会和我无关?”   卫凛冷冷地盯着他,目光如刀锋一般寒意透骨,“你当真只把她当妹子?”   沈钊蓦地怔住,攥着剑柄的手用力到发白。   庭院中静了下来,只有冷风簌簌而过,他和卫凛无声对视,只一个眼神,彼此的心思都有几分了然。   “此去颇多凶险,你想要她也搅入其中么?”卫凛继续问道。   默了好半晌,沈钊咬牙道:“……我永远都是她哥哥。事成之前,便暂且让你替我护着她,但你若敢对她无礼,我决计不会放过你。”   替他?卫凛轻嗤一声,转眸瞥了眼铅云密布的天际,提醒道:“风雪欲来,你还是及早去办事的好。”   沈钊随暗卫离开后不久,浩大的雪花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朔风呼号,天地间一片乱琼素白。   卫凛拢了拢狐裘,慢慢穿过回廊,走到后院主屋,轻轻推开木门,便有热意扑面而来。   堂中燃着三个炭盆,都是上好的红罗炭,烧起来无烟而有光,将整个屋子烘得暖意融融。   卫凛解下大氅,随手搭在铜熏笼上,走到卧榻跟前,轻轻挑开了帷帐,看向躺在床上的人。   少女身形纤瘦,肌肤白皙得仿若软玉,身上盖了一层厚厚的被子,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更显得五官精致小巧,只是好像睡梦中有什么烦扰之事,一双秀眉轻轻蹙起,眼睫也在微微颤动。   他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问道:“醒了?”   等了半晌,沈妙舟却一动也不动,双眸紧闭,半分清醒的模样也没有。   卫凛眉心拧起,俯下身靠近了几分,却见她脸上泛着异样的潮红,额头也细汗点点,不由得心下微惊,伸手去试她面颊的温度。   不成想,她竟忽地张开嘴,狠狠咬住他指节,一面毫不留情地用牙齿碾磨,一面睁开眼,忿忿地瞪了过去。   卫凛一怔。   看清眼前这张俊脸,沈妙舟咬得越发用力。   她都要气死了!   昨晚她只因一时心软,竟被卫凛偷袭得手,等她醒来,就已经身处卫府的主屋了。甚至,也不知是哪个没眼色的,在屋内燃了好几个炭盆,又给她盖了厚厚一层被褥,她本就喜寒畏热,这样一烤,热也要热死了。   她想起身看看,却惊觉自己被人点中了穴道,四肢软麻无力,根本动弹不得,连想掀开被褥都不成。   一直到方才,她才将将能张开嘴,正巧卫凛伸手过来,若不狠狠咬上他一口,实在难泄心头之恨,哼!   沈妙舟咬着他指节不放,舌尖渐渐尝出一丝甜腥腥的血味。   卫凛倒是硬气得很,黑眸静静地看着她,一声不吭,任由她咬,直到她终于松了口,才低声问:“解气了?” 第34章 软禁   解气?怎么可能!沈妙舟忿忿地白了他一眼, 张口乱骂:“死卫凛,臭卫凛,烂卫凛!”   卫凛没作声, 只转头招呼来人,吩咐撤下去两个炭盆。   沈妙舟见他气定神闲, 也不知有何图谋,一双杏眸警惕地盯着他:“你抓我回来做什么?”   卫凛撩袍在榻侧坐下,斜乜了她一眼, 眉稍微挑,“怎的不叫‘夫君’了?”   还占她便宜!沈妙舟又羞又气,忍不住再瞪他一眼。   卫凛轻笑了一声,像是心情极好。   他微微俯身凑近,衣料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 鸦青色曳撒上缠着风雪的凉意和微苦药香, 激得她身上寒毛一根一根地竖立起来,心跳得飞快。   他越逼越近,沈妙舟下意识地想往里躲, 可身子偏生不听使唤, 只觉得耳根越来越烫, 一阵阵热意潮水般上涌,恍惚间以为这屋子里又添了几个炭盆。   卫凛忽然停住, 伸手捏起她下颌,黑眸定定地注视着她,低声问:“这是你的真容?”   指腹微糙,贴在她白嫩的肌肤上, 凉丝丝的,还有点发麻, 很舒服。   沈妙舟匆匆把头扭向一边,躲开他的手,闷声反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又是这样反问。”卫凛轻哂一声,低低道:“易容替嫁,你好大的本事。嘉乐郡主。”   沈妙舟猛地一惊,双眸睁得溜圆。   卫凛知道自己是假秦舒音也就算了,怎么还知道她是嘉乐郡主?   不过转瞬她就明白过来,卫凛既已发觉是她易容假扮,而且早就对公主府起了疑,又曾见过她阿兄的面,那识破她真实身份自然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虽然如此,却也不能轻易承认,沈妙舟不服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是么。”卫凛眉梢微挑,“你惯用左手,据我所查,嘉乐郡主也是如此。”   沈妙舟轻哼了一声,“全天下惯用左手的人多了,卫大人要全都抓来么?”   卫凛淡淡道:“可还记得你给刘行人填写的验尸格单?那上面的字迹,与我让人在公主府里寻到的郡主墨宝相校,几无差异。”   沈妙舟霎时绷紧。   她竟然在这件事上疏忽了!   “还要抵赖么?郡主。”他低声问。   事已至此,沈妙舟心一横,提起一口气,转过头气汹汹地道:“没错,我就是嘉乐郡主,假扮秦姐姐替嫁了!你要把本郡主怎么样?”   简直和那日偷入他值房被抓包时一模一样,像只炸了毛的兔子。   卫凛极轻地勾了下唇角,垂下视线,淡淡道:“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还要把她抓回卫府,点了穴道动弹不得?鬼才信!沈妙舟正想反驳他两句,忽然想到一件事,忙问:“那盈霜呢?她只是听命行事,你不要为难她。”   卫凛颔首,“我放她去寻文安乡君了。”   知道卫凛还不至在这等小事上蒙骗她,沈妙舟稍稍放下了点心,决定和他好好地谈一谈。   “卫凛,我有些话,想和你聊聊。”   沉默片刻,卫凛看向她,示意她讲。   沈妙舟吸了口气,正色道:“我假扮文安乡君与你成亲,的确是为了探寻吴中仁的下落,但我对你也当真没有恶意,更不会与你为难。你我都和杀手楼有仇,你查案也少不了要追查杀手楼背后之人,我们好生说便是,为何不肯放我离开?”   卫凛听罢一哂,“郡主金枝玉叶,怎会与杀手楼结下仇怨?”   “你又何必假作不知?我的底细你当然早就查清了。”沈妙舟轻哼一声,“没错,我幼时曾不慎被掳进杀手楼中一段时日,后来侥幸逃了出来,自是要与杀手楼势不两立。”   卫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是颇为怀疑,“能从杀手楼中逃出来,郡主倒是当真很有本事。”   沈妙舟微微一滞。   良久,她摇了摇头,闷声道:“我没本事。是有一位好朋友搭救,我才能逃出来。可是他为了帮我逃出来,自己却给杀手楼的头领捉住害死啦……”   卫凛眸光微动,“那人也是杀手楼里的?”   沈妙舟闷闷“嗯”了一声,心中模模糊糊地浮起一个少年的影子。   单薄,沉默,冷冰冰的,像一棵倔强的孤松。   杀手楼里训练的法子极为酷烈残忍,他们这些被掳进去的少年最先会被编进诡字营,习练武艺,每三月一次比武较艺。   为了挑起杀性,按楼里的规矩,每场对局的胜者都需得刺败者一刀,哪怕就此一刀刺死对方,胜者也不会受罚,反而还可能得到奖赏,楼里的一众少年杀手对此都视作寻常。   在她看来,他们早已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只知互相撕咬的凶蛮野兽。   从来没有一个胜者手软。   除了他。   那次他比武获胜,可就是不肯刺对手一刀,不论掌营使怎样责打,他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绝不肯从命。她只隐约记得,他流了好多好多的血,被关进黑牢,断水断粮,以儆众人。   她心里既同情,又很有几分钦佩,便偷偷攒下吃食和伤药,趁着夜深时给他送去。   可他从来都不和她说话,起先她很不高兴,还为此和他发了好一通脾气,后来才知,他喉咙受过伤,不会说话,原是个小哑巴。   不知道他的名姓,她就只叫他哥哥。   后来他们谋划出逃,半路被楼中的人发现,是他舍了自己的性命不要,拦下追兵。倘若没有哑巴哥哥,她决计逃不出杀手楼去。   只是可惜,他们分别时还都年纪幼小,她后来又生过一场大病,已经完全记不清他的样貌了,只是确信他一定生得很俊,否则她才舍不得把自己偷藏的宝贝肉馒头分给他呢。   想到此处,好似天光乍破,沈妙舟在一霎恍悟——   为什么她从一开始对卫凛便没有那么多的忌惮之心?又为什么对他隐隐有几分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缘由的信任?   原来是因为,他和哑巴哥哥太像了。   一样的孤冷,一样的身有傲骨,一样的看着凶巴巴,其实心存仁善。   她无意中就对他生出几分亲近。   只不过卫凛口舌却灵便得紧,很会讥刺别人,这倒是和哑巴哥哥大不相同……   炭火烧出哔啵的声响,沈妙舟猛然发觉自己竟已出了好一会的神,而卫凛竟也没催促,只坐在她身侧一言不发,神色平静地看着她。   她微微发窘,轻咳一声,忙转回到正题来,“所以我真的没骗你,我与杀手楼的仇怨极深,你放我离开,我不会与你为敌的。”   可她说了这许多,卫凛竟分毫不为所动,“郡主这段时日,还是安心在此处住下罢。”   竟是铁了心要将她关在这里的意思?沈妙舟又气又委屈。   他这人怎么这样呀。   沈妙舟抿了抿唇,抬头看向卫凛,试图威胁:“我若是和家将断了联系,他们便会将你的身份报给皇上。冒名顶替锦衣卫,这样杀头的大罪,你不怕的么?”   卫凛轻嗤,“有何凭据?”   沈妙舟扬起下巴,“真正的卫凛,十八岁前的经历清清楚楚,从不曾和杀手楼扯上半点干系,又怎么会身中他们只给楼中杀手用的奇毒呢?”   他一哂,“我办过的秘差数不胜数,你又怎知我和杀手楼没有什么牵扯?”   “话是如此没错。”沈妙舟笑了起来,杏眸中露出狡黠之色,“不过陛下多疑至极,我若想要坏你的事,只需提上一提便足够啦。”   默了片刻,卫凛抬眸盯向她,“你当真以为,区区此事,便能对我有所妨碍?”   这话一问,便已是直承其事。   沈妙舟直视着他的眼睛,反问:“那如果你的真实身份很不一般,竟是某位犯官之后呢?偷名换姓回到京城,其间深意……怎会不让人多想?”   卫凛凤眸微眯了眯,慢慢道:“此话何解?”   “若无非同一般的渊源,前任指挥使陈宗玄陈大人,怎会冒险带你回京,还伪造一应户籍文书,替你遮掩身份?荣伯又是你自幼的忠仆,他既唤你‘公子’,那你原本出身必然不凡,八成是仕宦之家。还有徐太傅,你和他之间必然很有一段渊源,若是按年岁去查,这样的人家找起来……咳,找起来可不难。”   沈妙舟眼见自己说一句,卫凛的脸色就冷一分,等她话都说完,他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一双漆黑幽深的凤眸沉沉地望过来,目光晦暗难辨,又像是在竭力克制着什么。   他眼中戾气翻涌,逼得沈妙舟有些喘不过气,恍惚间竟像是被他的目光紧紧扼住了脖颈。   她不肯示弱,壮起胆子同他对视,心里却渐渐不受控地生出惧意,随即又很没来由地,觉得很是委屈。   他终究不是哑巴哥哥。   沈妙舟眼圈突然不争气地一红。   屋内霎时安静下来。   卫凛的身形好似在一瞬间凝固,僵硬地与她对视。   “你哭什么?”   过了好半晌,他才低低地开口,声音艰涩嘶哑。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沈妙舟的眼泪一瞬就涌了出来,顺着眼角直淌进鬓发里。她立刻把头扭到一边,大声反驳:“我才没哭!”   她暗暗恼恨自己关键时刻沉不住气,竟然示弱丢人,可是越气就越委屈,眼泪也越多,最后心一横,昂然道:“你生气也没用,这些猜测我都已写成密信,留给了府上的家将,有本事你便杀了我好了!”   说完,她便闭上了眼睛,一副引颈就戮的凛然模样。   等了很久很久,卫凛却没有丝毫动作。   久到她恍惚间以为身侧的人已经离开,忽然脸颊上有一阵冰凉微糙的触感抚过,像是他的指腹,轻轻划过她的眼角,为她抹去了泪珠。   带着一层薄茧的指腹缓缓摩挲过她柔嫩的肌肤,撩起一片酥酥麻麻的战栗。   沈妙舟微微一僵,心脏急跳了几下,一时有些无措,只将双眼闭得更紧。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见卫凛低声说:“别哭了。”   他似有些无奈,轻叹道:“郡主这般本事,不去茶楼说书,倒是有几分屈才。”   沈妙舟咬紧了唇,一声不吭。   不多时,身后衣料轻轻摩擦,发出窸窣的响动,似乎是他站了起来。   静默了半晌,他道:“不必再白费力气,我不会放你走。我已让人带你义兄去见吴中仁,你想做的事有他去办,莫再操心,这段时日,你就留在这里。”   “再过半个时辰,你身上的穴道自会解开。白日里我不在,若是闷了,府中你可以随意走动,但四处都有暗卫,逃不出去。”   沈妙舟越听越惊,心里又不安又气愤又委屈,转过头,气汹汹地质问他:“你真的要软禁我?!到底为什么呀?”   望着那双红红的兔子眼,卫凛的喉结滚了滚,沉默良久,可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屋去。 第35章 出逃   卫凛倒也没说假话, 过了一个时辰,沈妙舟的手脚果然恢复了力气。   她立马伸手去腰间摸乌头针,不防却摸了个空。   沈妙舟心下一惊, 掀开被子,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换了一身衣裳, 周身干净清爽,连里衣都是新的,头发也已洗过, 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   昨晚她和卫凛一同摔进温泉潭中,身上又湿又脏,衣物也沾满了污泥,显见自己是沐浴过后才被放到床榻上,换了衣衫。   可不知盈霜是何时离开的, 卫府里再没有旁的小丫头, 那……是谁替她沐浴更衣的?   ——“如此盛情,倒不若我们便做了真夫妻。”   猛地想起卫凛说过的这句话来,沈妙舟心头砰砰乱跳, 又羞又气, 一把将被子拉过头顶给自己罩了起来, 耳根热得不敢再想。   埋头闷了一会,她渐渐冷静下来, 想着依卫凛素常的傲气,不会做这等趁人之危的行径。   但此处总归是个是非之地,还得想法子尽早脱身。更何况,虽然听他说阿兄去见了吴中仁, 但事关爹爹的下落,她总要亲耳听到消息才能放心。   正思量着, 荣伯送来一个食盒,里面装着两个小汤盅和一砂锅的杏仁羊肉,盖子一掀,还冒着热腾腾的白雾,她一尝便知是醉仙楼的菜色。   取最厚嫩的羊肉,用甘泉水小火慢炖数个时辰,熬出来的羊肉香而不膻,还带着一股杏仁甜味,她最是喜欢。汤盅里是另外盛的羊汤,口味鲜辣,正好调剂杏仁羊肉的甜香,也一样很合她的胃口。   沈妙舟提起木筷,将筷尾在小桌上墩平,原想先把姜丝挑出来,却发现羊肉和羊汤里都没有放姜丝。   微微一愣。   ……是卫凛的吩咐么?   她从前每次想吃醉仙楼时,侍女都会事先与庖厨叮嘱忌口,而且醉仙楼的膳食向来精致仔细,所以她也不知原本的做法里会不会放有姜丝。   沈妙舟心情复杂。   这人……   心头乱糟糟的,索性不再细想,吃下几大块羊肉,又喝了一盅羊汤,肚子里顿时暖洋洋的,发出一身薄汗。   她稍微歇了一歇,披上斗篷出门,打算先摸一摸府里的情况。   只是刚一迈过主屋的门槛,便有一个暗卫忽然现身,在她身前一拱手,恭敬道:“姑娘,小的玄午,奉主子吩咐,在府中要寸步不离地看护您。”   沈妙舟:“……”   有人盯梢,也算是意料之中。   其实这个暗卫她认得,是那晚和卫凛去吃面时,奉命去小巷追人的,武艺极佳。   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方脸浓眉,神情板正,一看就是个实心眼儿。   沈妙舟点点头,继续往前走,算是默认了他的跟随。   卫府的面积并不算大,各处地形她早已熟悉至极,主屋到大门这一路到处都是屋舍,最容易藏匿暗卫,想来大约只有后院的小池清净一些。荷池四面树木低矮,冬季枝叶凋零,无法藏人,便于她逃跑。   她一面溜达,一面状似漫不经心地向玄午打探:“你叫玄武,那可是还有青龙,朱雀,白虎?你们都奉了命要寸步不离地‘看护’我么?”   玄午老实道:“小的名字是午时三刻的午,不是神兽那个武。府里也没有青龙,朱雀,白虎,主子只吩咐了小的。”   嗯?这或许算是个好消息。   沈妙舟眉眼一弯,“你家主子可有交代,是把我当犯人呢,还是把我当客人?”   玄午犹豫半晌,认真答道:“是当做贵客。”   沈妙舟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问:“那倘若贵客有什么需要,该当如何呀?”   玄午微微一怔,答道:“请姑娘吩咐,只要,嗯,不违主子命令,小的便着人去办。”   沈妙舟眨眨眼,“那好,我想吃城西鸣玉坊里,小耗子巷孙嬷嬷卖的糖炒栗子。”   玄午应是,抬手招了一下,右侧屋檐下随即有一道影子掠过。   沈妙舟往前走了一段路,又笑咪咪地问:“这府里乏闷得紧,有劳小哥再给我寻些话本罢?听说城东思贤书局新出了好本子,我很想瞧一瞧呢。”   玄午一怔,迟疑道:“……还请姑娘见谅,府中没有多余人手,需得等青松买了栗子回来再去。”   果然除去各处监守暗卫外,还有人随时待命便宜行事。   沈妙舟有意再试探一番,看看能否多支走一两人,于是哼了一声,佯怒道:“偌大的指挥使府,连几个差使的人都没有么?莫不是存心怠慢?”   见她神色冷冷的,玄午心下一凛。   主子虽未明言,但他们这些暗卫都知道,主子对眼前这位姑娘的态度颇不一般。   昨夜主子旧伤复发,好容易清醒过来,一得知她被扣在了柴房,脸色登时沉得吓死人,也不顾自己身上有伤,直接将人抱回了主屋,又让夫人的婢女给她洗漱换衣,眼见全都安置妥当了这才回去包扎伤处。   主子吩咐他跟紧这位姑娘,原话也是,只要她不出府门,一切由她喜好。   若是让主子知道自己惹了这位姑娘不高兴……   玄午顿时急得脸色发红,说话都结巴起来,“没,没有,小的不敢怠慢,实在是主子有命……不如,不如请姑娘随小的去找管事荣伯,嗯,小的请他去城东走一趟!”   见他这副情状,沈妙舟大致确信是卫凛下了死令,其他暗卫轻易不可调动。   “是我错怪你啦,那我等等就是。”沈妙舟不想再为难他,顿了顿,又吩咐道:“等他回来,叫他再去城南帽儿巷冯记钗环铺,给我取一支金钗来,就说是沈姑娘数日前定下的,海棠花纹样的那个。”   先前她和卫凛说留信给家将的确是在诈他,但她倒也当真和冯叔留过暗号,只要遣人去钗环铺,说沈姑娘要海棠花簪,冯叔就会把藏了烈性蒙汗药的簪子交到她手里。   等有了蒙汗药,行事总会方便许多。   她这样把暗卫折腾一通,也是怕单独只说去钗环铺太过引人怀疑。   果然玄午没怎么多想,只拱手应是,“小的记下了,姑娘放心。”   说完,他抿了抿唇,又小心补充:“姑娘莫急,青松脚程很快。”   沈妙舟笑盈盈地应好。   说话间走到了府门附近,然而还不等她靠近府门,便有两个护卫上前拦阻,说是姑娘若想出府,还是等殿帅办事回来的好,口中十分恭敬,但脚下半步不退。   沈妙舟早有心理准备,也不多说什么,转身往回,慢慢闲逛到后院荷池,果然视野开阔,藏不下什么人。   只要想法子迅速制住玄午,逃出卫府应该不是很难。只不过她现下一无兵刃,二无毒针,石灰粉被搜了个干净,蒙汗药也还不曾到手,硬碰硬是不成的,倘若一击不中反倒引来旁人。   最好是趁他不备点中他的穴道。   可点穴是门高深功夫,既要有内劲,又要熟识人体全身数百个穴位,没有五七八年的苦功也学不成。   当初她在杀手楼时年纪幼小,还没有学到,逃出来后又贪玩偷懒,也没怎么认真和爹爹学过,认穴不准,只会攻人膻中和大椎,但这两处都是习武之人经脉的重中之重,若非心慌意乱情况危急,实难露出破绽任她点穴。   论起点穴,她是只三脚猫。   如今再想,真是悔死啦!   沈妙舟想得头痛,干脆走到水榭中,坐下歇了一阵。   现下正是冬日里最冷的时候,水榭四周的池面上结了厚厚一层冰,然而冰面下竟隐隐看得见几尾红色鲤鱼悠游来去,煞是好看。   沈妙舟心念一动,指着冰面,对玄午笑道:“这鱼儿好看,我想钓几条来玩玩!”   玄午实在是有些头大,却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捡来一块石头,一面暗自留心沈妙舟的动静,一面在冰面上砸出个径约三尺的窟窿来。   “成了!”沈妙舟惊喜地一拍手,兴冲冲地去找荣伯要来鱼竿和鱼饵,在水榭坐下钓鱼。   直到青松买回了栗子话本和银钗,她也没能钓上来一条鱼。   不过沈妙舟全不在意,钓鱼不过是个托词,以防荷池来多了会惹玄午疑心,如今蒙汗药顺利到手,自然有别的法子出逃。   眼见天色渐晚,沈妙舟收好鱼竿,起身回到主屋,打开装银钗的木盒,取出夹层中的小纸包,慢慢打开,里面正是白色的蒙汗药粉。   就在此时,外边忽然有人低低唤了声“主子”。   沈妙舟心脏顿时漏跳一拍,手上一抖,险些将蒙汗药洒了出去。   熟悉沉稳的脚步声渐近,在门口停下,“笃笃”两声轻叩,门外的人淡声道:“我带了晚膳。”   雪后天霁,淡金色的夕阳穿过院墙洒落下来,在门扇上映出一道挺拔如竹的利落侧影。   她急忙用指甲蘸取了一些蒙汗药,再将纸包折好,匆匆收进袖囊,深吸一口气,故意叫道:“你走罢,我才不要吃!”   屋外安静了一瞬,不多时,木门被人轻轻推开,卫凛拎着食盒,迈步进来。   沈妙舟端坐在美人榻上,正与他视线相对,当即气鼓鼓地白了他一眼,把头扭到一边,一句话也不说。   卫凛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走到桌案前,打开攒花食盒盖子,把饭菜一样一样取出来,“当真不吃?”   她悄悄瞥一眼桌上菜色,胡椒醋鲜虾,笋鸡脯,椒沫羊肉,牛骨百宝攒汤,还有一碟松子百合酥,都是她平素爱吃的。   她其实早有些饿了,看见这些饭菜忍不住心动,但只怕答允得太痛快,卫凛会疑心她想动手脚,于是仍旧装作不服气的样子,一声不吭。   “也罢。”卫凛面对着她坐下,淡淡道:“听闻青松一人似乎不够你差使,明日我再多留下三人,如何?”   沈妙舟瞬间扭回头来,忙道:“不必!他一人就够了。”   卫凛看着她,眉梢微挑。   沈妙舟登时会意,正好由着他的意思顺势而为,抿了抿唇,仿佛很生为难一般,犹犹豫豫地蹭到桌案前,落座,取过湿帕慢吞吞地净了手,提起木筷。   卫凛看起来似乎颇为满意,轻扯了下唇角,提箸夹起一筷冬笋,送到她碗中,“尝尝。”   沈妙舟看了他一眼,也不推辞,乖乖吃过几口,见他垂眸用饭,她另拿起一只小碗,伸手上前去盛汤,放下木勺时,轻轻一掸,悄无声息地把指甲中的蒙汗药下进了大汤碗中。   “味道可还合胃口?”卫凛忽然问。   沈妙舟心尖一抖,强自镇定地品了一口小碗中的百宝汤,硬梆梆地道:“还成。”   卫凛掀眸看她一眼,也盛了一小碗汤。   余光里瞥见他不慌不忙地将碗拿到唇边,就要饮下,沈妙舟的心噗通噗通急跳起来,简直快要跳到嗓子眼去,她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强作无事继续用膳。   然而下一刻,他竟又将汤碗放了下去,看着她道:“郡主。”   沈妙舟险些一个激灵,手指狠狠攥紧木筷,抬眸看向他。   卫凛再次拿起了汤碗,淡淡道:“明日若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荣伯。”   沈妙舟听见心在胸膛里突突地跳。   她抿了抿唇,尽量自然地闷闷“嗯”了一声。   卫凛似乎没发觉什么异样,收回视线,慢慢地喝下了那碗汤。   沈妙舟放在桌下的手狠狠攥紧衣角。   冯叔那里的都是性子极烈的蒙汗药,只需指甲盖大小的一点,就足够让成年男子昏睡个一天一夜。卫凛虽然只喝了一小碗汤,但要让他睡上几个时辰一点不成问题。   眼瞧着汤碗见底,她在心里默默数起来:“十……九……八……七……”   “六”还没数完,就见卫凛眉心一拧,看向她的那双凤眸中现出几分迷蒙,“你,你……”   话还未说完,他身子微微一晃,“砰”一声,倒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了。   沈妙舟心脏狂跳,手心腻出一层潮汗,勉强定了定神,小声唤道:“卫凛,卫凛!你怎的了?卫凛!”   无人答话。   她又拿起一根公筷,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胳膊。   没有反应。   她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咬咬牙,筷头向上,对准了他右肩伤处一戳。   依旧毫无反应。   沈妙舟顿时长吁一口气,简直是劫后余生!   她小心地起身,走到卫凛身侧,犹自不放心,从袖囊中拿出蒙汗药,取了一点点化在茶水中,一手轻轻捏住他下颌,一手握着茶盏,慢慢喂他尽数喝了下去。   又等了一阵,见卫凛彻底睡得熟了,沈妙舟盘算着,一会出去假称他旧伤复发,将玄午骗进来,趁其心慌意乱,直取膻中穴或大椎穴,制住玄午后,再换作他的衣衫打扮,避过耳目逃之夭夭。   打定主意,沈妙舟深吸一口气,将卫凛无力垂下的左臂搭到自己肩头,艰难地扶着他走到榻边,慢慢放了下来,想着若是能趁机顺走指挥使牙牌,日后去寻爹爹,行事或许大有方便。   于是她轻轻挑开卫凛的衣襟,小手探进去上下摸索。   隔着轻薄柔软的里衣,他身上那层薄肌触感分明,紧实匀称,她甚至能摸出腹肌隐隐的轮廓……沈妙舟忽然有点不大自在,耳尖一阵阵发热。   好在很快就摸到了一个物件,触手温润,质地似玉。她急急收回手来,指尖不经意地刮过一点凸起,隐隐约约竟有种奇异的触感。   还不待她细思,就觉手下的人仿佛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沈妙舟心里一惊,顿时僵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   屏息看了好半晌,确认卫凛并无动静,她这才放下心来,收好牙牌,把自己的头发拨弄得更乱一些,酝酿好情绪,准备去将玄午骗进来,转身便朝屋外跑去。   不料,她刚迈出一步,右腕竟被人猛地攥住,用力向后一扯,整个人顿时被不由分说地拽上了床榻,挣扎间不经意扯落了帷帐,眼前霎时陷入一片昏暗。   还不及她反应过来,身下的胸膛微微震动,卫凛沉哑的声音低低响在耳畔。   “想跑去哪儿?郡主?” 第36章 勾引   夕阳将尽, 室内还未掌灯,内寝里光线昏昧,像笼了一团灰蒙蒙的薄雾, 昏暗逼仄的床榻上,她被迫和卫凛身体紧紧相贴, 呼吸可闻。   沈妙舟愕然地看着他,心脏不受控地砰砰急跳,一下一下, 简直快得要冲破胸腔。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喝了蒙汗药么?怎么半点都没睡着?   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卫凛低低道:“你的药,我让青松换过了。”   “……”沈妙舟气结了半晌,愤愤骂道:“无耻!”   话音未落,她左手忽地一勾, 径直去擒他手腕, 同时身子一曲,腰肢微扭,提膝狠狠顶向他小腹。   卫凛反应极快, 立时伸掌格挡, 与她在床榻上的数尺方圆间迅疾地拆了几招。沈妙舟心中恼火, 出手便毫不客气,擒拿法中的勾腕、撞肘、锁喉一一施展出来, 却又一一被他化解。   夕阳一点点沉下去,帷帐中越发昏暗,除了彼此黑亮的瞳仁,什么都是一团模糊, 好像宣纸上洇开的浅墨。   帐中人影交缠,鼻息急促。   缠斗了一炷香的功夫, 沈妙舟力气渐渐不支,出招迟缓起来。她一向使的是巧劲,这样硬对硬地拆挡,终究挣不过卫凛的力气。   再斗数招,眼前忽地一阵天旋地转,卫凛竟冷不防翻身而上,将她困在了身下。   “可服气了,嗯?”   沈妙舟累得气喘吁吁,可偏不肯服软,手脚酸软也要乱踢乱捶一气,“服,服你个大头鬼!放开我!死卫凛!”   卫凛用身子牢牢压制着她,吃了她无数拳脚,手臂越发收紧,将她揽在怀里,沉沉地望着她。   四目相对,鼻尖挨着鼻尖。   门外传来脚步的声响,有人过来掌灯,檐下升起来几盏灯笼,昏黄朦胧的光影透过重重桃花纸,隐约照进内寝,杳杳映在她的脸颊上,氤氲出软玉似的细腻柔光。   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乱,带着温热的触觉交织在一起,拂在彼此脸上,恍惚间仿佛连空气也变得有些潮湿。   怀里的触感,温暖柔软,带着干净的甜香。   卫凛心头忽然生出一股说不清的燥意,见她还在挣扎,终于忍无可忍地捉住那双不安分的细嫩手腕,举起来制在她头顶,左手抓住帷帐,刺啦一声,扯下一卷软纱,迅雷不及掩耳一般,在她交错的腕间缠了几圈,系紧。   卫凛动作实在太快,直到自己双手已经被牢牢捆缚在一起,沈妙舟才意识到他干了什么好事,整个人呆了呆,身体微微一僵:“你……你做什么……”   “……别动。”   朦胧中,他指腹缓缓抚过她的脸颊,声音哑的不像话。   凌乱的床榻间,两个人的身体紧紧挨在一处,热得汗津津的,彼此气息交缠,气氛忽而变得有些奇怪。   卫凛刚一开口,她便清晰地感知到他胸腔在微微嗡鸣,像一尾游鱼,划开水面,轻轻撞进她的心房,引得心尖颤起一圈圈涟漪,向全身悠悠荡漾开去,连绵不绝。   夜风穿过窗棂的缝隙,柔柔吹动散乱低垂的帷帐。   身上软得泛酥,心跳得越发快了,一阵阵热意潮水般上涌,说不清是生气还是害怕,又或是别的什么,沈妙舟连忙别开脸,闷闷质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软禁我?”   卫凛拧了拧眉,哑声反问:“既缠上了我,为何又要跑?”   沈妙舟一瞬羞恼至极,杏眸睁得溜圆:“谁缠上你啦?”   “你和我拜过天地。”   “那是假的!”   “我不介意假戏真做。”   “……”沈妙舟又气又羞,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卫凛低头看着她。   方才一番缠斗得太狠,她的鬓发彻底松散开来,凌乱铺陈在鸳鸯被上,杏眼里因为羞恼泛着盈盈的水光,鼻尖沁满细细的汗珠,喘息细细。   卫凛喉结微微上下滚动,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渴痒,仿佛非要做些什么才能消解。   他忽然低下头,慢慢地,贴近她微张的唇瓣。   沈妙舟一点一点睁大了眸子。   帷帐内一片昏昧,眼前那张原本线条锋利的俊脸也显出几分柔和,早已熟悉的气息带着热意,不由分说地落在她的人中和唇瓣上。   昏暗的光线里,一切感官都被无限放大,肌肤若有似无地相触,衣料擦出细响,卫凛的气息逐渐靠近。   沈妙舟脑袋有点晕乎,无意识地微微屏息,心跳咚咚,恍惚间只觉自己全身都紧绷到了极点。   他越来越近,唇与唇相距只差一线,沈妙舟猛然回过神来,慌不择路般,狠狠一口咬上了他的下颌。   突如其来的刺痛让卫凛轻嘶了一声,动作微微一顿。   她趁机用尽全身力气挣开他的压制,顺势滚到了床榻的另一侧,然而用劲太大,后脑竟直接磕上了床板,“咚”的一声巨响,结结实实,疼得她直吸气,不由得生出委屈,红着眼圈忿忿道:“下流!都怪你!”   卫凛也僵硬了一瞬,好半晌,慢慢朝她伸出手,声音艰涩又低哑:“……过来,我看看。”   沈妙舟哪里肯让他看,慌忙爬起身子,缩到离他最远的一角上,用牙咬开腕上缠绕的纱绡,一双乌润杏眸警惕地盯着他。   卫凛还待起身去看她伤势,房门忽然被叩响,门外响起一道焦急的男声:“主子,出事了!国子监的学生们闹到咱们府门前来了,人数不少,还带了菜油火石,想要放火!”   卫凛眉心微蹙,转头看了床角的人一眼,似有几分迟疑。   沈妙舟立马道:“我没事,你快去外面瞧瞧,可别闹大了!”   看着那热切的眼神,他目光中显出几分无奈,低声警告:“老实在此处待着,休想趁乱逃走。”   沈妙舟:“……”   卫凛又看她一眼,起身下榻,走出屋门。   目送了他出门的背影,沈妙舟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回想起方才的情形,她摸了摸唇,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耳尖阵阵发热。   好险好险,竟然差点被卫凛勾引了!   卑鄙,无耻,可恶!   好在这回国子监学子围府闹事似乎有些棘手,卫凛一去便不曾回来,她隐隐听得街上有急促整齐的马蹄声响,想来是调动了五城兵马司。   也不知那群学子怎生和卫凛结了怨,竟闹得这般大,总归是不能把卫凛怎么样,但此事一出,这几日卫府周围的守备估计会更加严密,想要逃走又要多出许多麻烦。   再一看门外,玄午和青松板正的身影投在隔扇上,仿若两尊凶煞的门神,镇压着她这只小鬼。   沈妙舟叹了一口气,也不再多想,草草洗漱后上榻歇息。   第二日醒来时,听闻国子监的学子早已被驱散,卫凛也不在府中,沈妙舟照常由玄午紧紧跟着,在府中闲逛两圈后,去水榭钓鱼。   这回荣伯竟提前给她备好了饵料,还做了几样茶点,供她零食,只不过她原也不在意能否钓上来鱼。   她昨日已暗自留心过后院小池的地形,确认在那里只有青松和玄午两个人看着她,按兵马司惯常的规矩,会在酉初时分换防,只要在那时支走青松,再迅速制住玄午,便可以避开门外巡守的兵马司,趁机逃脱。   至于怎么在数招之间制住玄午,却是没有十足十的把握,只能冒险搏一把。   沈妙舟在水榭坐了半晌,见时辰差不多,借口要城东的彩鱼花灯,顺利地支走了青松。   等青松离开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她余光偷偷扫了眼身后的玄午,腕上暗暗运劲,假作鱼竿竿头在水中轻轻上下沉浮,紧跟着“腾”地站起身来,扭头对他惊喜道:“快看!鱼儿咬钩啦!”   玄午微微一愣,脸上也露出一点腼腆的喜色,就要上前帮她收拢鱼竿。   “好不容易钓来的鱼,我自己收!”   沈妙舟连忙止住他,嘻嘻一笑,解下斗篷,向上拉拽鱼竿,行到半途,忽然装作用力过头,收势不及的摸样,竿头猛地向后一甩,棉线和鱼钩直直挥向玄午,她脚下顺势一个趔趄,惶然惊呼一声,整个人猛地跌进了水池里,在水面剧烈地上下扑腾起来。   “救,噗,救,咳咳……”   “姑娘!”   这一变故生得猝不及防,玄午为了闪避飞来的鱼钩,动作稍迟了一步,结果就眼睁睁见她“扑通”一声掉进了冰窟窿里,登时什么都来不及想,直接扑到冰面上要拉她上来。   沈妙舟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右手仿若溺水一般胡乱扑挥,左手疾出,正正点中他胸口膻中穴。   玄午全无防备,身子骤然一僵,倒在了冰面上。   一击得手,沈妙舟心中大喜,咬牙攀着冰面爬了上去,在玄午身后又补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将他拖到水榭里,随即捡起斗篷穿好,足尖一点,跃向后院院墙。   斗篷里贴身的衣料早已湿透,又结成了一层薄霜,冷得她浑身直打哆嗦,牙齿都在“嗒嗒”轻磕。好在她记得与卫府后院只隔着一条街,便有一家成衣铺子,当下打算先去买一身干爽的衣服,再找人传信给冯叔。   暮色四合,天穹浮起寒星。   沈妙舟很快穿过小巷,寻到那家成衣铺子,刚一进门,就见女掌柜和伙计正要收铺打烊。   她取下头上金钗递了过去,随手指向一身普通衣裳,笑了笑道:“有劳娘子啦,我要这一套,连同里衣,换上便走。”   女掌柜一见她递来的金钗,态度立时殷切了起来,忙招呼伙计取下衣裙,笑道:“好说好说,姑娘这边请,咱们上二楼更衣。”   二楼小室内的炭火刚刚撤下,一进门仍有暖意扑面,沈妙舟连打几个喷嚏,匆匆换下湿透的衣衫,这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想想真是好气啊,她堂堂大周郡主,竟然在京城里落得如此狼狈,这笔账迟早要和卫凛好好算一算!   沈妙舟收拾停当,刚一走出小室,就见女掌柜正候在楼梯口,神色间似乎有几分异样。   她蹙了蹙眉,正要开口询问价钱,就听楼梯轻响,一道熟悉至极的身影缓步上来,出现在掌柜身后。   卫凛黑眸定定地看着她,微勾了勾唇角,“果真是好本事,郡主。”   沈妙舟瞪圆了眸子,小脸随之一白。   他怎么找来的?怎么就这样阴魂不散?   她才逃出来一个时辰!   真是要气出一口老血,杀人的心都有了!   沈妙舟当机立断,转身就往小室里跑,然而还不待她攀上窗沿,卫凛从后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迅速点中她后心要穴。   沈妙舟只觉身子一软,就要向下栽倒,忽地脚下一空,整个人被卫凛打横抱起,不由分说地带出了成衣铺子。   这一路上被他抱在怀里,她手脚酸软无比,一通踢捶挣扎只是徒劳,心里越想越气,黑白分明的杏眸抬起来,狠狠瞪了卫凛一眼,张口就去咬他。   卫凛却仿佛早就看穿她的意图,稍稍偏过脸,无奈叹了一声,警告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纵容。   “……别咬脸。” 第37章 照料   回到卫府, 沈妙舟早已经身心俱疲,心如死灰地被卫凛放到了主屋的软榻上。   好言相商不成,把柄威胁不成, 费尽心思出逃也不成,她一时没了法子, 只能勉强安慰自己,起码有阿兄去寻爹爹,暂时还不会误事。   “把这个喝了。”   眼前忽然一暗, 卫凛不知从哪端来一个小瓷碗,在她身侧坐下。   抬鼻轻嗅了嗅,应该是羊汤的味道。   不会下了药罢?沈妙舟警惕地看着他:“这是什么?我不要喝。”   “没有蒙汗药。”   “那我也不要喝。”   “不喝它,便喝姜汤。”   一抬眼,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眸子, 仿佛她若不喝, 他便要强喂的样子。   沈妙舟迅速地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最后不甚情愿地接过小碗,横下心来, 一口气喝干了碗里的羊汤, 看着他道:“我喝完啦, 没事的话,你也早些歇息罢。”   “不急。”卫凛接过她手里的空碗, 淡淡道:“荣伯备了热水,你先去沐浴。”   先去沐浴?随后呢?想起昨晚那些稀里糊涂的事,沈妙舟心头顿时警铃大作,犹犹豫豫地小声试探:“……那你呢?”   卫凛闻言似乎有些意外, 眉梢微微一挑,“郡主是想和我一同……嗯?”   “没有, 不是,别瞎说!”她急忙反驳。   “……哦。”卫凛缓缓点了下头,唇角微勾。   越描越黑,沈妙舟干脆不再理他,气忿忿地白他一眼,起身往浴房走去。   白日里在冷水池中泡过一遭,虽然早已换过衣裳,但身上仍是极不舒服,她也确实想好好沐浴一番。   浴房里不知何时竟置了个铜熏笼,上面搭着一叠干净的里衣,已被烘得暖意融融,带着淡淡的香气。她拿起衣裳看一眼大小,是自己合穿的尺寸,想来应当是从秦舒音随嫁箱笼里拿出来的。   沈妙舟扭头看一眼木门,小心地闩上门闩,这才放心走到帘后解衣沐浴。   一浸到温热的水中,仿佛全身每一处的毛孔都舒张开来,说不出的舒服,痛痛快快地泡了一阵,直到水温凉透,隐约觉得头脑有些昏沉,她才擦了擦身子,换上暖洋洋的干净衣衫,推门而出。   转过山水屏风,就见卫凛仰头靠坐在榻前的圈椅里,凤眸微阖,似是睡着了。   倘若是换在昨天,她定然想着偷袭一击,尝试逃脱,但连日来精神一直紧绷着,到此时她已是疲乏至极,四肢也仿佛灌了铅一般的沉,眼下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至于逃跑,歇歇力气再来罢。   她走近几步,卫凛仍旧闭着眼,一动不动,似乎当真是累得紧了。   他靠在圈椅里,头微微后仰,喉结凸显出来,线条清俊利落,极是好看,只不过周围有一圈隐隐发青泛紫的牙印,在冷玉般的肌肤上显得尤为乍眼。   再往上一瞥,下颌上的牙印更是新鲜,还带着点红。   沈妙舟莫名有点心虚。   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那晚他说起话时,喉结轻轻上下滚动的触感和细微的震颤,耳尖不由得一热。   她犹豫片刻,最后决定出去叫个暗卫来,把卫凛送回书房安置。   刚一转身,手腕却忽然被握住。   沈妙舟一惊,下意识回头,正对上一双雾霭沉沉的凤眸。   “别走。”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点刚睡醒的慵懒沙哑和鼻音,听得她心尖没来由地一跳。   颊边微热,沈妙舟隐隐觉得自己脑袋更昏沉了几分。   “时辰不早了,你回去歇息罢?”她听见自己问。   卫凛双眸注视着她,好半晌,低声道:“我睡竹榻。”   竹榻放置在外间,是白日里供人休闲小憩的地方,却也是在主屋里,和里间内寝只隔了十几步,一道屏风。   想到此处,沈妙舟头脑清醒了一点,急忙反对:“不行。”   “那便睡这里。”   “更不行!”   “这是我府上。”   言下之意,他是此间主人,想睡何处便睡何处了?他目光直直地看着她,竟有几分无赖孩童的模样。   沈妙舟:“……”   她一连折腾数日,累得头重脚轻,和他大眼瞪小眼了半晌,实在没精神再争执,无奈妥协:“那你睡竹榻。”   卫凛似乎颇为满意,让人换了热水,起身去往浴房沐浴洗漱。   沈妙舟躺在榻上,起初精神还有些紧绷,竖耳听着浴房里传出的哗哗水声。   但听着听着,数日来的疲惫排山倒海般压过来,她只觉浑身都沉重难受,终于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去,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意识竟越发昏昏沉沉,四肢跟着酸软发疼,身子一时热一时冷,沈妙舟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应该是染上风寒,此刻发起高热来了。   只觉身上一阵阵冷得寒毛竖起,手心和脸颊却滚烫得难受,呼吸也如火烧火燎一般,烘得她鼻腔生疼,口干舌燥,想起身去喝水,却连动一动小指的力气都没有。   实在难受到了极处,她将身子蜷成一团,无意识地轻哼了一声,过了不久,隐约感觉到榻沿一沉,一只微凉的手贴上了她的额头。   就像在酷暑烈日炙烤下忽然得来一碗清凉浮冰的梅子饮,让她舒服得忍不住轻颤了一下。   可那只手停留不久,又突然撤走,她心里着急,却没有力气拽住不让它离开,正越发难受时,额上忽地传来丝丝凉意,似乎有人放上来一块湿帕。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八岁那年的冬日,她病得昏昏沉沉,爹爹整日整夜地守在她的榻前照料,一次次地更换湿帕,把煮好的神仙粥一勺一勺吹温了喂给她吃。   是爹爹么?是爹爹回来看般般了么?   爹爹,般般好想你啊。   自打父亲失踪以来,那些深藏在心中的惊惧不安、压抑的悲伤委屈一下子全部翻涌上来,她心里一酸,忽然难过得流下泪来。   隐约感觉身侧那人似乎要走,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勾住了一片衣袖,哀哀地呜咽着:“别走,别不要般般……”   卫凛动作一顿,心里被她勾得没来由一疼。   默了默,他慢慢伸手擦去她脸颊上泪珠,哑声哄道:“我不走。”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擦过细嫩的肌肤,带起一片细细密密的痒,凉凉的,有些舒服。她指尖勾住那片衣袖,在指上缠了好几圈,用手心握住,藏进颈窝里,像一只护食的小兽。   卫凛只觉自己的心好像也被什么无形的细线缠绕了几圈,酸涩中隐隐有一丝疼。   感觉到身侧的人不再乱动,沈妙舟才安下心来,又迷糊着睡了过去。   见她睡得还算安稳,卫凛轻轻握住她手腕,小心地解开她缠在手指上的衣袖,给她掖了掖被子,起身去了小厨房。   时辰还早,不便惊动荣伯,他独自寻了些葱白,糯米,生姜和米醋,洗净后放进砂锅,用小火慢炖了一盅神仙粥。   这方子还是当年他大哥在军中时,和她的爹爹学来的。那回平嘉公主在宣府前线染了风寒,病势汹汹,驸马从京中疾驰赶去照料,公主被他喂着连喝了三日的神仙粥,风寒竟就好了大半。   后来他未过门的嫂嫂也不慎染病,几日高热不退,因着他那时年纪幼小,不大用讲究避嫌,他大哥便偷偷摸摸煮了粥,用大氅裹着食盒,一路带到程府的院墙外,连哄带骗让他翻墙给嫂嫂送去。   后来听闻药效也是极好。   卫凛带着煮好的粥回了主屋,慢慢吹温,一勺一勺地喂着她吃下大半碗,不多时,她果然发汗退了热。   沈妙舟这一觉睡得又沉又长,醒来不知是什么时辰,恹恹地把眼皮撑开一条缝,朦胧间,耳畔响起一道关切的低唤:“郡主,您醒啦?”   这声音……怎么听着这样熟悉。   她迷迷糊糊地睁眼看去,等看清眼前那张更加熟悉的团团脸时,整个人顿时一呆。   杏眸一点一点睁大,沈妙舟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芝圆?”   芝圆用力地点了点头,笑得小脸更圆了:“郡主,是奴婢。您可算醒啦,身上舒服些了没有?”   沈妙舟一时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芝圆是她在公主府里的侍女,但她从前时常和爹爹一起出门游历,也就习惯了不怎么要侍女贴身服侍,再加上芝圆性子单纯,这些时日她便只吩咐芝圆守在府里,不要乱走。   现在是怎么回事?   若不是看清了周遭布置,她都要怀疑自己一夜之间回到公主府了。   沈妙舟愣愣地看着芝圆,齉着鼻子问:“你怎么来啦?”   芝圆扶着她半坐起来,又倒了一盏热茶给她润喉,解释道:“今早还不到四更时候,忽然有锦衣卫的人上门,说是您染了疾,要寻个侍女来服侍,怕我们不信,还给奴婢看了您的那柄玉刀呢。”   说起玉刀,沈妙舟扁了扁嘴。   上回不小心把它遗落在卫凛那,还得想法子要回来才是。   芝圆卷起袖子,用温水打湿了帕子,回身细细地给她擦脸。   脑袋还有些发晕,沈妙舟裹紧被子,闭着眼乖乖由她动作,心中哀哀叹了一口气。   这一病倒好,非但自己没跑出去,眼见着又搭进来一个。   唉。   “卫大人好像也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凶。”芝圆忽然小声和她咬耳朵。   沈妙舟有点意外地睁开眼。   芝圆抚胸后怕道:“今早看到锦衣卫上门,奴婢真的要吓死了,只以为郡主身份露馅,在这里被人欺负。”   “等奴婢到这里时,郡主果然发着高热,可没想到,竟是卫大人正在榻前照料您。当时奴婢很着急,可卫大人却不让奴婢搭手,他自己绞了帕子给您擦脸敷额,又取了一坛子净雪,团成小球给您攥在手心里降温……”   沈妙舟呆了呆。   昨晚一直是卫凛在照顾她?   “一直到您的烧退下去,发了一身的汗,他才让奴婢上前给您擦身换衣。卫大人要走,您好像又不许,手指缠住了他衣服不松,他也没有不高兴,只是轻轻解开袍角,才起身出了门。”   她还缠着卫凛,不放他走?   隐隐约约想起些模糊的记忆,沈妙舟脸上阵阵发热,糟糕糟糕,她觉得自己好像又烧起来了。   “可出去不到半个时辰,卫大人就又回来了,还盛来一碗粥,一勺一勺慢慢喂您吃了干净。奴婢闻着,里面放了葱白和米醋,倒像是神仙粥的味道……不过他怎么也会做呢,是您教他的么?”   芝圆还在絮絮地说着,沈妙舟已经听傻了。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简直乱成一团。   知道卫凛竟然这样照顾了她一夜,她心里说不出地发软,又忍不住暗暗耳热。   可是再一想,若不是他蛮横霸道,非要将她软禁起来,她又怎会落水生病?   纠结了半晌,沈妙舟脑中渐渐迷糊起来,好像是又发起了热,索性不再多想,昏昏噩噩地躺下睡了一觉。   直到晌午时分,沈妙舟被杂乱的脚步声响吵醒,是芝圆领着大夫进来给她看诊。大夫给她施过针,重开了方子,留下几副药,这才退出去。   她喝药后退了热,整个人登时松快许多,又觉屋内闷得难受,便裹紧狐裘拿上手炉,和芝圆出门透气。   一出门,竟看见是长廷守在门外。   “长廷?怎么是你?”沈妙舟一愣,左右瞧了瞧,“玄午呢?”   长廷拱手行了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郡主。主子说玄午太老实,所以往后换属下陪着您。”   沈妙舟:“……”   说话间,门房小厮忽然急冲冲跑来,对长廷道:“长,长廷哥,府外有个自称莹娘的女子,发了疯一般,非要进来见夫人,说有要事相告,可是咱们夫人根本不在府上,小的怎么说她都不听啊!”   长廷转头向沈妙舟看了一眼,思量片刻,对门房道:“带她过来吧。”   门房应是,匆匆退下。   不多时,他领着一个少女小跑着过来,正是莹娘。   “夫人,出大事了,我……”莹娘上前就拜了下去,然而在看清眼前人的长相后,神色顿时显出几分迟疑,像是犹豫着不知还要不要继续说。   “有话与我说就行啦,夫人和我提起过你,不用怕。”沈妙舟忙扶她起来,笑着问:“你是那个‘莹澈明亮,似玉美石’,我知道的。是出了什么事,你这样着急?”   听见她说起那日“夫人”说过的话,莹娘稍稍放下心,当下也不多问缘由,急急对她道:“今日南镇抚衙传我去签案卷文书,我不小心听见一个镇抚使大人和一个文官老爷模样的人说话。”   “说是今早有国子监的监生不明不白死在了狱中,早朝时有好多的文官跪在宫里不起,他们说这样不够,还鼓动了国子监的监生和参加春闱的贡士去皇城外请愿,非要皇帝下旨将卫大人重重治罪不可!”   “我看他们不像个好人!卫大人和夫人对我有恩,我怕耽误了大事,从府衙出来就来这里了。”   “——什么?!”   “你说的可当真?”   沈妙舟和长廷同时惊呼出声。 第38章 被劫   听见二人的问话, 莹娘焦急地点头:“当真是我亲耳所闻!”   长廷登时红了眼,按刀便要往门外去。   “长廷,你做什么去?”沈妙舟连忙叫住。   长廷脚下一顿, “我,我……”咬了咬牙, 他道:“我去看看情形,如果当真如此,便去想办法求情!”   其实他一听说是陆烽有意捣鬼, 当时便信了七成,更何况这些时日言官和国子监的学生追着他主子咬得有多狠,他比谁都清楚,这等关头竟又闹出了人命,倘若皇帝抵不过众意汹汹, 难保不会下令重责。   沈妙舟摇了摇头, 因着风寒未好,声音还有点发闷:“监生叩阙哪里是什么小事?你去求情,只怕非但连皇上的面都见不到, 还要把自己也搭进去。”   长廷语塞, 目光中渐渐露出几分狠意。   “你别冲动呀。”沈妙舟看出他的意图, 抿了抿唇,从颈中摘下一个有缺损的玉玦递过去, 吩咐道:“你拿这块玉去找大理寺的陶少卿,让他借口查案把国子监监生的尸体运走,不要让人有机会动手脚。再派暗卫保护好莹娘,她是人证。”   长廷接过玉玦, 肃容应是。   想了想,她继续道:“我进宫去替卫凛求情, 稳住陛下。你们一定要尽快查出那学子的死因,哪怕只有一丝端倪都好,明白么?”   长廷一怔,犹豫地看了她一眼,似有几分迟疑。   大概猜到长廷是什么心思,沈妙舟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眸子。   若是她没会错意,这时候了,他还在怕她逃跑……是罢?   ……你可真是比玄午机灵多啦,你这么机灵,你家主子知道么?   沈妙舟气得跺了跺脚,正想说“那就让卫凛被皇帝治罪好啦,她才不要管了”,长廷忽然下定决心,重重点了下头,转身去让人备马。   七尧很快套好了车,沈妙舟带着芝圆坐上马车,一路沿近路向宫城行去。   其实她清楚得很,以卫凛的手段,绝不会没有后手任人宰割,只不过倘若当真有监生叩阙,那想要堵住悠悠众口,一场重责他定然是逃不了的。   她用自己的郡主身份入宫求情,一来在众臣面前给皇舅舅送一个台阶,替卫凛减轻些责罚,二来她也可以顺势脱身。   倒是一箭双雕。   正想着,马车的车轮好像撞上了什么坚硬物事,车身猛地一震,沈妙舟还不及开口询问,只听车门外的七尧忽地一声惨叫,随即马匹就像受了惊一般,撒开蹄子向前疾冲狂奔。   沈妙舟和芝圆对突如其来的剧烈颠簸毫无防备,顿时被甩得坐立不稳,忽然“砰”地一声,芝圆脑袋狠狠撞上了车厢,沈妙舟一手将她拉起来,一手勉强撑住车壁,急声大叫:“七尧!七尧!”   叫了半晌车外都毫无反应,马儿跑得竟越发癫狂,沈妙舟强撑着身形,一把推开车门,却根本不见七尧的身影,怕是他早已滚落车下,而抬眼一看,马股上竟赫然插着两支梭镖!   马儿本就吃痛,只怕镖上又淬了什么能让马匹发狂的药,当下发了疯一般在小巷里横冲直撞,沈妙舟仓促间卷起铺垫的一层厚厚银鼠裘皮,想和芝圆护住头脸,却不料,马车行到小巷尽头,猛地向左一拐,整个车身在巨大的冲力下狠狠甩向右侧墙壁——   “郡主小心——”芝圆为了护着沈妙舟,手上没能抓牢,整个人直接被甩飞了出去,狠狠摔在路旁的一堆落雪中。   “芝圆!”沈妙舟来不及拉住她,就随着车厢猛地撞向了巷墙,额角不知在何处重重一磕,眼前天旋地转,彻底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沈妙舟迷迷糊糊被痛醒,只觉身上阵阵发冷,难受至极,又隐隐嗅到一股梅花的清香,费力地想睁开眼,却发现双眼被黑布蒙住,什么都看不见,想要动一动手脚,更是惊觉双手被牢牢反捆在身后,稍一用力,绳子便割磨得手腕生疼。   沈妙舟心下一慌,想起先前有人让马匹发疯狂奔,自己撞头昏迷了过去,现下她是在哪?是谁劫掳她来?   又捆手又蒙眼,不会是卫凛。   应当是卫凛的仇家,冲着卫府马车下的手。   心脏砰砰急跳着,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试着用技巧解开捆缚双手的麻绳,可那绳子捆得极为精巧又结实,似乎是掺了牛皮制成,完全无法弄松。   就在此时,身前忽然响起一道凉飕飕的年轻男子声音——   “你醒了?”   沈妙舟全身一凛,警惕道:“你是谁?”   话一出口,她才发觉自己嗓音已经嘶哑,说话时喉咙里火辣辣得疼。   “你就是卫凛新娶的那个夫人?”那人不答反问。   还不知此人有何目的,沈妙舟抿紧了唇,没有轻易作答。   那人似乎也并不在意,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脸上逡巡了几个来回,评价道:“怪不得卫凛会对你有所上心,长得倒是有几分姿色。”   尽管眼前蒙着黑布,还是能感受到他轻蔑打量的目光。   沈妙舟只觉浑身说不出的难受,忍不住暗暗恼火。   好在那人很快调开了视线,冷笑了一声,“嘶,说起来,我也很想看看,卫凛那厮到底舍不舍得救你。”   沈妙舟抿了抿唇,小心地试探他有何图谋:“你是要以我作饵,诱杀卫凛么?”   那人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讥诮道:“卫夫人如何以为,卫凛那种人会为了你而轻易以身犯险?我不过是要拿你和他换一点东西罢了。诱杀么,我倒是想,就只怕你这个筹码还不够重。”   沈妙舟:“……”虽然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我真的要生气了。   那人继续道:“你也不必害怕,我和你并无仇怨,只要卫凛把我要的东西交出来,我便放你走。”   沈妙舟蹙眉问:“我的婢女呢?可不可以先放了她?”   “我原也没动她,只绑了你一个来。”   沈妙舟微松了一口气,小心和他周旋,“可是你又怎知我够分量,能让卫凛和你交换?万一他不舍得换,你岂不是白忙一场?”   “他既然会带你去灯市口的面摊,那待你便是有些不同。”那人答道。   沈妙舟微微一愣。   她想起那晚和卫凛去吃夜宵时,曾感觉有人在背后盯了她一眼。   所以那不是她的错觉,是真的有人在暗中窥探?   她这般想着,便也直接问了出来:“那晚是你藏身在巷子里?”   此言一出,那人倒似乎怔了一下,话音里有轻微的诧异:“……是我。怎么,你看见了?”   “没有,只是感觉好像有人而已。”沈妙舟摇摇头,继续问:“可那处不过是个寻常面摊,哪里就有什么不同了?”   那人倒也有些耐心,解释了一下:“每年三月初六,卫凛都会到灵泉寺上香,再去灯市口的面摊吃一碗面,有一回老头儿没出摊,他竟在巷口一直等到了深夜。”   那人顿了顿,冷笑道:“而且,据我所知,他还不曾主动带过什么人去那里。”   少见多怪,很稀罕么?只不过从前没什么人敢和这杀神亲近而已。   沈妙舟忍不住腹诽。   不过听他这样一说,她倒是大约能确认这人的身份了。   若是不出意外,他就是陈宗玄之子,郑老伯口中那个总喜欢缠在卫凛身后的俊秀小公子。   她暗查卫凛时有顺带见过他的名字,唤做陈令延。   他果然没有死。   不知当年卫凛是手下留情还是不慎疏漏。   依她想么,八成是有意容情。   ……想到卫凛,却不知他眼下是什么光景。   沈妙舟抿了抿唇,压下乱七八糟的思绪,继续试探道:“那你应该也知道,皇帝要治卫凛的罪,他连自身都难保,又怎么能救我?”   “这就和我无关了。”那人阴恻恻地笑了下,“谁叫你嫁的人是卫凛?他一天不交出我要的东西,我就剁你一根手指。若是手指剁完了还不交,我便杀了你,把你埋在院中那几株梅树下,用你的血肉滋养它们,倒也算是你替夫君赎罪了!”   不知从何处吹来一丝凉飕飕的风,沈妙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这人原来竟是个疯子!   倘若和他坦陈自己的身份,他会不会恼羞成怒直接将自己杀了灭口?   正思量着如何应对,忽听见衣料窸窣作响,似是陈令延站了起来,“我已给卫凛送了信,你便老实等在此处,不要妄想逃跑,我会派人看着你。”   也不待她作何回答,陈令延脚步声响,已经推门而出。   随即传来几声铁索碰撞的响动,想来是给屋门上了锁。   屋内又恢复一片死寂,静得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呼吸声。   额角的伤处一阵阵发疼,身上似乎也发起了热,脑中昏昏沉沉,沈妙舟强迫着自己打起精神,要尽早想法子脱身,总不能这般任人鱼肉。   陈家小贼既然蒙住了她的眼睛,说明如非必要,他还不想杀她。   勉强算是一桩好事罢。   当务之急是要解开腕上的绳索,这样才能有起码的还手之力。   沈妙舟费力地转过身,借着墙壁摩擦,一点一点蹭高蒙在眼前的布料。   终于能看见周遭的环境,她发现自己是被关在了一间寻常的小屋里,从木窗向外看去,屋外天色已经黑透,像是到了深夜。   好在桌案上点了一盏灯,光线虽弱,却也能照亮四周的环境。   此处只有一张床和简单几样桌椅摆设,但收拾得很是整洁,光线下也不见什么灰尘,布局构造看起来倒是有点像普通人家的客房。   只是她四处寻遍,也找不到任何尖锐之物,只能尝试用桌角慢慢磨断绳索,然而她一直磨到双臂酸软,腕间渗出血来,也只是将绳子稍稍磨损了一层。   说不沮丧是假的。   她觉得自己都要委屈死了!   但是没办法,沮丧没有用,只能振作精神,想办法自救。   沈妙舟歇息一阵,感觉身上又蓄了一些力气,便要继续磨割绳索,突然之间,想到桌案上的那支烛火,心头一喜,当即站起身来,用牙齿叼下灯罩,背对着烛火,去燎腕间的绳索。   她看不见火苗的位置,只能咬牙忍着被火灼伤的痛意,烧一会停一会,直到疼出满头豆大的汗珠,终于烧断了腕间的麻绳。   沈妙舟长舒一口气。   虽然燎断了绳子,但她伤寒本就未好,此刻又发起高热来,头脑更加昏沉,根本没有体力支撑她逃出去,只能先养足力气,再见机行事。   她把烧断的绳子按自己能挣脱的法子重新系成结,放在身侧,又将蒙眼布再次拉下来,一切布置妥当后,再也耐不住疲累,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夜间她睡睡醒醒,心里总不踏实,迷迷糊糊挨到第二日清晨,门上忽然传来几声响动,像是有人要开锁进来。   她立即惊醒过来,迅速地将双手反背到身后,套上事先打好结的绳索,假作仍未睡醒的样子。   很快有人推开屋门,走了进来。   她嗅到一阵饭菜的香气。   原来是给她送饭。   来人将饭菜放到她面前,唤道:“醒醒,吃饭了。”   是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并非陈令延。   送饭的人并未过多停留,放下饭便退了出去,又将屋门锁好。   沈妙舟用过饭,精神好了几分,躺在床上暗暗盘算如何脱身。   如今她体力不济,又不知对方虚实,实在难以对付,在脑中想了数条计策,却又纷纷否掉,不觉间一日过去,天色渐晚,门外又传来开锁的声音。   沈妙舟心里忽然有种极不祥的预感,紧张地坐起身来。   呀的一声,门板被推开,走进来一人。   来人一步一步,慢慢踱到她身前。   沈妙舟的心陡然悬起,砰砰急跳。   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来人打量了她半晌,忽然嗤了一声:“我原以为他待你有所不同,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果然是陈令延。   沈妙舟紧张地吞咽了一下。   陈令延冷笑了一声,继续道:“消息送了去,他竟连问都不问一声,果然还是那个冷心冷情的怪物。”   所以,是卫凛不肯答应他的条件来换她回去?   说不出缘由,但沈妙舟隐隐不大相信。   她只觉得卫凛不会全然不顾她的生死。就算陈令延开出的条件他难以答允,应当也不会直接置之不理,或许他被皇帝关起来下了狱,根本就收不到信。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怀疑,陈令延讥讽道:“难不成到此时,你还对他心存幻想?卫凛昨日的确是受了些责罚,但一没下狱,二没圈禁,他神智可清醒得很。”   ( 重要 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 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 q i s h u 9 9 . c o m , q i s h u 6 6 . c o m, q i s h u 7 7 . c o m 等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我不但派人给卫凛送了消息,还给你那个婢女留了信,就算我的人送信出了差池,你那婢女总会想尽办法告知他罢?可是我等了整整一日一夜,呵,卫府甚至连一个暗卫都没有调动。”   沈妙舟微微一愣。   卫凛真的会全然对她不闻不问么?   沈妙舟想了想,原先那三分的不信变成了七分的不信。   他不会。   明明前夜还那样悉心照料她,连沐浴时换洗的衣物都先给她放在熏笼上暖好。   他这个人,心里其实很软的。   然而她还不及再说些什么,肩头骤然一痛,陈令延一手已经钳了上来,森然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要怪就怪卫凛狼心狗肺,他既轻易不肯救你,那我只能先切你一根小指,送去给他瞧瞧了。”   匕首就在身前,沈妙舟甚至能感觉到刀刃上的森森寒意。   虽然这疯子只是要切她一根手指,还不是要杀她,但这也足够吓人了好不好!   想想嘉乐郡主变九指郡主,那可是大大的不妙,只怕疼也要疼死了!   沈妙舟试图和他周旋:“我才不信!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一定是哪里出了纰漏,你何不再等等?”   闻言,陈令延忽然沉默了一霎,又低嗤道:“你还真是天真得可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语气中竟隐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之意。   “放心,我只切你一根手指。”他再开口,流露出几分怜悯的意味,“若是姓卫的看过后仍不答允,我便直接杀了你,不会再让你零碎受苦。”   沈妙舟:“……”我真是谢谢你啦。   只觉他手上用力,就要强扯自己去剁手指,突然之间,一些隐隐的猜测、奇怪的态度还有先前闻到的梅香都飞速从脑中掠过,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也来不及细思,忙大声道:“陈令延!卫凛他一直都把你当作亲弟弟的,他有苦衷!”   陈令延身子猛地一震,松开她,向后退了一步,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你叫我什么?”   左右一旦动起手来,她必先摘掉蒙眼布,如今再假作毫不知情也没有意义。   “我早就猜出你是陈令延。”沈妙舟道,“因为卫凛曾与我说起过你。他说你少时聪慧嘴甜,最是乖巧讨人喜欢,你将他视作长兄,与他极为亲厚,他也一向把你当做亲弟弟,有一回他喝醉了,我还听见他在梦中唤‘阿延’呢!”   陈令延呼吸微促,含怒斥道:“胡说八道!”   “你爹爹他很喜欢梅树,对不对?北镇抚司衙门里除了两株梅树外再无任何花草,而这两株梅树就种在卫凛的值房窗前,养护得极好……它们可是你爹爹种下的?”   “是又如何?”陈令延冷笑了一声,声音微微发颤:“明明是狼心狗肺之徒,却偏要装出几分人样罢了……”   沈妙舟没有管他,继续飞快地道:“我虽不知陈家出事的具体情由,但也确信其中必有隐情。当年倘若他没有手下留情,凭你的本事,能从那场灭门大火中活下来么?以他的手段,你能安稳活到今日么?从前你与他那样亲厚,当真相信他会绝情至此么?”   陈令延似乎再也忍不下去,一脚踹翻身前的小凳,厉声喝道:“够了!你给我闭嘴!”   沈妙舟连编带猜,一连串说了这许多话,已累得微微喘息,察觉到陈令延的情绪此刻紧绷到近乎极点,她便也不再作声,免得对他刺激过甚。   室内恢复一片安静。   陈令延急促地喘了几口粗气,那种说不出的躁怒终于渐渐平复下来,他忽地笑了一声,转头看向沈妙舟,讥诮道:“你和我说这些,难道是指望我会相信卫凛他没有杀我全家、没有忘恩负义,然后就此放了你么?”   “自然不是。”沈妙舟唇角轻轻上翘,“我只是想和你打个赌。”   陈令延微有些意外:“赌什么?”   “赌不必看到我的手指,卫凛也会派人来救我,赌卫凛,绝不是你说的那种狼心狗肺之人。你,敢不敢赌?” 第39章 挡刀   室内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沉默了片刻, 陈令延僵硬地一嗤:“我为何要与你赌?”   “因为你想。”沈妙舟的唇角弯了弯,“难道你不想知道么?当年你们父子,到底是不是完全看错了人。”   好半晌, 陈令延问道:“那你又有什么赌注?”   沈妙舟唇边绽出一个小小的梨涡,“若是你赢了, 我便告诉你一桩关于卫凛的大秘密。若是我赢了,你就老老实实放我离开,不得阻拦。”   “什么秘密?”   “等你赢了, 我自然会告诉你。”   “谁知你会不会胡言乱语诓骗于我?”   沈妙舟奇道:“若是你赢了,我连这条小命都要交待在你手里,哪来的胆子骗你?”   沉默片刻,陈令延应道,“也好, 我不介意帮你彻底死心。这赌局, 就到明天这个时候为限。”   沈妙舟笑了笑:“好啊,一言为定!”   陈令延打量她一眼,轻嗤了一声, 没再说话, 径直出了屋门, 反手上锁。   听见他彻底走远,沈妙舟终于舒出了一口气。   今晚陈令延过来的太过突然, 她还没有想好妥善的脱身法子,况且她伤寒没有痊愈,身上仍有些酸软,若不能速战速决, 缠斗起来很难脱身,只能先使个缓兵之计。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她眼睛虽然被蒙住了,但总觉得陈令延有些熟悉,就好像从前见过他一样。   至于卫凛会不会派人来救她……   说实话,她心里也没底。   她不知陈令延提出的是什么条件,更不知自己在卫凛那有多少斤两。   芝圆既然得了信,那就一定会想方设法报与卫凛知晓的,可如果陈家小贼所言不虚,整整一日一夜过去,卫凛明明行动自由,却没有分毫动静……这或许就是他权衡后的结果罢。   但卫凛就算自己不来,也一定会去通知公主府,让冯叔他们来救人。   只不过她更清楚的是,想脱身就要靠自己,总不能心存侥幸,等着旁人来救。   这是阿娘教她的。   般般,是皇外祖给她起的乳名,那是麒麟的别称。皇外祖曾说,谁说只有生子才称麟儿,她阿娘就胜儿郎百倍,他的般般,又如何做不得麒麟儿?   沈妙舟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能从杀手楼逃出来,也能从阳和乱军中脱身,暂时被困在此处而已,实在算不得什么。   当下不再多想,好好吃过饭,上榻休息,只等明日养足精神,再和陈家小贼好生周旋。   天色暗了又明,明了又暗。   陈令延倒也算守信,自从昨晚离开后,一直没有再来与她为难。   窗外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就快到戌时城门下钥了,屋中的炭火也已经燃尽,沈妙舟渐渐感到有些冷,忍不住稍微蜷起身子。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一把抓过她的胳膊,带她往外走,“主子要见你。”   沈妙舟愣了愣。   这回陈令延怎的没有自己来?   难道……是卫凛答允他的条件,遣人来换她了?   猜到这个可能,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   虽然从一开始便没有指望过卫凛的搭救,但如果他真的愿意换她出去,她怎么会不雀跃?   这个猜测一冒出来,就开始不受控地疯长,仿佛在心头绽开了一朵小小的烟花,迸溅出一片细细密密的痒来。   双手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心脏啵啵急跳两下,沈妙舟定下心神,跟着那人走出去。   从小屋出来,向前走过十几步,梅香越发浓郁,像是来到一处院落的中央,正思量着,陈令延的声音忽然在身前响起,语气晦涩不明。   “你输了。”   听见这三个字,沈妙舟心头忽地一坠,好像从台阶上一脚踩了个空。   ……是她想错了?   陈令延冷笑道:“卫府依旧毫无动静,那人到底有多冷血,你如今可信了?”   沈妙舟抿了抿唇。   原来是她自作多情么?卫凛没打算救她回去。   这个认知忽然让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哪怕她不想承认,但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难受,就像猝不及防地被一根小刺扎了一下,传来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意。   方才她没有乱猜就好了,现下就不会有失望。   “你要说的卫凛秘密是什么?”陈令延笑道,“倘若当真有用,我便给你个痛快,等你死后,便埋在这株梅树下,很不错。”   “唰”的一声,听起来像是短刀出鞘。   事已至此,再纠结那点失落的情绪毫无用处。   沈妙舟打起精神,装出害怕委屈的模样,咬唇道:“左右你都要杀我,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和卫凛提出了什么条件?倘若,倘若你是要他拿一条胳膊来换,那就算他不同意,我也不能怪他呀。”   “愚不可及。”陈令延嗤地一声,冷道:“那我就和你说清楚,叫你死个明白。”   “我要他拿一个假死的犯官来换。这犯官假死脱身,被他抓住,至多不过给他换来一桩功劳,一些赏银罢了,啧,可他却连这点东西都舍不得。”   沈妙舟猛地一惊,心脏霎时狂跳了两下,连呼吸也凝滞住。   假死犯官?他要的难不成竟是吴知府么?   她记得崔家的罪行里,有一条便是私贩火器、栽赃灭口大同知府。   明面上,朝廷还不知晓吴知府没死。有可能知道吴知府假死的,除了她和卫凛的人,便就只有暗害他的幕后真凶、前些时日在城外试图劫人的那些杀手了!   陈令延和杀手楼的那伙人是什么关系?   这消息来得实在猝不及防,她原本还想过要坦陈身份,以利相诱,和陈令延谈谈交易,如今看来更是不成,倘若被他知道自己真实身份,只怕会更难脱身,说不准反倒还会以她为挟,去害她爹爹和阿兄。   沈妙舟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一边借着衣袖遮掩,悄悄把手从绳结中松脱出来,活动了两下,一边和他周旋道:“你干嘛非杀我不可?你想要卫凛的命,我可以帮你。他既如此无情,那我也不必顾惜他了!”   陈令延不由得一怔,怀疑着问:“你能帮我杀卫凛?”   “正是!”沈妙舟答得很痛快,带着小小的得意,“我要告诉你的便是这个秘密,关于他的身份。”   “你什么意思?”   沈妙舟故意犹豫了一下:“可不可以先把我眼睛上的布取下来?什么都看不见,我有点害怕。”   陈令延沉默一瞬,伸手解下她眼前的黑布。   院中灯火通明,乍一摘下黑布,光线略有些刺眼,沈妙舟下意识偏过脸,顺势借着余光扫过这一方小院,目之所及,看见三双靴子。   掂量一下自己现在的体力,嗯,三个人……不是不能搏一把。   陈令延似乎等得有些不耐,将匕首向前递了递,“到底什么秘密?快说!”   沈妙舟暗暗呼了一口气,转脸看向陈令延。   尽管心中有了些猜测,但在看清他形貌的一瞬,她的瞳仁还是猛地一缩——   这人就是相国寺的那个杀手!那晚在林间和她交手的也是他!   他和爹爹的失踪干系重大!   与此同时,陈令延似乎也发觉了什么异样,眼中渐渐生出狐疑警惕之色。   没有分毫迟疑,沈妙舟当机立断,身子微微一侧,左手搭上一截刀柄,右手两指猛取他双目,同时抬脚疾踢向他膝弯!   这一下出其不意,陈令延没料到她双手竟能活动自由,更万万想不到她竟还身有武艺,眼珠陡然被她二指戳中,登时一阵剧痛,他下意识松开刀柄,向后撤身,却又被踹中膝弯,身子猛地向下一跌——   沈妙舟趁势而上,直接夺过匕首横在他颈间,对另外两个将将反应过来的下属喝道:“站住!不然我这便杀了他!”   这两个手下果然投鼠忌器,互相望了一眼,犹豫着不敢动弹。   那晚在林间,她曾和陈令延短短地交过一回手,对他的功夫底子心里有数,知道他力气有余,灵巧不足,直接使了几招空手夺白刃的狠辣功夫,擒贼擒王,这便好办许多。   “让你的人退下,你随我离开。”沈妙舟低声威胁。   “呵,倒是我小看了你。”陈令延双眼剧痛,嘴上却不肯服软,“你想走,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沈妙舟将匕首又向他脖颈压了几分,笑吟吟道:“卫凛可还没死呐,你舍得自己这条命么?让他们把所有马匹都牵到大门外去。”   说着,她看向那两个蠢蠢欲动的随从,小下巴一扬:“还不把刀放下?想要了你们主子的命么?”   匕首已经划破陈令延颈间肌肤,淌下一线猩红的血珠来。   “少爷……”   两个随从迟疑地看向陈令延。   陈令延脸色沉了又沉,终于咬牙道:“老七让开,十一去牵马。”   铛铛两声响,两人不得不扔下了手中的刀剑,向一旁退开,被唤做十一的随从转身去了马厩。   不多时,十一牵来了三匹马,候在大门外。   “让他放跑两匹。”沈妙舟对陈令延道。   陈令延神色更厉,恨恨扬声吩咐了下去。   十一犹豫一瞬,只能听令行事,用细梭镖在马臀重重一刺,两匹马突然受惊,嘶鸣了几声,猛地撒蹄奔远。   见状,沈妙舟腕上微微一收,笑道:“走罢,陈家少爷。”   陈令延身量没比她高出太多,沈妙舟右手扣住他右腕脉门,左手用匕首抵住他后心,和他一道往大门外走去。   老七小心翼翼地紧跟在侧。   此处院子不大,只有二进,走出二十余步便已快到大门口,不料,正在此时,沈妙舟忽听见身后一声清脆短促的哨音,随即惊觉有锐器破风而来,直冲她后心!   她心头一紧,有一瞬的分神,陈令延却好似得了什么指令,趁机猛地一挣,反手向内扣住她左腕,借力卸掉她匕首,厉声怒喝:“我说了想走没那么容易!”   “铛”一声,匕首坠地,沈妙舟无暇细思,猝然松手转身,想要避开身后飞来的暗器,陈令延却发了狠抓住她不放:“贱人!你今日非死不可!老七!”   “你放手!”沈妙舟腕间剧痛,将将避开身后暗器,眼角突然闪过一抹雪光,有一股凛冽寒风向她直刺而来!   眼见避无可避,她只能偏转身子,以免被直接刺中要害,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却并未出现,眼前骤然一黑,有人一把将她扯了过来,死死扣进怀里,挡住了那必中的一击。   “噗嗤”一声,刀刃入肉的闷响。   利刃直直穿透了她身前那人的肩胛,堪堪停在她的鼻尖之前,几滴温热黏腻的液体飞溅到脸颊上,激得她浑身一颤,随即就见一股鲜血从匕首穿透的地方涌了出来,顺着刀刃汩汩而落。   一切变故都在电光火石之间,沈妙舟愕然睁大了双眼,本能地向上看去——   “卫凛!”她失声惊呼。   “别怕。”卫凛低低开口,长指拢住她的眼睛,反手猛地横刀抹向身后人的脖颈,老七来不及发出任何声响,一头栽倒下去。   陈令延也彻底回过神来,捡起地上匕首直扑上前,目眦欲裂:“卫凛!你竟也敢来?我杀了你——”   卫凛反应极快,立时挡着怀里的人向后一闪,可提刀格挡的动作却因受伤而有一瞬的迟滞,沈妙舟发觉情况不妙,当即腾空踢向陈令延右腕,逼得他踉跄着倒退一步。   咣当一声脆响,陈令延手中的匕首掉到地上。   她还要反击,却见院中不知何时多了数个蒙面人,正将陈令延护在身后,想来刚刚发出那声哨响和投掷暗器的应该就是他们。   就在此时,院墙上一阵响动,倏地又跳下来十余个黑衣护卫,哗啦啦将陈令延等人团团围在垓心,领头的正是长廷。   “拖住他们!少爷先撤!”一个蒙面人见状不妙,忽然掷下一个小丸,院内霎时漫起浓密的白烟来,他低喝一声,猛地拽过陈令延,飞身跃出了院墙。   “站住!”   “贼子休跑!”   护卫随即分成两队,一队跃墙追击而去,一队与留下断后的蒙面人缠斗起来。   卫凛反手护着沈妙舟退到墙边,身子忽然晃了两晃。沈妙舟心一惊,下意识伸手扶住他,“卫凛,你伤得重不重?有没有带伤药?”   卫凛却没有回答她的话,一双漆黑的凤眸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才低声问:“这两日,伤着了没有?”   他声音沙哑虚弱,火光映出他惨白的脸色,额头点点细汗,浸得那双锋利的眉目越发漆黑如墨。   “……我没事。”沈妙舟摇了摇头,鼻子蓦地一酸。   可是,为什么呢?   明明先前一直好好的,可看见他来了,只一瞬,竟像是再也压不住心里的委屈。   她吸了吸鼻子,仰起小脸看向他,瓮声瓮气地问:“你怎么来啦?”   卫凛抬起手,指腹轻轻抹去她脸上的血迹,低低叹了一声:“你在这里,我怎会不来。” 第40章 杖刑   沈妙舟还不曾意识到这句话中的亲密, 卫凛就彻底失了力气,身子向下滑落,直直跌跪到青石砖上。   “卫凛!”她一惊, 急忙弯身回抱住他,却听见他闷哼了一声, 好像很是痛苦。   浓郁腥甜的铁锈味直冲鼻腔,双手上的触感湿冷滑腻,是血。   卫凛的血。   沈妙舟心头狠狠抽了一下, 说不出的发慌,那一刀的确伤得不轻,但伤在肩胛,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卫凛眉心紧蹙,低低地喘了两口气, 反倒来安抚她:“只是流了些血, 身上无力,不曾伤到要害……无事。”   伤成这样哪里会没事?沈妙舟吃力地撑住他,扭头冲院内暗卫急声大喊, “谁有金创药?快拿来!快呀!”   “主子!”   不远处的长廷刚刚击退敌人, 转头瞥见卫凛身影, 几步冲了过来,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 倒出几粒止血参丸来给他服下。   卫凛的呼吸急而沉,满脸都是冷汗。   “他怎的了?还伤到了哪里?”沈妙舟急着问长廷。   长廷犹豫了一下,眼圈就红了,话音里带着些微的哽咽:“因为国子监那事, 圣上扛不住学怨,主子, 主子生生挨了八十道脊杖,直到今日上午人才清醒,是强挣着过来的……”   沈妙舟心里忽地一揪,胸腔里隐隐有股说不清的酸胀,原来他背上都是伤,双手一时竟不知该放在何处,怕碰得他疼,又怕松了手他更无力支撑。   她强定了定神,快速吩咐道:“他这样子没法骑马回去,你让人快去寻辆马车来,再寻一人拿着名帖去请太医,先到府上候着,备好热水和药材。”   长廷忙点头应是,起身去叫人,还在院中四处搜寻的暗卫一瞬忙乱起来。   沈妙舟吃力地撑住卫凛,让他斜倚着墙壁坐下,随后用刀割开他锁骨附近的衣物,轻轻撕开浸透了血的中衣,露出肌肤。那柄匕首从后背贯穿而出,她不敢轻易拔出来,只怕血流难止,他撑不了多久。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小心地捏住刀刃,把金创药洒到伤处周围。   许是药性太烈,卫凛猛地痉挛了一下,忍不住闷哼出声。   “卫凛……你再忍一下。”沈妙舟咬了咬牙,想要给他肩背上药,脚下刚刚一动,忽然感觉卫凛反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手指发着颤,哑声道:“别走。”   沈妙舟仰脸对上他的视线,那双黑漆漆的凤眸里,极罕见地显出几分易碎的脆弱来。   她心里发软,小声安抚:“我不走,只是给你上药。”   卫凛低头看着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薄唇微微翕动了两下,却又没发出声。   “郡主!马车寻到了!”很快,长廷和几个暗卫急奔过来,忙乱地背起卫凛送到一辆简陋的马车上,“小心,小心!”   马车行路颠簸,长廷不敢驱策得太快,等回到卫府时,太医早已赶到,让厨房煎上了吊气补血的参汤。   马车将将停稳,长廷和一众护卫七手八脚地将卫凛背下来,送到房里。沈妙舟没有多想,也跟了进去,搭手扶着他趴下。   太医瞧见卫凛右背上的匕首,登时冒出了一头的冷汗,犹豫片刻,小心道:“还请殿帅忍耐些,稍后下官为您拔刀时万万不可乱动,若有不慎,日后这条手臂怕是,怕是再难提承重物。”   卫凛闭上眼,低低地“嗯”了一声。   太医稍稍放下心来,一点一点剪开他的衣衫,有些血液已经凝结,粘住了里衣和皮肉,尽管太医已经很是小心,但剥除里衣时,卫凛的身子仍是不受控地狠狠一颤。   在拔刀之前,还需得先用酒擦洗一遍伤口。   虽然身前还隔着长廷和太医,沈妙舟却也能从缝隙中看见卫凛血肉模糊的脊背。   那上面一道道杖痕纵横交错,几乎都是从肩上斜着贯穿到腰下,酒水淋洒上去,瞬间就被血染红,滴答着在地上汇聚出一滩滩淡红色的水渍。   卫凛本就生得肤色白净,更显得那一身的血痕触目惊心。   清洗伤处必得用烈酒,他显见是疼得厉害,冷汗顺着鬓角不住地淌下来,脖颈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偏却强忍着一声不吭。   用烈酒洗过伤口,稍后就该拔刀了。   沈妙舟看着这情形,脸色微微发白,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一时间甚至不知自己是什么感受。   他竟伤得这样重,又何必要强撑着去救她呀?   似乎是感觉到她的注视,卫凛缓缓睁开了眼,示意她坐到近前一点的小杌子上,“过来。”   沈妙舟听话地走近,在他身前坐下来,不明他是何意。   卫凛费力地伸出一只手,轻轻盖住了她的眼睛,哑声道:“别看。”   眼前黑了下来,他掌心一片冰凉,或许是失血的缘故,比平常还要冷上三分,她不安地在他掌心里眨了眨眼。   也不知过去多久,她忽然听见“嗤”一声响,眼前那只手掌也猛地一紧,卫凛极低极低地闷哼了一声。   沈妙舟瞬间攥紧了指尖,心头跟着狠狠一颤。   好在太医动作极为利落,拔出刀后很快便处理好了伤口,只是卫凛失血太多,体力又消耗得厉害,用过参汤没一会,就已疲累得睡沉了。   陪了小半个时辰,见他睡得安稳,已无大碍,沈妙舟脑中有两个小人吵起架来。   一个小人说他已经平安啦,性命无忧,再不走等他醒过来只怕又要软禁你啦!   一个小人说他替你挡了这样重的一刀,前些日子还照顾了你一夜,你难道要不管不顾一走了之么?   她本就心软,早前的确因为卫凛蛮横霸道、将她软禁起来而生了不少的气,但在他去救她的那个时候起,什么气啊恼啊就都散了个一干二净。   更何况卫凛刚刚受过刑……   沈妙舟左右为难,犹豫了好一阵,最后终于决定先留下陪他。   长廷感激地看了看她,悄声退出去,引着太医到前院暂住一夜。   屋门合严,满室都安静下来,桌案上一灯如豆,杳杳冥冥,在床头洒下一小团昏黄的晕光。   沈妙舟坐在脚踏上,看着烛光穿过他长而浓的睫毛,在俊瘦苍白的侧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不见平素的冷冽,倒是显出几分少年郎的温软无害。   卫凛这张脸,真是处处都生得极好。   就是人总冷冰冰的,从来不曾开心地笑一笑。   或许他也曾笑过,只不过她没见到而已。   忽然想起荣伯曾说过,他少年时很喜欢笑,笑起来右颊边还有一个小酒窝。   鬼使神差一般,她悄悄伸出一根细白的手指,在他颊边轻轻地,戳了一下。   手感很好。软软的,有点凉。   然而不待她多摸两下,卫凛似乎有所察觉,眉心轻蹙了蹙。   她做贼心虚一般,飞快地撤回手指,心脏啵啵急跳。   好在卫凛再没有其他反应,睡得依旧很沉。   沈妙舟松了一口气,又暗暗觉得有趣,乐此不疲地戳了好几下,甚至还捏了捏,把卫凛的脸颊都玩红了一小块,直到后来觉出些困倦,这才打了个呵欠,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想去床尾抱一床薄被,到竹榻上歇息一会。   然而她脚下刚刚一动,卫凛却好似突然惊醒,长睫颤了一颤,睁开眼来。   四目相对,有种捣蛋被抓包的心虚,沈妙舟耳尖登时一热,过了一会,支支吾吾着问:“……卫凛,你,你是不是很疼?太医留了止痛的丸药,我去拿给你吃。”   说着,她转身就要去桌案上拿药,却被卫凛从身后叫住:“……不疼。别去。”   怎么可能不疼呢?夜深人静,他隐忍微沉的喘息声越发清晰,听得人好像被细针刺进骨头缝里一样生疼。   沈妙舟心里不太好受,犹豫了一阵,忍不住小声问:“你既受了杖刑,又何必亲自来救我呢?我原都没想过你会来的。”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卫凛眼睫微垂,低低地喘息着,语气中带了点轻嘲,“我若不去……那柄匕首就该插在你身上了。”   你如何受得住。   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沈妙舟心里一紧,小小声道:“多谢你啦。”   沉默片刻,卫凛忽然低声道:“上来。”   上来?上哪去?沈妙舟一愣,茫然地眨了眨眼,“……嗯?”   卫凛看她一眼,无奈道:“困成这副模样,上来歇息。”   沈妙舟呆了呆。   和他歇在一张榻上么?好像不大妥当罢……   她支吾着拒绝:“我还是去睡竹榻好啦。”   卫凛呼吸微沉,声音中透着虚弱疲惫,显然已有些吃力:“不是说要谢我?竹榻太远……”   见他额头冒出大片冷汗,沈妙舟有点犹豫,竹榻好像是远了些,夜里若是他有什么事情,她未必能知晓。   似乎是见她仍未动作,他低哂了一声:“难道还怕我做些什么不成?”   嗯,伤成这个样子,应该确实做不成什么。   而且也打不过她呀。   沈妙舟早就困得发晕,便也不多犹豫,只脱下一层外衫,蹬掉了鞋子,小心地越过他两条长腿,爬进床榻内侧,老实躺好。   卫凛似乎很是满意,轻轻勾了下唇角。   然而她躺下后反倒越发精神了。   烛火杳杳透过帷帐,周遭朦胧得仿佛笼了一团薄雾,逼仄昏暗的环境让人的感官无限敏锐起来,她能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甚至还有她莫名紧张的咚咚心跳。   说不清缘由,脸颊渐渐热了起来,沈妙舟觉得自己需要说些正经事,于是想了想,轻声问:“卫凛,我能问你件事么?”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五年前,杀手楼真的是在一夜之间被灭了满门么?”   沉默了很久,卫凛疲惫沉哑的声音在朦胧中响起:“怎么提起来此事?”   虽然对于他出身杀手楼这件事,彼此早已心知肚明,但这倒是她头一回正面和他谈论。也不知什么缘由,她就觉得有关杀手楼的事,卫凛不会欺瞒于她。   沈妙舟抿了抿唇,还是没有把自己认出陈令延、曾在相国寺见过他的事说出来,只模糊地一带而过:“劫走我的就是杀手楼的人。我在想,如果杀手楼已经彻底覆灭,那他又是怎么回事?”   “死的只有楼主从渊……和誓死效忠于他的那些人……”卫凛匀了一口气,低声回答。   也就是说,当年从渊被杀,杀手楼一夜之间分崩离析,时隔多年后,又有人重新训练了一伙杀手,其中就包括陈令延。他在家中剧变后,为了报仇而投入杀手楼门下,这便很说得通了。   那重新训练杀手的人会是谁?最有可能的应该就是曾在楼中作乱,杀了从渊的那人。   沈妙舟转过头来,在昏暗中望向他,小声问:“那五年前,杀手楼为什么会生乱,又是谁杀了从渊,你知道么?”   卫凛很久没有答话。   久到沈妙舟有点心慌,不知他是昏昏沉沉间睡着了还是伤重晕了过去。   “是我。”   寂静的帷帐里,沙哑低沉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似乎带着浓浓的倦意和某种隐忍的厌憎,“杀手楼灭门,是我做的。”   沈妙舟愣了愣,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在杀手楼掀起惊涛骇浪、杀了从渊的,原来竟就是卫凛?!   但转念想想……似乎也只有他才有这个本事。也怪不得,当初他误以为她是杀手楼的人时,会是一副不要命的架势来捉她。   那重新组建杀手楼的便是另有其人了……   桌案上的灯烛燃了半夜,无人去剪掉灯花,帷帐里越发得昏昧,眼前人修长清瘦的身形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沈妙舟忽然想起密探报来的消息,五年前他在淮安重伤濒死,只剩下了一口气,被陈宗玄救下后,生生将养了大半年才能下榻。   若不是厌极了无穷无尽的杀戮,怎么会不惜忍受逍遥散的折磨、哪怕是以命相搏也要从杀手楼里挣出来?若不是恨到极处,又怎么会如玉石俱焚一般要与整个杀手楼同归于尽?   可是刚刚从那种鬼地方逃出来,又成了神憎鬼厌的锦衣卫,不管他愿是不愿,手上总归是积了数不清的血,能比在杀手楼中好过多少呢?   ——“我是什么样的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晚在北镇抚司外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   沈妙舟忽觉心里发闷,莫名地想要说点什么。   “卫凛。”犹豫一阵,她小声唤他。   “嗯。”他应得很快。   她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要从何说起,不由得沉默下来。卫凛也不催促,帷帐里只听得见两人细细的呼吸声。   静了好一会,她轻声咕哝道:“要是小时候,我在杀手楼里遇见过你,带着你一起逃出来就好了。”   或许你就不用做锦衣卫,也不用再杀人了。 第41章 澄冰   卫凛呼吸一顿, 缓缓转头凝望向她。   视线相对。   光线昏沉,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见一双黑亮的眸子, 仿佛给帷帐里都染上了细碎星光。   胸腔里好像有什么地方在悄悄涨满。   他喉结滚了滚,似乎欲言又止, 可最后却又什么都没说。这样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身旁传来清浅均匀的呼吸声, 她竟不知何时睡着了。   若不是方才看见她的眼睛一眨一眨,简直要以为她在说梦话。   小骗子。   好半晌,卫凛无声地勾了下唇角,合上双眼。   身上伤口阵阵发疼,但用过的汤药里有安神的效用, 他这一夜半睡半醒, 渐渐陷入一场混沌纷杂的梦境。   “……快跑!哥哥!你快跑啊……”   “……胆敢叛逃,这就是下场!”   “别轻易弄死了,这些手段都给他过一遍, 看看谁还敢作乱!”   温热的鲜血从额上淌下来, 糊住了视线, 眼前一片猩红,带着倒刺的鞭子从耳畔唰地抽过, 几滴血珠混着些许破碎的皮肉飞溅到砖墙上,阴恻恻的声音在身前逼问:“你把那小女娃藏哪去了?再不说就上水刑!”   手足被强行缚住,有人死死扼住他的后颈,猛地按进水中, 冰冷肮脏的液体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刺得双眼生疼, 又汹涌着灌进耳道,呛进鼻腔心肺,窒痛得他胸膛都快要炸裂开。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逃脱,又逃向何方,仿佛一头困兽,混乱不堪的记忆最后只剩下杀戮,锋利无比的刀刃割开人的喉管,一腔腥甜黏腻的热血喷薄而出,直溅了他满手满脸,那腥血奔涌无尽,呼啸着呛灌进口鼻,仿佛水刑一般憋得他无法呼吸……   “你不是不肯杀人么?”   “哈哈哈哈还不是动手了?”   “她才六岁!只是个孩子啊!卫大人,我求求你求……放过她吧!”   “甘为鹰犬,不得好死!”   “……二郎,你太让爹失望了。”   “我家二弟向来光风霁月,怎会是你这般模样?”   “你手上沾染了多少孽债,还数得清么?卫大人!”   爹……大哥……先生……   不,不要!   不要!——   他浑身冰冷僵硬,连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卫凛,卫凛?醒醒!”   一只温热细嫩的小手忽然握住他冰凉的掌心,就像在雪夜独行中,忽然看到了一簇摇曳的火苗。   卫凛骤然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犹似在梦中。   天色微亮,一缕熹光隐约穿过帐幔的缝隙,映得帷帐里半明半暗,将将看得清眼前人朦胧秀气的眉眼。   “卫凛,你怎的了?”她还没睡足,眼中犹带着困意。   卫凛没有答话。   见他怔怔不说话,沈妙舟伸手探向他的额头。   卫凛截住她的手,收指,握紧。   垂眸定定地看了她许久,他喉结剧烈哽动了一下,嗓音嘶哑:“……叫我澄冰。”   “澄冰?”沈妙舟脑子还不大清醒,听话地重复了一遍,正想问问是哪两个字,隐约嗅到一股腥甜的血气,心下一惊,睡意散了大半,“你的伤处又流血了?”   她一个激灵,就要起身去唤人,卫凛却忽然轻轻一拉,直接将她捞进了怀里,艰涩道:“别动,让我抱一会……”   脸颊蹭过他微凉的里衣领子,浅淡的降真香混杂了血气、皂香和伤药的味道,带着青年男子独有的气息,一霎间完全将她包拢起来。   既熟悉又陌生。   沈妙舟顿时呆住,只有浓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叫我澄冰。”卫凛低头埋进她的颈窝,掌心托住她的后脑,以一种完全拢在怀中的姿势,紧紧地抱着她。   他鬓发挨蹭到她的脸颊,滚烫呼吸尽数洒在她颈间细嫩的肌肤上,到处都是酥酥麻麻的痒意,近乎耳鬓厮磨。   “……哪两个字呀?”小小声的一句。   静了片刻,沈妙舟听见他低低的声音从颈侧传来,“澄澈明净,一片冰心。”   真是温润干净的名字,起这种表字的人,听起来就合该是清贵文雅的公子。   她觉得很好听,乖乖地轻唤了一声:“澄冰……”   环着她的手臂微微一紧。   沈妙舟从未与人这般亲密过,一时不大回得过神来,手指紧张地攥着他胳膊的衣料,想着法地没话找话:“这是你原本的表字?”   “嗯。”   他的胸腔轻轻震鸣。   又是那样熟悉的感觉,像蜻蜓点水,绽出涟漪,在她心尖轻颤了下,一圈又一圈,慢慢向全身荡漾开。   沈妙舟心脏啵啵乱跳,脑子有点晕晕的,不知道要再说什么了。   昏暗的帷帐里,只有两个人清浅交缠的呼吸声和彼此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卫凛在她后脑摸了摸,低声问:“那日磕着的地方,可好了?”   他掌心烫得惊人。   想起那晚在床榻上的混乱情形,沈妙舟脸上热了几分,胡乱地咕哝道:“早就好啦。”   屋内安静至极,昏昧朦胧的帷帐里悄悄滋生出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缥缈朦胧得像是一场梦。   沈妙舟喉咙干涩,轻轻地吞咽了一下。   卫凛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抬起头,微微退开些距离,垂眸看向她。   四目相对。   沈妙舟渐渐有些透不过气来,心跳乱得不成章法。   卫凛的喉结滚了下,一手压住她后脑,慢慢低下脸,薄唇轻轻地落上了她的右颊。   他的吻带着热意,软软的,很温柔。   沈妙舟的脑中倏地空白了一瞬。   心里像揣了一只小兔子,啵啵急跳,快得不受控制。   她睁大眼睛,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   “主子!主子!您醒了没?有要事!”长廷急冲冲地拍响门板,然而刚一用力,门板竟直接被推开了。   原是昨晚没人给屋门上闩。   “……”长廷站在门外,不大好意思地抓了抓脸,对着里间小心道:“郡主……呃,烦请您暂且回避一下,小的有要事向主子禀报。”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已经绕出屏风,冲到门口。   长廷一愣,抬头看清来人正是沈妙舟。   呃?郡主怎么急得像被鬼撵似的?   “郡……”不等他扬笑行礼,她已经迈过了门槛,头也不回地快速道:“你家主子发高热,伤口出血,记得去请大夫!”   长廷一惊,惦记着自家主子的伤势,顾不上别的,直接三步并两步跑到榻前,急声唤道:“主子?主子?”   卫凛一时没有答话。   长廷见他脸上泛着潮红,耳根更是红得要滴血,心头登时一沉,这果然是发了高热。   甚至似乎都有点烧糊涂了……   当下就要转身先去前院请大夫,却被卫凛哑声叫住:“站住。什么要事?”   长廷心神一凛,上前半步,压低了声音道:“宁王那边又来人了。这回是一个亲信幕僚,趁着天没大亮,扮成菜农模样上门的,现下正候在角门外,您要不要见?”   卫凛不知想到些什么,目光微沉,默了默道:“先晾他两日。”   长廷领命退下,忙寻人去请大夫。   内室安静下来,卫凛疲惫地闭上了眼,指腹轻轻摩挲过身侧的床榻。   触手温热,是她身上的余温。   **   沈妙舟一头跑出了主院,被冬日里的冷风迎面一吹,这才发觉自己脸上热得惊人。   她靠着院墙站了一会,心脏仍跳得飞快,脸上热意半分未退。   面颊上隐隐残留着干燥柔软的触觉,好像还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药香……   耳根又烫了起来。   沈妙舟闭上眼,使劲揉了揉脸,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赶跑。   “郡主……呜呜……郡主您可算回来了!吓死奴婢了……”   她心里正纷乱着,芝圆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扑到她跟前,哭得直打噎,“您一定吃了大苦了,都怪奴婢太笨,没能护住郡主,呜呜……”   沈妙舟见她头上缠着厚厚一圈细布,两个眼圈又红又肿,显见是这两日没少哭了,忙分出神来安抚:“莫哭了芝圆,你看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么?你伤得重不重?”   “奴婢没事,只是磕了一下额头,鼓起个小包。”芝圆呜咽着抹着眼泪。   这一打岔,沈妙舟恍惚着又回想起那天的事,随口问道:“莹娘呢?她还在这里么?”   芝圆点点头,“她被关在柴房了。”   沈妙舟有点意外:“关进柴房?为什么呀?”   提起这事,芝圆那张团团脸上显出几分后怕,朝主屋看了看,小心翼翼地道:“奴婢先前说错了,卫大人他果然很凶!”   冷不防听她提起卫凛,沈妙舟心没来由地一跳,好像被人踩中了尾巴。   芝圆没有发现她的异样,继续道:“昨日卫大人得知您被掳走的消息,传了奴婢和莹娘去问话,又问莹娘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那眼神简直跟要杀人一样,黑漆漆的全是寒气……奴婢和莹娘被吓呆了,话都说不利索,他就让人先把莹娘关进柴房了。”   沈妙舟愣了愣,渐渐回过神来。   其实她先前也曾怀疑过,陈令延怎么会知道她要在那个时候进宫,伏在半路将她劫走?而一切的源头是莹娘来递消息才引她出门,那莹娘是被利用还是被收买了?   然而再转念一想,如果莹娘是有意诱骗,那在看到她的相貌后,应该要坚持去见“夫人”,要把“夫人”引出门才对,想来莹娘只是在懵懂中被人当了棋子,倒也不必再关着了。   只不过她先前是扮着秦舒音的模样,如今还是少和莹娘相见为好。   打定主意,沈妙舟左右看了看,把芝圆拉近到身前,低声道:“你去柴房把莹娘领出去,送回到冯记钗环铺,再和掌柜的说‘沈姑娘要一盒梨花针’,如果还有“药”就更好了,把针和药带回来直接给我,不要让任何人知晓,明白了么?”   她原有的乌头针一根不剩,不知卫凛还会不会让人看着她,但再取一些针和迷药总归是有备无患。   芝圆紧张地点点头,压低了嗓音道:“郡主放心。”   说完,她转身去往柴房,沈妙舟安静下来,在原地站了一会,正见玄午带着昨夜留宿的太医匆匆迎面走来。   “郡主。”玄午和她行了个礼,并不停步,引着太医直接进了院门。   沈妙舟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主屋门内,想起方才她让长廷惊了一跳,一把推开卫凛,那模样简直是落荒而逃……   她低下头踩了踩雪,又用鞋尖在雪堆上戳出几个小坑,心里乱七八糟,走了好半天的神。   芝圆回来已是下午,沈妙舟用过午膳,正在东次间里来回踱步。   她拿到乌头针和迷药,确认芝圆没有经过旁人的手,还是多留了个心眼,将那迷药混入一盏茶水中,用舌尖沾一点点试了试,没一会果然舌头微麻,脑中发晕,她忙服下解药,这才放心地收好。   歇了一阵,等迷药药性过了,沈妙舟又开始坐立难安,在屋内闲逛,过了半晌转得无聊,就坐到窗前的美人榻上托腮发呆。   一直蔫到掌灯时分,这回连向来简单迟钝的芝圆都看出她心神不宁了,关切地问:“郡主,您怎么了?是有什么心事?”   不问还好,芝圆这一问,沈妙舟心口一紧,耳尖又开始发热。   她虽没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林林总总的风月话本可是没少看,那今早卫凛到底是烧糊涂了还是……   理智上告诉自己,就只当卫凛是烧糊涂了,别的什么不要乱想,但她当真这样去说服自己时,又没办法骗过心里隐隐约约的那点点失落。   她从不是个扭捏的姑娘,若说到此刻她再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未免太过自欺欺人了。   她……喜欢卫凛呀。   只是这样一想,就觉得耳热。   这种感觉好奇妙,之前从不曾体会过。   至于是从哪里开始的,她也说不清,或许是因为他生得太俊,或许是因为他看着凶巴巴,其实心里又有一点软,有时候脸皮还薄得很,让她觉得很有趣,可偶尔又会觉得他有几分可怜……   那……卫凛对她呢?   想到这个问题,她心头忽地一颤,接着不受控地急跳起来。   抿了抿唇,沈妙舟低下头,心不在焉地抠起软垫上的绣线。   芝圆似乎有点着急,不住地催问:“郡主,郡主?您有事不要憋在心里,奴婢想办法帮您!”   好半晌,沈妙舟总算回过神来,可怜巴巴地望向芝圆,捂脸悲鸣:“完蛋了芝圆……我好像遇见狐狸精了。”   芝圆一呆,磕磕巴巴道:“没,没事,郡主,我们去庙里拜一拜,说不定……”   “只怕庙里装不下这尊大佛。”沈妙舟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还是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今晚咱们就走——”   “走去哪里?”   清冷低哑的声音从廊下传来。   沈妙舟:“——!”   她这回是真被踩中了尾巴,好像在一瞬间炸了毛。   好半晌,她僵硬着,慢慢扭头看向门口。   屋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廊下升起灯笼,暖黄色的晕光铺了满地,卫凛松松披着件大氅,正站在门槛外,朝她望来。 第42章 喜欢   卫凛的身形本就颀长清瘦, 此时脸色苍白,裹着一件玄色大氅,更衬得他身姿挺拔, 清冽俊秀似风雪中的青松苍竹,甚至还有几分被摧折的破碎美感。   沈妙舟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被狐狸精魇住了。   不然她现在看到这人, 怎么第一个念头就是他生得真是好看呢?   好看的狐狸精抬步迈过门槛,慢慢走到她身前不远处坐下,扫了一眼芝圆, 淡淡道:“你先出去。”   芝圆吓得一个哆嗦,却壮着胆子不肯挪步,转头看向沈妙舟。   沈妙舟点点头,用眼神示意她放心,“时辰也差不多了, 你去小厨房里寻点吃的罢。”   芝圆应好, 走到门口,哆嗦着向卫凛纳了个福,退了出去。   木门合上,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两个人对望一眼, 谁都没动。   四下里静悄悄的,沈妙舟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啵啵跳动, 隐隐有些说不出的慌乱,仿佛每一根神经都紧绷起来。   卫凛一直不说话,沈妙舟被他看得不大自在,悄悄挪了挪身子, 问道:“你身上的伤很重,怎么随意下榻走动呢?”   “掌刑的人心中有数, 不曾伤到筋骨,皮肉伤而已。”   沈妙舟点点头,“……哦。那就好。”   干巴巴的两句话说完,屋内又陷入了安静。   沉默一阵,卫凛掀起眼皮看向她,“你要去哪?”   切入正题了,沈妙舟微微坐直了些身子。   实话自然是不能和他说的,犹豫了一下,她只道:“当然是回我自己的公主府,我毕竟一个姑娘家,这样住在你府上,像什么样子嘛……”   卫凛垂着眼,并未作声。   好半晌,他慢慢抬眸看向她,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嗓音发涩:“抱歉。”   他在道什么歉?沈妙舟茫然地眨了眨眼,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今日早上……我并非有意冒犯,往后不会再如此。”   干涩沉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响起,但语气很是坚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沈妙舟彻底愣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要她怎么回答?她能说自己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还觉得,咳,有那么一点点奇妙么?   只这样一想,她就觉得连脖子都烫起来。   这多不好意思呀。   等了许久,见她仍是不说话,卫凛眉心微拧,低头去找她的眼睛,“很生气?”   “没……”沈妙舟垂下脑袋,不大自在地避开他的视线,刚张了下唇,眼前忽然闪过一片寒光,她下意识看去——   竟是卫凛递来一柄短刀,烛火在刀刃上跃动,折出一片凛凛的寒光。   她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向他,险些咬了舌头,“做,做什么?”   “是我冒犯在先,”他神色沉静,低低道,“随你出气。”   “疯、疯了么?”沈妙舟顿时睁圆了眸子,话都说不利索了,想说自己没生气,话到嘴边,忽然心念一动,改口道:“动刀做什么?若是真想赔罪,那你放我走好了。”   卫凛垂眸定定地看着她,长睫在苍白的俊脸上洒下一小片阴影。   “你就这么想走?”   他忽然现出这样的神情,看得沈妙舟心里软了一瞬,但她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至于对他的那一点点小心思……等爹爹平安了再想也不迟。   她深吸一口气,点头,“非走不可。”   “若我偏不放呢?”   “……”沈妙舟一噎,这人怎么蛮横得这样理直气壮?不由得也生出些着恼,小下巴一抬:“你就不怕我给你这府里闹得永无宁日?到底为什么非要关着我?”   卫凛慢慢抬起眼来,复杂难辩的目光深深望向她,直看得她有些心慌气短,他喉结轻滚了一下,有一刹那,她隐隐觉得卫凛要说什么让她难以招架的话……   沈妙舟无意识地屏住呼吸,杏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对望了一会,卫凛却忽然别开视线,轻哂道:“既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宁可被闹得不安宁,也不能轻易放你走。”   “……早些歇息罢。”他似乎不想再多说什么,敛了眸,转身便朝门外走去。   沈妙舟直觉他原本想说的不是这个,但来不及细思,急道:“我不会出卖你!那日被你的对头劫走,我都不曾透露半个字,我一定不会与你为难的。”   卫凛的身形稍稍停顿了一瞬,又继续往外走。   眼见讲理讲不通,他就要推门出去,沈妙舟视线一转,落到榻前那盏下了迷药的冷茶上,也不知哪里窜起一股邪火,完全没有思考,她飞快地抿了一口茶,吞下一丸解药,几步抢到卫凛身前,脊背紧紧抵住门板,挡住他的去路,气势汹汹道:“你说谎!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肯放我离开!”   卫凛身子霎时一僵,好半晌,缓缓垂眸看向她。   眼前的少女神情紧绷,一双杏眸亮晶晶的,好似一泓盛满了细碎星光的秋水,清澈乌润的瞳仁中独独只映着一个他。   卫凛喉咙发紧,血液里有什么在渐渐沸腾。   ——她说她知道他的心思了。   是啊,她那样聪慧狡黠,猜到也不难。   既如此,他还何必做这些可笑的克制挣扎?   他清楚至极,自己择定的那条路不会有善果,亦不能有人同行,他是过河之卒,此生再无回头路,可那又如何?   是她懵懵懂懂闯进他死寂的生命,搅得他古井生波,既然缠上他,那就休想再走。   他早就心魔丛生,哪里还做得如玉真君子?   与其自欺欺人,不如就此沉沦,若死在她手上,倒也算来个痛快。   一呼一吸间,卫凛身上伤处疼得兴起,可和着这种剧痛,反而呼啸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兴奋和冲动,就在他觉得自己即将彻底失控时,一双细嫩的小手捧上了他的脸颊。   在他愣怔的一霎,沈妙舟轻轻踮起脚,青涩而又莽撞地,在他唇上撞了一下。   微凉而柔软的唇瓣,带着茶水的湿润清香,一触即离。   卫凛脑中顿时嗡的一声,那根紧绷的弦彻底断掉,最后的理智轰然烧成灰烬,血潮汹涌着拍向他的耳膜,让他周身都战栗起来。   不等她退开,他猛地伸手把她揽入怀中,紧紧锢住。   沈妙舟心跳快得要冲出喉咙,她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怎么会想到这个法子给他下药?   一定是这只狐狸精让她色令智昏啦。   须臾,她掌心一凉,那柄短刀被塞进了手心。时轻时重的滚烫热息喷在颈侧,卫凛贴着她的耳畔,哑声交待:“若是不愿,可用它杀我。”   说完,似乎是再没了顾忌,卫凛低头寻到她的唇瓣,毫不犹豫地吻了下来。   温软的唇瓣生涩地碰到一处,他的心跟着狠狠一坠,又接着猛烈地跳动起来,震得胸骨隐隐作痛。   她的唇微微发凉,甜软得就像白玉凉糕,他不知疲倦地反复摩挲,从唇角到唇珠,细细密密地啄吻,毫无章法,却似有无穷乐趣,难以自持。   伤口不知何时迸裂,背上一阵疼过一阵,让他越发清醒,可越是清醒,越是想放纵自己沉沦。   就让他这样坠下去,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管,哪怕从此万劫不复。   流连片刻,他竟无师自通,轻轻含住了她的下唇,缠绵地吮吻,沈妙舟渐渐被他亲的身子发软,再也握不住匕首,“铛”一声,从她手心滑脱到地上。   呼吸间都是他的气息,又熟悉又陌生,柔软而微湿的唇在她唇上辗转厮磨,直激起一阵阵酥麻,像无数只小金铃,在她全身轻轻地摇颤,让她忍不住轻轻地哼了一声。   两人的呼吸愈发凌乱,微微一开口,舌尖不经意地抵到了一处,湿润的唇舌相碰,仿佛骤然闯入一片仙境,后脊迅速窜起一股令人战栗的酥麻,心脏随之不受控地颤抖,缩紧。   简直如同一把燎原的野火,彻底烧干了他喉咙里的最后一点水分,这般的纠缠再不能让他餍足,他抬手按住她的后脑,将她压向自己,又加深了这个吻。   不知过了多久,心跳快得有些发疼,头脑中阵阵昏晕,卫凛稍离开些许,低喘着看向她。   眼前的姑娘鼻息咻咻,脸颊泛着淡红,黑亮的杏眸里隐隐晕着一层水光,娇艳得仿佛初夏曦光中的一支凝露蔷薇。   看得他眼热,心也热。   她怎么这样乖?   想把她揉碎在掌心,想把她永远留在这里,除了他的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心里发了疯似的渴痒绞杀着他的意志,他低下脸,想要再度吻上去。   然而随即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瞬一瞬地发黑,周遭好似浮光掠影,他猛然意识到不对,咬牙强撑住身形,费力地吐出一个字节:“你……”   四目相对,沈妙舟抬手捧上他的脸,杏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目光里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狡黠。   朦朦胧胧中,她轻轻拉近他的脸庞。   鼻尖与鼻尖若有似无地相触,她细细地喘息着,忽而唇角一翘,低低地道:“卫澄冰,你喜欢我呀。”   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笃定。   卫凛浑身一震,耳畔似有轰然雷鸣,让他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   ——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   狡诈又天真,心软得像神女,又慧黠得似精怪,像在蜜糖中缠裹着见血封喉的剧毒,让他无法自拔,又对他一击致命。   薄唇翕动了两下,他刚想说些什么,可药性已经发作,眼前一片模糊,隐约间,他似乎看见她的唇瓣动了动,可声音却很是渺远,还未能分辨出来,人已彻底昏晕了过去。   沈妙舟早有准备,在他倒下去的刹那稳稳扶住。   “卫凛,卫凛?”她试探着唤了几声。   卫凛毫无反应。   沈妙舟费力地将他搀到美人榻上,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喂他喝下半杯混着迷药的茶水,抖开薄被替他盖好,歪头想了想,忍不住又轻轻亲了下他的脸颊,再不犹豫,转身离开。   一夜过去,天色渐明,日光透过重重桃花纸,在榻前的漆砖上映出一片菱形的光斑。   身上的痛觉渐渐复苏,卫凛半梦半醒着,隐约听见细细碎碎的声响,似乎有人拧了帕子在给他擦汗,心脏猛地一坠,下意识攥住那只手腕,睁眼看去,“沈……”   刚唤出一个字,他看清了眼前的人,不安的预感灭顶而来,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凉透,他死死抓住长廷的手腕,急声问:“她人呢?可还在府里?”   话一出口,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隐隐发着颤。   “主子……”长廷小心地觑了他一眼,跪下请罪:“是属下疏忽,昨夜一时不察,郡主她扮成了那个小婢女的样……”   长廷话未说完,卫凛已经松开了手,扯过衣裳胡乱系上,跌跌撞撞地迈下脚踏,然而腿上一软,狠狠跌跪到漆砖上,长廷连搀扶都不及。   “主子别急!您这身上还有伤呢!”长廷见他这模样,眼圈都跟着红了,忙上前扶他起来,慌不择言地劝道:“郡主她,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属下这便去公主府把人抢出来!更何况郡主并非绝情之人,要不干脆等事情了结,咱们正大光明地八抬大轿娶她回来……”   卫凛身上使不出力气,只能勉强抓着长廷站稳,好半晌,他缓缓转头看向长廷,眼尾泛着红,语气艰涩,“她是去了大同,那样一滩浑水……这一去,早晚必与我反目成仇。”   长廷怔了下,心里难过得发疼,他家主子何曾失态至此?可支吾了半晌,却也只能干巴巴地劝上一句:“郡主聪慧,她定会明白的。”   卫凛极慢地摇了摇头,还没有作声,忽觉胸口窒痛已极,随即喉头一甜,猛地吐出来一口血。   长廷登时惊得魂不附体,不由分说地将他架回到榻前,“主子您先歇着,属下现在就遣人去追,定要将人带回来!”   “不必了。”卫凛叫住他,低低匀了一口气,声音发着颤,“她极擅易容,现下定已出城,你们追不回来。即刻去信给大同的密探,探听消息随时回报,还有,让他们在暗中给我护好了人,若是出了半分差池,从重严惩,绝不轻饶!”   长廷应了声是,匆匆退下去传信。   卫凛独自坐在榻前的一片光瀑里,周身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唇上还残留着柔软的触觉,昨夜她那般乖顺,难道只是为了给他下药么?   这个——小骗子。   他简直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好半晌,他抬手盖住眉眼,自嘲般地勾了下唇角,耳畔又响起那道似得意,似欢喜,又似骄矜的声音——   “卫澄冰,你喜欢我呀。”   是啊,他的心思当真是再明白也没有了。   这十年飘零,一路行来,他见过人心诡谲,受过明枪暗箭,可原来那些都算不得什么,这世间唯独此般才要他的命——   明明知晓她别有用心,明明清楚难有善果,也曾百般提防,可偏偏忍不住一步步泥足深陷,忍不住就这样清醒着沉沦。 第43章 线索   两日后的清早, 宁王幕僚从卫府离开不久,皇帝传召卫凛入宫。   暖阁里烧着地龙,又另摆了数个炭盆, 卫凛掀帘入内,以他这般畏寒的体质都觉有些过热。   “寒玦, 身上的伤可好些了?”皇帝裹着厚衣偎在炕桌旁,见他进来,抬眼示意刘冕赐座, “此番国子监生事,委屈你了,朕已命人把先前辽东贡来的人参送去你府上,可要好好调养一下身子。”   卫凛行了礼,淡淡道:“多谢陛下, 臣并无大碍。”   皇帝打量他两眼, 轻“唔”了一声,“私贩火器一案,余党追查得如何了?”   刘冕不动声色地觑向卫凛。   “不过略有些眉目。”卫凛神色看不出异样, 继续禀道, “臣已遣人赴大同详查。”   皇帝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神情疲惫:“罢了,大同那边你亲自去一趟, 给朕在暗中好好查一查,可还有人同瓦剌私贩火器。朕知道你身上还有伤,但此事唯有交给你去办才能放心,正好借着你闭门养伤的由头, 避开旁人耳目。此案牵涉边防,务必查清。”   “是, 陛下放心。”   入宫之前,卫凛便已猜到皇帝的意图,当下没有多言,领命退了出去。   透过窗格上的高丽纸,隐约看见他走出了景和门,皇帝抬手按了按眉心,忽然向刘冕道:“你说这二郎和卫凛可会是真如密报所言,暗中有些非同寻常的往来?”   刘冕心头一跳。卫凛是怎么想的,他现下还不大拿得准,但他自己可是切切实实想跟宁王搏一个从龙之功,冷不防听皇帝这样一问,难免自惊。   他细细掂量着,赔笑道:“宁王殿下孝顺本分,当年也是为陛下分忧自请就藩,想来不会这般失了分寸……”   皇帝闻言,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目光很淡,却隐有锋芒,“那依你的意思,是寒玦动了心思?”   听皇帝又唤了称呼,刘冕忙跪下请罪:“老奴不敢,殿帅对陛下向来忠心。”   皇帝不置可否,“朕知晓你和寒玦素有旧怨,自是不会向着他说话。”   刘冕低下头去,“老奴知错。”   安静了片刻,皇帝闭上眼,慢慢道:“朕这身子一日比一日不济,朝廷又生了些动荡,皇子的心若是野了,也是在所难免。”   刘冕简直心惊肉跳,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这是说的哪里话,您是真龙天子,福寿万年……”   “古往今来有哪个天子当真活了万岁?”皇帝冷笑了一声,转而提起另一桩事,“三郎已被关了有些时候,你着人去给他送些用度罢。”   刘冕暗暗心惊,恭敬应是,退出门外。   透骨的凉风一吹,他这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看来皇帝已是对宁王起了疑心,如今崔家被拔除干净,再不会有外戚乱政的隐患,这便要重新抬举璟王了。   如今皇帝身子大不如前,圣心越发莫测,皇子与近臣私下来往原就是大忌,倘若宁王既有意拉拢卫凛又窥伺御前的事情被捅出来,只怕是要连亲王都没得做。   但他为宁王筹谋了这么多年,图的就是宁王性子更狠,他日登基定会起复重用东厂,若换成仁善一些的璟王,那可就未必了。   更何况,宁王有意拉拢卫凛,只怕多多少少是意味着对自己的表现有所失望了,日后要想把卫凛彻底踩下去,宁王面前,他需得立一首功。   刘冕回头望一眼暖阁,心思渐定,若到非常之时,也不惧使些非常手段。   成王败寇,不过一个狠字。   **   大同。   夜深无月,朔风凛冽如刀,砂砾子似的密雪被冷风吹得打转,大片大片地砸落下来,城隍庙的后巷空空荡荡,只有一间小院灯火微明。   堂屋的青砖上,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被捆成了肥粽子,脸色涨得好像猪肝,口中的麻核刚被取出来,他便呼哧着破口大骂:“哪来的蟊贼,好大的狗胆!可知道本官是谁?竟敢,竟敢当众劫掳当朝命官!当真是活腻了吧?!”   “呦呵,还知道自己是朝廷命官呢?那敢问大同同知宿娼狎妓,按我大周律法,该当何罪啊,薛襄薛大人?”沈钊挑了挑眉,语气讥嘲。   听见对方直接报出了自己的名号,薛襄的怒容顿时僵住,不由得警惕地打量着眼前人,“你究竟是谁?”   “爷是你祖宗!”沈钊一嗤,抻了抻手里的长鞭,“问你的话倘若老实答了,我还能给你送回那玉华楼姑娘的绣床上,若是不老实,呵,也不必我多说了吧?”   见他这模样不甚好惹,薛襄下意识舔了舔唇,迅速压下心头怒意,换上一副客气些的态度:“何事?”   沈钊道:“前大同知府吴中仁自焚前一晚,你曾在府衙见到他和一中年男子会面,而那男子便是先平嘉长公主驸马,我说的是也不是?”   薛襄脸色一凝,目光闪烁了半晌,才讪笑着反驳:“公子说的话,本官听不大明白,本官也不曾见过什么驸马。”   “那我怎么还听说,”沈钊的嗓音冷下来,仿佛带着锋利的冰碴,“吴知府并非自焚,而是有人想要灭口,当晚是沈驸马将他救了出去,他们二人藏身进华严寺,可不过隔夜,就有人借口捉拿瓦剌细作带兵搜寺,逼得沈驸马孤身引开追兵,下落不明,而那个带兵的人,似乎就是薛同知你吧!”   薛襄登时神色大变,不可置信地盯着沈钊。   沈钊冷笑道:“可知我是如何知道的?”   薛襄的声音发着抖,“是吴中仁……?”   “啧,倒也不算太蠢。不错,前些日子我刚刚见过吴知府。怎么,你可还敢抵赖?”   薛襄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自信此事在大同做的十分干净,就连带兵搜寺也是在夜间,甚至不曾调动官差,用的都是私兵,虽然让吴中仁又侥幸逃脱一次,但差点就能灭了他的口,只是偏偏有锦衣卫出来坏事,将人劫走,既跑了吴中仁,又没抓到沈镜湖,害得他挨了宁王殿下好一通责骂。   难不成是锦衣卫已将事情回禀皇帝,吴中仁面过圣,京里便派人来查问此事了?   薛襄惊出一身冷汗。   但转念一想,以他在此案中的所为,就算京里来人,也还有腾挪余地,更何况听宁王殿下的口风,似乎和那锦衣卫都指挥使搭上了线……   “是又如何?”薛襄心里稍稍有了点底,强撑起一口气反问,“犯官吴中仁私贩火器,本官带人追查,这不也是职责所在?”   沈钊看出他的心思,嗤道:“你暗害吴知府的事,爷暂且没功夫同你计较,只是要问问你沈驸马的下落。”   薛襄心里猛地一沉,脸色越发难看。问沈镜湖的下落,这简直比查吴中仁的案子更要命!   见他半晌不说话,沈钊也没了耐心,从怀中掏出来一个小小的金玉长命锁,在指尖晃荡了几圈,笑道:“瞧瞧,可认得这是何物?”   薛襄费力地挣动抬头,在看清那东西的一瞬,整个人如坠冰窟,眼前阵阵发黑。   他年过四旬却一直膝下无子,直到前年,妾室才终于给他生下一个宝贝麟儿,他珍视得不得了,特意拿出祖传的和田羊脂玉,寻金匠打了这么一块长命锁给孩儿贴身佩戴,就盼着护佑他这根独苗苗无病无灾平安长大。   这叫他如何不认得?   吞了下口水,薛襄艰难出声:“公子这,这是何意?”   沈钊不耐地“啧”了一声, “装什么蒜?你独子在我手上,若再不交代沈驸马的下落,明儿个就给你们爷俩埋进一个坑!”   如今最大的软肋被人拿捏在手中,薛襄简直心急如焚,好半晌才压下满心焦躁怒意,强挤出来一个笑,“这不是我不想说,属实是不知……那天夜里无月,伸手不见五指,官差追到山后陡崖,不小心跟丢了人,后来又去崖下搜寻多日,可硬是再没找到半点踪迹……”   “薛大人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沈钊咬着后槽牙凉笑了一声,扭头对柳七递了个眼色,“去把那小子抱来,剁一根指头给他爹瞧瞧。”   柳七应是,转身就要退下。   薛襄见状再也稳不住,忙嘶声叫道:“慢着!慢着!我说,我全都说!别动我儿!”   沈钊扬手止住柳七,冲着薛襄抬了抬下巴,“说吧。”   薛襄嘴唇翕动了半天,挣扎着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咬牙,道:“只要不动我孩儿,我便说实话,一切都是宁王……”   他刚说了两句话,沈钊脸色猝然一变,目光霍然射向合拢的屋门。   “——什么人?出来!”   柳七和薛襄都僵了一瞬。   柳七随即反应过来,反手摸向腰间佩刀,轻步逼近门口。   “是我。”   来人语调轻快,隐隐含笑。   沈钊一愣,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是不是平日里惦记多了,就出幻听了?   正愣怔着,木门被人从外推开,冷风卷着雪沫子猛地灌进屋里。来人裹着一袭白狐斗篷,身上积满落雪,她抬手掀下帽兜,雪花随之簌簌而落。   不等沈钊说话,她仰起脸露齿而笑,杏眸弯成一道月牙,“阿兄!”   昏黄的烛光下,一张小脸皓白如玉,乌浓纤长的眼睫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鼻头也被冻得有些发红,倒是显得有几分可怜。   沈钊连忙把她拉进屋来,拍掉她身上的落雪,又惊又喜,“般般?你怎么来了?”   沈妙舟嘻嘻一笑,“我来给阿兄帮忙!”   沈钊也乐了,上下打量她一圈,低声问:“那姓卫的没难为你吧?”   听他提到卫凛,沈妙舟心头一跳,无意识地舔了舔唇,想起那晚的事还是觉得耳根发热,但说实话,咳,感觉极好,她很欢喜。   甚至在赶来大同的路上,时不时还会出神,回味一下。   感觉到自己脖颈渐渐热起来,沈妙舟忙摇头否认,轻咳一声,转而看向地上的薛襄,问起正事:“你继续说,是萧旭追着驸马不放?他有何目的?”   听她竟敢直呼宁王名讳,不带半点恭敬,薛襄确信这些人都不是他惹得起的角色,犹豫了一下,继续道:“……是,宁王殿下他为何要抓驸马,我实在是不知……”   “只知道那晚官差虽没找到人,但宁王府派出了不少护卫,乔装后不停地在崖下方圆数十里搜寻,至于最后有没有找到……各位可以去王府和别苑探一探消息,倘若这两处没有人,那应当便是真没有了……”   “什么别苑?”她和沈钊同时问。   “在王府以北约莫十里地,宁王殿下在那圈养了十几头梅花鹿,还修了一座地牢,平素守卫极严,需得有宁王殿下的手信或是护卫统领张嵩的腰牌才能进去。至于其他的我当真当真是不知了!求求各位贵人,快快放了我孩儿吧!”   屋内众人的精神都是一振。   估计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沈钊示意柳七把薛襄带了下去,转头和沈妙舟商量如何去别苑寻人。   沈妙舟想了想,“这人说的不一定都是实话,明日我去王府周边,你带人去查勘别苑的地势和守备情况,回来再做商议。”   沈钊点点头,“好。”   次日一早,两人分头出门探听消息,傍晚各自回到小院,一瞧见她,沈钊兴冲冲地扬了扬眉,“般般,那别苑里真有个地牢,还有人向里送饭!等明后两日再去摸准他们换防的安排,天一黑,我便带上人进去寻义父!”   沈妙舟杏眸亮了一霎,这倒是个好消息。   只不过硬闯恐怕有些冒险,思量片刻,她打定主意:“我听闻后日萧旭要在府中设宴,似乎要款待什么人,我想法子易容混进去,试试看能不能摸出张嵩的腰牌,在王府里搅出些乱子,你们趁机扮成王府护卫,拿着腰牌去别苑提人,若是不行再来硬的罢。”   沈钊犹豫了一下,拧眉道:“那我和柳七混进去便是,你去不安全。”   “哪里不安全?萧旭要从玉华楼请姑娘唱曲儿跳舞,我去不是正好?”沈妙舟眨了眨眼,笑容狡黠:“假如换做你们两个男人,打算扮成什么呀?总不能扮成龟公罢。”   沈钊:“……”   “宁王还要请玉华楼的姑娘?”他眯了眯眼,嗤道:“啧,竟然弄出这么个阵仗,我看这客定不是什么正经人,倘若他们难为你怎么办?”   “放心,我只混在那一群姑娘身后,不会引人注意的。”沈妙舟颇为自信,嘻嘻一笑,“更何况,就算生出什么意外,我办法也多的是,谁难为谁还不一定呢!”   “成罢,那你千万多加小心。”沈钊知道她鬼灵精,听她这么说,想了想也就不再多争,出去叫来柳七等家将,众人围坐到一处,一边吃暮食,一边共同推演议定了过两日的行动计划。   万事俱备,只待救人。 第44章 重逢   后日傍晚, 沈妙舟仔细作了易容,从后门溜进玉华楼。   她昨日假称自己是王府幕僚的家眷,想去宴上盯紧自家相公, 又许诺了二百两银子,十分顺利地在玉华楼中买通一个花娘, 约好今晚让她替名赴宴。   深冬腊月,大同的街巷上朔风烈烈,玉华楼里却暖意如春, 地龙烧得极旺,一踏进楼中便要被热气和脂粉香熏得酥掉半边骨头。   沈妙舟直接寻到回廊拐角的兰香小阁,推门而入。   一个衣衫单薄的年轻女子背对木门,正坐在妆台前悠闲地点涂着口脂,似乎是听见动静, 透过铜镜懒懒地向身后瞟了一眼, “谁呀?”   “琼娘姐姐,是我。”沈妙舟乖巧地笑了下,反手合上屋门。   琼娘忙转过身来, 惊喜笑道:“哎呦, 奴还以为夫人不会来了呢。”   “自然要来的。”沈妙舟扁了扁嘴, 幽幽叹道,“我家那人就是个风流种子, 这成亲还不到一年,府里就抬回来八房小妾啦,若是再让他看见各位花容月貌的姑娘……哎,那身子都要被掏空了, 不盯得紧些我哪里放得下心呢。”   琼娘不无同情地点了点头,但仍不忘小心叮嘱:“今晚毕竟是王府的宴会, 请夫人万万要沉住气,若是在宴上伤了王爷脸面,咱们可都吃罪不起的。”   沈妙舟应好,“你放心,再借我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在王府里闹事呀!”   这话说的在理,琼娘心里安定下来,转身去柜子里取了套衣衫,要她换上,“这是宁王府送来的,吩咐了姑娘们要在今晚宴上穿。”   是一袭水红色绡纱褶裙,质地轻薄软透,丝线的经纬间隐隐穿缀着云母碎粉,在烛光下漾出一片潋滟浮光。   虽算不上昂贵奢侈,但足够精致旖旎。   沈妙舟看得暗暗咋舌,心道萧旭宴请的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人,这般安排估计都是投其所好。   时间紧迫,她也不再多想,迅速地换好了衣衫,又由着琼娘给她松松挽了个慵妆髻,化上一脸的浓妆。   虽然萧旭是她表兄,就藩之前与她也数次相见,但她易过容,再这样一番打扮下来,任谁也看不出丝毫破绽。   很快,楼中的小丫头过来敲了敲门,“琼娘姐姐可收拾妥当了?王府的小轿到了,妈妈叫诸位姐姐下去呢。”   琼娘朝门外应了一声,“就来。”取过面纱给沈妙舟戴上,低声道:“夫人出去后跟着这小丫头走,王府的软轿就候在楼下。”   沈妙舟点头应好,塞给她一张银票,笑着道:“多谢你啦,等事后我另有重谢。”   知道眼前这位主出手阔绰,琼娘喜得眉眼含笑,连称客气。   沈妙舟推门下楼,混在一群姑娘身后坐上软轿,很快便到了宁王府,又由侍女引着去偏殿等候开宴。   同行的花娘中似乎有几人常到王府侍宴,与那引路的侍女是旧相识,一路上热络地闲聊个不停,沈妙舟混在其中,一面悄悄打量王府地形,一面听着她们寒暄,才知今晚萧旭设宴是招待舅父刘绥和他的几个友人。   听到这,她心里登时浮现出“果然如此”四个大字。   萧旭生母淑妃亡故得早,他少时因此吃了不少苦头,数年间全靠母族帮衬,因而舅甥之间感情极好。   而刘绥不曾入仕,一向以经商为业,生性洒脱放荡,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好美酒、好交友、好美人,还曾因为争着听姑娘唱曲儿和张勋当街大打出手,甚至引来了顺天府的官差,险些闹到御前。   彼时张勋还不是禁军的副统领,只是一个小小把总,对上外戚身份的刘绥,少不了要吃闷亏,可没想到,两人竟打出了惺惺相惜之意,刘绥当即豪掷千金,给那伎子赎了身,送去做张勋的妾室。   怪不得弄这许多花样,原是为了款待风流浪荡的娘舅。   嘁。   夜色渐浓,王府里越发喧闹起来,正殿的方向传出阵阵丝竹之声,不多时,管事来引她们过去。   沈妙舟跟在人群后进入正殿,悄悄向上扫了一眼,席上似乎已酒过三巡,殿中气氛正酣,宁王噙着笑坐在主位,右首果然是刘绥,两边还有几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想来是他的好友和王府幕僚。   沈妙舟心里略略有数,正要收回视线,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过左首——   她顿时惊呆了。   简直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正殿四角置了鎏金灯树,旖旎灿然的烛光倾泻一室,照亮左首那人慵懒淡漠的眉眼,在一片俗不可耐的靡丽光影中,他却清冽素雅如寒月,皎皎而独立。   这人不是卫凛还会是哪个!   沈妙舟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眸子。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注视,卫凛抬眼向她望了过来,目光如同初见时一般冷漠疏离,又仿佛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探究。   沈妙舟心口猛地一跳,慌忙调开视线,随其他花娘一起列好队形,脑中思绪却乱七八糟得快要炸开。   卫凛怎么会到大同来?还成了萧旭的座上宾?难道说刘绥只是个障眼法,今晚王府招待的正主其实是他?   想起她离开卫府的那一夜,满腹的疑窦中又似乎隐隐约约地掺了一种……类似于债主上门的心虚……   宁王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笑看了卫凛一眼,打趣道:“寒玦生得着实太俊,瞧瞧,把我们大同的花娘都给看痴了。”   “可不是么,倘若卫大人去考科举,那定是要得探花吧?”   席上众人都跟着笑起来,恭维夸赞声不绝于耳。   卫凛淡淡地勾了下唇,目光好似漫不经心般,复又落到人群中的沈妙舟身上。   刘绥眼神毒辣,见他似乎对这女子有几分兴致,顿时也来了精神,下巴朝沈妙舟点了下,一挥手笑着道:“你,过来,给这位贵人侍酒。”   沈妙舟:“……”   她原想混过一曲便寻个借口溜出去,哪知会出这种变故,只能转头看向卫凛,想着他性子冷淡生人勿近,八成会拒绝。   可谁知,卫凛松散地坐在凭几前,一手捏着青玉瓷盏,竟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   “还不过来,在发什么愣?”许是见她没有动作,宁王的声音中隐有些不满。   只能见机行事了。   好在眼下将到戌时,离她和柳七约定好的亥初还有一个多时辰,就算在这里耽搁一会,也不会误事。   深吸一口气,沈妙舟硬着头皮走上前,笑着向卫凛行了一礼,故意夹起嗓子娇声唤道:“大人~”   闻声,卫凛抬眸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也不知是否是喝了酒的缘故,语气竟有几分慵懒温和,“坐罢。”   沈妙舟一时猜不透他的心思,也不知他是否察觉到了什么破绽,暂且乖顺地在他身侧坐下,低着头装得越发娇怯。   刘绥见了他二人的模样,端着酒盏起哄道:“贵人看中了你,是你的福分,莫要羞涩,倘若侍奉得好,王爷可有赏啊!”说着,转头看向宁王,笑问:“旭儿,舅舅说得可对?”   宁王哈哈一笑,“那是自然,伺候好贵客,本王都重重有赏。”   说话间,其余几个花娘也都纷纷散到众人身侧,陪酒侍奉,殿中丝竹齐奏,混杂着姑娘们倒酒劝饮的娇声软语,气氛一时热络异常。   瞧着酒到酣时,刘绥向宁王递了个眼色,宁王登时会意,微一扬手,身后的内侍领命退了下去,不多时,内侍返回殿中,用木盘托着几只执壶,恭敬地奉到各人身前的凭几上。   宁王转过头对卫凛笑道:“寒玦,快来尝尝这酒,我在别苑豢养了几头梅花鹿,逢宴现宰,这是最新鲜的鹿血酒,冬日里饮下一杯,极是滋补养身。”   “正是,旭儿这真是好东西,”刘绥抿了一口酒,看向卫凛和沈妙舟的目光中也带了层暧昧的暗示,“咱们今日可都要尽兴个痛快才好!”   沈妙舟看过的话本不少,其中不乏一些不可言说的内容,自然知道这鹿血酒有何功效,萧旭今夜寻了这么些美人来,又送鹿血酒,分明就是没安好心!   她心里隐隐约约地生出一丝不舒服,好像自己的什么东西被人觊觎了一样,那种感觉倒也不甚明显,就像一簇欲燃不燃的小小火苗,却闷得心里不痛快极了。   但她更想看看卫凛会作何反应,于是故意提起执壶,斟满一盏鹿血酒,递到他手边,笑盈盈地道:“大人,请呀。”   卫凛垂眸看去。   青瓷杯中盛着淡红色的酒液,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托着杯盏的那只手白皙纤嫩,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没有涂蔻丹,显出干净的淡粉色。   一望便知不是风月女子的手。   他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目光顺着她的指尖寸寸上移,掠过薄纱掩映的藕臂,雪白圆润的肩头,最后意味深长地落到她脸上。   四目相接。   那双凤眸里漆黑幽深,摇曳的烛光在他眼底跃动,熟悉中又透着几分陌生。   沈妙舟心脏蓦地漏跳一拍。   被那道目光看得不大自在,她垂下眼,悄悄地向后缩了下手。   可不待她退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覆上来,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向前一拉。   肌肤冷不防相触,沈妙舟微微一颤,不自觉地紧了紧指尖。   却见卫凛低下脸,就着她的手,饮下了那杯鹿血酒。   喝完酒,他也不曾松开,只是抬眸向她望了过来,轻勾了下唇角,淡道:“有劳。”   他一双眼生得俊极,内勾外梢,漆黑如墨,烛火下微蕴笑意,竟无端地有种风流意味。   沈妙舟心头不受控地急跳了两下,热血一阵阵往脸上涌,还好有一层易容的面皮挡着,旁人看不出什么异样。   “大人客气了呀。”   心里又莫名地生出股火,她面上继续装着娇滴滴的模样,低着头轻轻放下酒盏,暗自用了些力,想把手抽出来。   卫凛却不让她如愿,反手包拢住她的掌心,甚至收得更紧了些。   沈妙舟:“……”   这般情状落入殿内众人的眼中,彼此交换着眼神互相望了望,都会心一笑。   哪有男人不爱美人的?   “大同姑娘”那可是九边三绝之一绝,这玉华楼的姑娘更是堪称大同头牌中的头牌,任他卫凛在京城里不食烟火,到了大同的温香软玉里也得动起凡心。   宁王也暗暗满意。   先前曾听闻京中回报,说卫凛对崔家那表姑娘颇为上心,甚至肯为救她而以身涉险,他还有些担忧,怕卫凛被那女子迷得非她不可,说不定会帮璟王翻盘,如今这样一试,倒是放心了不少。   若能再趁机塞两个人进卫府后院,那就更好不过了,他当即笑起来,看向卫凛道:“寒玦似乎有几分喜欢这姑娘?”   众人闻声都精神起来,纷纷竖起耳朵向卫凛望过去,目光中或惊诧,或好奇,或调笑,都等着看这传闻中的冷面煞神谈论风月会是何模样。   沈妙舟心头一跳,也无意识地绷紧了后脊。   满座的安静中,卫凛轻扯了下唇角,凤眸深深地看向她,一字一句道:   “不错。这位姑娘……我很喜欢。” 第45章 撩拨   沈妙舟一呆。   若不是今晚易容后又化了浓妆, 有一刹那,她都疑心卫凛是认出自己来了。   可是以她今晚的装扮,就算卫凛眼睛再毒, 应当也很难认得出她罢?难道他那副生人勿近的高洁样子都是假象,在外应酬逢场作戏才是他的本性?   从前怎么不知他还有这样一副风流性子?   一副风月老手的模样, 哼。   这样想着,她就觉得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心里那点不痛快越来越大,原本的一颗小火苗渐成燎原之势,终于忍不住暗暗瞪了卫凛一眼。   正好与他的视线对上。   他似乎是愣怔了一霎,可随即眼底竟腾起了一丝微光,细细闪烁着, 像是有些不可置信, 又像是隐晦难抑的笑意,隐隐探寻地向她望来。   沈妙舟简直不可思议。   ……笑?他这是在笑罢?他还笑?!   她都要气死了!   “殿帅原也是性情中人啊,”刘绥拊掌大笑, 一挥袖提起酒盏, “来, 我再敬殿帅一杯!”   席上众人也跟着哄闹起来,互相吹捧着, 又与身边侍酒的伎子们嬉笑成一片,趁着他们遥相敬酒的间隙,沈妙舟又试着把手抽回来。   卫凛却半点不肯放手,甚至借着凭几遮挡, 指腹若有似无地在她腕间徐徐流连,反复摩挲打转, 像在触摸什么奇珍异宝,又隐约带着几分强势意味。   因为逍遥散的毒性,卫凛的体温素来要比她低一些,掌心凉意透过蝉翼似的衣料,不由分说地缠裹着她的手臂,干燥、微糙的一层薄茧轻轻刮蹭着,在她肌肤上撩起丝丝缕缕的酥麻触感。   那感觉激得沈妙舟心头砰砰乱跳,面上发热。   可一想他前两日明明还和她那样,如今却在这里撩拨“别的女子”,沈妙舟就气得冒烟,又恼恨自己活像个被狐狸精色迷了心窍的傻瓜。   越想越不舒服,让她心浮气躁的。   不想再理他了。   沈妙舟低着头轻吸一口气,压下心里酸酸闷闷的情绪,装出一副娇弱的模样,小声开口:“大人……我腹中忽然有些不适,可否失陪片刻……”   她面上装得乖顺,暗中却扣了一枚乌头针,赌气式地盘算着,卫凛要是再碍事,便先刺他一针,她趁乱脱身出去再说,吃些苦头也算他活该。   没想到,卫凛闻言,竟只是沉默着看了她一会,随即转头示意身后内侍取来他的大氅,给她披上。   前些时日的那一刀伤得不轻,他右臂仍不大灵便,只抬起左手给她理了理衣领,借着衣裳遮挡,往她手心里塞进了什么东西,又漫不经心般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夜深雪重,万事小心,嗯?”   沈妙舟只觉手心微凉,低头一看,竟是她的那柄玉刀!   她一怔,抬眸就对上了他意味深长的目光。   嗅着他身上熟悉的降真香,刹那间,她福至心灵。   原来卫凛早就认出她来了!   他,他这个人怎么这样呀!   坏死了!   回想起方才的那些事,羞恼忿忿中又咂摸出一丝丝说不清的甜意,让她忽然变得大胆起来,莫名催生出一种不甘示弱的奇异冲动。   心脏啵啵急跳起来,沈妙舟面上仍是娇娇怯怯,然而借着起身行礼的动作,脸向前凑近几分,贴着卫凛的耳边,用气音轻轻地道:“知道啦,澄、冰、哥、哥——”   卫凛的瞳孔倏然放大。   柔软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仿佛心口也被羽毛若有似无地轻抚了一下,不受控地狠狠一缩。   细密的痒意泛上来,卫凛下意识去捉她的手,却不防捉了个空。   沈妙舟冲他伸伸舌头,已飞快地转身退开,余光中瞥见卫凛整个人僵硬地怔在原地,身子绷紧得像一张拉满了的弓,肌肤从脖颈到耳后一寸寸红透,她顿觉扳回一城,唇角止不住地上翘。   沈妙舟知道他脸皮薄,其实她自己也有些惊惶,腔子里的东西活蹦乱跳,脸上热得不行,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叫得出口的,好在她易了容,没人看得见她脸红的模样。   殿上丝竹齐奏,酒酣耳热,众人已喝得微醺,只瞧见卫凛吩咐内侍给她披衣,暧昧地笑着打趣了两句“殿帅竟也会怜香惜玉”,也无人注意到他们暗中的小动作。   深吸一口气,沈妙舟强自镇定地退出正殿,寻了个侍女假称自己要去净房,向她问过路,便沿着回廊往后院走去。   宁王府的规制格局和公主府相差不大,正殿后一进是片极大的园林,曲曲折折地走了好一段路,忽听见有轻声说笑的动静,抬头一瞧,前面有两个侍女提灯走来。   沈妙舟忙闪进树后,待二人从身前经过,迅疾地劈出两个手刀,两个侍女连声音都没有来得及发出,便已被打晕过去。   她吸了一口气,将两个侍女拖进园林暗处,解下大氅,迅速换上其中一人的外袄,又重新挽了个发髻,这才回到小路,快步走到前殿与内院之间的屋舍。   这一进院落都是内侍和婢女仆妇的住所。   左右扫视了一圈,见四下无人,她足尖轻点,翻身跃进了一间耳房。房中烛火微明,小铜炉子上正烧着热水,桌几上还放了几盘点心,想来是供着值守的仆从们垫腹解渴。   沈妙舟直接用蜡烛引燃桌旁的竹节屏风,再将烛台掷到地上,伪造成烛台倾倒的模样,随后翻出耳房,藏进院外的花木丛中。   冬日天干物燥,不多时,耳房中的火势便燃了起来,渐渐有灰烟向外冒出,朔风一吹,火势烧得越发猛烈,映亮了一小片天地,终于有人发现这边的动静,一面披着衣服往外冲,一面惊惶地高声呼喊——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   像水滴落进滚油锅中,整进院落瞬间沸腾,伴着呛啷啷的锣声,内侍和婢女们仓皇地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涌过来,男女声混杂一片,有人大声吆喝,有人来回提水,人影纷杂,场面乱作一团。   她在暗处等了一会,便瞧见一个身材健悍的中年男子领了一队护卫匆匆向这边赶来。   那男人眉眼凌厉,鼻梁上一道浅疤,正是张嵩。火光映照下,在他腰间挂着一个玉质牙牌,随着他的步伐上下翻飞。   沈妙舟眼前登时一亮。   她从地上胡乱蹭了点灰抹到脸上,借着夜色遮掩,混进乱糟糟的人群中,随即看准张嵩的方位,好似慌不择路一般,趁着错身而过的机会,脚下一崴,“啊”地一声,直直扑到了他的身上,左手顺势一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摘下牙牌藏进腰间。   张嵩只顾盯着火势,一时间没有防备,但他下盘功夫极稳,只上身被撞得晃了一下,很快便稳住身形,不待沈妙舟站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鹰隼般的目光从她面上掠过,厉声呵斥:“你是做什么差事的?乱跑什么?!”   沈妙舟装作惊惶至极的模样,忙低着头瑟瑟发抖,连声音都在发着颤:“大人,大人恕罪……”   “罢了罢了,”只怕起火的消息惊扰了前殿贵客,张嵩没心思多作理会,拧着眉挥了挥手,不耐斥道:“还杵着作甚?快去主院吉祥缸里提水来!”   “是,是。”她慌张地应着,脚步匆匆,往院外走去。   张嵩也提步走到起火的耳房近前,看清了忙活着救火的内侍,点了几个人道:“小六,安子,喜平,你们带人去铲雪过来灭火!”转头又下令将护卫分为两队,一队取藤斗水枪灭火,一队加紧巡守,以防有人作乱。   一切安排停当,他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低头一看,腰间的牙牌竟不知何时不翼而飞了!   张嵩心头一凛,连忙四下里搜寻,可院中人多脚杂,骚乱忙碌,根本找不见有什么东西,正焦躁着,他猛然间想起刚刚那一撞,动作蓦地一停。   这火起的似乎也有几分怪异。   “来人,跟我追!抓住方才那个婢女!”张嵩不再犹豫,厉声唤来一小队护卫,拔步向沈妙舟离开的方向追去。   沈妙舟已经穿过大半个园林,走到东边一处有狗洞的院墙下,学着野猫的声音叫了一长两短,墙外随即有一人低低应声:“郡主!”   是柳七的声音。   “腰牌到手了,接好。”沈妙舟左右看了看,贴着墙根蹲下,将腰牌从狗洞中轻轻掷了出去,吩咐道:“动作越快越好,估计张嵩很快就能反应过来。”   柳七接过牙牌,快速道:“郡主放心,火光一起,大公子便已打晕了几个侍卫,换上他们的衣衫先往别苑去了,属下脚程快,这便能追上。”   沈妙舟应好,“你们多加小心,我尽量拖延一阵。”   “是,郡主也千万小心。”柳七匆匆离开。   她刚刚站起身,就听见假山后面传来呼喊的声音:“快追,她走不了多远!”   等了一会,果见张嵩带着几个人高举火把追了过来,沈妙舟捡起一颗小石子,啪的一声,直接击中他腰间刀鞘。   “什么人?!”张嵩登时脸色大变,怒喝一声,拔刀向她的方向追来,“抓刺客!有刺客!”   她又掷出去两颗小石子,分别击向两个护卫的面门,趁众人分神,足尖一点,纵身轻跃向后院。   张嵩瞥见她的身形匆匆掠过,立时带人转身追去,“站住!”   沈妙舟借着园林假山和院墙的地形遮掩,和张嵩等人周旋了一阵,远远瞧见数十个侍卫陆续从西北两面聚来,一时间火把齐明,喊声四起。   估摸着柳七他们差不多已经赶到别苑,她也不再多耽搁,故意弄出些声响,假作逃向王府后院,实则借着花木遮掩,悄悄绕过屋舍冲向前殿。   张嵩却颇为谨慎,当即指挥侍卫分作两路,提气喝道:“小心刺客调虎离山!孟四带队去后院追拿刺客,其余人随我去前殿保护王爷!”   沈妙舟急奔到先前打晕侍女的地方,匆匆脱下外衫小袄,将卫凛的大氅披回到身上,打算沿着来路回去正殿,混进舞伎中浑水摸鱼地离开王府。   转过水榭,却见通往前殿回廊的那处院门已加强了守卫,多出来几个亲兵持刀把守,无法如先前一般直接穿过,听着身后人声渐近,沈妙舟心跳快了起来,小心地绕到围墙的另一端,提气一跃,轻轻落入院中。   她飞快地扫视一圈周围情况,只见四面无人,也没瞧出来有什么异样。   大约是萧旭不想惊扰宾客,有意压下了后院的动静,只是在正殿周围多安排了一些守卫而已。   心中稍稍安定了几分,她一面解下头上发髻,一面沿着廊庑急急往正殿的方向走去,却见张嵩已带人穿过院门,分作几路朝这边包抄而来。   若继续往前,怕是要和他撞个正着,可身后也分来了一路护卫,正犹豫着,身侧的殿门忽然一开,有人猛地将她拉进屋内,反手关上木门。   沈妙舟心头一凛,脚下还未站稳,已从腰间摸出玉刀,抬手便向后刺去。   那人截住她的手腕,顺势一把将她揽进了怀里,低哑道:“是我。”   清冽微苦的降真香瞬间笼罩下来,鼻息间都是她熟悉至极的味道,却又带了两分陌生的热烫。   “卫……”沈妙舟一惊,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低呼,余下的话就被他悉数堵了回去。   湿润灼热的吻不由分说地落下来,带着浅淡清冽的酒气,直接侵入她的齿关,舌尖与舌尖纠缠到一处,那样猝不及防,一阵阵酥麻沿着脊柱直窜而上,她被吻得身子发软,鼻息中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软的嘤咛。   察觉到她没有反抗,卫凛的呼吸更重了几分,难以自抑的冲动在血脉里疯狂叫嚣,隐隐地,竟像是藏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弱恨意,一时忍不住,惩罚似的,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轻轻咬了一口。   沈妙舟顿时打了一个激灵。   心脏跳得飞快,分不清是因为一路的急奔,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屋外的声音渐渐纷乱起来,喊声脚步声混作一团,似乎是有人在四处搜检。   “卫凛……”她清醒了一点,抬手想将他推开一些,“你喝醉啦?这里是宁王府……”   卫凛就势捉住她的手腕,反身将她压向屋门,再度吻了上去。   昏昏然间,沈妙舟忽觉下巴被轻轻托起,卫凛低下脸来,吻了吻她的耳廓,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声音哑得不像话,“你唤我什么?” 第46章 做戏   安静空旷的偏殿内, 两个人的喘息声时轻时重。   沈妙舟被他箍在怀中,唇瓣微湿,心口砰砰直跳, 好半晌都缓不下来。   许是因为鹿血酒生了效用,她无比清晰地感知到卫凛比平日滚烫的体温, 那热意透过薄薄一层纱衣覆过来,暖得她浑身发酥,面上烧热。   脑子有些晕乎乎的, 她却十分清楚卫凛在问什么,只是先前那股冲动平复下去后,也不知怎的,忽然就……不好意思叫出口了。   沈妙舟心虚地眨巴眨巴眼睛,耳尖热得直发烫。   见她一直不作声, 卫凛眉心微蹙, 惩罚似的,在她耳下轻轻咬了一口,正要开口催促, 屋门突然被人急急拍响——   “属下是王府护卫统领张嵩, 今晚府中混进了刺客, 属下奉命搜检,为保万全, 还请殿帅容我等入内一查。”   听见张嵩的声音,沈妙舟身子一紧,下意识地生出几分戒备。   这个张嵩她先前特意查过,是禁军护卫出身, 曾受过刘冕的救命之恩,和刘冕那个被阉了的侄儿关系极好, 眼下对上卫凛,说不定要借机报一报私怨,恐怕会有些难缠。   更何况方才她曾和他打过照面,虽只是匆匆一瞥,张嵩那眼神却凌厉得很,说不准认得出她来。   感觉到怀里的身子微微发僵,卫凛手臂收了收,将她环得更紧一些,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脊背,抬眸看向门外,嗓音发寒:“此间无事,不必入内。”   张嵩又道:“刺客恐在暗中藏身,倘若属下疏漏,让刺客有机可乘伤了贵人,当真万死莫赎,还请殿帅开门。”   卫凛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滚。”   屋外有一瞬的死寂。   张嵩死死盯着殿门,神色微狞。片刻后,他咬牙压抑下怒意,坚持着不肯让步,“属下职责所在……”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话未说完,便被远处宁王含笑的声音打断,“寒玦说无事,你还有何不放心的?王府里一向太平得紧,区区蟊贼而已,去别处搜检,莫要扰了贵客的兴致。”   “王……”张嵩还欲再辩,却见宁王给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跃上屋顶,偷偷查探殿内情况。   张嵩一凛,无声地点了点头,反手按住腰间刀柄,轻手轻脚地贴墙走向偏殿另一侧。   宁王轻咳一声,抬步走到屋门前,压低了声音笑道:“寒玦,你莫与这等粗人一般见识,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不扰你了,可要好好消受美人恩哪,啊?哈哈哈。”   说完,他也不多停留,抬眸看一眼张嵩,扬了下手,带着其余人回往主殿。   听着屋外声音渐远,沈妙舟还有点没回过神来,茫然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喉结上下一滚,卫凛强自克制着,调开视线不去看她,嗓音有些发涩,“你我先后离席,还饮了鹿血,在他们看来,会去做什么?”   沈妙舟脸上一热,霎时明白过来萧旭的意图,不禁忿忿地嘟囔了句“下流”,又仰头问卫凛,“他想这样拉拢你?”   卫凛垂眸看她一眼,低低嗯了一声。   沈妙舟的心提了起来,萧旭一个就藩亲王,把手伸到御前锦衣卫里,是想做什么?除了觊觎那个位置外哪里还会有别的解释?   眼下她爹爹极有可能是被萧旭所害,虽然还不知他为何要对爹爹下手,但倘若当真让他顺利夺了大位,只会遗祸无穷。   那卫凛呢?他来大同……会不会答允帮萧旭夺位?   沈妙舟心里隐隐不安,犹豫着唤了他一声,“你……”   她刚一开口,忽见卫凛神色微变,一把捂住她的嘴,压低了声音道:“屋顶有人。”   沈妙舟一僵,下意识屏住呼吸,果然听见屋顶隐约传来细碎轻微的声响,似是有人在小心行走。   很快,那人在他们头顶不远处停下。   沈妙舟和卫凛对视一眼。   电光火石间,她恍悟过来——这八成是张嵩在暗中窥探。可她脸上抹的黑灰还没有擦净,若是被他瞧见定要露馅。   更何况她以舞伎身份出去了那么久,时间又巧合,只有假作她是和卫凛待在一处,做了些风月之事,才不会惹萧旭生疑,事后随卫凛离开也能顺理成章。   这些念头只在脑中一闪而过,就听见瓦片被轻轻翻动的窸窣声,她当下也不及细思,一把揭下易容的面皮,直接将卫凛推到身后的床榻上,又顺势扑进了他怀里。   她一时情急,手上没有收力,卫凛的后脊往床柱上重重一抵。   整个脊背的伤处仿佛重新被撕裂一般,五脏六腑都跟着抽痛起来,卫凛仰头倒抽一口凉气,只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腰肢,怕她被脚踏绊摔。   “你先别动……”沈妙舟没来得及留意他的异样,只当他是有些意外,抬手捧起他的脸,急咻咻地吻了下去。   卫凛的身子一瞬僵硬,扶在她腰间的那只手霎时收紧,腹中像是轰然着了一把火,燥意从心口蔓延向全身。   明知她又是做戏,可她这样紧紧贴在他的怀里,慌乱急促的呼吸洒在脸上,热烈,鲜活,柔软,还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独属于她的淡淡气息,简直让他血脉贲张,情难自控。   这个小骗子。   “般般……”   卫凛喃喃唤她,清俊的喉结上下滚动。   意志一点一点被烧干,他咬着牙将身体绷得死紧,任由她胡乱施为,竟连半分都再不敢妄动,只怕自己一时失控会当真发了疯。   沈妙舟起初只想做个样子骗过张嵩,可不经意间,却发觉卫凛好像有些不大对劲。   “卫凛?”   她微微喘息着,抬起头,去看他的眼睛。   还是那双黑漆漆的凤眸,其中却有暗潮汹涌,眼尾泛着丝丝红意,原本松松扶在她腰间的手更是收得用力,仿佛在强自忍耐着什么。   杏眸眨了眨,她忽然明白过来——   卫凛情动了。   他今晚还喝了鹿血酒。   这人平素里总是一副懒散淡漠的模样,实在让人忍不住想知道,他若情动沉沦会是何等光景,又能忍到什么地步,单是想想就让她心脏急跳。   那些恶劣的小心思悄悄滋生出来,像猫儿爪子一样,挠得她心里发痒。   更何况做戏给人看,也要像点样子嘛。   唇角微微翘起,沈妙舟低头凑到他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带着一点笑意,软绵绵地道:“你怎么啦,澄冰哥哥?”   卫凛被她激得浑身一震,猛地转过头去盯着她。   她一双杏眸湿漉漉的,里面氤氲着一层朦胧的雾气,眼神看似无辜,偏又掺了三分狡黠。   原本披在她身上的大氅松松滑落,露出里面薄如蝉翼的茜红色纱衣,若隐若现地勾勒出她身前玲珑曲线和雪白圆润的肩头,烛光轻笼而下,薄纱上好似洒落了粼粼星河,隐有暗香萦绕。   她是故意的。   怎么就一点都不怕他?   额头青筋突突地跳,血潮汹涌着拍向耳膜,卫凛觉得自己真是要疯了。   偏偏怀里的人还不肯安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杏眸一眨一眨,笑意里带着点顽皮,又带着点得意。   卫凛实在忍无可忍,猛地翻身过来,将她压在了身下,低头在她耳尖上轻咬了一口,喑哑着嗓音威胁:“……老实些,莫要乱动。”   可分明是色厉内荏。   烫灼的气息直往耳朵里面钻,沈妙舟被痒得受不住,一边嘻嘻笑着一边往旁边躲,呵出的热气洇在卫凛颈侧,肌肤若有似无地相触,惹得他越发心浮气躁。   想好好疼惜她,想把她藏起来,又像是爱到极致里竟催生出一丝难言的凌虐欲,想要将她揉进骨血永不分离,想要看她笑,更想要听她哭,想要……   卫凛按在榻上的手掌骤然收紧,青筋隐隐绷起。   她一副孩子心性,天真烂漫,或许是对他有几分兴趣,但那种兴趣,和小童偶然得了新鲜玩意儿并无多少分别,太过于飘忽不定,欢喜几日,说散就散了。   而他是今日生明朝死的绝路之人,如今这般放纵已是不该,他怎么能、又怎么舍得借此冒犯她?   卫凛咬紧牙关,微微直起身来,长臂一探,扯过床角堆叠的薄被,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她裹了进去,盖得严严实实。   沈妙舟:“……”   她有些不可思议,这人也太能忍了罢?   隐隐地,又有点挫败的感觉。   随之生出几分不服输的倔强,她微一仰头,直接吻上了眼前那枚清俊峥凸的喉结。   温热湿润的唇瓣猝然贴上来,咽喉要害失守,卫凛毫无防备,整个人都猛颤了一下。   她,她怎么敢的?!   卫凛脑中顿时嗡地一声响,一时间昏了头,带着些惩罚的意味,低头去含吮她的唇瓣,又轻轻啮咬,想要教她老实一些,只是这个吻渐渐就变了味道,她不肯服输,和他互相厮磨,生涩地彼此纠缠,越发昏然投入。   迷迷糊糊着,沈妙舟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心下一惊,忙伸手将他稍稍推开了一些,“你的伤——”   “无妨……”卫凛低喘了一口气,鼻尖蹭了蹭她汗湿的脸颊,再度吻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等两人终于气喘咻咻地分开时,屋顶早已没了声响,也不知窥探的人在何时离开。   四下里一片安静。   只能听得见彼此剧烈的心跳和短促的呼吸声。   对望了半晌,沈妙舟忽然偏过头,把脸埋进卫凛的颈窝里,咯咯地笑出了声。   她早就知道,他这一身凶煞漠然的恶人皮下,是一颗再柔软干净不过的君子心,哪怕是克制到近乎自苦,却也绝不会越雷池半步。   她好喜欢。   想把他带回家,藏起来。   卫凛无可奈何,艰难地呼了一口气,脸颊贴着她的鬓发,僵着身体,慢慢平复呼吸。   沈妙舟乖巧地等了一会,听着他呼吸渐稳,小声道:“卫凛,时辰差不多,我得走啦。”   好半晌,卫凛闷声“嗯”了一下,却不敢再看她,费力地慢慢起身,离开她的身体。   他下了榻,捡起一旁的狐裘,抖落干净,垂着眼,背对着她反手递了过去,哑声道:“……穿好。我送你走。”   沈妙舟乖乖裹好衣服,麻利地爬下床榻,和他一起往外走,快要到门口时,却忽然站住。   卫凛转过头瞧去她,“怎的了?”   那双乌润的杏眼眨了眨,显出来几分犹豫,她仰脸看着他,咬了下唇,小声试探:“出去这么早……会不会不太好?”   卫凛:“……”   简直要被她气笑了,这小脑袋里一天天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你不急?”他眯了眯眼。   “急急急!”沈妙舟连忙点头,偷偷瞧见他脸色难看,又忍不住想笑,杏眼弯了弯,倒映着细细碎碎的烛光,透出一股调皮劲儿。   卫凛喉结微滚,别开了视线,缓慢地顺下气息,“走罢。”   走出偏殿屋门,卫凛让长廷给她送上马车,自己去寻宁王告辞。   她没等多久,卫凛便返回来登上马车,掩好了车门,问道:“去哪里?”   沈妙舟犹豫了一下,仍是存了几分戒备,没有直接告诉他真正的落脚点,只报出一个与城隍庙相隔两条街巷的胡同。   卫凛垂眸看她一眼,并未多说什么,淡淡朝外吩咐了一声,“走。”   长廷赶着马车跑动起来,车厢摇摇晃晃,她嗅到一股越来越浓的血腥气,不由得眉心一跳,转头去看卫凛身后。   卫凛抬臂去挡,却让她不由分说地掰住胳膊,用力掀过后背。   他穿着一身玄色圆领襕袍,原本暗色的衣料已经被血洇湿了一大块,那片血迹甚至还在慢慢扩大。   看起来很是扎眼,沈妙舟动作一顿,心里止不住地泛起自责,不免有些心疼:“都怪我不小心……你疼不疼?”   车顶吊灯洒下来摇曳朦胧的光,照在她的脸颊上,素肌玉骨,无一处不可怜。   心头像是软下来一块,卫凛扯了下唇,轻描淡写道:“与你无关。我从京城过来一路马背颠簸,伤口有些迸裂本就寻常,只是皮肉伤,不碍事。”   听他这样说,沈妙舟稍稍安心了一些,转念倒是想起原就要问他的话来,不解道:“你伤还没好,干嘛要来大同呢?是皇上遣你来的?”   卫凛抬眸看她一眼,微点了下头,“他令我来查桩案子。”   隐隐生出不安的预感,她追问:“和萧旭有关?”   卫凛又沉默片刻,才应了声是。   沈妙舟心头一跳。   也说不清为什么,先前心里的那种不安渐渐扩大,让她有点发慌,总觉得卫凛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瞒着她。   说实话,她和卫凛之间虽然稀里糊涂地亲密了许多,却也远没有到互相交底的程度,他有事瞒着她,这没什么稀罕,毕竟她也有事瞒着他呢。   但如果事关萧旭,就由不得她含糊了。   沈妙舟忿忿地咬了咬牙,倘若萧旭当真和爹爹的失踪有关,那她决计不能轻易放过他,更不用说任由他图谋大位。   她一直没作声,卫凛看出她有心事,隔了好一会儿,低声问:“怎的了?”   闻言,沈妙舟慢慢坐直身子,抬头和他对视了片刻,忽然轻声开口:“卫澄冰,我有话问你,你不要骗我。”   她一双杏眼黑白分明,直直地望着他,执拗中又有几分决绝。   卫凛呼吸微微一滞,下意识地轻拧起了眉。   他猜到她想要问什么了。   果然,下一瞬她开了口,声音不大,但入耳却如惊雷——   “倘若萧旭有意谋取前程……你会助他么?” 第47章 裂痕   车厢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能听得见车外朔风猎猎呼啸的声响。   卫凛一时没有作声。   先前他让沈钊独自来大同,便是不想把她搅进这滩浑水里。   他清楚至极,如今她既然这样问, 那便是打定了主意要与萧旭为难。   但无论她动了什么念头,他决不能让萧旭出事。   他有自己的图谋, 只是前路艰险有如峭壁独行,他并无万全把握,在成事之前, 不能与人直言。   静了半晌,卫凛长睫低垂,遮掩住晦暗不明的眸色,“怎么问起这个?”   “你答就是了。”她仰脸看着他,纤细十指微微用力按在小几上, 语气执拗。   卫凛打定主意, 不再迟疑,“不会。”   沈妙舟仍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好半晌, 才低低地道:“卫凛, 你千万不要骗我。”   她眸光清亮, 倒映着轻轻摇曳的烛火,竟隐隐让他有种不敢直视的心虚。   搭在膝上的手掌微微收紧, 他道:“不骗你。”   听他这样说,沈妙舟终于暗松了口气,唇角一翘,“那就好。”   说话间, 马车辚辚行到草帽巷前,长廷勒停了马匹, 转身去车后搬来脚凳,对着车门道:“主子,郡主,地方到了。”   卫凛抬手给她紧了紧衣领系带,扣上帽兜,起身推开小门,送她下车。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轻雪,细细碎碎地落在地上,铺成薄薄一层莹白,仿佛撒满了盐霜。   沈妙舟从车辕上跳下来,回过头,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叮嘱道:“我先走啦,你快些回去包扎伤口,万事小心。”   卫凛应好,目光沉沉地看她转身走进小巷,昏黄的风灯一点一点拉长她的影子,隔着簌簌纷飞的细雪,恍惚得像一场幻梦。   **   沈妙舟很快穿过两条胡同,回到城隍庙后街的小院。留守的家将已经候了许久,见她现身,忙上前行礼,“郡主。”   她点点头,抬眸见院内黑黢黢的一片,就知道阿兄和柳七还未回来,不知他们那边是否顺利,也不知爹爹是不是真的被关在那处别苑里,心中一时间既期盼又忐忑。   定了定心神,沈妙舟转而问道:“饭食、伤药、细布还有热水可都备好了?大夫呢,请来了没有?”   家将忙应是,“郡主放心,您吩咐的这些属下都已准备妥当,大夫正在东次间里候着。”   听到答复,沈妙舟稍稍安心一些,进屋换了身衣裳,正打算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预备的,忽听得院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她心头猛地一紧,忙提裙跑去院门前。   抬眼一望,果然瞧见了沈钊的身影,他背上像是负着些什么,柳七等人在前后小心扶着,一行人匆匆往院中奔来。   “小心!小心些!”   “快来人!快!”   “阿兄!”沈妙舟惊呼一声,跳了起来,直接冲到沈钊身前,只见他背上正负着一个用棉袍裹着的人,那棉袍已经被鲜血浸透,一阵阵浓郁的血腥气直冲鼻腔。   她呆了一下,心头突突直跳,竟不敢去看棉袍里的人,只惶然地望向沈钊,颤声问:“是……是爹爹么?”   沈钊唇角绷紧,点了下头。   见他脸色极是沉肃,知道情形定然凶险,沈妙舟腿心一软,身子晃了晃。   柳七连忙扶住她,低声道:“驸马爷还活着,只是……受了些外伤,郡主别急。”   沈妙舟哑着嗓子应了一声,示意众人赶紧把人送进屋,放到榻上。   棉袍里的人须发散乱,血液在乱发上凝结成一条条暗色的淤块,遮住了面目,她咬紧牙关,颤着手轻轻将头发拨开,看见露出来的那张清癯憔悴的面庞。   欢喜、心疼、惊惶……诸般杂乱难言的情绪一齐涌上来,沈妙舟心里抽痛得厉害,眼眶一热,呜咽着唤出声:“爹爹,是般般在这,你看看般般。”   沈镜湖面上毫无血色,双目紧闭,似是没有半分知觉。   沈钊红着眼,抬手给她擦了擦泪,咬牙道:“般般莫哭,你先出去歇息一会,我给义父擦身上药。”   说着,他给柳七递了个眼色,示意让带她出去。   柳七会意,也上前劝道:“郡主,先给驸马爷治伤要紧,您留在此处不大方便。”   沈妙舟点了点头,正要答应下来,忽然直觉不对,想要上前仔细查看沈镜湖的伤势,沈钊忙伸手拦了一拦,“般般!”   她脚步一顿,缓缓抬起脸,一双杏眸倔强地和沈钊对视,眼泪不受控地滚落下来。   沈钊见瞒她不住,只能别开了视线,咬牙呼出一口气,慢慢揭开身后的棉袍。   沈妙舟转头看过去。   看清眼前情况的一瞬,她脑中当即轰地一声响,脸上血色抽得一干二净,身子晃了晃,就要向前栽倒。   沈钊一把扶住她,心疼地唤:“般般……”   沈妙舟惶然地看着床榻,杏眸里失了神采,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半个音节——   她爹爹浑身是血,右手筋脉被尽数挑去,一双小腿也被折断,穿透了皮肉,在一片猩红中,露出白森森的骨茬。   血色刺得眼睛生疼,沈妙舟脑子里嗡嗡乱响一片。   沈镜湖动身前往大同的那日,天上飘了雪,他一面系着斗笠,一面笑吟吟地回身叮嘱:“爹爹出去这一趟可能要费些时日,家里就要靠般般你来打理了,凡事小心些,莫要贪凉,少吃冷饮酥山,等爹爹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好玩的。”   沈妙舟那时很是气闷。   她原想与他一道去大同,可他不肯同意。   她爹爹是这样,阿娘也是这样,明知有危险,还是要去做,他们为了大义,就可以抛下她一个人,却让她连抱怨都不能理直气壮。   听见这些叮嘱,她撇了撇嘴,负气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沈镜湖看她不高兴,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笑着哄:“我们般般不论长到多大,都是爹爹的小孩子。放心,爹爹一定平安回来,陪你过除夕,今年让阿钊也早些回京,咱们一家团团圆圆。”   沈妙舟把头扭到一边,轻哼:“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沈镜湖故意做出一副深沉模样,“爹爹几时骗过你?”   可这回爹爹就是骗她了。   她料想过他会受伤,可能还会伤得颇重,但从未想到会是这般惨状,心中酸痛至极,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死死抓住沈钊的胳膊,泪珠一颗一颗,无声地砸在他手臂上。   泪水洇湿衣料,胳膊上一片滚烫,沈钊心中大痛,反手抱住她,恨声道:“般般你放心!阿兄都明白,萧旭这王八蛋,我定将他碎尸万段!”   沈妙舟连呼吸都在打颤,悲愤到极点时,头脑已发了木,记不清是怎么跟着柳七出了屋门,留下阿兄和大夫在里间为爹爹治伤。   在堂屋中坐了一会儿,家将们来回进出,端送热水,一时间极为忙乱,她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思量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虽然还不知萧旭为何会下如此毒手,简直是丧心病狂,但此仇不报,她绝不罢休!   萧旭既然敢如此残害当朝驸马,必然已是有恃无恐,她爹爹伤得太重,一时半刻不能离开大同,倘若萧旭下令满城大索,他们这处小院早晚会被查到,眼下最重要的是寻一个更稳妥的地方,让爹爹可以安全地养伤。   她忽然想到一个人。   沈妙舟当即站起来,看向柳七,问道:“前些时日,大同总兵家的二公子赵怀青是不是来找过你?”   柳七应了声是,“他来询问秦姑娘的下落,属下看过您的手信,就让人带他过去了。”   “那你知不知道,他在大同的宅子位于何处?”   柳七点头:“离咱们这不远,就在太平街街尾。”   沈妙舟眼前亮了亮,连忙寻来纸笔,写下一封手书,吹干墨痕后仔细折好,交给柳七,“你去把这封信交给赵怀青,说是我有急事相求,一定一定要亲手交给他,不要让旁人沾手,记住了么?”   “是,郡主放心!”柳七领命,匆匆离开。   赵家一向只做纯臣,又手握大同兵权,萧旭轻易不会想得罪,更何况她与赵怀青在明面上并无往来,问他借一处别院暂住最是稳妥。   一直到天色将明,大夫终于把沈镜湖身上大大小小的各处伤口处理妥当,人已累得出了一身的汗,出来时连走路的腿脚都有些发颤。   沈妙舟忙吩咐家将领他去厢房歇息,自己端着药碗进了里间。   沈钊抬头见她进来,立马起身去接她手中的药碗,“般般你去睡一会,眼圈都熬青了,义父这里有阿兄守着。”   她摇头,“阿兄,你辛苦了一夜,先歇息罢,我来陪爹爹。”   沈钊知道她是想单独待着,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低低应了声“成”,临出门又回头叮嘱:“有事喊我,我就在外面,不走远。”   沈妙舟轻轻嗯了一声,坐到榻前的小凳上,一勺一勺吹温了药,喂沈镜湖慢慢喝下去。   喂完药,她一直守在榻边,时不时探一下他的额头,见没有发热,心里才微微松了些。   天色渐明,淡青色的曦光斜斜透过窗棱,在青砖地面上洒下一小块光斑,四下里一片寂静。   沈镜湖原是极儒雅极清俊的样貌,可如今整个人瘦脱了相,两鬓冒出些驳杂白发,眼角也已生出密密的细纹。   沈妙舟看着父亲苍老憔悴的侧颜,心里止不住地酸楚难过,情不自禁地靠过去,把脸颊贴在他身前的床褥上,泪珠悄悄划过鼻梁,无声地没入被衾。   外间忽然响起脚步声,柳七在门外低声道:“郡主,赵小将军的人来了。”   “知道了,这就来。”沈妙舟急忙抹了下眼泪,起身迎出去。   来人是赵怀青的贴身长随,瞧见沈妙舟露面,上前恭敬道:“郡主。我家公子在城东有一处别院,安全稳妥得很。今早城外卫所突然传了军情,他领命出城不能亲自前来,特意遣小的送您过去。”   沈妙舟点点头,感激道:“辛苦了,代我多谢你家公子。”   长随连称不敢。   早已收拾得差不多,她唤来家将,一齐将沈镜湖顺利地送去了赵家别院,安顿妥当。   沈妙舟仍守在榻边。   一直到下午,沈镜湖才醒过来。   察觉到榻上的人似乎动了下,她一惊,立刻抬头,就见沈镜湖正朝她望过来,眼中又喜又忧,“般般……”   他声音有些干涩,说得很是费力。   “爹爹!”沈妙舟鼻子一酸,呜咽着唤出声,眼泪直直掉下来。   “……欸。”沈镜湖嗓音发颤地应了一声,胳膊动了动,似乎想要像往日那样刮一刮她的鼻尖,一抬手却碰了个空。   他的动作僵住。   一瞬间,沈妙舟只觉自己的心像被钝刀狠狠捅了一下,五脏六腑都搅得生疼,她向前靠近了些,小心翼翼地抱住沈镜湖的脖颈,轻轻蹭了蹭,眼泪流得更凶。   沈镜湖忙心疼地哄:“般般不哭,这都不碍的。”   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沈妙舟坐直身子,飞快地用手背抹掉眼泪,恨恨地问:“爹爹,萧旭这狗贼为何要这样害你?他怎么敢的?!”   沈镜湖沉默了一下,温声道:“把阿钊唤进来,爹爹有话对你们说。”   沈妙舟点点头,朝向屋外扬声唤:“阿兄。”   沈钊很快便掀帘进来,见沈镜湖醒了,脸上不自觉带了点轻松的笑意:“义父!您醒了?”   “阿钊,过来吧。”沈镜湖微微含笑点头,匀了一口气,慢慢开口:“萧旭对我用刑,是为了逼问先帝留下的一道遗旨。”   沈妙舟和沈钊都是一愣。   “此事说来话长……”   那日沈镜湖收到吴中仁传来的密信,信上说,近来他发现大同有人和瓦剌走私火器,暗中追查,抓了几个瓦剌人,其中有两个汉人,竟是在十年前那场大战中活下来的兵士,他们曾是卫清昀麾下校尉,战败后被瓦剌俘虏充作了奴隶。   这二人声称知悉当年那场大战的内情,吴中仁便救下了他们,将他们藏进严华寺,随后去信京城,请沈镜湖速来。   当年在虎略口一战,卫清昀麾下全军覆没,沈镜湖原以为再也寻不到人证,没想到还会有两个活口,当即动身前往大同。   “就在我赶到的第二晚,府衙中有贼人闯入,意图行刺子恕,刺客人数众多,武艺不俗……”   子恕是吴中仁的表字。   他不通武艺,沈镜湖也只是勉强自保,护卫们力战不敌,二人受了些伤,仓促逃往严华寺,可不知如何泄露了行踪,隔日便有私兵搜寺,沈镜湖为了保住吴中仁和两个人证,冒险出寺引开追兵,被逼跳下山崖。   他在山间挣扎数日,所幸被一猎户救下,他不等养好伤就回到严华寺,想先将两个人证送去祁王封地,行踪却再次莫名暴露,又负了伤后被萧旭擒住,关了起来。   “这时我才发觉,原来一切都是圈套。那两个人证其实是萧旭的人,他私贩火器被子恕盯上,便将计就计塞了两个人去,借子恕的手引我上钩,随后派出刺客一为灭口,二为擒我……”   说到这里,沈镜湖的体力有些不支,脸色越发难看,额角也沁出冷汗来。   沈妙舟忙起身帮他擦了擦汗,扶着他饮下半盏茶水,咬牙道:“爹爹,你先歇息一会,眼下不急着说这些,等养好了伤再寻萧旭算账!”   沈镜湖缓慢地摇了摇头,“事关重大,从前怕你们卷进来,如今……需得尽快说与你们知晓……”   十年前那场大战战败的消息传来后,先帝吐血中风,一病数月,待沈镜湖寻到重伤的祁王,才得知是有人勾结瓦剌,泄露行军图,然而朝政早已落入崔涣之和大皇子萧珉的手中,他们将罪责都推给了卫家,草草结案。   他在暗中细细排查了曾进出过公主府、可能见过行军图的人,其中萧旭最为可疑,但他那时年幼,只说是来探望姑母,沈镜湖亦没有确凿实证。   “……我扮作内侍,潜入宫中将此信报与先帝,可先帝已是油尽灯枯,整座宫禁都在萧珉的把控之下,无奈只能秘密留下两道遗旨,一道要传位于祁王,另一道则是下令若找到证据,便将萧珉一脉废作庶人,杀萧旭。”   但那时祁王伤重难活,朝野上下大半都已拥立今上,沈镜湖空有遗旨,毫无用处,待得过了大半载,祁王终于侥幸保住性命,萧珉却也已坐稳龙椅。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暗中搜寻当年的旧证,和祁王积蓄力量,想找到机会,为他妻子报仇,为当年错事拨乱反正。   “……萧旭不知如何得知了遗诏的事,便设计向我逼问这道遗旨的下落……”   沈镜湖终于慢慢交待完了事情的始末。   沈妙舟起初还有些回不过神,可等听完这些原委,愤怒已经彻底盈满了胸腔,简直要将萧旭恨到骨子里去,原来,他不但这般丧心病狂地折磨她爹爹,他和他爹竟还害死了她的阿娘么?!   还有她的皇外祖,那样铁骨铮铮的一个人,竟是这样含恨而终……阿娘、爹爹、皇外祖,都是她最亲最亲的人啊,让她怎么不恨,怎么不心痛!   她微微哆嗦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嗓音都在发颤,“爹爹,我阿娘就是他们父子害死的对不对?他们害死了我阿娘,如今又来害你,我竟还叫了他们这么多年的舅舅、表兄!萧旭……我非杀了他不可!”   沈钊听得眼眶通红,伸手拔出长剑,悲愤道:“我现在就去砍了他,将这狗贼剁成个十七八段!”   说完,他转身就要冲出去。   “阿钊!”沈镜湖忙叫住他,“此事从长计议……”   愤恨到极点,沈妙舟反而奇异地从中分出一丝冷静来,定了定神,点头道:“没错,阿兄,我们先等爹爹的伤养好一些,方便走动以后,再去寻他算账!”   沈钊正要应下,就见沈镜湖摇了摇头,吃力道:“报仇不急在一时……如今萧旭还不曾上禀遗诏之事,许是贪功,想拿到遗诏向萧珉邀宠,也许是怕璟王知晓,总之,趁萧珉还不知此事,你们速到祁王封地庆阳去,别处都不安全……”   沈妙舟心中隐隐有不妙的预感,担忧道:“爹爹,你伤得这样重,受不住奔波的。”   沈镜湖淡淡笑了一下,向她凝望过来,目光里有慈爱,有不舍,还有深深的歉疚。   她被看得心头发慌,直觉还有什么更加不好的事要发生,“爹爹……”   沈镜湖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萧旭见我不肯说出遗诏所在,便起了灭口的心思,逼我服下一味奇毒,甚至还以此诓骗我,说倘若交代,便予我解药。”   说着,他强颜欢笑了下,继续道:“可是爹爹如何也算行医二十载,怎会不识‘七品红’是何物?此毒无药可解,服下者至多活不过七日,算起来……如今已是第五日了。”   沈妙舟脑中嗡地一声,呆呆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脚下像踩了棉花,好似落不到实处。   怎么,怎么会这样?她好不容易才见到爹爹,为何会是这样的结果?   她已经没有阿娘了,不能再没有爹爹!   还不及开口说话,眼泪已经夺眶而出,沈妙舟直扑到他身前,哭得浑身发颤,“爹爹……我不许你有事,我不许,我不许!”   沈镜湖也红了眼眶,语带哽咽,“般般乖,不哭。爹爹还能再见你一面,已是满足了。”   沈钊微微仰头,将泪意强逼了回去,好半晌,哑声开口:“般般,义父,这毒未必就无药可解,遗诏还没到手,萧旭这厮怎么舍得下死手?依我看,他手里定有解药!”   昏昏沉沉间听到这话,沈妙舟咬紧牙关,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阿兄说的有理,倘若,倘若是爹爹伤得太重,神志不清,认错了毒物呢?   这样想着,她心里渐渐升腾起希望来,无论如何,去将萧旭抓来便是!   打定主意,她慢慢坐直身子,用力抹去腮边的泪珠,看向沈钊道:“阿兄,我们去问萧旭要解药。” 第48章 劫人   沈钊神色沉肃, 重重应了一声好。   沈镜湖立即摇头,忧心地看着她,“般般, 你莫要涉险,让爹爹担心。”   “爹爹放心, 我和阿兄能平安将您救出来,就能再平安去一次王府。”她抬起手,轻轻地搂了下他的脖颈, 说到最后带了点哭腔,“如果不去试一试……般般怎么会甘心呢?”   沈镜湖心疼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无声地叹了口气,切切叮嘱:“万万不可强求,一旦情况不妙, 不要犹豫, 直接离开大同,能答应爹爹么?”   沈妙舟抽了抽鼻子,应好。   沈钊也道:“义父放心, 有我在, 必不会让般般有事。”   二人从里间出去, 到堂屋叫来一众家将,细细商议如何把萧旭劫出来。   柳七思量片刻, 谨慎道:“咱们昨日那么一闹,王府防备定然要严密许多,很难寻到机会,强闯不如智取。”   沈妙舟也觉他说得有理, 忽然间心念一动,想到一个法子, 看向沈钊道:“阿兄,我帮你易容扮做卫凛罢!你和他身形相差不大,咱们骗过护卫,就能混进王府去。”   沈钊一愣,“卫凛?”   她点点头,“宁王府昨夜宴请的人就是卫凛,萧旭想要拉拢他呢。他若上门,王府守卫不会拦着的。”   沈钊的语气凉下来:“他和萧旭勾结到一起了?”   这话听着不大顺耳,沈妙舟眉头蹙了蹙,刚想反驳卫凛他才没有,沈钊忽然一拍大腿,叫道:“八成就是如此!我先前怎的没想到?他明明已经寻到了吴知府,为何不上报朝廷,反而是把人扣在自己的私宅里,还拿走了账本?怕不是做了投名状!”   她心下一沉:“什么账本?”   沈钊道:“自然是萧旭和瓦剌走私火器的细账。”   沈妙舟愣怔在原地,一些原本来不及想的细节从脑中飞速掠过,心底隐隐有些发凉。   在相国寺灭口王世良的人是陈令延,他和新建的杀手楼听命于萧旭,先前还要用她去和卫凛交换吴知府,这样想来,那时的卫凛和萧旭定然是没有关联的。   可他明知吴知府还活着,那具焦尸是假的,为什么还要把萧旭摘个干干净净,让崔家的案子做实?是皇帝的意思……还是当真如阿兄所言,他想将这案子纳作投名状?   想了一会,沈妙舟摇摇头,强行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猜疑压下去。   卫凛既然和她说不会,那她就愿意相信他。   当下也不再多想,取了乔装易容用的胶蜡,细细替沈钊装扮了一番。   虽事出仓促,这样假作的样貌不如倒模出来的面具更逼真,但借着晚间天色暗淡,王府守卫又与卫凛不熟,混进去不难,只要能见到萧旭,她和阿兄自然就能制住他。   沈妙舟自己也画了个男子样貌,算作是“卫凛”的随从,又交待了柳七如何在外接应,便和沈钊一道乘马车前往宁王府。   临近酉时,星星点点的灯火在纵横交错的一条条街巷间亮起,冷风萧瑟,路上行人步履匆匆。   宁王府的书房中灯火通明。   “一群废物!这都快整整一日了,竟连半点影踪都寻不见!那沈镜湖伤重难治,他们根本出不去大同,难道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萧旭气得来回转圈,边走边骂,张嵩垂首候在一旁,一声不吭。   “连是什么人干的都不清楚,倘若是姓沈的也就罢了,遗诏就是他们的催命符,谅他们也不敢拿本王怎么样。可倘若是萧晔的人呢?这才关了几日,父皇就急不可耐地要把他放出来了,他的手若是再能伸到这王府来,往后本王怕是睡觉都要睁着眼睛了吧!”   萧旭越想越怒,拂袖一甩,将案上的茶盏重重扫到地上,“锵”地一声,瓷片四溅飞散。   张嵩沉默了半晌,忽然开口:“王爷,属下倒有个主意。若论消息灵通,恐怕无人比得过锦衣卫。”   萧旭动作一顿,迟疑道:“你的意思是,找卫凛帮忙?”   张嵩应正是,“卫大人既有意投靠王爷,那总该拿出些诚意来,眼下不正是王爷的用人之际?”   萧旭沉吟,此言倒是有理。   锦衣卫无孔不入,他身在大同,若到万不得已之时,或许要使些非常手段,那就少不得要让这些鹰犬闭紧嘴巴,免得走漏风声。   如今卫凛虽愿意示好,未曾直接将账本上交给皇帝,但他们之间的关系还远不够牢靠。若能让他再多为自己做些事,牵扯更深一些,等日后图谋大事,他自然就不能轻易置身事外。   “这法子不错。”   萧旭打定主意,正要向外唤人,门外忽有内侍来报:“启禀王爷,卫大人求见,说是有要事与王爷商议。”   萧旭和张嵩皆是一愣。   来得倒正是时候。   “快请进来。”萧旭扬声道。   内侍领命退了下去,不多时,沈妙舟和沈钊便顺利地由人引进了王府,转过前殿,直接走到萧旭的书房门外。   二人刚刚站定,就见萧旭笑着从里迎了出来,“不知寒玦造访,所为何事?”   尽管来的路上早已做好了准备,可一看见萧旭那张脸,听到他笑得这样轻快得意,沈妙舟还是瞬间攥紧了拳头,恨得牙根都痒痒,只能装作恭敬地低下头,掩住眸中的杀意。   沈钊的呼吸也重了几分,强忍下满心的恨怒,学着卫凛的神态和语气,拱了拱手道:“确有一件要事,须与王爷商议。”   萧旭点点头,引二人入内。   一名内侍送上茶来,萧旭瞥了沈妙舟一眼,向沈钊笑问道:“什么要事?寒玦不妨直言。”   沈钊故意淡淡扫视了一圈,看向一旁侍立的张嵩。   萧旭意会,犹豫了一下,想说他是心腹不必忌讳,但又想到卫凛和张嵩之间略有些嫌隙,便递去一个眼色,示意他暂且退下。   张嵩点点头,拱手退出书房。   沈钊见屋中再无旁人,便压低声音道:“昨晚锦衣卫的暗线来报,在城隍庙一带发现了些可疑的人马,似是有人受了不轻的外伤,言谈间涉及‘王府’,‘拷问’等词句……”   萧旭心下一惊,他自然知道皇帝疑心深重,虽为安抚臣工而裁撤了东厂,可自那以后却更为倚重锦衣卫,养的鹰犬眼线遍布各处,但也没想到锦衣卫手眼通天能到如此地步。   拉拢卫凛果然有大用。   不过眼下不急着思量这些,尽快弄清是什么人劫走了沈镜湖才是正经事,他当即追问:“那寒玦可知,他们现在何处?”   “自然知道。”沈钊与沈妙舟对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看向萧旭,“他们么……”   萧旭精神一振,微微俯身凑近了些。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沈钊冷笑一声,猛地起身逼上,在萧旭愣神的刹那,一把捂住他的嘴,右手疾出扣住他脉门,电光火石间,已彻底将他制在了圈椅中。   还不及萧旭反应过来,候在一旁的沈妙舟左腕一翻,将玉刀直抵上他的喉间,压入皮肉三分,低喝道:“若敢声张,我即刻就要了你的命!可清楚了?”   变故陡起,萧旭惊得魂飞魄散,愕然地看着他们二人,隔了好一会,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见状,沈钊缓缓松开捂住他嘴的手,低声喝问:“你给沈驸马下的是什么毒?可有解药?”   萧旭惊怒交集,死死地盯住他,不答反问:“卫凛!你这是何意?先前你虽未明言,但也算向本王表了诚意,本王他日自然绝不亏待,姓沈的是死是活与你何干?竟要与本王为难?!”   沈妙舟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萧旭闻声横她一眼,冷嗤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本王说话?”   沈钊右手骤然用力,萧旭猛觉双腕奇痛彻骨,可利刃在喉,又不敢高声叫出来,直忍得脸色越发狰狞。   “到底有没有解药,再不说我先废了你一双手!”沈钊低声怒斥。   “好……好,”萧旭鬓边冷汗直流,恨恨地咬牙道,“就当是本王看错了人……左右沈镜湖中毒已深,就算有药也未必救得回来!告诉你们也无妨……解药放在那边博古架上的青玉方瓷里,去拿便是。”   沈钊眼神微亮,从腰间抽出绳索,将萧旭的双手紧紧捆好,转身走到博古架前,伸手就去取上面的瓷瓶。   “……等等!”沈妙舟忽觉不对,忙出声叫住。   然而沈钊的手已经碰到了那盏青玉方瓷,只听喀喇喇一声响,似是机关转动,“嗖嗖”两声,几支精钢短箭疾射而出——   沈钊一凛,堪堪翻身避过,紧接着屋外骤然响起数道短促尖锐的鸣镝声,响声未歇,张嵩猛地踹开房门,霎时间,数名护卫哗啦啦涌进屋来,拔刀厉喝:“贼人放肆!”   沈妙舟见状,立刻将玉刀紧抵在萧旭喉间,扬声道:“谁若再上前一步,我这便杀了他!”   她手中玉刀极为锋利,转瞬便已割破了萧旭的喉头,肌肤上渗出一线鲜红的细密血珠。   张嵩顿时投鼠忌器,犹豫着再不敢上前。   沈钊退回到沈妙舟身侧,与她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伸手搭上萧旭双臂,手上一拉一扭,喀拉一声,瞬间将萧旭的两条胳膊卸脱了臼,随即扼住他的脖颈和沈妙舟一同往外走。   府内护卫纷纷赶来,却都不敢近前,只举刀围在门口,随着三人逼近而慢慢后退。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萧旭疼得满脸是汗,一面被拖着走,一面吃力挣扎:“不是要解药?放了本王……就给你解药。”说着,狰狞着冲张嵩厉声吼道:“他们要七品红的解药,给他们便是!”   张嵩双眼紧紧盯着他们,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瓷小瓶,高举起来:“解药在此,放了我家王爷。”   沈妙舟轻哼了一声,扬眉道:“我怎知你这解药是真是假?让你家王爷随我们走一趟,只要沈驸马平安无事,还怕我们不放他回来么?依我看呢,留着他还不如养头猪来得有用呢。”   萧旭登时气得涨红了脸:“你!”   “你什么你?”她微微扬起小下巴,掉转刀尖对准他的喉咙,转头对张嵩道:“要么立刻把解药给我,要么现在就让他死!区区宁王府,还想拦住我们不成?”   说着,她就要将玉刀向前递出——   张嵩一惊,失声叫道:“慢着!”   随即扬手将解药瓶子扔了过去,沉声道:“莫要伤了王爷,一切好说。”   “哼,这还差不多。”沈妙舟一把接住飞来的红瓷小瓶,旋开瓶塞嗅了嗅,她虽分辨不出太细,但也确实是些草药的味道,当即塞好后收入怀中,冲沈钊点了下头,和他一起扼着萧旭往园林后门的方向退去。   王府众护卫紧跟在他们身后,一直追到院墙下,眼见着二人挟了萧旭飞跃过院墙,径直奔进了一条胡同,立时分散成数队,提刀追去。   身后护卫呼喝追赶,沈妙舟和沈钊匆匆奔出胡同,抬眼就见柳七早已按着她的吩咐,驾车候在街口。   “快走!”沈妙舟和沈钊齐声唤道。   “是!”待二人挟着萧旭急跃上车,柳七一振缰绳,扬起马鞭,马车当即向前疾冲而出。   跑了不多久,身后有马蹄声响,张嵩领着宁王府的护卫紧追不舍,萧旭听见动静,冷笑了一声,“我劝你们好自为之,这是大同境内,真以为自己能插翅飞了?”   沈妙舟白他一眼,并不理睬。   转瞬马车疾驰到一处巷口,又有一名家将在此停车等候,柳七向那家将打个呼哨,二人向相反的方向驾去。   一路上每逢岔路巷口,便有一驾她早先安排好的马车,引得王府护卫不停分兵去追,等他们快到城隍庙时,早已将身后追兵甩得一干二净。   听着追兵声音逐渐变得稀稀落落,萧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马车又走了一程,到城隍庙后的小院停下,沈钊伸手将萧旭拖下马车,狠狠掼到地上,嗤道:“怎么不笑了?小爷这回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插翅飞了!”   萧旭在地上挣扎了片刻,狠狠啐出一口呛进嘴里的泥雪沫子,艰难地抬起头,咬牙道:“你不是卫凛!你是谁?”   沈钊呵了一声,抬手揭去脸上的胶腊,“我自然不是卫凛那等首鼠两端之人。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我到底是谁?”   萧旭眯起眼睛,看了半晌,忽然惊道:“……沈钊!是你!”   “不错,还认得小爷就好。”沈钊抽出匕首来,在萧旭身前蹲下,贴着他的面门,狠狠一刀扎进青砖石缝里,凉笑道,“既然动了我义父,今日你就休想再活着离开。”   “你……你,你疯了不成?”萧旭挣扎起来,嗓音隐隐发颤,厉喝道:“谋刺亲王,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那就不劳你操心了。”沈妙舟也抹去了脸上的易容,冷冷地看过去,“萧旭,你真是丧心病狂。”   看清眼前人容貌的一瞬,萧旭的瞳仁骤然一缩:“嘉乐?!”   沈妙舟没再理会,只从腰间取出那个红瓷小瓶来,拔掉布塞,倒出一粒药丸,不由分说地塞给他吃了下去。   **   城西别院。   卫凛刚刚沐浴过后,松散地披了件外袍,坐在案前,慢慢将两块残缺的羊脂玉玦拼到一处,竟意外地严丝合缝。   他不由得一怔。   稍大些的那块,是她的。   那日长廷听她吩咐,拿着这块玉玦去寻了陶少卿,只是后来变故叠生,至今都不曾来得及归还,直到昨日见着她才又想起来。   而另外半块,则是他的。   五年前,他拼死从杀手楼里挣脱出来,只是伤得实在太重,又加上逍遥散的药性折磨,等他终于养好了伤,在杀手楼中的记忆都已渐渐模糊,只知道这块玉玦,是他从楼里带出来的东西。   怎会有如此巧合?   所以……少年时,他真的曾在杀手楼里遇见过她么?   “主子,主子不好了!宁王府出事了!”   长廷急匆匆地闯进来,一脸惊惶。   卫凛下意识收起两块玉玦,“何事?”   长廷急急道:“宁王被人劫走了,咱们的人手不够,只有玄午和青松跟着,可也都被甩脱了!”   卫凛眉心微拧,“王府里的护卫都去了何处?”   长廷又无奈又嫌弃,“那帮废物跟丢得更早!张嵩正带着他们满城乱搜呢。”   闻言,卫凛眸中泛起寒意,“让玄午他们去引开张嵩,绝不可让他带人接近沈家落脚的地方,倘若他实在碍事,不必回禀,就地格杀。”   长廷心头一凛,沉声应是。   “你去……”卫凛抬眸看他一眼,张了张口,忽又停下。   他原想让长廷去救萧旭,但又怕长廷一人难以应对,萧旭的安危对他而言极为重要,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冒险。   沉默片刻,他道:“你随我去救人。” 第49章 反目   北风如刀, 呼啸着刮过小院里破旧的窗扇,直吹得木棱咯吱作响,屋内的烛火也跟着摇晃跃动。   沈妙舟见萧旭吃下那枚药丸已有些时辰, 他一直没有什么异样,估计这药不会有问题, 便打算尽快将药送回去,好给沈镜湖服下。   她看向柳七道:“劳烦你啦,先看好萧旭, 我和阿兄回去送药。”   柳七点头,“郡主尽管放心。”   萧旭闻言,在地上挣扎起来,怒叫道:“解药都已经给了你,你们还要怎样?”   “不怎么样。”沈妙舟冷冷地看他一眼, 恨声道:“只不过你对我爹爹做过的事, 我都要一样一样地还回来罢了!”   萧旭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瞧见他这副模样,沈钊一嗤,“现在知道怕了?晚了!”   萧旭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 忽然抬头恶狠狠地盯向二人, “本王一旦出了事, 皇上很快就会知晓沈镜湖手握遗诏的事,难道你们还会有太平日子过么?”   沈妙舟不屑道:“我若害怕, 便不会去闯你宁王府。”   说完,她也不再多费口舌,转身便往门外走去,可刚走到门口, 却忽觉脚下隐隐有些发软,像是使不上力。   大约是连日奔波的缘故, 身子有点吃不消了?沈妙舟抿了抿唇,没有太在意,暗暗撑起力气,和沈钊一起走出小院。   待二人走远,卫凛和长廷才从暗处现身。   他们早已寻到这里,潜在院中候了片刻,原想用迷香晕倒屋内众人,再悄无声息地把萧旭背出来,没想到刚刚点燃迷香,沈妙舟就离开了此处,如此倒是省了许多麻烦。   卫凛看向长廷。   长廷意会,微一点头,猛地破门而入,不待柳七反应过来,已迅疾出手,点中他几处大穴,将人劈晕了过去。   卫凛迈步进门,却见萧旭闭目歪倒在地上,双臂软软垂在身侧,不知是死是活。   他心下一沉,伸手去探了探鼻息,好在萧旭呼吸尚算平稳,应当只是身子虚弱,吸入少许迷香后暂时晕了过去。   可眼瞧着萧旭双臂软垂,似是被人下重手扭脱了关节,不知是否有伤到骨头,倘若萧旭真成了废人,那就算是救了他回去也再无用处。   卫凛示意长廷去屋外守着动静,抬手搭上萧旭的肩膀,摸到关节处,分别握住他的两条胳膊向上用力一推,接连听得两声脆响,已将他双臂复回原位。   大抵是剧痛难忍,萧旭低声呻吟着,隐隐将要醒来。   卫凛正要问他手臂能否活动,忽听屋外响起打斗之声,当即心道不好,可还不待他起身,便觉后心一凉,已有利刃破空向他指来——   “别动!”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卫凛身体僵住,从头顶到脚底一阵酥麻发凉,不知她怎会去而复返。   “你是什么人?”沈妙舟在他身后低声喝问。   先前她走出两条街后,渐渐察觉到身上不再无力发软,脑中也越发清醒,猛然间闪过一个念头——方才会不会是有人放了迷烟?   这样想着,她当即和沈钊折返回来,果然就见有人想要救走萧旭。   却不知这人是何来路。   卫凛沉默着,脊背紧紧绷起,一颗心止不住地下沉。   昨夜他曾亲口答允她,不会帮萧旭,也不会骗她。   “放开萧旭,你转过来。”沈妙舟起了疑心,威胁道:“否则我便不客气了。”   虽然后心被利刃抵住,但他要想脱身也并非难事,可依着眼下这般情形,要想反击就只得使出狠辣招数,那势必要伤到她。   卫凛无法,只能暂且听她的话站起来,缓缓转过身去。   空气安静了一刹。   沈妙舟不由得一怔——   眼前人戴着一张银质面具,只露出黑漆漆的瞳仁来。   趁她这发愣的这一瞬,卫凛蓦地抬手握住她左腕,一手顺势向前点中她曲池、合谷和中府几处穴位。   沈妙舟不及防备,只惊呼了一声,半边身子登时酸软,再也使不上力气。   卫凛垂下眼,反手去提萧旭,只想尽快带他离开。   可耽搁这一阵,萧旭已经彻底清醒过来,见来人欲救自己逃脱,又见瞬息间沈妙舟已被制在原地动弹不得,当下再也忍不住心头憋闷的恨怒,狞笑了两声,朝她叫道:“不是要杀我么?有本事来杀啊!”   “我也不妨告诉你,七品红绝无解药,你手里的不过是些养血健气的丹药罢了,沈镜湖妄想用遗诏与本王为难,那本王就先夺了他的命!哈哈哈哈!”   头顶似有一道滚雷炸过,沈妙舟惶然地看着他,嗓音都已变了调,颤着声问:“……你说什么?”   昨日收到缇骑密报,卫凛只知萧旭劫走了她爹爹,却不知其间还有下毒的隐情,闻言也是微微一怔。   萧旭狂笑道:“我说沈镜湖死定了,不但会死,还会死得七窍流血肠穿肚烂!你就等着给他送——”   话还未说完,卫凛眉心拧起,反手重重一掌,狠劈晕了萧旭,想要将他拎出门去,却见一旁的沈妙舟像是气愤已极,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唇角忽然淌出一线血珠,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跌倒。   卫凛心下猛地一惊,登时骇出了一身冷汗,只怕她是怒急攻心,伤了肺腑,再顾不得萧旭,上前一把接住她的身子,抱入怀中,伸手替她推宫过血。   不料,沈妙舟竟突然睁开眼,右手一探,猝不及防揭下了他脸上面具。   二人视线骤然相对,都怔怔地呆在了原地。   周遭一瞬陷入死寂。   远处风声作响,这里却安静至极,只听得见两道微微发颤的呼吸。   过了好半晌,沈妙舟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声:“卫凛……真的是你……你骗我……原来,原来你真的投靠了萧旭?”   她刚一开口,眼圈就泛了红。   其实她早便直觉不对,于是故意咬破舌尖装作吐血,想要试探这人作何反应,一试之下,果然是他。   原来那些不安的预感都是真的,各种蛛丝马迹早已摆到她面前,一切不过都是她在自欺欺人。   她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感受,只觉得手脚阵阵发凉,胸腔里又酸又胀,像被无数小刺细细密密地扎了个遍,难受得喘不上气。   “为什么呀卫凛?”沈妙舟仰脸瞧着他,声音中隐隐带了点哽咽。   昏黄的灯火映照在她脸上,乌黑的杏眸湿漉漉的,一缕发丝轻轻粘在她白净的颊边,执拗中又带着几分稚气,可怜透了。   卫凛沉默地攥紧了手掌,心中竟前所未有地发慌,就算从前数次游走于生死边缘,也从不曾如此刻一般慌得指尖冰凉,原来她只是这样看着他,什么都不必做,便已足够将他寸寸凌迟。   可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他是有苦衷,有许多不得已而为之的缘由。可这世间谁没几分苦衷?难道有苦衷就可以骗她了么?难道有苦衷就可以要她理解么?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不管怎样说,眼下她爹爹命悬一线,他却还要在这里护着她的生死仇人,她该有多少委屈,有多少难过?   卫凛不敢再想,只觉胸腔窒闷得生疼,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攫住了心脏,连喘息都变得费力起来。   等了好一会儿,见他什么都不肯说,沈妙舟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飞快地用手背抹了下眼角,倔强地别过脸去,“若是你没什么好解释的,那便让开,今晚萧旭他非死不可。”   “你让开。旁的我暂不与你计较。”她勉强压抑住哽咽的声音,暗自攥紧了刀柄,低声道:“……不要逼我和你动手。”   卫凛沉默良久,终于哑声道:“宁王现在还不能死,我留他有用,暂且不可让你杀他。”   听到这个回答,沈妙舟只觉心里像是被刀尖扎了一下,从伤口处灌进来冷飕飕的风,说不出的难受。   “为什么啊卫凛?”她茫然地眨了眨眼,又问一遍,嗓音颤得让他心碎。   “日后,我可以替你杀了他。”卫凛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下,说出的话连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你……相信我。”   “你要我怎么信你呀?卫凛!”   沈妙舟再也忍不住眼泪,那些被压抑着的委屈、焦急、惶恐和伤心都汹涌着淌了出来,她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我明明有信过你的,可你呢?替萧旭遮掩账本的是你,冒险来救萧旭的是你,现在拦在我面前、护着我的生死仇人,却连半句解释都没有的,还是你!”   “你知不知道萧旭要害死我爹爹呀?!”   “卫凛,我早就没有阿娘了,我只有爹爹了,可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折磨被人谋害,我以为拿到解药,我可以救他了,可到头来,竟只是痴心妄想……”   “卫凛,你说为什么中毒的不是我呢?我没有爹娘了要怎么办啊……你告诉我,我要怎样才能不恨萧旭!我要恨死他了!你为什么就非要拦着我?!”   “是因为你效忠于萧珉么?那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和他们父子已是不共戴天之仇,你那样有本事,干脆杀了我好了!左右我和爹爹一道去找阿娘,也没什么好怕的!”   她一面说着,眼泪一面啪嗒啪嗒地砸落下来,好似一把把匕首,直扎得卫凛心痛如绞。   有那么一瞬,他想不顾一切地答允她,可最后,却只是咬紧了牙,“萧旭不能死。”   “你还是不肯让开?”沈妙舟用力抹去泪珠,仰脸看向他,“你明知道萧旭今日不死,我们沈家后患无穷,更不必说他和我有杀父杀母的大仇,你还要护住他,是不是?!”   卫凛的喉结微微颤动,却没有反驳。   沈妙舟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暗暗攥紧了刀柄,咬牙道:“你既然非要护着他,那便用刀说话!”   她气愤已极,提起玉刀,向他身前直刺了过去。   卫凛眸光一凝。   玉刀上泛起寒芒,一霎映在他眼底。于瞬息间避开刀刃已是多年习武搏杀锤炼出来的本能,根本不必经由思考。   可他硬是压下了这种本能,半分都没有躲。   锋锐的刀刃,几乎是没什么阻碍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温热黏腻的鲜血霎时顺着刀刃流涌出来,不住地滴落到地上,卫凛极低极低地闷哼了一声,身形微微一晃。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沈妙舟攥着刀柄的手剧烈地颤抖着,脑中嗡嗡乱响成一片,看着卫凛被她玉刀刺入的伤处,竟反应不过来这是发生了什么。   “主子!”   长廷刚刚制住沈钊,抬眼就见这情形,登时目眦欲裂,心头怒恨交集,想也没想便朝沈妙舟猛掷去两枚飞镖。   沈妙舟还未回过神来,对这危险浑然未觉。   “放肆!”   卫凛瞥见长廷的动作,脸色骤变,一把拉住沈妙舟,猛地将她拽了过来。   两枚梭镖闪着凛冽寒芒,贴着她后颈险险擦过,铮地钉入墙壁,与此同时,玉刀又进三分。   沈妙舟彻底被惊醒,杏眸惶然睁大,唇瓣动了动,却根本说不出话来。   今晚的事,她确实又愤懑又委屈,气极了卫凛骗她背叛她,甚至也迁怒到恨不能刺他一刀来出口恶气,但却从未想过要真的伤他。   她原想逼得他向后避开半步,就可以一举杀了萧旭。   可她没料到会突生变故,卫凛非但没躲,反而是迎着刀尖生生受下了这一刀,甚至,为了去拉她,竟还会这样不管不顾!   他就是个不拿自己命当命的疯子!   鲜血在卫凛胸前的襕袍上晕染开,沈妙舟看得一阵腿软。   玉刀明明刺偏了心口一寸,她却仿佛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脏正在刀尖上痛苦地跳动,一下一下,波至刀柄,让她的指尖也跟着隐隐发胀。   仿佛被烧至赤红的烙铁烫到,沈妙舟立刻松了手。   卫凛勉力稳住身形,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嗓音嘶哑得几不成调:“可解气了?不够的话,再来。”   这个疯子!   心中骤然一阵抽痛,眼泪不争气地滚落下来,沈妙舟猛地后退半步,避开了他伸来的手,转而看向萧旭躺倒的方向,连泪珠都忘了擦,只攥紧拳头,快步朝那里走去。   然而还不等她走到萧旭跟前,卫凛忽然一把拉住了她,从身后点中她背心两处穴道。   沈妙舟顿时动弹不得。   这一下动作也几乎耗尽了卫凛的力气,他再稳不住身形,猛地跌跪到地上。   长廷几步冲进来,只吓得魂飞魄散,骇然惊呼:“主子!”   “不必管我,带萧旭走。”卫凛哑声吩咐。   沈妙舟闻言气急:“卫凛,你敢!”   长廷双眼猩红,不放心地看了沈妙舟一眼,犹豫着不肯移步:“主子……”   “带他走!”卫凛喝道。   长廷咬了咬牙,只能恨恨地应声是,上前背起还昏迷着的萧旭,送去门外。   屋内再度安静下来,朔风呜咽,不停拍打着沉旧的窗棱。   卫凛疼得近要蜷缩,已经分不清是伤口疼,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更疼,像是有冷飕飕的风雪呼号着从伤处灌进去,直吹得他满怀冰凉,遍体生寒。   “……对不住。”他强撑起身子,哑声道:“是我骗你在先,这一刀,该当我赔罪。”   本来就算不上深厚的那点信任完全崩塌,一些更可怕的猜想不受控地浮现出来,沈妙舟的心肠渐渐冷硬起来,忍不住负着气用话刺他:“卫大人这算什么呀?苦肉计么?”   卫凛一怔,惨白着脸抬起头来,黑漆漆的眸子里罕见地露出几分无措,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要解释,又不知从何开口。   “卫凛。”心口不受控地一缩,沈妙舟被他看得不好受,只怕自己又会心软,干脆别过脸不去看他,“我只问你两件事,不要再骗我。”   卫凛大约猜到她想要问什么。   “萧旭想要害我爹爹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沈妙舟咬紧了唇,眼泪扑簌簌地落下,“这其间……和你,和你有没有关系?”   隔了好一会儿,卫凛自嘲般地扯了下唇角,低哑道:“我事先并不知晓。”   “我原以为你们百般追查,尽是为了当年旧怨,不曾想过,他竟敢私囚驸马。”   沈妙舟紧绷的肩背终于松下来几分,如释重负。   这与她推测的一样。   或者说,这是她想听到的回答。   倘若卫凛当真牵扯进谋害她爹爹的事,她却对他动了心,还和他纠缠这许多时日……只怕当真是此生都无法原谅自己了。   还好,一切总归还没有那样难堪。   只不过,爹爹的事虽和他无关,可她和卫凛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萧旭被他保下,遗诏的事情已经暴露,她还有大仇未报,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事已至此,有些决断不能不下。   沈妙舟垂下头,嘴唇咬得发白,好半晌,终于轻轻地道:“卫凛,你我本也没有多深的交情,缘来则聚,缘去则散,我……我也没什么好难过的。”   “既然立场相对,那今日往后,便当你我……从未相识罢。”   少女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形单薄,侧脸在寒冬的月光下被镀了一层银边,显得冷清而倔强。   只当从未相识。   她明明是那样柔软的姑娘,明明就在他眼前,却遥远得仿佛再也不可触及。   卫凛只觉肺里针扎似的疼,分不清是因为刀伤还是因为她的话,疼得他忍不住微微佝偻起脊背,喘息间牵扯出难以忍受的痛意,他要用极大的意志力,才能让自己不至于真的弯下腰去。   早在她离开京城的那时起,他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一日。   原就是他贪生妄念。   人总是贪心的。   明明不舍得牵扯她,却又不甘心放她走。   可他命不由己,生死一线,本就不该在前路未明之时,只为一时贪念,便随意招惹她。   是他的错。   她说缘来则聚,缘去则散。   也好,趁着今夜,替他断了那些割舍不掉的念想。   本该如此。   只是……般般,我疼啊。   眼尾隐约有了点湿意,卫凛闭了闭眼,喉结微滚两下,过了许久,却只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应道——   “好。”   只当你我……从未相识。 第50章 转机   夜色深浓, 城西别院陷入一片兵荒马乱。   玄午和青松将张嵩远远引去了城南,又带着王府的护卫兜了好一会的圈子,刚回到别院准备复命, 忽听见大门方向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喧闹声。   “青松!玄午!人呢?快来人啊!”   是长廷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尤为疾厉, 其间又掺杂了几分令人不安的惶急。   玄午和青松愣了一瞬,齐齐冲出院门,就见自家主子被长廷负在背上, 脸色惨白如纸,额上尽是冷汗,看样子竟像是伤重危急,一个大夫模样的人挎着药箱,帮忙扶托着身子, 匆匆忙忙地紧跟在后。   “快去准备烈酒, 烧水!”   青松立刻应声跑去次间耳房。   玄午猛地回过神来,几步冲上前去,帮着长廷把人送到屋内榻上, 用力摁住伤口边缘止血, 回头焦心道:“长廷哥, 这是出什么事了?什么人竟能把主子伤成这样?”   长廷抿紧了唇,自责得说不出话, 只红着眼匆匆裁开卫凛的衣袍,露出一片染满了血的胸膛,让大夫上前细看伤势。   那大夫倒也不是旁人,正是刘仁。   说来也巧, 从京城离开后,他一时兴起便来了大同, 想去长春堂寻访师弟罗神医。谁想今夜罗神医出诊未归,他刚刚在医馆内烫上一壶小酒,就见长廷一身血气地闯了进来。   再一看长廷身上背着的那位,当时就吓得他一口酒全呛了进去。   刘仁原就是追随卫清昀多年的心腹军医,直到那场大战后才隐姓埋名转做了仵作,若是疑难杂症他或许不成,但急救刀枪剑伤却算得上是手到擒来,眼见卫凛一身是血,连忙从圈椅中跳起来,迎上前去就要处理伤口。   可这卫家小子也不知是犯哪门子轴劲,眼瞧着都疼得说不出话来了,竟偏偏不肯直接在医馆救治,非要赶回住所来,甚至还说什么体质不合,用不得麻沸散,若不是念在先前卫将军的份上,他简直都想撒手不治了!   好在人送来时伤处已草草处理过,虽然金创药被血冲去了大半,看着伤势唬人,但刀刃入得不算很深,并未伤及内脏,只要仔细将养,起码性命无虞。   青松很快端了热水和烧酒过来,刘仁用细布沾了烈酒,小心地将卫凛的伤处擦洗清理干净,抬袖抹掉额头上的汗,又取来桑皮线引入细针,转头向玄午和青松吩咐道:“老夫要缝合刀口了,你们俩过来按住他。”   二人连忙应是,伸手按扶住卫凛的身子。   桑皮线穿过皮肉,牵扯出细微又刺耳的咯吱声,卫凛猛地痉挛了一下,很快便生生被剧痛唤醒了神智,急喘片刻,看清了周遭环境,立刻伸手去抓长廷的胳膊,发着抖咬牙道:“七品红,给我……”   长廷惶然抬头。   方才送宁王回府时,他主子的意识已近乎昏沉,却特意吩咐了要他讨几颗七品红来,那时他就隐约猜到了是何用意,只是不敢细想,到如今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可是,可是眼下这般境况,倘若他主子当真这样做,那和直接赌上这条性命又有何分别?   长廷忍不住红了眼,不肯听从,“您这是要以命换命!值得么?!”   卫凛低喘了两口气,凤眸里一片沉静。   “那便以命换命。”   “主子!”   长廷重重跪了下去,看着他,眼泪直流。   卫凛提声冷喝:“拿来!”   玄午和青松都吓得愣住了。   这一下动作牵动了伤处,原已几乎止住的鲜血登时又涌流出来,刘仁还在专心缝针,急忙出声制止:“嗳嗳嗳,按住了按住了!你小子莫动!”   长廷终是不敢再多言,只能低下头,颤着手从怀中取出一粒朱红色的药丸,含泪递了过去。   卫凛将药丸收进掌心,冷汗大颗大颗地从额上滚落下来,浑身都在不住地发抖,隔了好一会儿,才攒出些微薄的力气,吩咐道:“去,遣人,去找……”   他疼得牙齿打颤,只勉力说出几个字,到后面已经低不可闻。   玄午和青松不解地对望了一眼,都猜不出自家主子这是何意,又齐齐焦急地看向长廷。   沉默片刻,长廷狠狠一把抹去眼泪,嘶哑着嗓子道:“主子放心,我这便去。”说完,霍然起身出门。   天穹渐渐泛成蟹壳青色,街巷中朔风呼号,仿佛夜枭鸣啼,无端惹得人心头发慌。   沈镜湖喝过参汤后,勉强添了些精神,可脸色仍隐隐覆着一层青黑,又歇了一歇,让家将扶着他支起身子,倚靠着床头坐了一会。   沈妙舟和沈钊都红着眼陪在榻前。   沈镜湖淡淡一笑,换做左手,轻抚了抚她的发顶,温声道:“你阿娘走了十年了,爹爹很想念她,早想与她团聚,只是一直放不下你和阿钊,如今事已至此,命数而已,你们也不必太难过。”   慢慢匀了两口气,他继续道:“趁天色未亮,你和阿钊尽快出城,不要管我,京城不能回,直接去庆阳寻你祁王舅舅,待时机到了,再用遗诏助他成事。”   “倘若……天意难违,也不必勉强,你舅舅会准备好财帛,你们寻一处僻静的地方,只要平安地度过此生,爹爹和阿娘便放心了,明白了么?”   沈妙舟泪流满面,死死咬住唇压抑着啜泣,心中抽疼得说不出话来。   断断续续地交待完事情,沈镜湖体力再也支撑不住,很快又疲累地睡了过去。   沈妙舟在榻边守了一会儿。   她一张小脸惨白着,眼皮已经哭得红肿,杏眸里空空荡荡,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沈钊看得心里发疼,劝她去歇一会,用些点心垫垫肚子,可她心里难受,什么都吃不下,只是沉默地坐在榻前,一动不动。   哭得久了,脑中越发昏昏沉沉,沈妙舟闭了闭眼,强撑起精神,开始思量出城的安排。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带爹爹一起走,报仇可以不急在一时,先平安脱身最重要。   等萧旭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应该就是搜寻她和阿兄的踪迹,说不定还会想从她口中逼问出遗诏的下落,大同是一定不能久留的。   倘若卫凛……   想到那个人,心脏突然骤缩了一下,胸腔里泛起一阵酸涩委屈,向上蔓延到舌根,微微发苦。   可她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既然已经和卫凛一刀两断,不能拿这么多人的安危去赌他还有几分良心。   正盘算着怎样才能稳妥地带着爹爹出城,忽然有人敲了敲门,柳七的声音随即在外响起,似乎带了点迟疑:“郡主,秦姑娘来了,说有事相告,您要见么?”   沈妙舟愣了一下,没有想到她竟会来此,强打起精神应了一声,“请她稍待片刻,我这就来。”   柳七应声退下。   沈妙舟匆匆换身衣服,又重新净了面,走到堂屋,就见圈椅中坐了一个身穿狐裘的女子,正是秦舒音。   刚刚走近两步,不知从哪个缝隙钻进来一丝儿风,她隐约嗅到了一股异样的微弱气味,有点熟悉,又说不出像什么。   心头莫名掠过一缕奇怪的感觉,沈妙舟倒也没再多想,只走近轻唤了一声,嗓音有些嘶哑,“秦姐姐。”   秦舒音闻言转过头去,乍一看见她的憔悴模样,顿时微微一愣,忙站起来关切道:“郡主,你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沈妙舟轻摇了摇头,“天色还这样早,秦姐姐过来可是有何急事?”   见她不欲多言,秦舒音便也不再多问,低头思量片刻,直接说起正事:“此事说来有些话长。”   “……听二郎说,你们只打算在大同暂留几天,但近些时日瓦剌时常有些异动,怕是又要挑起战事,我……”   秦舒音顿了顿,眉尖微微蹙起,似在斟酌如何措辞,沈钊突然从里间冲了出来,急声道:“般般!般般快来,义父不大好了!”   沈妙舟脑中轰的一声,脚下登时发软,本能地趔趄着冲向里间。   沈镜湖躺在榻上,呼吸急促。沈妙舟几步冲到近前,就见他面色发青泛黑,双目紧紧闭着,唇边汩汩地呕出苦黑的参汤药汁来,掺杂着血丝和白沫,溪流一样不住地顺着嘴角蜿蜒淌下,触目惊心。   “爹爹!”   沈妙舟一惊,惶急地扑上前去,口中不停唤着,忙乱地抬袖去擦沈镜湖唇边溢出的药汁,可是根本擦不净,她一边擦药液一边涌出来,止也止不住,甚至连沈镜湖的脸颊都开始微微发凉。   “快去请大夫!”沈妙舟扭过头急喊,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   沈钊抬步疾冲出了门。   正惊惶到手足无措、脑中一片空白时,忽听见身侧有人低呼了一声,“这可是……可是中了七品红?”   沈妙舟猛地转头看去。   就见秦舒音正瞧着榻上的人,眉心微蹙,脸上神色惊疑不定。   沈妙舟一时有些发愣。   还不及她想好该怎么回答,秦舒音轻轻咬了下唇,略有些踌躇地开口道:“倘若是七品红,或许……我有个法子能救人。”   “当真?!”沈妙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一把抓住秦舒音,死死攥紧。   秦舒音犹豫着点了点头,“曾有宫妃想用七品红谋害我姨母,却不慎被坤宁宫的宫人误食,万幸毒发时正赶上清阳子道长在宫中开设大醮,他遍识天下奇毒,这才堪堪救回了那一条命。”   “虽说皇后并未遭难,宫中又彻底禁绝了此毒,但终归是有人用心不轨,我便特意向道长讨教了解毒的法子……只是这也不过是险中搏命,把握不足十一……”   那可是爹爹呀,哪怕是不足万一的希望都要试一试,更何况是十一?简直如同溺水之人忽然触到了一根稻草,沈妙舟眸中骤然腾起惊喜之色,紧紧抓着秦舒音的胳膊,几乎语不成调:“还请秦姐姐一试!都需要哪些药材?我这便去找!”   秦舒音道:“放心,药材并不难买,只要半边莲、白茅根、生地各二钱,紫灵芝四钱,甘草一钱,蜈蚣半钱,和水煎服,再寻僻静无人处,在中毒之人的膝下委中穴放血攻邪。”   沈妙舟连连点头应下,招呼柳七出门采办。   秦舒音心下也没有底,更怕自己这样一说,最后救不回来人,反倒会让沈妙舟倍加难过,只能瞧着她的神色,担忧道:“清阳子道长曾说七品红毒性凶险,解毒也只能是搏一搏,我更不敢托大……”   沈妙舟咬紧了唇,哑声道:“秦姐姐放心,我明白的。”   她走上前,将沈镜湖的两条裤腿分别挽起到膝上,又取来干净的细布垫在他腿下,一切安排妥当,便从里间退了出去,守在门外,免得影响秦舒音施针放血时分神。   隔着一层屋门,沈妙舟两手不自觉地握紧,屏息听着里面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秦舒音唤她:“郡主,请进来吧。”   她心头一跳,忙推门入内。   一眼就瞧见细布上已浸满了黑血,施针处的血色却已转为暗红,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沈镜湖的脸色竟也似乎好转了些许,隐隐褪了三分黑气。   沈妙舟抬头看向秦舒音,小心翼翼地问:“秦姐姐……我爹爹他是好些了么?”   其实秦舒音全然没有把握,只是瞧着沈镜湖的脸色渐缓,呼吸也不如先前那般急促,想来应该是那人给的药起了效用。   悄悄摸了下藏在斗篷中的羊皮袋,她轻声宽解道:“郡主别急,依我看,这毒性应是去了几分的。”   这时汤药煎好,沈钊端着送了进来,沈妙舟忙接过药碗,用小匙一点点喂进沈镜湖口中,见他竟已能自己吞咽,她心跳得越发快了,只怕这是自己的一场梦,颤着手将剩余的药尽数喂下去。   又过了些时候,沈镜湖的脸色由青转白,眉宇间不见黑气,唇上也渐渐有了些血色,显见是大有好转,体内的毒物起码去了七八成。   沈妙舟正紧张地端详着情形,就见沈镜湖的眼皮忽而颤了颤,随后一点一点,缓缓睁开。   她呆了一瞬,甚至有些不敢置信。   沈镜湖看清是她,费力地扯出一个淡淡的笑来,虚弱着唤了一声:“般般……”   “爹爹!”   沈妙舟一时喜极而泣,哭着扑上去,紧紧揽着沈镜湖的脖颈挨蹭,“爹爹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你醒了!”   沈镜湖的眼角也微微湿润。   见状,秦舒音总算长长松了一口气。   沈妙舟心神渐渐安定下来,擦了擦眼泪,起身向秦舒音行了个大礼,郑重道:“秦姐姐,多谢你救下我爹爹一命,这份大恩,今生我必结草衔环以报。”   其实这压根不是自己的功劳,秦舒音只觉受之有愧,忙将她搀扶起来,“郡主不必谢我,先前我和二郎失散,还要多亏了你,他才能及时回大同找到我,本就该当是我们要谢你的。”   顿了顿,秦舒音继续道,“其实我今日来,是为了另外一桩事……我做了噩梦,梦见瓦剌兵围大同,我实在有些担心,便想着来提醒你们多加小心。”   “虽只是个梦,却逼真至极,二郎也说瓦剌近来很不安分,郡主,你们多做些防备总是好的。”怕他们不以为意,秦舒音又急急补充了一句。   其实沈妙舟原也不打算在此处久留,但难得秦舒音一片好意,她颇为感激,认真道:“我记下了,多谢秦姐姐。”   见事情差不多都已办妥,秦舒音想着还得去给人报个信,当即也不再多耽搁,便要告辞离开。   沈妙舟亲自送她出门。   秦舒音登上马车,将要掀起垂帘时,忍不住又回身看了沈妙舟一眼,似是欲言又止,可犹豫了半晌,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告一声辞,矮身进了车厢。   马车驶过一条长街,转入小巷后,忽然停住。   “笃笃”两声。   有人在外轻轻敲了敲车壁。   秦舒音闻声撩开车帘,抬眸一看,来人正是卫凛的随身护卫,长廷。 第51章 玉玦   长廷向她行了礼, 低声问道:“敢问乡君,人可顺利救回来了?”   秦舒音点点头,“我亲眼见着人清醒过来才离开的, 想来应当是没有大碍了。”   听到这个回答,长廷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大半, 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叠纸张,递进车厢内,“有劳乡君了。这是我家主子许诺给您的身籍文书, 选的是个清白简单的书香人家。待回到京城,我家主子会安排假作乡君患病,已前往寺庙修行,往后绝不会有人能寻您的麻烦,乡君尽管放心。”   秦舒音早就听闻过卫凛的手腕, 虽说她从未后悔过逃婚, 但一直以来难免提心吊胆,如今得了这样一个承诺,不由松了一口气, 收好文书, 应承道:“代我多谢卫大人, 也请他放心,今日之事我亦绝不会对旁人提起半分。”   她心中其实存了几分疑惑, 卫凛分明是想要救人,为何不自己去送药?放着这样一个天大的恩情不要,反而要绕这样一个弯子,借她的手来做这件事。   但她自幼在宫中长大, 自然深知不相干的事不必多问的道理,既然卫凛不愿被沈家知晓此事, 她只管闭严嘴巴便是。   见她懂分寸,长廷也暗自满意,抬手抱了抱拳,告辞离开。   一回到城西别院,长廷便急匆匆去往主屋,想立刻将这好消息报给自家主子,刚穿过回廊,正撞见玄午两眼通红,满身丧气地抱着刀守在门外。   长廷不由心下一沉,问:“主子还没醒?”   玄午不敢看他,只闷闷地点了点头。   “醒?我看你们直接收拾收拾,给这小子准备后事算了!若是来得及,倒是正好能下去陪他大哥一起过个年节!”   刘仁正好从屋内走出来,听见二人问话,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张嘴骂骂咧咧。   “一身的新伤加旧伤,哪还剩半点好肉?刚让人当胸捅了一刀,不老实养着就罢了,竟然又服毒又放血!嘿,他这不是嫌命长是什么?是什么?啊?”   不能想,简直是越想就越气,刘仁恨恨地摔袖进了东厢,“爱死死去吧,老夫是管不了了!”   长廷垂下头,满心自责,愧悔得说不出话来。   若不是他掷去了那两枚飞镖,或许他主子就不会挨上这样重的一刀。   先前他虽也知道主子看重沈家姑娘,却万万没想到竟会看重到这般地步,早知如此,他又怎敢生出对郡主不利的念头?   只要他主子能熬过此劫,让他怎样领罚都成啊。   可整整一日一夜过去,卫凛仍是昏迷不醒。   刘仁实在别无他法,只能每隔一个时辰便给他喂一碗参汤吊命,至于其他的,端看天命了。   不知服下了多少碗参汤,药力发散上涌,卫凛的意识渐渐在半沉半醒间挣扎游离,陷入了一场漫长的幻梦。   飘飘渺渺着,像是回到了十年前。   卫家出事后,他意外身陷杀手楼,因为不肯听令,被责打得浑身是伤,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掌营使干脆把他丢进了黑牢里,由着他自生自灭。   那时外面已是六月盛夏,黑牢里却终日不见阳光,奇寒彻骨。也不知熬了多久,他只觉嘴唇干裂得生疼,周身也一寸寸凉透,冷得他忍不住想要微微蜷缩起身体,却连一下也动不了。   昏昏沉沉间,他想自己大概是要死了罢……也好,这样就能和爹爹阿娘,还有大哥团聚了。   正想着,冷不防有一只温热柔软的小手探上他的额头,就像在风雪肆虐的暗夜中跋涉已久,几近身心俱疲时,忽然看见一丛燃烧的篝火,上面架着一锅咕嘟咕嘟热气翻腾的汤面,暖意瞬间如潮水般汩汩涌向他四肢百骸。   那只小手很快离开他的额头,捧来一碗清水,送到他干裂的唇边,有些笨拙地慢慢喂他喝下去。   他想要看清来人,眼皮却沉得连半分都睁不开,意识模糊着,生生熬了数日才微有些清醒过来。   刚一睁开眼,就见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娃正歪着毛茸茸的小脑袋,一眨不眨地瞧着他。   小姑娘看起来比他小五六岁的模样,烛光下,一双杏眸晶灿灿的,明媚灵动得仿佛三月春光。   见他醒了,那双黑亮的杏眼骤然腾起惊喜的光亮,她小小声地欢呼:“你醒啦!”   小姑娘生得娇俏可爱,整日里都笑盈盈的,半分都不像是被人掳来的样子,卫凛起先待她极为疏离,冷眼瞧着,只以为她是掌营使和哪个仆婢私生的女儿。   甚至在某个瞬间,还动过挟持她的念头。   只是这念头仅仅闪过一霎,便被他强行压制下去,甚至愧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就算再也不能从这里脱身,那死便死了,倘若欺她良善,绝非君子所为。   她却全然不知眼前的少年曾生过这样的恶劣念头,每隔三两日就会来给卫凛送些东西,有时是小半瓶伤药,有时是大半块肉馒头,极偶尔的,还会有几枚新鲜水灵的果子。   起初她趁着夜深人静,做贼一样,悄悄把东西放下就走,后来熟悉了些,便会和他说上几句话,尽管少年从不作声,她也不嫌弃,还常常一脸得意地从怀里掏出来各种小玩意儿,简直就像一只忙忙碌碌在外觅食回来的小松鼠。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卫凛才确信,她竟当真是被人拐进杀手楼里来的。   她说自己叫“般般”,就是麒麟那个“般般”。   般般。   卫凛不由得想,她叫这样的名字,原本定是被爹娘捧在手心养大的娇娇儿,不知怎会被人掳进这等修罗鬼蜮来?   她这样的小姑娘,不该在这里的。   可时日一长,大约见他还是从来都不肯答话,般般就觉得有些无趣了,那日和他发了好一通脾气,仰起小脸瞪向他,气鼓鼓地问:“你是哑巴么?再不说话,我不要理你了!”   她哼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没来得及多想,卫凛一把拉住她,见她扬着小下巴瞧过来,他竟有些无措,好半晌,抬手指向自己喉咙,轻轻地摇了摇头。   崔家曾派人去诏狱灭口,他虽侥幸保住一命,却被勒伤了喉咙,一直说不出话来。   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她有点迟疑地问:“……你真的不能说话?”   卫凛抿紧唇,点头。   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她又问:“那你有名字么?”   卫凛想,若是依照杀手楼的按序定名,他是叫“十七”。   只是还不等他回答,她又一脸正色地补充:“要你本来的名字,不要他们给的那个鬼东西。”   本来的名字。   卫家举族获罪,他的身份牵扯太多,虽不想骗她,却也不能坦白。   默了半晌,卫凛拉着她蹲下来,用木棍在地上慢慢写道:“记不清了。”   好在般般已能识字,她皱眉想了一会,忽而仰起脸,清澈的杏眸里倒映出他的模样,笑着问:“那我叫你哥哥好不好?哥哥!”   她叫他哥哥。   刹那间,卫凛心里涌起一股奇异又温暖的感觉。   这世上,与他血脉相连的至亲都已经不在了,原以为人世间天地浩渺,他从此不过一抹孤魂而已,只余下满心的愤恨,茫然,和数不尽的痛苦。   可是听着小姑娘软绵绵地唤他哥哥,他忽然想,倘若能有她这样一个妹妹,那应该也是极好极好的罢。   “好不好嘛?”她催问,嗓音甜丝丝的,又软又娇。   卫凛眼皮低垂,轻轻点了下头。   二人很快就变得越来越熟稔,般般只要得了闲便会偷偷来寻他,有时带来一把核桃,有时又带来一兜板栗,也不知她都是从何处寻来的。   卫凛就一声不吭地坐在她身旁,一面听着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面默默地剥着果壳,再把最完整的果肉挑出来,喂给她吃。   白日里的那些厮杀搏命,到了夜晚,两个人都默契地避之不谈,黯淡的星光下,只有小姑娘甜甜软软的嗓音在静静流淌,伴着有节奏地剥开果壳的“咔哒”声响,偶尔有那么几个恍惚的瞬间,竟让人生出一种现世安稳的错觉。   那时他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小少年,在那样的一片刀光血影中,他们近乎相依为命。   等到他身上的伤差不多完全养好,两个人便开始秘密筹划着出逃,终于等到楼主从渊做寿,楼中大宴整整一日,他们寻到机会,偷偷跑了出去。   两个小孩子手携着手,丝毫不敢停歇,走了整整一日,才将将逃出杀手楼所在的山庄。   还要继续往密林中走,卫凛却察觉出她步伐不对,伸手捞过来她的小腿,褪去鞋袜一瞧,就见她脚上磨起了好几个血泡,破损的皮肉和罗袜黏到一处,甚至已有些血肉模糊。   原来她人小步短,其实早就已经累到力竭,竟偏偏一声都不喊苦,只咬紧了牙关跟着他往前走。   卫凛垂下眼,唇角紧抿成一条直线。   “我没事。”般般抽回小腿,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蹭,“我还能走!”   卫凛沉默着,快步走到她身前,干脆地将她背了起来,趁着月色,一路向深山里逃去。   十月差不多算是入了冬,山里的夜更是冷得人要结冰,他们身上的衣衫不够厚实,倘若不寻一处安全的地方生火取暖,只怕是要被冻死在林间了。   “哥哥……”她趴在卫凛背上,冷得牙齿咯咯打颤,“你累不累?放我下来罢,我,我还能走的……”   卫凛不吭声,只将她向上掂了掂,背着她继续在深山密林里穿行。   北风呼啸,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寒气催发了他的旧伤,浑身疼得好似刀劈火烧,卫凛只觉身上的力气在一点一点流失,全凭一口气撑着往前走,半点不敢停下,怕杀手楼的人追上来,更怕自己倒下了,会留她一个人冻死在这寒夜里。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远处看到一处破庙。   进了庙,卫凛将她放下来,又去收捡地上的枯枝,在她身前燃起一堆小小的篝火。   生起火,总算好过了许多。   般般手脚还僵硬着,吃力地从怀里摸出来一块饼,递过去,“哥哥,你吃些东西罢。”   卫凛拿着饼,分了一大半给她。吃完饼,两人依偎在篝火堆前,打算先在庙里歇上一歇,等身子暖和过来再继续赶路。   不料,到了后半夜,他竟发起高热。   卫凛知道不好,他身上的旧伤彻底复发了,倘若耽搁下去,自己只会成为她的累赘。   映着火光,他强撑着最后的神智,在地上勉力写道:“你先走。不要管我。”   字还没写完,也不知她是否看清,他的眼皮就已不受控地渐渐阖拢起来。   过了一会儿,破庙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她找了些干草盖到他身上,又掏出干粮,和水袋一起放到他手边,接着转身走开。   卫凛昏昏沉沉地倚靠着墙壁,听见她脚步声渐远,远到出了庙门。   四下里只余风声呼啸。   她应该是走了罢。   也好。左右他已是孤零零一个人,便也没什么好怕的。   他再也支撑不住,彻底跌入黑暗之中。   等他醒来时,天色已经微微发亮。   地上的篝火还未熄灭,余烬上置着一个陶罐似的容器,不知是怎的回事。   卫凛吃力地坐起身,厚厚的一层干草随之滑落下来,堆到他的腰间。   他微微蹙眉,正有些不解,余光一瞥,就见小小的人趴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安静地睡着,眼皮微红发肿,显见是哭过了一场。   卫凛怔住。   她怎么没走?   似乎是察觉到了动静,般般很快便睁开眼睛,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警惕又慌乱的眼神四下一扫,正看见他已经清醒过来,她一时惊喜得差点蹦起来,欢呼道:“你醒啦!好些了没?”   卫凛垂眸看着她,轻轻点头。   般般欢喜地爬起身,取来陶罐递给他,漾开一对甜甜的梨涡,“我在外面找到了几株防风和金银花,爹爹从前教过我,说它们煎水服下可以疏风散寒,哥哥,你快多喝一点,我们一会继续赶路。”   卫凛沉默地接过陶罐,用手指在地上轻轻写道:“你……怎么不逃命去?”   她仰起小脸,杏眸里清亮亮的,带着几分执拗:“说好了一起逃,我不可以扔下你的!”   两个人分着喝完一罐温水,又吃了些干粮,将篝火的余烬彻底踩灭,趁着天色还未大亮,出了破庙,顺着山路行行歇歇,一直往北逃。   可尽管他们已经极为小心,却还是在第二日傍晚,被杀手楼中豢养的隼鸟发现了踪迹。   杀手楼的人追来得极快。   到第三日清晨,天还没有透亮,他们将能从枝桠的缝隙隐隐看见山下官道的轮廓,身后却突然传来猎犬的狂吠声,伴着天上鹰隼的啼啸,楼中专职缉捕叛逃的巡鹰司从身后追上来,如密网一般在山林在迅速铺开。   便是在杀手楼那等罗刹遍地、人命比草贱的地方,巡鹰司也是最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巡鹰司司主手段酷辣狠绝,一向以虐杀叛逃者为乐,剥皮作鼓、断肠为琴,都是最最寻常之事,更不必说司内数十道刑罚,无一不让人生不如死。倘若不慎落到巡鹰司手里,能当场自戕便已算得上是善终。   见巡鹰司的人快要追上来,般般脸色唰地变成一片惨白,险些被吓得失声惊叫。两人忙拔步向远处逃去,见她脚伤没好,跑不快,卫凛又将她负到背上,一面狂奔,一面留神去听身后的风声,躲避追踪。   就要穿出山径,身后数只猎犬忽然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沿着来路狂吠着追扑上来。   “小贼在那儿!”   “尽量抓活的!”   好在天色未明,树高林密,卫凛背着她匆匆躲进路边的一处山洞,一面急促地喘息着,一面透过枯枝缝隙观察外面的动静,眼见山林间摇晃的点点火光逐渐逼近,犬吠四起,要不了多久,就会搜到这里来了,等到那时,他们根本无处逃脱。   般般毕竟还年纪幼小,一路上强忍着疲累,勉力奔逃,已算得上极韧极乖,到此刻实在是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恐惧和惊惶,只能死死攥着他的手,浑身不停地发抖。   卫凛心中也难免惊怕,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想让她有可能逃出去,除非由他去引开追兵。   又怕依着她的倔强性子,定不会答应扔下他独自逃走,只能想法子骗她离开。   打定主意,他拉过她的小手,在她掌心快速地写道:“我拖住他们,你下山报官。”顿了顿,怕她不肯,继续写,“报官来帮我。”   写完,卫凛深深看了她一眼,抽出匕首,转身朝洞外走去。   般般一把攥住他的袖口。   卫凛回头。   她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惶然睁大了双眸,使劲地冲他摇头。   卫凛轻轻抽出衣袖,沉默片刻,反身将她拉进怀里,慢慢收紧手臂,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了抱她。   然后低下头,贴着她的耳畔,艰涩地用气音道:“般般、不怕。”   她一把回抱住他,小脸埋在他肩头,眼泪湿湿热热,顺着衣襟往他脖子里流。   卫凛咬了咬牙,掰开她的手。   洞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般般拗不过他的力气,只能抽泣着摘下颈上的白玉环,一把塞进他手心里,仰起脸,红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他岂会不明白她的意思?   环者,还也。   可是这一去,他已抱了必死之念。   喉头微微发涩,他垂下眼,用指腹缓缓摩挲过白玉环,片刻后,手上忽然运劲,把玉环掰作一大一小两块,将大的那块又挂回到她颈中。   满者为环,缺者玦。   召人当以环,绝人则以玦。   一旦他走出去,要么死在巡鹰司刀下,要么被带回杀手楼,彻底变成以杀人为乐的疯子,今生再难有逃脱之日。   既如此,他唯盼她一路顺遂平安,彻底脱离这修罗鬼蜮,走得越远越好,回到她爹娘的身边,被如珠似宝地娇养长大,做全天下最明媚、最潇洒的小姑娘。   最好是,从此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第52章 端倪   七品红的毒性虽然已解, 但沈镜湖毕竟伤重,仍旧十分虚弱,稍稍喝了一点米汤, 便又昏沉着睡过去。   沈妙舟不敢掉以轻心,一直守在榻前。   沈镜湖睡到晚间才幽幽醒转。   “爹爹, 感觉好些了没?”沈妙舟扶着他坐起来,又斟了一盏热茶,试探过温度, 送到他手边。   沈镜湖点点头,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心疼,温声哄道:“般般,你去歇一会,睡一觉, 爹爹这里没大碍。”   沈妙舟扬起小脸, 冲他甜笑,“我不累的!”   沈镜湖接过热茶,沉吟着问起解毒的事来。   若非是亲身所历, 他定然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 这七品红的毒竟有药可解。   可他行医近二十载, 自己体内到底是否还有毒性未解,他当真是再清楚不过了, 现下七品红分明是差不多被祛了个干净,这简直奇异至极。   学医之人能有此奇遇,难免技痒,自然是想探根究底。   沈妙舟记性极好, 将先前秦舒音施针、用药的诸般细节都一一说给他听。   沈镜湖越听越觉不可思议,那些都是寻常解毒攻邪的法子, 并无半分特异之处,根本解不了七品红的毒性。   沈妙舟见爹爹这样怀疑,原本按下去的一些疑虑也渐渐泛起来,心里隐约地生出一个模糊念头,很没来由地,就想起那日在秦舒音身上嗅到过的熟悉气息。   像是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到底是哪里奇怪?   电光火石间,她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是鬼蒟蒻!   她想起那种奇怪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秦舒音身上沾染的,不是普通伤药的气味,是加了鬼蒟蒻的金创药。   那是卫凛常用的。   沈妙舟的心跳忽然乱了一拍。   难不成,难不成……是卫凛有意借秦舒音的手,救下了她爹爹么?   她一面觉得是自己胡思乱想自作多情,一面又忍不住地直觉这就是事实。   可卫凛又是从哪里得来的解药?是问萧旭讨来的,还是……他当真有什么神丹妙药能解百毒,就像她在宫宴上中毒那次一样?   沈妙舟心里头忽然闷得难受,一时间,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如果是问萧旭讨要来的那也罢了,权当是替萧旭赎罪。可若是他真有这样的灵药,一连给她用了两回,更救回了她爹爹,所费价值必然不菲。   只是……就算承他这样一个恩情,又该怎么算呀?他们都已经桥归桥,路归路。   如今她和萧旭父子间结的是死仇,遗诏的事摊开在明面上,萧旭父子早晚要设法除掉她一家,唯一的破局希望,就是借着遗诏的名头,寻机拥立祁王舅舅。   总归她和卫凛是要为敌的。   这样想着,就像是吞下了一颗裹着细针的饴糖,微甜过后,刺得心里丝丝发疼。   沈妙舟暗暗呼出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扶着沈镜湖躺下,含糊道:“爹爹先别想啦,等咱们日后回了京城,您去寻清阳子道长细细辩症,不就都知道了么?”   沈镜湖觉得有理,点点头,也不再多思,歇了下去。   翌日清早,柳七带了几个人按照沈妙舟的吩咐,去打探城门一带是否有人埋伏,以及守卫的盘查情况。   一番查看下来,倒是有些出人意料,不知怎的回事,竟未曾发现宁王府有任何异动。   听到回报,沈妙舟决定不再多耽搁,尽快动身。   她在马车里厚厚地铺上了几层褥毯,直将车垫得十分稳当,这才仔细安置好沈镜湖,随后又给沈钊和柳七做了乔装,把事先准备好的几张空白路引分发下去,众人兵分几路,趁着夜色离开了大同,往祁王的封地庆阳而去。   ……   卫凛伤势沉重,半途又发起了高热,昏迷中谵语连连,一直到三日后才渐渐醒转。   刘仁急三火四地把师弟拖来,两个人反复给他诊了好几次脉,直到断定他的脉象虽虚浮无力,却有渐稳之象,这才稍稍放下点心,知道他这条命大抵算是保住了。   又守了半天,见卫凛意识已差不多完全清醒过来,刘仁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不住,絮叨起来:“我说卫大人,就当老夫今日倚老卖老了,只求您能不能爱惜着点自己的身子?真当自己是铁打的呢?你这样,少将军也不安心哪。”   卫凛薄唇紧抿,没有作声,神色辨不清喜怒。   刘仁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见他脸色惨白,嘴唇皲裂,短短几日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又无可奈何,干叹了一口气,领着师弟去外间写方子抓药。   熬好了药,长廷端着送进屋内。   卫凛抬眸见他进来,顿了顿,咳嗽道:“你可知错?”   长廷闻言放下药碗,直接跪了下去,垂头自责道:“属下知错。”   “何错?”   长廷眼眶微红,懊悔不已:“都怪我沉不住气,急着扔了两枚飞镖出去,否则主子也不会伤成这……”   “你错不在此。”卫凛忽然出声打断。   长廷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卫凛脸色苍白,垂眸看着他,沉声问:“谁给你的胆子,对她动手的?”   长廷愣怔一瞬,霎时起了一身冷汗,卫凛的声音虽然疲惫低哑,却仍让他心头一个哆嗦,不由急忙低头认错:“属下知错,请主子责罚!”   “去找玄午,按规矩,从重领罚。”   长廷抿了抿唇,应道:“是。”   卫凛低咳了两声,嗓音透着虚弱,“我自是清楚,那日你是为了护着我,情急之下关心则乱。”   停顿片刻,他继续道:“但她和旁人不同,我要你记住,无论何时,不可伤她半分。日后,便是我死在她手上,你们也不得寻她半点麻烦,明白了么?”   长廷惶然抬头,“主子……”   卫凛垂眼看着他,眸光幽沉,“你可还拿我当主子?”   “自然!”长廷急急回话,“自打主子把我从杀手楼里带出来,不论是生是死,长廷的这条命就是您的了!”   卫凛忽而轻哂了一声,“我要你的命作甚?你也不必再认我作主子。”   “主……”长廷大急,张口想要分辩,却被卫凛淡声打断,“往后,只当我是你兄长罢。”   长廷愕然,反应过来后,眼圈霎时一红。   卫凛看向他,沉默片刻,缓缓道:“长廷,你跟了我这许多年,名为主仆,但实与手足无异。我的心思,你应当比旁人更明白几分。倘若日后再遇……你们护着她,便是护着我。”   长廷再也忍不住,哽咽着重重点了个头:“是!主子的话,我都记下了!”   卫凛轻扯了下唇角,抬手勾了下他的后脑勺,“起来。”   长廷眼眶红红,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抬头对上卫凛的视线,又有点不大好意思,挠了挠头,冲他会心地咧嘴一笑,这才行礼告退出了门。   日影轻移,屋内愈发安静下来,兽炉徐徐吐着安神熏香。不知过了多久,卫凛拾起颈间的玉珏,用指腹轻轻摩挲过上面的刻纹。   般般,般般。   原来是你。   原来是你。   他全都想起来了。   兜兜转转十余载,他们竟会以这种奇妙而不可言状的方式重逢。   她真的离开了杀手楼,回到亲人的身边,有父亲兄长疼爱照顾,被娇养着长大,长成这样一个极好极好的姑娘。   就像偶然于寒冬时节遇到一株单薄纤弱的小草,等到春日再见,它竟已悄然绽开了无数繁花,明艳热烈不可方物。   只是这样一想,便觉一颗心在腔子里不可抑制地颠荡,说不清的饱胀情绪四处冲撞,胸腔里又酸又涨,仿佛是终此一生都再不可多得的圆满。   他应该知足的。   他想起来一切,但她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很好。   可又难以自控地,像被一块巨石狠狠砸在了心上,只听得“哗啦”一声,心里似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开来。   卫凛闭上眼,天光映着他苍白的脸色,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滚下来,落在身下的引枕上,微微洇湿了一小片绸布。   **   几日过后,听遣去探病的人回禀,称卫凛已经醒转过来,宁王思量半晌,虽然仍有些忌惮着沈家人伺机报复,但还是决定多点几个护卫,亲自登门探望。   毕竟卫凛是为救他才受的这伤,倘若不表现出足够的诚意,如何拉拢人心?更何况卫凛此番来查私贩火器的案子,还不知究竟会如何上报,如果不得个准信,他实在不能安心。   马车驶过清远巷,很快行至大同锦衣卫的驻所衙门跟前,再往西穿过一条长街,便是卫凛现下暂住的别院。   这处院落不算大,从街上看去,约莫只有两进,数个缇骑按刀守在门前,倒是一派严整气象。   王府的内侍勒住马车,上前行礼道:“宁王前来探望殿帅,烦请通禀。”   门口戍守的缇骑闻言一惊,朝马车这边望了一眼,忙招呼人入内通传。   不多时,青松从院内迎了出来。萧旭迈下马车,由他引着,提步进了堂屋,将将坐定,卫凛便从里间走出来,拱了拱手道:“王爷。”   萧旭往他脸上瞧去,只觉几日不见,卫凛竟像是清减了不少,显见真是伤得不轻,沈家人还能有这等本事,倒是让他颇有些意外。   收敛起杂思,他关切道:“寒玦伤势如何了?我带来了不少滋养补血的上好药材,你留着好生调养身子。”   卫凛的神色看不出什么波澜,“皮肉伤而已,不必王爷费心。”   “伤势不重便好。”萧旭点点头,坐在圈椅里自嘲式地叹道:“说起来,多亏了有你,不然宁王府此刻,大约正在操办丧事罢。”   “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卫凛轻扯了下唇角,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不知王爷怎会和公主府结下大仇,此番行事,只怕难以向陛下交代。”   “这倒无妨。”萧旭摆了摆手,继续道:“前些日子沈镜湖来了大同,行迹颇为鬼祟可疑,我便派人探查,竟得知他要伪作先帝遗诏,意图对陛下不利,我这才将他扣下想要详查,却不料引来公主府的人报复。我已将其中缘由都细细写入奏本,递去了京城,想来父皇自会处置。”   卫凛眼中闪过一抹讥嘲,“竟有此事?”   萧旭苦笑了一声,抚膝叹道:“说来也不怕寒玦笑话,其实我这回冒险一搏,不过是想在父皇面前立下一桩大功罢了,却不想如今寸功未立,反倒还要寻父皇为我善后。”   卫凛饮了一口茶,淡淡道:“现下形势不明,王爷远在封地,一动不如一静。”   是啊,他孤身就藩,哪里比得上璟王就侍奉在天子左右,后宫还有皇后作为助力。   卫凛这轻飘飘的两句话,倒是正正挑到了他心中衔恨之处。   萧旭凉凉牵了下唇角,“这道理我又如何不知?可我此生亲缘寡薄,母妃去得早,事事便只能自己筹谋。更何况,我母妃谨小慎微了一辈子,最后仍是落得那般下场,若不能设法圆她最后的遗愿,我岂不是枉为人子!”   有关宁王生母淑妃的事,卫凛自然知晓。   十二年前,彼时皇帝还未登基,皇后和淑妃先后有了身孕,可皇后那一胎却不知怎的没能保住,府中传言有人使了厌胜之术,皇后为此大闹一场,皇帝也极为震怒,责令彻查。   没想到最后竟查到淑妃头上,皇帝震怒,将她院中之人全部提走审讯,淑妃生性胆怯柔顺,惊惧之下难产而亡,一尸两命。然而最后却查清这所谓厌胜之术,不过是两个小内侍吃多了酒,胡乱嚼的舌根。   淑妃的确算是枉死,萧旭也因此和帝后埋下多年心结,但所谓“遗愿”,总归不过是他遮掩野心的借口罢了。   卫凛抬眸望了他一眼,轻哂道:“既如此,王爷更该谨慎才是。结交天子近臣,倘若落人口实,罪名可是不小。”   萧旭心头一沉。   他当然明白结交锦衣卫一事颇有风险,一旦被他父皇知晓,恐怕自己要连亲王都没得做。可风险虽大,但若能拉拢到卫凛,那用处更是极大,左右话已经说到这个程度,不如干脆挑破。   默了片刻,萧旭自嘲般地笑了笑:“我与寒玦这点交情,不过是同病相怜罢了。你为陛下铲除崔家,可陛下为了平息士子之怒,却让你当众受罚,既伤身子更伤脸面,我呢,想要为国分忧,自请就藩,也一样没落得什么好。”   说着,他望向卫凛,缓缓道:“若是依我看,以寒玦之功,起码也该封赏一个右都督的职衔才是,更何况寒玦于我有救命之恩,他日我若有所成就,必不会亏待功臣,不知寒玦……可愿助我?” 第53章 祁王   屋内一时安静无声, 茶盏中白雾袅袅。   费这半天口舌,总算是切入了正题,此前几番往来试探, 卫凛一直在等他挑明,可现下倒也不急着表明态度, 只扯了下唇角,“那晚相救,不过是我份内之职, 王爷毋需挂怀。”   又顿了顿,才不疾不徐道:“至于其他么……陛下心思未明,王爷还可再耐心等等。”   这回答避重就轻,在萧旭听来却是正中下怀,倘若卫凛应承得太快, 他反倒要生出疑心来。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鹰犬, 尽管眼下皇帝病重,可总归还活着,因而卫凛虽有意示好, 却并不愿明白站队, 这才是正理。   萧旭收回探究的视线, 无奈叹道:“只怕我等得,可有些人等不得。崔家一案明明已经了结, 却还有人撺掇着陛下,把这私贩火器案翻出来,与你我为难。如今又多了沈镜湖这一桩事,落在父皇眼里, 我功还未立,倒是又要添上一条浮躁急进的罪过了。”   卫凛不由暗自冷笑, 好一个“与你我为难”,萧旭倒也算得上诡诈,三言两语便想拉近了关系,让他帮着遮掩走私火器一事,不过如此也算正合他的心意,只需顺水推舟便是。   他抬眸看向萧旭,眉梢微挑,“王爷多虑。时下临近年节,依我看,私贩火器一案,还是不要横生枝节的好。”   萧旭对上这耐人寻味的目光,心下忽然一片清明,都是聪明人,一点即知彼此的用意,知道卫凛这是同意将此事遮掩过去了。   萧旭心弦一松。   卫凛虽不曾答允要上自己这条船,但此举已是明明白白的示好,有了这样一层关系,还怕不能把他拉下水么?待到时机成熟,必然可以借他的手筹谋出一番大事。   想来卫凛年纪轻轻登上高位,若没有非常的野心和手腕怎么可能做得到?他们都是同一类人,骨子里天生就带着狠劲,只要给够利益,早晚对他死心塌地。   总算此行不虚。   见卫凛脸色越发苍白,面上已显出些倦怠之色,萧旭也不再多待,撑膝站了起来,笑着道:“寒玦重伤初愈,我也就不多叨扰了,你好生养伤,日后若有什么需要,直管与我说便是。”   卫凛应好,起身送萧旭出门。   天色已暮,最后一抹夕晖从院墙外斜洒下来,落在两旁缇骑的薄甲上,折出耀目的凛冽金光。   萧旭眯起了眼,踩着内侍的后脊登上马车,坐定后,笑着一扬手,“寒玦多多保重伤处,回京之前我再为你践行。”   卫凛微微颔首,拱了拱手,目送王府马车驶出巷口。   长廷在旁边等了一会,见人已走远,迟疑着问:“主子,如果要保宁王,那私贩火器的案子,您该怎么和皇上交代?”   卫凛冷冷勾了下唇,漫不经心道:“先前她的人不是抓了薛襄么,就他罢,不必留活口。”   长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她”说的就是嘉乐郡主,此举摆明了是要给郡主做的事扫尾,忙正色应了声是,随卫凛转身回了院子。   **   从大同到庆阳,若是寻常骑马大约得走上五六日,但沈镜湖伤重未愈,受不得剧烈颠簸,沈妙舟等人只匆匆赶了三日的路,走出大同辖境百里后,在延平府寻了处客栈暂歇。   此处客栈看着不算起眼,但收拾得颇为干净,店家极是殷勤,见人进来,忙招呼着小二送上热水和吃食。   沈妙舟安顿好沈镜湖,等他服药睡下后,走到店堂中的火炉旁,和护卫们围坐下取暖。   见她过来,沈钊又去后厨要了一碗姜汤,扬笑唤了声般般,“知道你不喜欢,但多少喝一点,暖暖身子。”   瓷碗中的热气袅袅升腾,讨厌的姜味瞬间盈满鼻息,沈妙舟原本不想喝,但又怕万一染上风寒会耽误赶路。   磨蹭半晌,她索性把心一横,闭上眼,紧紧屏住呼吸,仰头直灌了下去。   可实在是难喝,又辣又呛,沈妙舟一张小脸紧紧皱成一团,额头也随即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   口中还残留着辛辣的余味,让她忍不住想起从前卫凛送来的羊汤。   比姜汤好喝多了。   很合她的胃口。   屋外风声呜呜,大堂的暖炉烧得热意腾腾,沈钊他们正聊得兴起,周遭明明热闹非常,声音此起彼伏,她却忽然觉得那些喧嚣都离自己好远。   沈妙舟抿了抿唇,低下头,有些心不在焉。   卫凛这个人看起来又冷又凶,可心里却细腻妥帖得紧,自打知道她不吃姜丝,送来的汤食就都是挑干净的,甚至还特意去买醉仙楼的羊汤。   可是……他怎么就偏偏和萧旭搅和到一起去了呢?!   一想到这,她心里就止不住地难受,又酸胀又气闷,更气自己竟然又想到他。   赌气似的放下瓷碗,她摇了摇脑袋,强压下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休整了两日一夜后,隔天傍晚,一行人收拾行装,正准备离开客栈,继续赶往庆阳,远处官道上忽然传来一阵雨点似的马蹄声。   沈妙舟警觉地望过去,就见东边泥雪飞溅,十余匹快马正飞奔而来,骑手头上都戴了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面容,看不清是什么人。   她莫名生出些不好的直觉,当即戴上幂篱,又吩咐众人多加小心。   转眼间,十几匹快马已经来到客栈院前,那些人跳下马背,一面摘下斗笠,一面往院里走去,领头之人和迎出来的店家沉声道:“给马儿喂的草料里加一半黑豆,再上些热乎吃食,我们打个尖便走。”   听见这道声音,沈妙舟眉头轻蹙了一下,只觉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听到过一样。   眼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悄悄拉了下沈钊的衣袖,和众人分别低下头,忙碌着检查行囊车架,那几人与她错身而过,似乎并未生出什么疑心,只是稍稍打量了几眼便转回了视线。   沈妙舟登上马车,借着帷纱的缝隙,飞快地向领头之人的脸上扫去一眼,顿时一惊。   那人极为年轻,眉宇间萦绕着一抹沉郁的戾气,她绝不会认错,正是陈令延。   沈妙舟不由得心头微沉。陈令延背后的杀手楼和萧旭有说不清的关系,他追来是有何图谋?定然来者不善,他明里带了这十几个人,还不知暗里是否还有后招。   只停留一瞬,沈妙舟不动声色地转回视线,示意沈钊启程。   出了延平府,一行人全神戒备着,昼伏夜行地往庆阳而去,一连赶了两日的路,好在陈令延似乎全无察觉,自那日客栈偶遇后,再不曾和他们撞到一处。   几日过来,沈镜湖身上的伤养得有了起色,人也精神许多,白日在林间休息时还让沈钊去寻了几根枯草梗,他折腾半天,总算用左手扎出两只极粗糙极简陋的蚱蜢,献宝似的和沈妙舟邀功:“看,爹爹给你编的小虫儿。”   看着那“惨不忍睹”,勉强才能看出是蚱蜢形状的小东西,沈妙舟忍不住笑,“这都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儿,我都多大啦。”   沈镜湖也笑,“哄小孩子的东西,那用来哄般般正好。”   “再过些日子便是除夕,等到了庆阳,问你舅舅府上要些乌金纸,爹爹给你剪‘闹嚷嚷’。还记得你小时候,非要插得满头都乱糟糟的才高兴,偏生还霸道得很,只许别人夸好看,阿钊就说了句‘晃得他眼花’,你气得三天没理他,后来他急得没办法,自己也戴了一脑袋花里胡哨的闹蛾,好容易才哄得你消气。”   说起这个来,沈妙舟有点不好意思,咕哝道:“这都多久的事啦,爹爹还拿来笑话我,我早都不那样了。”   沈镜湖笑出声:“是,我们般般长大喽,已经是窈窕淑女了。”说着,他抬头看过来,慈爱道:“那般般可有中意的郎君?等一切安定下来,爹爹也该给你说一门亲事了。”   其实他思量这件事已有些日子了,原本觉得女孩儿多在家中养着才好,可在他被萧旭暗算的那段日子里,旁的什么都不怕,唯独挂念这个宝贝女儿,总是懊悔遗憾不曾提前为她择个夫婿,一想到自己若是死了,天地之大,就要留她孤零零一个人,心里便如油煎火烤。   沈妙舟心口忽地一揪,不大自在地别开眼,“……我哪有什么喜欢的郎君呀。”   沈镜湖见她这般神情,思量片刻,试探着问:“当真没有?若是有,家世样貌差些都不打紧,只要你喜欢,爹爹便允。”   沈妙舟含混道:“真的没有……”   沈镜湖沉吟半晌,又问:“那你觉得阿钊如何?”   沈妙舟一呆。   马车外,沈钊正好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大串红艳艳的金刚果,那是他方才去盛水时意外瞧见的,在这寒冬腊月里简直稀罕极了,他当即便折下好大一枝,喜滋滋地想拿给沈妙舟尝尝,却没想到恰好听见这问话。   沈钊呼吸微微一滞,正欲去敲车厢的右手也僵停在半空。   不知过了多久,天地间静得仿佛只能听见胸膛里越来越响亮的心跳声,等到他指尖微微发凉时,终于听见她哭笑不得地说:“什么阿兄如何?阿兄就是很好的阿兄啊,和我亲哥哥没什么两样的。”   心脏忽然顿住,又急剧地下坠。   好半晌,沈钊低头无声地笑了一下,抬步向远处走去,说不清是自嘲还是苦涩。   他又不傻,当然看得出来般般对那个姓卫的很不一般,甚至于她这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   不过他也不急。   总归不管怎样,这辈子他还是她的阿兄,是她的亲人。   嘿,论起先来后到,谁也越不过他去。   晌午休整了一个多时辰后,一行人继续赶路。   很快行至宁州境内,离庆阳府还有一日多的脚程,沈妙舟刚想吩咐柳七驱车稍稍快些,却听见“吁——”一声,柳七忽然勒住马车,扬声斥道:“什么人?”   沈钊警惕的声音也随即在车外响起:“你这道士,拦路想要作甚?”   沈妙舟心一惊,忙推开车门向外看去。   只见一个戴了面具的男子正对着他们,站在马车前十余步的位置,穿一身墨青色道袍,身形高大英武,气度好似渊渟岳峙,显见是积年习武之人,却不知是敌是友。   正迟疑间,那道人抬起手,慢慢摘下了脸上的面具,朝众人朗朗一笑,调侃道:“怎的,这就认不出我了?”   看清那张脸的一瞬,沈钊登时愣住。   沈妙舟也惊呆了,杏眸瞪得溜圆。   虽然已经很久不曾见过,但他笑起来和阿娘极为肖似的神态,亲切和蔼中又隐约带着一丝贵气威严,她怎么会认不出来!   “舅舅!”沈妙舟惊喜唤道。   祁王点了点头,笑着瞧她,“我们般般都长这么大了。”看了片刻,又叹道:“长得越来越像你阿娘了。”   沈钊和柳七回过神来,忙翻身下马就要行礼,却被祁王随手拦住,“不必多礼。”   沈镜湖听见外面的动静,忙道:“是承琮来了?”   祁王一笑,唤了声“姐夫”,撩起道袍,登上马车,随意寻了个位子坐下。   最初的惊喜很快平复,沈镜湖不由得生出些担忧,压低了声音问:“你怎的来了?这太冒险了!”   闻言,沈妙舟也望向祁王,她这个舅舅素来重情义少权谋,此处并非庆阳境内,他私出封地,若是被有心人撞见难免麻烦,简直就是送把柄给皇帝找茬。   祁王不以为意,懒懒道:“我收到你们的信,还怎么安心等得住?整日里在道观里窝着,实在是憋屈。怕什么,暗处还有我带来的人手,咱们回庆阳安全得很。”   “至于我那大哥,他既然知道了遗诏的事,多半是又想动手又心存忌惮,八成会借着二月千秋寿诞的名头,召我入京寻麻烦,左右也不差这一桩。”   说着,他唇边溢出一丝冷笑,“姐夫,我忍得够久了,金水河里的王八都没我能忍!也是时候和我这位好哥哥,还有萧旭那个小畜生算个总账了。”   他说的倒也在理,沈镜湖点点头应了下来,“也罢,等回到庆阳,咱们再细作打算。”   又走了一日半,众人总算平安抵达庆阳祁王府,安顿下来。   隔日午后,祁王吩咐庖厨预备了丰盛的席面,接风洗尘。   连着奔波了数日,到此刻总算能放松下心神,一家人坐在一处用饭,说说笑笑,气氛极是松快。   宴至半途,一名内侍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急声道:“王爷,王爷!府门外突然来了个生人,那人背上中了好几根羽箭,伤得满身都是血,只说了一句话就晕死过去了,小的也没大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只隐约听出了‘瓦剌’二字。”   “瓦剌?”祁王神色一肃,放下筷箸,大步向外走去,“走,去瞧瞧。”   沈妙舟也起身跟了上去,等快步走出府门,看清地上那人的样貌时,她顿时惊住——   陈令延?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54章 身份   王府门口瞬间忙乱成一团。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沈妙舟看着地上的人, 心中惊疑不定。   陈令延竟是自投罗网到祁王府了么?他是当真来报信还是另有图谋?和他同行的十来个随从呢,怎么就他一人重伤来此?   她下意识便向四周望了望,却不曾见到旁的人影行踪, 正迟疑着,那边祁王已经招呼人去良医所请医正过来, 又叫了两个内侍将陈令延抬进府里。   沈妙舟忙道:“舅舅,这人和萧旭有关系,或许来者不善。”   祁王闻言一愣, 沉吟着抓了把胡子,点头应好,“舅舅知道了。”   说着,又给她指了指地上的人,“只不过这小子身上的伤确实不大寻常。你瞧, 他所中流矢的箭尾都是鱼鳞铁环, 这种箭只出自瓦剌蛮子的前锋精锐,恐怕事涉前线军情,无论如何, 先把他救活了再说。”   陈令延被安置进前院厢房, 王府当值的医正很快背着药箱赶了过来, 匆匆上前检查了一番伤处,随即攥住箭杆, 先将箭尾剪去一截,又招呼一旁的内侍:“药箱夹层里有麻沸散,快拿出来给他和酒服了。”   内侍忙听令照做。   片刻过后,约摸着药力已经散开, 医正用细布按住箭矢入肉之处,正要拔箭, 忽见陈令延整个人不住痉挛起来,猛地挣开了医正的手,喉咙中呜呜地发着凄厉的呻.吟。   变故生得猝不及防,众人都是一怔。   陈令延被剧痛唤醒,口中断断续续说着不成句的话:“瓦剌……瓦剌兵袭……”   祁王上前一把摁住他,急道:“小子,你遇见瓦剌蛮子了?在哪儿?快说!”   陈令延神志不清,只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满头冷汗直流,沙哑着嗓子不停呜咽,“疼,我疼……药,解药……给我……”   医正也不知这是什么症候,完全失了章法,祁王只得叫人去请沈镜湖过来瞧瞧。   很快,沈镜湖坐在素舆上,由一个小内侍推了进来。   他已大致听过内侍的回报,用左手探了探陈令延的腕间,只觉脉象浮沉奇诡,是中毒之相。   沉吟半晌,沈镜湖大约有了一个猜测,“若是我没料错,他体内应当是种了奇毒逍遥散,方才被曼陀罗和乌头的毒性引动,故而发作起来。配一剂寒食散给他用下,直接医治外伤,麻沸散用不得了。”   祁王点头应好,吩咐人去办了,屋内一众内侍忙乱起来。   沈妙舟站在旁边,却听得微微一怔,还没想清脑中模糊的念头是什么,已经脱口问了出去:“爹爹,乌头会引得逍遥散毒发么?”   沈镜湖闻言看向她,只当她是好奇医理,便点了点头,耐心地为她解释:“不错,医书上确有这样的记载,逍遥散虽是奇毒,却更是克毒化毒的奇药,麻沸散中主料乌头的毒性被他体内的逍遥散克化,便会失去效用,进而引得他毒发。”   “传闻南楚之地因为毒瘴蛇虫横行,曾有黑心药商坑拐孩童,给他们种下逍遥散,养作药人,倘若有人不慎中了蛇毒,便给药童也喂下同样的蛇毒,等完全克化后再以血作药,千金贩出,以谋取巨利。”   说到此处,沈镜湖颇觉残忍,停下来不再细述,沈妙舟却听得心中一片冰凉,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中了逍遥散便可以克化奇毒,再以血作药,为他人解毒。   爹爹说过,七品红世间无药可解。   可是秦舒音竟然那样轻松便救回了她爹爹。   她想起秦舒音身上鬼蒟蒻的气味,想起那日秦舒音登上马车时的欲言又止。   沈妙舟忽然有些腿软,下意识伸手扶住身旁的桌案。   她原以为至多是卫凛借旁人之手送来灵药,虽然价值必然不菲,但总归也算不上多么难以偿还的东西。   可是这灵药,这灵药……难道竟是他自己的血么?他受了那样重的一刀,又服下这般凶险的奇毒、再放了血去救她爹爹?   便是有再多的血,又怎么经得起这样洒呀!   更何况,逍遥散发作起来有如摧肝断肠,会有多疼,她是亲眼见过的,卫凛一身的伤……他怎么受得住?   他这是拼了自己的命不要,去救她爹爹啊。   心头突突地跳,沈妙舟用力攥紧了桌角,鼻子止不住地泛酸,眼眶烧热,泪意直冲上来,心中骤然一阵绞痛。   沈镜湖看见她神色不对,忙问:“般般,你怎的了?可是这屋里血气太重,让你哪里不舒服?过来,让爹爹看看。”   沈妙舟心乱如麻,恍若未闻。   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只觉在这里憋得胸口越发闷疼,片刻都不想再多待,匆匆起身出了屋子,一路跑回到自己房中。   屋门一合,眼眶便湿了。   脊背抵在门板上,身子不受控地发软,一点点地向下滑。   脑中一片混乱,她几乎不敢想,偏又忍不住去想,卫凛现下伤得怎样了,他……还活着么?   可脑中又有一个声音在说,卫凛他效忠皇权与她为敌,何必再念着他的好呀?   两个念头不停地来回撕扯,一股说不清的酸涩和委屈堵在心口,涨得她心里生疼,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不知过了多久,沈妙舟抹了抹脸,终于强逼着自己狠下心来,不要再去想他。   半点都不要。   晚间用膳时分,沈镜湖来寻她,饭吃到一半,却见她仍是心不在焉,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般般,你是不是有心事?”   沈妙舟闷闷扒饭,头也不抬,只说自己没事。   沈镜湖不放心,还要再问,却被她含混地岔开话头:“爹爹,陈令延……就是中箭那人,他怎么说?是瓦剌要来袭扰边镇么?”   沈镜湖点了点头,说正是,“他说宁州镇守太监刘安通敌,暗许瓦剌人在宁州外围劫掠钱粮百姓,而他不小心撞破了刘安和瓦剌人往来,这才被一小队瓦剌骑兵追击,侥幸逃得性命。”   好半晌,沈妙舟闷头嗯了一声,也不再追问。   因着陈令延来报的这桩军情,祁王和沈钊都忙碌起来,自打数年前祁王妃故去后,府中没有什么女眷,中馈杂事便都由祁王亲自处理,如今他顾不上诸般日常琐事,干脆就交给沈妙舟帮忙打理。   原本在京师的时候,公主府里一应庶务就都是由她一手管着,如今操持起王府日常倒也不算为难,更何况王府人口简单,用度节省,三两日下来已是得心应手。   这日王府的总管太监禀过开支杂事后,又奉上来一柄长剑,道:“郡主,前些日子,王府来了一个自称王爷旧部故人的书生,那书生送上这柄剑,说是先征北将军卫清昀留赠胞弟的遗物,想请王爷代为葬入卫家二郎的衣冠冢。”   “只是年头日久,王爷瞧着剑鞘上有些损伤瑕疵,便命寻了匠人去修补完好,今日刚刚修好送来,您瞧着,是先收进库房,还是趁着年节祭扫直接入葬?”   沈妙舟有些疑惑:“卫少将军遗物?”   孟太监道是,“王爷原本也觉得颇为可疑,但后来认出了这剑首嵌饰的玉料,正是当年由他亲手赠给卫将军的一块古玉,万万错不了的。”   她闻言看去,果然瞧见剑首上嵌了一块如意形状的羊脂白玉,品相质地极佳,绝非凡品。   沈妙舟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既是受人所托……”话还未说完,她余光扫过剑柄,蓦地一凝——   在剑格的位置上,用篆体雕刻了两个字。   沈妙舟杏眸一点一点睁大,直直地盯着那剑格,整个人呆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她指着那两个字,纤白的指尖微微发颤,问:“这是什么?”   孟太监见她反应竟如此之大,一时有些诧异,小心地看一眼她所指的位置,松了口气,笑着解释道:“哦,这个啊,听那书生说,是卫将军胞弟的表字,卫将军亲手刻的。”   卫家二郎的表字。   澄冰。   卫澄冰。   一些模模糊糊的猜想浮现出来,沈妙舟一把抓住孟太监的胳膊,急急追问:“送剑来的那个书生呢?还在不在这里?”   孟太监被她吓了一跳,连忙道:“在在,在的。王爷虽收下了剑,却并不十分信得过那人,怕他以送剑为名来探虚实,便暗中派了人盯住他,眼下他人就住在东城,还未离开庆阳。”   “带我去见他!”   “嗳嗳,是。”孟太监憋了满腹的疑窦,却也不敢多问什么,忙不迭地点头应是,叫了两个护卫跟随,自己在前头匆匆领着她往城东而去。   沈妙舟走得极快,孟太监不得不小跑着在前为她引路,穿过几条小街,来到一条既深且窄的巷子之中,走到巷子尽头倒数第二家,孟太监擦了把汗,喘着粗气,正要上前敲门,沈妙舟的动作却比他更快,已经迈上台阶,一把推开木门,走进院中。   孟太监慌忙地跟上去。   屋内的人似乎被这声响惊动了,连外袍都没有披上便走出来,正正和沈妙舟打了个照面。   那人虽然也做了些掩饰,腮边已蓄起短须,肤色也抹得发黄,但沈妙舟还是认出了他。   不是旁人。   正是传闻中早就死在了诏狱里的,崔缜。   在看清他相貌的刹那,沈妙舟心头猛地一沉,全都明白了。   什么都不必问,再没有旁的可能,卫凛,就是卫家二郎。   她曾听阿娘提起过,卫家诗礼清贵,家中的儿郎一文一武,皆是人中龙凤。长子是天生的战将,次子是徐太傅高足,自幼便有神童之名,来日必成状元之才。   后来果不其然,卫家二郎和同门崔缜都在才十几岁的年纪就中了举,一时间大周双璧名动京师。   因为和崔缜是年少之交同门之谊,所以卫凛偷天换日,冒着天大的干系、生受了八十道脊杖也要保下崔缜一条命。   怪不得,他对徐太傅的态度那样不同。   原来如此。   卫凛当年侥幸保住性命,逃出杀手楼,明明有机会去过寻常平静的日子,却仍是改换身份做了锦衣卫,为什么?   沈妙舟忽而想起在大同的那晚,卫凛曾说——   “我原以为你们百般追查,尽是为了当年旧怨。”   当年旧怨。   沈家和萧旭素无往来,唯一称得上旧怨的,只有那场大战中,她阿娘的死。   所以,卫凛早就知道十年前虎略口一战惨败的真相,知道萧旭在其中作的恶,自然也知道,害他家破人亡父兄获罪的,也是萧旭父子。   她原本以为卫凛和萧旭来往,或许是因为皇权更迭,想要为来日筹谋一条退路。   可她到此刻才明白,不是的。   他早就清楚了,卫家最大的仇敌就是萧旭父子,又怎么可能还会效忠于他们?   这个疯子,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死活。   若是她猜得没错,他分明是身负大仇,便以身入局,逼着自己去走一条前途未卜的绝路!   他说萧旭现在还不能死,日后可以替她杀了萧旭,都是真的,不是在骗她。   一切都说得通了。   卫凛和她,从来都不是仇敌的……   可他,他为什么半点都不肯与她解释?   沈妙舟心中酸涩难言,一抽一抽地发疼,种种情绪冲撞着,胸腔里恍如翻江倒海。   卫凛,卫凛……   她胸口急促地起伏着,浑身发抖,指尖冰凉,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嘉乐郡主?”崔缜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有些迟疑,又带着几分惊愕。   沈妙舟擦掉眼泪,死死攥紧了手中的长剑,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跑出了院门,径直回到王府,收拾行装。   她心中纷乱如麻,唯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   她要去见卫凛。   片刻都不要等。   有好多话,她定要当面向他问个明白。   他到底是不是要利用萧旭报仇?   他既不是要与她为敌,那为什么不肯和她仔细解释?他们这些时日的相处,又算什么?   孟太监在一旁看得直发愣,想了又想,实在是摸不着头脑,只怕自己捅出了什么了不得的篓子,慌忙去将此间情形禀报给沈镜湖,想着请他过来瞧瞧是怎么回事。   沈镜湖到的时候,沈妙舟行囊已经装好了大半,正小心地将那柄长剑收起来,用软布一层一层包好。   沈镜湖看了片刻,越发压不住心里的担忧:“般般,你这是要作甚?”   沈妙舟将王府库房钥匙和账簿收好递过去,看着他,唇角轻轻翘起,晶莹的夕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眼底,细细闪烁。   “爹爹,我要去找一个人。”   “我很喜欢他。”   “我……想见他。” 第55章 兵祸(剧情章)   大同, 城外。   腊月深冬,昨晚下了整整一夜的鹅毛大雪,直到清晨初霁, 白雪堆积,沉沉覆满了山野和远处蜿蜒的官道。   稀薄的日光穿过云层, 照在守城兵士结了薄霜的甲衣上,折散出一道道寒光。   城门口已聚满了等着进城的百姓,男女老少皆有, 无不是衣衫破烂,形容憔悴,眉毛头发都挂满了白霜,身上还负着大大小小的包裹,三三两两地, 佝偻着缩在一处。   今岁入冬以来, 瓦剌频频袭扰边镇,动辄烧杀屠村,淫掠女子, 而大周官军败多胜少, 甚至连参将都阵亡于前线, 六日前,大同总兵奉命率军出关, 预备在阳和御敌,眼见着大战将起,这些百姓不得不拖家带口出逃避难,潮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涌来大同, 只盼望着能平安度过这个年节。   晨钟鸣荡,伴着门轴嘎吱转动的沉朽声响, 曦光中,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一道缝隙,城脚下的难民们登时躁动起来,拥搡着往城内挤去。   “让开!军情急报!踩死毋论!速速避让!”   几声呼喝遥遥传来。   官道上泥雪飞溅,马蹄奔腾有如惊雷,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马背上的人一身锦衣卫小旗的打扮,头戴斗笠,衣甲染血,背上插着一面黄色令旗,转瞬便策马冲到城门近前。   门口进城的人群慌忙躲避。   快马径直穿过城门,直奔城西锦衣卫衙署而去。   城西别院内,卫凛闭目倚靠在榻上,赤着上身,刘仁正小心地给他的伤处拆线换药。   瞧着他的伤已经恢复得大有起色,刘仁颇觉满意,喜滋滋地道:“不错不错,这就没有大碍了,也省得老夫整日跟着担惊受怕,只不过还需好生将养着,两日换一次药,万万不可大意啊。”   “有劳刘叔。”   卫凛淡声应了,吩咐玄午送刘仁回长春堂,顺道再采办些常用的伤药。   玄午领命,刚走到门口,忽然被卫凛从后叫住:“慢着。”   玄午脚下一顿,不知主子还有什么要紧吩咐,忙转过身听令。   “若是遇见点心铺子,买些栗子糕回来。”卫凛垂着眼,声音放得极低,竟似带了几分嘶哑。   玄午愣了愣。   他们这些心腹暗卫都知晓,他家主子从不吃甜,更不会随意在外面采买吃食,会下这样的吩咐着实稀奇。   玄午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正想直不楞登地问一句“主子不是不吃甜食么”,就瞥见长廷一脸焦急地给他打眼色,便也不敢再多问,连忙把话头憋回去,老老实实应了声是,转身出门。   玄午刚刚离开,小巷中骤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转眼间,一骑快马直冲到院门前,将将勒住缰绳,那个做小旗打扮的锦衣卫便从马背上滚下来,来不及站稳,就高举着一个密封蜡丸踉跄着冲进院中,大声急呼:“殿帅!急信!前线缇骑密报!”   卫凛披上衣衫走了出去,从小旗手中接过蜡丸,用力捏碎,目光略略从密信上扫过后,神色不由得一沉。   阳和口一役,大周遇伏兵败,死伤上万,左参将钱叙战死,总兵赵劼及其二子所率兵马仅剩不足百人,亦不知所踪。   瓦剌此次寇边显见是有备而来,其所图想来不小,锦衣卫虽然平素只是天家鹰犬,但若逢战时,亦需担负探查军情之责,更何况事涉社稷安危,他断不能置之不理。   “传令下去,速向辽东、宁州、甘州三地驻派的锦衣卫衙署传信,”卫凛沉声唤来长廷,迅速下令,“让他们即刻向各地卫所示警,派出哨探,警惕瓦剌兵分多路,全线南侵。”   顿了顿,他继续道:“给青松去信,让他无论发生何事,定要照看好庆阳那边的安危,不可出半分差错。”   吩咐完,卫凛回到屋内,提笔将此间情形写入折子,叫来一名缇骑,命他快马回京上报皇帝。   别院里霎时忙乱起来,众人分别领命散去。   不多时,长廷竟去而复返,面色还带着几分古怪,禀道:“主子,文安乡君在外求见,说是赵总兵父子兵败遇险,她知道该去何处增援,想请主子出手相救。”   卫凛眉心一拧。   锦衣卫的线报只会比边军更早送到,秦舒音从何得知战况,甚至知晓连锦衣卫哨探都寻不到的消息?   沉吟片刻,他道:“让她进来。”   “是。”长廷应声退下。   很快,秦舒音步履匆匆进了门,直接拜倒在地,语调急切,带着几分嘶哑:“求卫大人救救赵总兵父子和大周的兵士们,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我定结草衔环以报!”   “先起来。”卫凛看着她,凤眸微眯,“赵劼领兵在外御敌,谈何要我相救?”   秦舒音忙从袖中取出一块染血的碎布,颤手递过去,红着眼道:“赵小将军豢养了一只游隼,此次出征也带着它,今晨这只游隼突然飞回我的住处,脚上就绑着这块布,我绝不会认错,这是他的一角披风,他们定是遇了极其危急的险情。”   卫凛接过布料看了一眼,眉心皱起。   秦舒音哽咽道:“我人微言轻,若是贸然去寻大同守备,恐怕不会有人相信,便只能来求卫大人出面,将这消息递给大同守军,让他们尽快增援,只需跟着这只隼鸟,就能寻到踪迹。”   见卫凛没有作声,秦舒音心下惴惴。瓦剌兵锋近在眼前,只凭她一面之词便让守军前往增援,倘若援军出了什么岔子,甚而危及大同城防,这其间的罪责非同小可,卫凛对人向来疏冷淡漠,这样的干系,他肯担么?   可是一想到生死不知的赵怀青,秦舒音眼前便骤然弥漫起一片湿意,她咬了咬牙,又继续道:“于公,是请卫大人去救大周的将士同袍,于私,望卫大人看在,看在我和嘉乐郡主有几分私交……”   “乡君慎言。”   卫凛忽然打断了她,声音听不出喜怒,却隐隐含着一种警告的意味,“这道消息,我自会告知守备指挥使,但也只因赵家父子为大周守土戍边。至于嘉乐郡主,不论是从前还是日后,都和我没有半分关联,乡君休要将她牵扯进来。”   秦舒音得了这个允诺,虽然不明白卫凛后面那话是何意,却也不敢多问,只是感激地给他再行了礼:“多谢卫大人!其余事,我都记下了。”   秦舒音告辞离开后,卫凛更了衣,唤来两个缇骑,带着秦舒音留下的那只游隼,骑马去往都卫指挥使司署衙。   似乎是接到了前线兵败的战报,整个衙署正一片混乱,文武官员来回进出奔走,个个行色匆忙,神情难看。   缇骑上前出示腰牌,一问才知指挥使高邑得知前线兵败,已去往城楼安排防务了。   卫凛挽了挽缰绳,拨转马头,带人朝北城城楼而去。   阳和一败,大同与阳和之间虽还有十余座军堡屯所,但也支撑不了太久,为防瓦剌趁势南下,大同必要早做准备,故而一接到战报,递信联络上各处卫所后,大同卫指挥使高邑就立刻赶往城楼检视安排防务。   高邑眼下正忙得焦头烂额,忽听校尉来报称锦衣卫的人到了,不等通报完,登时便怒从心起,大骂道:“他娘的,这等关头,那群番子过来作甚?谁让你们放人上城楼的?!”   校尉不敢多言,压低了嗓子,小心翼翼道:“大人,来的那位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卫凛卫殿帅,可不好轻易得罪啊。”   高邑虎目一瞪。   这锦衣卫头子不在京城待着,竟在这时候跑到大同来?这倒是有些不寻常,他强压着火回头看去。   卫凛就站在不远处的马道上等着。   他换了锦衣卫官服,一身大红洒金飞鱼曳撒,裹着一件玄色狐裘,腰佩绣春刀,寒风中袍角翻飞,更衬得身形颀长清冽,当真好一副光耀显赫的堂上官模样。   高邑心神一凛,走近拱了拱手:“不知锦衣卫到此有何贵干?”   卫凛略一颔首,“锦衣卫收到线报,事涉军情,特来告知高大人。”   他将秦舒音送来的话解释了一下,转头示意身后的缇骑把那只游隼送上前去。   听闻这个消息,高邑登时大喜,大同总兵的位子举重若轻,不论赵劼和他那两个儿子是阵亡还是被俘,朝野上下必然震动,对士气影响也极大,更何况他和赵劼私交不错,又有袍泽之谊,自然想救人回来。   高邑当即命人传令参将陈绍,让其率领原就驻扎在城外待命的一卫两千人,立刻前往增援。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钟鼓楼忽然响起急促的鼓声,低沉的号角随之呜呜吹了起来,穿透凛冽肃杀的寒风,向四面八方散去。   “立刻锁关!关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一队兵士持旗佩刀冲上城楼,分向两侧奔走,口中急声呼喝。   城门口还有许多等着进城的流民,被数队兵士猛力推搡出去,一时间叱骂声哭喊声乱作一团。   “让我们进城!我们要进城!”   “我的儿……放开我孩子!”   “滚开!再往前半步,砍死勿论!”   高邑猛地揪住其中一个兵士,斥道:“你们是谁的部下?谁让你们来关城门了?”   那兵士丝毫不惧,大声道:“我等乃镇守太监吕公公亲卫,特奉吕公公之令封锁城门,严守大同!”   高邑虎目怒张,一脚踹翻了那兵士,提声喝道:“城门不许关!先放百姓进城!”又转头看向一旁校尉,“你他娘的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出城给陈绍传令去!”   校尉连忙应是,攥紧令旗,拔步便向城楼下冲去,然而才刚刚跑出两步,就被拦了回来。   “我说关城门,谁要违反军令?”   镇守太监吕洪穿一身绣金蟒服,由一队侍卫簇拥着走了上来,盯着高邑凉飕飕地道:“高指挥,阳和已失,瓦剌铁骑随时南下,这等时候不尽快关闭城门,倘若大同守不住,哼,你有几个脑袋,够担得起这个责?”   高邑强压着火,向吕洪抱拳行了一礼,解释道:“吕公公,阳和与大同之间还隔着数十座军堡两个卫所,就算是鞑子马不停蹄,想要兵临大同少说也得再过一日,更何况末将早已经联络各处卫所调兵,再加上大同原有守军,守城可谓是绰绰有余。”   说着,他又指向城下正在被兵士暴力驱离的百姓,“如果现在就关城门,让这些人去哪里?岂不是要让他们去狗鞑子的刀下送死么?”   “好一个绰绰有余。”吕洪冷笑道:“可知凡事都有个万一?陛下既然派我镇守大同,我可不敢拿大同的安危开玩笑,不过几百个刁民,几百条贱命罢了,如何抵得过社稷安稳?高指挥,难道你要违抗军令不成?”   本朝太监颇得重用,镇守太监的品级甚至比总兵还略高一等,更不必说能做镇守太监的,无一不受皇帝信任,地方上哪个官员敢轻易得罪?随便在皇帝面前进些谗言,就够人喝一壶的。   可偏偏这些阉人除了捞钱什么都不会,连半点军事都不懂,却又最喜欢指手画脚,让人恨得牙痒痒,也只能尽量忍下这口窝囊气。   高邑憋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好半晌,只能强着咬牙,硬梆梆道:“旁的暂且不论,总得先放我的人出去传令,增援赵总兵。”   闻言,吕洪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就因为赵劼无能领兵惨败,大同才陷入危局,眼下守城都来不及,还要分兵去增援?绝无可能!所有人马全部给我留下死守大同,违令者斩!”   高邑忍了又忍,终究是忍无可忍,大怒道:“老子从军二十六年,大同能不能守、要怎么守,老子比谁都清楚!听我的令,不许关城门!你,即刻出城去找陈绍,谁敢拦着,就地杀了!”   校尉神情一肃,重重一点头,拔步就要向外冲。   吕洪扬了扬手,身边亲卫纷纷拔刀,明晃晃的刀刃瞬间将高邑等人围了起来。   高邑又惊又怒,虎目圆睁:“姓吕的,外敌当前,你这是要先对自己人动手不成?”   吕洪冷冷笑了一声,并不理睬,只转头看向身侧的亲卫,皱眉不耐道:“你去瞧瞧,底下那帮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关个城门罢了,竟也要这样久?”   亲卫领命去了。   城楼下,哀哭声求饶声怒骂声响成一片。   那亲卫很快回来复命,一脸为难道:“回公公,城门口那群刁民跟疯了似的,实在是,实在是不大好赶啊……”   吕洪神色一狞,“你们不会用刀,不会用箭么?杀了几个领头的,我看还有哪个不怕死的敢往里挤!”   “老子看谁敢动!”高邑急骂道:“只需一个时辰,这些百姓就都能进城,作甚要杀人?朝廷给你们刀是让你们杀鞑子的,不是让你们砍自己人的!他娘的,一个个的是当兵都当成畜生了么?”   亲卫脚下犹豫。   “还不快去?”吕洪目光阴寒,语气已是极为不满。   亲卫一凛,忙低头应了声是,就要下楼,冷不防却被一柄绣春刀拦住了去路。   “回去。”卫凛淡淡道。   亲卫下意识顺着刀身看过去,瞧见那张线条凌厉神色冷淡的侧脸,腿上登时没来由地一软,竟不敢再动。   卫凛先前一直侧身站在高邑身旁,大氅掩住了官服,吕洪只瞧出他身后跟着的是几个锦衣卫,但这时候有锦衣卫递送军情实属寻常,便也没怎么放在眼里,直到此刻看见人转过身来,对上那双漆黑幽沉的凤眸,吕洪瞳孔骤然一缩。   这,这这不是那斗垮了东厂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卫凛还会是哪个?!   短暂的惊愕过后,吕洪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卫凛,脸上却挂了笑,道:“原来是卫大人,还真是有失远迎了。”瞥一眼横在那亲卫胸前的绣春刀,笑问:“只是不知……卫大人此举,是有何见教啊?”   卫凛并未理会他,神色平静地看向高邑,“高指挥,让你的兵去放百姓进城,此间事轮不到吕洪管了。”   高邑愣了愣。   “你这是什么意思?”吕洪脸色霎时难看至极,忍不住错牙冷笑道:“若是我没记错,边关军事防务,似乎不归在锦衣卫的职权份内吧?卫大人怕是僭越了!”   卫凛轻哂,“边关防务自是不归我管的。”   吕洪冷哼了一声,刚刚傲慢地挺直了些腰,就听卫凛不疾不徐地道:“可若是有人牵扯到私贩火器的案子,我便不得不管了。”   “大同镇守太监吕洪监守自盗,收受瓦剌贿赂,为瓦剌私供火器钢羽,锦衣卫奉旨查案,去,把他拿了。”   随行的缇骑应声上前拿人,吕洪的亲卫见状忙持刀拦在前面,和锦衣卫对峙起来。   吕洪不可思议地叫道:“卫凛!我乃堂堂镇守太监,论品级不在你之下,谁给你的胆子构陷于我?想动我,你可有陛下的御笔驾帖?”   卫凛不由嗤笑:“本帅想拿谁,几时还需驾帖?”   “……你!”这话太过狂妄跋扈,吕洪一噎,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   锦衣卫素来小案大办,大案恶办,更不必说卫凛接手锦衣卫以后,若是想咬定一个人,他能把案子牵扯到多深,这在朝中是个人都知晓。   吕洪当然也清楚卫凛不过是为了城下流民的事才借口寻他麻烦,可自打他就任镇守太监以来,已经多年不曾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了,便是知道大同安全得很,如今也决不能松口放这些人进城,不然,日后他的脸面还往哪里搁?   更何况,他也不信手上人命多如牛毛的卫凛,会为了区区几个流民就和他结下死仇。   吕洪深吸一口气,脸上肌肉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这下面不过是些贱民烂命,也值得你这般和我较劲?你可知十一年前,曾有个叫卫元正的犯官,他是因何获罪的?我告诉你,就是因为私开城门,收留乱民入城!何其愚蠢!”   卫凛凤眸微眯,缓缓开口,“你说什么?”   今日面子丢得实在太大,胸中一股气顶上来,吕洪一把拨开身前的护卫,直接迈步到卫凛跟前,咄咄道:“说来倒是巧了,卫大人也姓卫,莫不是要步那卫元正的后尘,为了区区几百个贱民,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权势前途,做出那天下第一等的蠢——呃!”   话还未说完,卫凛突然伸手,直接扼住了他的喉咙。   吕洪愕然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瞪向卫凛,喉咙里嗬嗬作响,几近窒息——   卫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中一片淡漠,平静得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吕洪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一点点流失,眼前已经开始发黑,这卫凛,竟敢,竟敢当众杀了他么?!   惊慌、懊悔、愤恨各种情绪疯狂地涌上来,他怎么忘了,卫凛这尊杀神的手里沾过多少人的血,当初对付东厂又是怎样的狠辣……   “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新调任的知府宋泌不知从何处得了信,带着人匆匆赶了过来,一见这情形,急得连忙惊呼求情。   “卫大人,你冷静一些!吕公公也是好意,这中间兴许有什么误会,外敌当前,为了几百个流民,不值当如此啊!”   不值当。   好一个不值当。   他父亲曾经拼了性命也想要护住的几百条性命,在他们眼中是不值当,是做蠢事。   这可笑的世道。   卫凛低下头,轻扯了下唇角,“宋府台,你的为人我略有耳闻,当年冯侍郎获罪问斩,众人避之不及,唯有你这个少年好友为他收敛尸骨。”   “只是,你们这些人,对朋友义,对君上忠,怎就独独没有对天下万民的一点仁呢?”   宋泌怔住,嘴唇动动,却终究没发出声来。   卫凛一哂。   “砰”一声。   他松了手,吕洪重重摔倒在石砖上,已经人事不知。   卫凛借着身侧衣裳擦了擦手,抬起头,平静道:“将人带走。”   “放流民进城,凡有罪责,我一人承担。”   言罢,径直往城楼下走去。   四下里一瞬安静,只听得冷风卷过旌旗猎猎作响。   过了几息,高邑回过神来,神情激动,粗声嚷道:“卫大人,我高邑岂能让你一人担这干系?也算上老哥一个!”   卫凛微微一顿,脚下未停。   快要走下马道时,宋泌忽然从后叫道:“卫大人!你既提起冯侍郎,那你可还记得他家的小女儿?”   卫凛的身形忽然有一瞬的僵凝。   宋泌眼圈泛红,攥紧了拳头,望着他的背影悲愤道:“那个孩子,她才六岁!她才六岁啊卫大人,就那样死在了你的刀下!卫大人,你扪心自问,也配谈论这个‘仁’字么?”   心脏像是被狠攥了一下,陡然传来一阵剧痛。   好半晌,卫凛自嘲般地勾了勾唇角,“那就当我作孽太多,想要积德行善罢。”   下了城楼,卫凛吩咐属下将吕洪带回衙署,自己一个人没有骑马,在街巷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朔风乍起,原已放晴的天穹又聚起团云,纷纷扬扬地飘起了碎雪。   不知走到何处,空气中忽然飘来一股香甜的气味,带着几许微不可察的暖意。   是烤栗子的味道。   卫凛几乎是本能地站定,抬眸。   不远处有家卖干果炒货的铺子,店面不大,小伙计忙着收摊,正端起刚炒好的一锅栗子匆匆往屋里搬。   他走到近前,问那伙计买了半包。   新炒好的栗子装在油纸包中,沉甸甸的,热意伴着香气直透出来,暖着他发凉的掌心。   卫凛从纸包中取了一颗,慢慢剥开壳,送入口中。   味道很好,软糯香甜。   这样的栗子,她若是尝了,一定会喜欢。   看着手里那袋开口金黄、冒着白腾腾热气的栗子,卫凛几乎是无法自抑地想念沈妙舟,分不清是伤处牵扯还是别的什么,心口不受控地抽痛,酸涩的感觉从身体深处一直蔓延到指尖。   不知这个时候,般般在做什么?   这样想着,卫凛下意识抬起头,遥遥望向西南的方向。   早前青松递来口信,她已经平安到了庆阳。   在祁王的封地上,他们一家可以安心地过个年节,热热闹闹地守岁、吃团圆饭、喝屠苏酒、放炮仗。   他少时玩心重,买过各式各样的炮仗自己琢磨着改做花样,其中有一种最有趣,大哥给取名叫“玉兔穿波”,将那兔子形状的炮仗穿过长绳,悬于水面,再引燃尾线,它就可疾蹿入水,再纵而腾出,矫似游龙摆尾。   这样的玩意儿,若是做给她玩,依着她的性子,定会觉得新奇有趣,非要自己亲手放不可。   至于饮酒么,以她的酒量,就算是清淡的屠苏酒,只怕也是沾点就醉,然后晕晕乎乎地睡成一团,像只醉猫,叫也叫不醒,若是惹急了还要呲一呲牙。   只是这些,都再与他无关了。   油纸包被狠狠攥到发皱,连呼吸都能带起胸腔中一片密实的痛意。   卫凛闭了闭眼,不敢再想。   回到暂住的别院时,天色已晚,碎雪细细密密,落了他满身。   刚一走进大门,长廷便匆匆迎上前来,脸色不大好看。   “主子,方才收到青松的飞鸽传书,郡主昨日离开庆阳,身边只带了一个随行护卫,似乎是往大同的方向来了。”   卫凛的目光忽而凝住。   想想刚刚接到的线报,长廷心里就发突,抬头向上觑了眼,硬着头皮继续道:“可咱们的人刚探到的消息,宁州一带有瓦剌精骑出没,主力的踪迹眼下还未寻到,只怕,只怕会和郡主撞上……”   卫凛神色陡然一变,眼神凌厉得好似淬了寒冰,“你说什么?” 第56章 遇险   从庆阳出发, 沈妙舟扮成少年模样,随行带了柳七护卫,沿着官道纵马前行。   刚出宁州地界, 天上竟飘起雪来,她冒雪往前行了一段, 路上接连遇见不少行人,都是拖家带口地从北边来,往南边去。   晌午过后, 雪势渐大,冷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拍得人睁不开眼。沈妙舟勒住缰绳,招呼柳七一同下马,去路边的茶饭棚喝口热汤, 歇歇脚再继续赶路。   竹棚支得简陋, 大锅里熬着热腾腾的羊杂割汤,白雾翻滚。她喝了一碗汤,又吃下大半块葱油饼。   那饼皮烤的焦脆, 上面抹一层葱油, 又撒了白芝麻, 就着加了两滴老醋的羊汤,下肚后身上微微发汗, 手脚都暖和过来。   店家是个上了岁数的老丈,见沈妙舟生得清秀白净,不像是过路行商,倒像是哪个富贵人家出来游玩的少年郎, 便问道:“这顶风冒雪的,小公子是要往北边去?”   沈妙舟笑了笑, 唇边绽开浅浅的梨涡,“正是。”   老丈不无担忧地道:“这两日北边鞑子闹得忒凶,眼瞧着就要打进关来了,这路上都是往南逃的,小公子怎的还要往北去?更何况下着这么大的雪,哪怕是最近的兴德县,离这也将近百里哪,便是一刻不停,只怕也得明日才能走到,往前都是荒地,等天黑了可危险得紧。”   邻座的中年汉子捧着碗吸溜汤粉吃得正香,闻言也放下海碗,随意抹了一把嘴边的油星,大声道:“小娃娃,店家说的不错,这一带不少山匪流寇,年底路上都不大安生,你这样细胳膊细腿的娃娃要是遇上了,哪里是他们的对手?雪天马蹄打滑,真到那时,你想跑都跑不脱。不如先进城寻家客栈歇了,等雪停天晴再赶路也不迟!”   他们说的都在理,只不过沈妙舟担心自己在路上耽误行程多了,等她赶到大同时,卫凛说不准已经启程回京,两人便要就此错过,况且她有武艺傍身,柳七也是好手,寻常流匪对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思及此,她抱了抱拳,笑盈盈道:“多谢二位啦,咱们大周还有偏头关险隘,想来瓦剌人一时半刻打不进的,左右我还带了护卫,慢慢往兴德走便是。”   结了账,她戴好竹篾斗笠,翻身上马,和柳七一同沿着官道往北而去。   往前行了一段,路上果然都是大片的山林和荒地,到了晚间,雪势仍不转弱,路上积雪已没过马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沈妙舟循着记忆,找到了前些日子去往庆阳时,在这附近曾见过的一座废弃官驿。   柳七架炉子生火,又喂过马匹,两人在驿站里将就着避了一夜风雪,地方虽破旧了些,好在整晚都平安无事。   隔日傍晚,沈妙舟和柳七到了兴德城外,赶在酉时前入了城,寻到一家客栈暂歇下来。   客栈不大,却收拾得很是干净,店里没有跑堂的伙计,只有一对二十多岁的年轻夫妇自己操持。   店家极殷勤地送来热水热汤,又接过沈妙舟等人的斗笠狐裘,扫净落雪,挂到炉火旁烘着。   掌柜娘子样貌生得寻常,干活却极为麻利,很快便炒了几道热菜端上桌来,热情招呼道:“来来来,二位客官,尝尝小店的手艺,这道醋腌萝卜可是我家传的做法,尝过的客人就没有说不好的,今儿啊不要钱送给各位下饭开胃!”   北地民风犷悍,女子多是爽利大方,这种性子很容易让人心生亲切,沈妙舟甜甜一笑,向她道谢。   两人用过饭,又喝了热汤,腹中总算暖和起来,沈妙舟吩咐柳七四处巡查一遍,检视过马匹后,这才上楼休息。   草草洗漱一番,沈妙舟从包袱里拿出干净的衣裳换好,一头滚进干爽柔软的被褥里,然而翻来覆去好半天,却没有半分睡意。   窗外风声凄厉,北风卷起雪粒子呼啸着拍打向窗棂,桌案上的一豆烛火也跟着明灭跃动,在地板上摇曳出一团昏黄的光。   望着头上乌蒙蒙的帐顶,卫凛的模样渐渐不受控地浮现在眼前。   她记不清自己用刀刺向他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疯子根本不会躲,当真是被气昏了头,脑中只有一片空白。   现在一想起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迹,她心里就酸胀得难受。   那样的当胸一刀,疼都疼死了。   傻子。   也不知道他现在伤得怎么样了……   沈妙舟闷闷地翻了个身,想起惶惶火光下,卫凛轻轻抹去她脸颊上的血,说“你在这里,我怎会不来”,想起他用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望着她,和她说“别走”。   可她还是走了呀。   眼眶忽然一酸,沈妙舟拉起被子蒙住脸,试图压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过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   这一觉睡得也不踏实,梦境中纷乱嘈杂,风声里隐隐伴着马蹄和惊叫的声音,甚至越来越响,听得人心头发慌,沈妙舟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   她不是在做梦!   屋外当真有喊杀声响起来,远远地,其间还夹杂着马蹄声犬吠声和凄厉的惨叫哭嚎,不多时,屋外亮光骤起,遥遥透过窗纸,映亮了榻前的一小片空地。   是火光!   沈妙舟心头一惊,立刻从枕下摸出玉刀,紧攥在手中,悄无声息地翻身下榻,正打算去窗边看一看究竟,柳七已从隔壁的房间冲过来,急急拍响屋门,压低的声音里透着惶急:“郡主,出事了,瓦剌人打进来了!”   兴德县不算边镇,和瓦剌的疆土之间还隔着险隘军堡,瓦剌人怎么能毫无征兆地打进来,难道,偏头关已经破了?   沈妙舟一时也来不及细思,匆匆理好衣裳,和柳七下楼叫醒客栈里的其他人,起来防备。   街巷上的喊杀声惊叫声越来越凄厉刺耳,沉睡中的人纷纷被惊醒,起身披衣聚到一楼的店堂里,听闻是瓦剌人趁夜杀进了城里,众人无不惊惧,望着远近星星点点的火光,脸上都是惶惶之色。   “前头不是还有偏头关吗,狗鞑子怎么突然进来的?”   “鞑子这是要屠城啊……”   “屠城?!我娘子刚生了娃娃,还等着我回去过年呐!”   “他奶奶的,朝廷养的官军都是干什么吃的!年年银子没少花,年年都让鞑子作乱祸害我们!呸!今个儿狗鞑子若是敢闯进来,大不了,老子和他们拼了!”   沈妙舟拨开人群找到店家,“掌柜,你这客栈里可有地窖之类,可供藏身的地方?让大家先进去躲一躲罢。”   店家已经慌了神,说话都不大利索,“有有,有的,不过那地窖很小,怕是,怕是……”   掌柜娘子柳眉一竖,打断他道:“怕甚么?再小也够藏一阵子的,总好过让狗鞑子把咱们当烂白菜给砍了!地窖就在后院,快带大家伙过去!”   沈妙舟点点头,转过身扬声冲众人道:“诸位莫慌,都各自捡些趁手的家伙防身,关紧正门,把窗户和后院角门打开,扔掉值钱的细软,等扫荡的瓦剌兵闯进来,就让他们以为店里的人已经仓皇逃命去了,他们顾着抢掠财物,多半不会再细细搜查的!”   听见她这样吩咐,慌乱中的众人都镇定下来不少,有人应和起来,“对对对,这位小公子说得有理!”   几个汉子七手八脚地合严了大门,跟着店家头也不回地跑去后院。   店家掀开地窖的木盖板,扭头招呼众人快来,然而才刚刚跳下去两个人,就听得一墙之外传来一阵兵刃砍杀的声音,还夹着极为凄厉的惨叫惊呼,冷风卷过,呛人的血腥气混杂着木头燃烧的焦味直冲鼻腔,浓烈得让人作呕。   瓦剌兵已经杀到这里了!   大门处骤然一声巨响,转眼就见五六个凶神恶煞的瓦剌兵扬着弯刀直冲了进来,什么话都不说,见人便砍,个个杀红了眼,仿若饿虎扑入羊群。   院子里瞬间大乱起来,没来得及藏进地窖的人四下奔逃,哭喊惊叫声响作一团。   沈妙舟和柳七当即和几个瓦剌兵缠斗到一处,只是他们虽有武艺傍身,一时间却也救不过来这许多人。   “啊——”   掌柜娘子刚跑出一步,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惊呼一声摔倒在地上,一个瓦剌兵举刀就要朝她脑袋劈砍下去——   沈妙舟闻声一惊,扬手便掷去两枚乌头针,紧接着旋身跃起,狠狠一脚踢上瓦剌兵的侧腰,那蛮子被踹得向后趔趄了两步,玉刀顺势划过他脖颈,寒芒闪过,当即扬出一弧血箭!   瓦剌兵捂着脖子“嗬嗬”两声,仰面摔倒在地,沈妙舟来不及擦掉颊边被溅上的血渍,弯腰将掌柜娘子搀起来,急急道:“快去地窖里躲着!”   柳七杀翻了两个瓦剌兵,冲到跟前,将沈妙舟牢牢护在身后,急声道:“郡主,您先去后面避一避,这几个鞑子交给我便是!”   不待沈妙舟答话,远处寒芒闪过,“咻——”的一声,箭矢破空发出尖锐的嘶鸣,沈妙舟侧身一躲,顺手接住向她射来的这一箭。   正要将铁箭反掷回去,余光不经意扫过箭尾,沈妙舟不由一怔。   这是鱼鳞铁环的箭尾,她舅舅说过,是瓦剌前锋精锐才会用的箭。   可是瓦剌的前锋精锐不是在宁州被陈令延撞见的么?怎么会突然袭扰几百里之外的兴德?   此处明明远不如宁州富庶。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骤然闪过,沈妙舟脸色一变,心头突突直跳。   今夜瓦剌人来得太过蹊跷,行事也与以往不同。   以往瓦剌寇边求的是钱粮女人,可今晚他们显见只是意在杀人,并不抢掠钱财。   与其说这是纵兵劫掠,倒不如说是想尽快控制住整座城池,不让向外传出半分消息。   兴德县是个小城,人口不算太多,但位置极为重要,再往北就是偏头关险隘,易守难攻,瓦剌主力绝难越过,可若是小股前锋精锐声东击西,假借在宁州袭扰,实则取道兴德,出其不意地与关外主力腹背夹击,攻破偏头关便绝非难事!   而偏头关一破,瓦剌铁骑就可绕开大同宣府这些重镇的防御,长驱京城,如履平地。   想通这一关节,沈妙舟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将箭簇递给柳七,飞快地道:“瓦剌人只怕是要里外夹击偏头关,我来拖住院里剩下的这几个,你趁乱潜出城去,拿着箭簇,给偏头关的守军报信,让他们警戒,要快!”   柳七想也没想就拒绝:“不成!郡主,我是公主府的家将,就是天塌下来了我也得先护着您的周全,瓦剌鞑子凶残嗜杀,我断不能把您一个人留这!”   说话间,沈妙舟又劈开两支射来的羽箭,急道:“如果瓦剌攻破了偏头关,后果不堪设想!我总能想法子自保的,没时间了,你快走!走呀!”   柳七咬了咬牙,不肯动步:“郡主!”   沈妙舟抬手抹掉脸上的血迹,火光在她乌润的杏眸里灼灼闪动,“咱们公主府出来的人,个个都有我阿娘的风骨。我一人的安危事小,数万万将士百姓的安危事大,柳七,我知道你不会分不清的。”   柳七眼眶一酸,终是狠心攥紧了箭簇,朝她一抱拳,低低道了声“郡主保重”,便往后退去。   沈妙舟格开一个瓦剌兵的弯刀,回头看了他一眼,唇角微微翘起,笑盈盈道:“知道啦!你也保重,要活着回来,我可还等着喝你成亲的喜酒哪!”   柳七重重应了一声,一咬牙,趁乱翻过院墙,遁入夜色。   先闯进来的几个瓦剌兵很快死伤殆尽,趁着间隙,院中还活着的人忙互相搀着走到地窖前,沈妙舟拉开木板,帮忙扶着众人一一钻了进去,最后剩她自己时,掌柜娘子从里面伸手来拉她,沈妙舟却只低声道:“藏好,轻易不要出来!”说着便要关合地窖盖子。   掌柜娘子一急,忙扯住她衣袖:“傻小子,听阿姐的话,别和狗鞑子硬拼,快进来!”   店家和其他人也纷纷小声应和:“是啊是啊,这里面还能藏得下人,赶快进来吧小公子!”   沈妙舟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道:“我还有要紧事去做,你们多加小心。”说完就合上木板,站起身来。   已经有瓦剌残兵回去叫援,她将这边动静闹得越大,引来越多瓦剌人的注意,柳七就越容易避开耳目,潜出城去报信。   她不懂行军打仗,更不知自己的猜测是对是错,但她知道,只要有万一的可能,就绝不能坐视不理。   身后是她阿娘和数万将士曾经用命护住的河山,是她生长的故土,是无数黎民的身家性命。   她是先帝钦封的郡主,食天下万民之禄,就有责任护卫天下万民的安危。   哪怕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只要能拖得一刻,便是一刻。   沈妙舟擦净玉刀上的血迹,手腕翻转,刀身映出一双清亮坚毅的杏眼。   北风如刀,大雪扑面,她越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向外走去。 第57章 沈还   正在街巷上搜检的其余的瓦剌兵已得了信, 领队之人一声令下,七八个凶恶的蛮兵自门外一涌而入,在夜色里杀将过来。   这些瓦剌人个个生得高壮粗蛮, 烟火惶惶,照着他们狰狞的神色, 凶煞似恶鬼修罗。   沈妙舟身形单薄,在一众虎狼般的蛮兵跟前,更显纤弱, 寒风猎猎,吹得她衣角飒然翻飞,火光倒映在她的眸子里,灼灼逼人。   见瓦剌兵的弯刀当空砍来,她借着身法轻灵, 在刀下一矮身, 人已轻跃出去,利刃一晃,顺势反划过其中一人的脖颈。   热烫的血液喷薄出来, 溅了她一脸, 那瓦剌兵还不及反应, 就已倒在了遍地落雪之中。   她没有停留,在几人当中撕开了一个空隙, 足尖轻点,直奔门外那个小头领模样的人而去。   擒贼先擒王。   那人使一长柄大刀,反应也是极快,像是怒骂了一声什么, 寒光一晃,刀锋已挟势横劈过来。   沈妙舟看出那人膂力非常, 刀势万钧,便知自己绝无法正面相抗,当即向后折腰一避,刀刃破风,堪堪从她鼻尖擦过。   不待那人长刀收回,她已借势后翻,右手的三根乌头针朝他急掷而出。   乌头针本就细小,此处风紧地阔,更难察觉有暗器射来,瓦剌头领只凭本能地抽刀回防,却还是被两根乌头针射中面门。   见他动作一凝,沈妙舟趁势而上,一刀刺入那人喉头!   身侧又有敌兵扑上,沈妙舟从那头领的喉咙拔出玉刀,刀尖带着血在空中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她一个旋身,反手刺入来敌的颈中。   她虽有在杀手楼的习武底子,多年来也一直没有扔下过身上的武艺,但终究还是养在锦绣堆里的少女,力气上敌不过粗蛮男人,故而专走轻灵变幻的路子,身法求快,只攻咽喉。   短短片刻,算上那头领,她已折了三四个瓦剌兵,又借着地形,在街巷中与他们周旋。   只那些瓦剌人当真悍勇,见头领倒地也不退缩,反而是越战越勇,看不清是何人发了讯号,只听一声尖锐的鸣镝声撕裂空气,越来越多的瓦剌兵如饥饿的狼群一般,从四下里追了过来,紧紧咬着她不放。   眼前人影晃动,身后再无去路,到处都是形容狰狞的瓦剌蛮兵,沈妙舟的手上身上都沾满了血,湿滑黏腻得让她快要握不住刀柄,胸腔里控制不住地泛起阵阵恶心。   她以前不是没和人动过手,也打过蟊贼斗过盗匪,但从未沾染过这么多人命。今日全凭起初的一口气撑着,到此刻已经差不多濒临极限。   雪越下越大,鬓边的头发有些散乱开,来不及捋好,斜刺里突然伸来一刀,划过她的左臂,血溅了出来,顿时痛得她浑身一颤。   隔着纷飞的大雪,看着又围上来的七八个鞑子兵,她再清楚不过,这样纯粹硬碰硬地对上,自己大约是没什么法子可以脱身了。   拖到现在,柳七应该走远了罢,消息送出去就好。   只是……卫澄冰,我见不到你了呀。   似乎是远处的敌兵也被惊动了,“嗖嗖”声响,数十支利箭四面八方地破风而来,织起一张寒光点点的密网,向她直扑下来。   沈妙舟咬紧牙,反手执刀,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刺入刚刚划伤她的那个瓦剌兵咽喉,旋身一转,又卷进他的怀中,借着那人的尸身挡去大半的箭矢。   却不防一支利箭穿过缝隙直射进来,她躲避不及,只觉腿上传来一阵细微痛意,锋锐的箭尖已穿透鹿皮靴,堪堪贴着她的小腿刮擦而过。   脚下一软,沈妙舟跌坐到墙角下。   箭矢射过一轮,瓦剌人复又围逼上来,她失血愈多,手臂已经麻木到近乎没有知觉,再握不住刀刃,漫天的雪沫子簌簌落满睫毛,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意识也渐渐朦胧。   视线中有寒芒闪过,眼前一柄弯刀猛地迎面斩下来,她也再使不出力气去格开,只能下意识地偏过头,免得刀锋正正对上头脸。   死便死了,可若是被砍中了脸,那未免也太丑了,她才不要。   刀刃落下的一瞬好似被拉得无限漫长。   今日在这里力战而死,她半点都不后悔,这本就是她应当担起的责任,爹爹阿娘若是知道了,也会以她为傲。   可是……她不甘心,还有点委屈。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郎君呢。   在庆阳的时候,爹爹和她说,般般长大了,只要是她认定的,想做什么,去做便是。   于是她一路急着赶过来,只想去见他一面,终究是见不到了么?   可是……她还有好多好多话想和他说呢。   沈妙舟鼻子一酸,眼眶烧热。   可预想中的剧痛却并没有传来。   浑浑噩噩中,突然感觉到地面隐隐震颤起来,竟像是地动一般。   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举刀欲向她砍下的那个瓦剌兵身体忽而定住,一支精钢钢箭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从他后颈猛地贯穿而出!   沈妙舟只觉颊边一热,几滴温热的血飞溅到脸上,激得她下意识偏了偏头。   周围的瓦剌兵突然乱了起来。   火光憧憧,一支数十人的小队自远处策马而来,如出鞘利刃般撕破夜色,大雪纷飞,寒风呼啸,马蹄滚滚如雷,地面随之嗡嗡震颤。   骏马奔驰,直冲入阵,一行黑骑挟着风雷之势扑向瓦剌蛮兵,转眼间便彻底杀穿了他们的队伍,如猛兽撕碎猎物一般,沉默而狠厉,刀刀见血,不给瓦剌人半分喘息的机会。   四周霎时陷入一片混乱。   瓦剌兵在声嘶力竭地吼叫,人影憧憧,落雪纷扬,刀光火光渐渐重叠,模糊。   沈妙舟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好像在远离自己。   似乎有人在叫她,渺渺远远,听不真切。   ……是援兵到了么?   太好了。   沈妙舟心神松下,一直撑着的那口气散了大半,许是失血的缘故,眼皮一时沉如千斤,再也坚持不住,昏昏沉沉地合上了眼。   残存的些微意识中,她似乎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臂穿过她的腿弯,将她从地上打横抱了起来,她浑身使不出半点力气,只能顺着力道靠在那人的怀里。   脸颊贴上一片冰凉的衣襟,衣下的胸膛似乎在微微发抖。   明明知道不可能,可在意识渐渐消失前,她脑中还是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卫凛,是你么?   “卫凛……”   鼻头忽然发酸,忍不住地泛起委屈,一滴清泪顺着眼尾滑入鬓间,沈妙舟喃喃了一声,动静微若蚊呐。   这声音落在厮杀呼喊和兵刃相击的混乱嘈杂中,有如细针入海,瞬间便被淹没殆尽,可身下的手臂却好似有一瞬的微收,只是她还来不及分辨清楚,便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   **   沈妙舟一直昏睡着,意识浮浮沉沉,混沌中不知身在何处。   似乎半途醒了一回,浑身哪里都疼得要命,她想张口要水喝,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力气发出声音,正愈发难受,唇边忽地一凉,有人轻轻托着她的头,将水喂了过来。   水温正好,不凉不热,半梦半醒间,她就着那人的手喝了几口,身上总算好受一些,复又陷入昏睡。   不知是到了什么时辰,迷迷糊糊中,有人从后托起她的身子,将她圈在怀里,慢慢地喂她吃粥。   那粥熬得软糯,吞咽起来并不费力,里面似乎还放了些糖,舌尖一抿,带着淡淡的甜味。她没有抗拒,乖乖地由着那人喂下了大半碗。   因着身上有伤,沈妙舟一直反反复复地发热,直到几日后才彻底退了烧,清醒过来。   醒来时天色还未大亮,室内光线杳杳冥冥,一片朦胧,什么都看不真切。   影影绰绰地,她看见不远处的桌案前,有一人正背对着床榻,提壶往建盏里添茶。   那道背影劲瘦颀长,看起来是个年轻的男子。   沈妙舟心口骤然一紧,想也没想,脱口唤道:“卫凛!”   那人听见声音,提壶添茶的动作一顿。   话一出口,她倒是暗暗有些懊恼,自己真是糊涂了,卫凛好端端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瞧着那人没有作声,她的心又提了起来,冥冥中有种直觉,让她忍不住想,万一呢?万一……就是他呢?   心头砰砰直跳,屋内光线昏昧朦胧,更像是做梦一样,沈妙舟无意识地放轻了声音,试探着问:“卫凛,是你么?”   那人放下茶壶,缓缓转过身来。   日光透过窗隙,映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左颊上甚至还覆着两道烧伤似的疤痕,看上去颇有些骇人。   ……果真不是卫凛。   沈妙舟怔了怔,随即数不清的失望懊丧涌了上来,呼吸间牵拉得右臂伤处隐隐作痛,她忍不住抬起左手去按了一下。   那人走近,止住她的动作,“你伤处未愈,莫要乱动。”   音色嘶哑粗粝,像是□□糙的砂石打磨过一样,听起来很是陌生。   可他的掌心却微微发凉,那温度让她熟悉至极。   心底忽然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不过很快又被她压下去,只觉得自己多半是烧糊涂了,简直异想天开。   沈妙舟抿了抿唇,抬头看向他:“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是恩公救了我么?”   那人答道:“此处是兴德县内的医馆,前几日瓦剌夜袭,城中但凡受了伤还活着的百姓,大都暂且安置在这里,白日里会有药童过来送药,你安心养伤便是。”   提起瓦剌夜袭,沈妙舟心中不由一沉,忙追问道:“恩公可知局势如何了?偏头关守住了么?”   那人看她一眼,点头,“那晚宁川卫的精兵及时赶到,将瓦剌前锋斩了大半,眼下城内还算得上太平,偏头关方向暂无异动。”   听到这个消息,沈妙舟终于松了一口气,想来柳七已将消息送到了,只要守军有所警戒,便是瓦剌再来突袭也没什么好怕的。   她心神放松下来,一低头,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衣衫已经换过,不是她原本穿着的那件曳撒,倒像是寻常女子的袄裙。   呆了呆,沈妙舟的耳根霎时烧起来,也不知是谁给她换的衣裳,虽说治伤情急,医者父母心,可若是让个陌生男子给她更衣,难免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自在。   那人似是看出她的窘意,平静地解释道:“伤患太多,医馆人手不够,我只给你处理了刀伤,更衣喂药这些琐事都是城中的幸存妇人来做,你身上这衣衫,也是她们由家中拿来。”   原是这样,沈妙舟暗暗放下心来,仰起脸冲他一笑,问:“不知恩公怎么称呼呀?”   那人沉默一瞬,动了动唇,哑声道:“姓沈。”   “沈还。”   好巧,竟和她是同姓呢。   “原来是沈大哥。”   沈妙舟笑盈盈地唤了一声,想着他给自己治伤的恩情,心中很是感激,向他道了谢,便想要起身下榻。   只是这稍稍一动,竟牵扯到伤处,她一时没有防备,忍不住轻“嘶”了一声。   沈还看着,眉心一紧,“你身上伤口初愈,静养为宜,不要随意下榻走动。”   “多谢沈大哥。”沈妙舟咬了咬唇,却不肯听他的话,“可我还急着要去大同,不能多耽搁。这几日治伤的恩情,将来必当相还。”   沈还的目光忽而凝住,“你孤身一人,去大同做什么?”   许是因为这几日来一直被人细心照料,沈还虽还算是个陌生人,沈妙舟却莫名地对他没太多戒心,只犹豫了一下便道:“我要去找人呢。”   沈还闻言沉默下来,好半晌,他才道:“瓦剌的前锋虽暂时退了出去,但兴德城中戒严,城门不准通行,你出不了城,还是先在这里养伤罢。”   “不准通行?”沈妙舟心生失望,又忍不住追问:“那沈大哥可知,城门什么时候能放行?”   沈还音调平平,本就粗粝的嗓音更显冷淡:“这等军情大事,哪个平民能随意知晓。”   沈妙舟抿了抿唇,还是要下榻,想亲自去城门看一看究竟。   沈还却拦住了她,缓缓道:“便是你到了大同,也不见得能找到那人,瓦剌的主力如今就陈兵于大同城下,无人能进得了城。更何况两军每日交战,大同城里死伤无数,怎知你要找那人是否命大?一个不慎,只怕连你自己也要搭进去。”   “瓦剌围了大同?”沈妙舟起先愕然,接着又听沈还说什么“是否命大”,不由得急了,忙反驳道:“他命大得很!才不会有事!”   可话虽这样说,她心里却止不住地发慌,卫凛担的毕竟是武职,虽然大同是重镇中的重镇,城坚兵足,他又是指挥的高官,若非战事紧急,根本轮不到他上去守城,可同样的,若是连他也上了战场,那战况要危急惨烈到什么程度?   沈还神色淡漠,脸上的伤疤看起来尤为狰狞,“交战中刀剑无眼,瓦剌人凶残嗜杀,生死都是寻常。”   这话说得在理,可怎么听怎么刺耳,沈妙舟毕竟还念着他的恩情,心里虽然生了气,却也只能尽力克制着,硬梆梆地道:“多谢沈大哥好意,但我必是要去的。”   话一出口,空气像是安静了一瞬。沈还抬起漆黑的眼眸,凝视着她。   那神色透着说不出的熟悉,沈妙舟心头急跳,一个念头呼之欲出,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沈还调开了视线,淡淡道:“既然姑娘执意如此,我也不便阻拦,只不过还请先结了诊金。”   沈妙舟一愣:“……诊金?”   “正是。战事吃紧,城中草药金贵,姑娘治伤时用了不少血竭三七,尽是上好的药材。”   沈妙舟顿时窘住。   她这回从庆阳出来时本就没带多少银钱,还全都扔在了客栈里,一路上又是做的男子打扮,身上连能用来抵债的金银钗环都没有。   没办法,她只能硬着头皮问:“……多,多少钱?”   沈还道:“十七两六钱。”   听到这个数额,沈妙舟脸色唰地涨红,耳尖阵阵发热,半晌说不出话来,“那个……”   好在沈还适时开口解了围,“若是银钱不够,待你伤愈后做帮工,亦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沈还的声音明明还是那样沙哑粗粝,语调平平不见起伏,可她听着,竟像是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沈妙舟微微一愣,下意识抬头去看,却只见到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态度客气冷淡,伤痕狰狞的脸上看不出半分笑意。   沈妙舟抿了抿唇,终究是理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暂且应下,暗暗盘算着等寻个机会,出去打探一下消息再说。   见她安分下来,不再挣着要下榻,沈还也不再多留,垂眸又看了她一眼,转身出门。   “沈还”甫一转过回廊,青松便匆匆迎过来,将手中的白瓷瓶递上前去:“主子,城中缇骑按您吩咐,新送来的伤药,里头用的尽是最好的药材,药性温和得紧,您瞧瞧可还成?”   卫凛接过瓷瓶,拔掉布塞,放到鼻间轻嗅了嗅,确认果真没放烈性的药材,略一颔首,吩咐道:“让他们照这个方子再去配一些,若是能寻到祛疤的良药,不计银钱,一并买下送来。”   青松应了声是,领命退下。   卫凛收起瓷瓶,站在回廊的阴影里,遥望向沈妙舟所住的那间屋舍。   三日前,他带人昼夜疾驰终于赶到兴德,看见的却是她一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奄奄一息。   没人知道,他那时是什么感受。   他腿软了。   他是阴司鬼蜮里的杀人刀,手上人命数不胜数,沾过的血不知凡几,无数次游离于生死一线,他这样的人,竟也会腿软。   满心的惊怒戾气随即如潮水般磅礴奔涌,呼啸着几乎要将他彻底吞没。   他半点都不敢想,她若是出了事,他又该当如何。   万幸,她还活着。   可是,这傻姑娘,还回来做什么?   听她的意思,竟是要去寻他么?   若他猜的不错,她那样聪慧又心软,想来多半是隐约猜到了他和萧旭的异样,心生不安,所以要来与他求证。   傻般般。   无论如何,既已下定了决心,她这样清白干净的姑娘,断不该再和他有什么牵扯。   卫凛垂下眼,喉结微滚了滚,转身离开。   屋内,沈妙舟独自一人,闷闷坐在榻上,心中念头纷乱,一时理不出个头绪。   莫名地,她隐隐感觉有道目光自窗外凝望过来,心头忽地一跳,忙推开榻边的支摘窗,向院中看去。   廊柱下空无一人,淡淡的轻风掠过,唯见日影斑驳。 第58章 坦诚   许是因为心里压着事, 又惦记大同的战况,隔日沈妙舟竟又发起热来,昏昏沉沉地, 只觉头痛得要裂开,身上时冷时热, 仿佛要蜷缩起来才能好受一些。   医馆里的仆妇来送晚膳,她没有力气睁眼,浑身像被一块大石紧紧压住, 沉得连手指都不想动,只勉强哼唧了一声,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仆妇发觉不妙,近前一瞧,就见她已烧得脸颊通红, 呼吸滚烫急促。   仆妇早前便得过吩咐, 见状半分不敢耽搁,招呼来一个药童去叫坐馆郎中,自己则急忙去寻卫凛。   卫凛就在后堂, 正半敞着衣襟坐在榻上, 由青松替他换药, 发乌的血迹干涸在细布上,稍一用力, 牵扯得伤处又渗出些血来。   他身上的伤虽已养好了大半,可这一路奔袭厮杀,心神牵扯,如今又有些反复。   听闻仆妇禀报, 卫凛神色一变,药还不曾换完, 拢起衣裳就去了。   仆妇小跑着追在他身后,急着解释:“晌午时候还好好的,下午用的是您给拿来的伤药,眼瞧着创口结了浅痂,也不知怎的,竟还会烧得烫人……”   卫凛步伐更快,将仆妇甩在后头。   他匆匆穿过回廊,赶到沈妙舟的厢房外,郎中刚好从里面退出来。   卫凛看向郎中,“她如何了?”   郎中忙道:“贵人放心,在下方才看过,那位姑娘的伤势并无大碍,发热是因为染了风寒,在下去煎一副汤药来给她服下便是。”   卫凛点点头,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榻上的人正睡得昏沉,整个人紧紧缩成一团,不停地发抖,双颊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气息咻咻,像只可怜的幼兽。   卫凛沉默着在榻边坐下,伸手轻轻拨开沈妙舟颊边粘着的一缕乱发,用手背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   触手滚烫。 奇_ 书_ 网_w_w _w_._q_i_ s_ h_u_9_9_ ._ c_ o _m   他起身,用冷水打湿巾帕,拧到半干,给她敷到额上退热。   郎中很快送来药汤,卫凛从后轻轻托起沈妙舟的身子,将她圈在怀里,用勺子盛了药吹温后,小心地喂她喝下去。   只是那药太苦,沈妙舟咽了两口就不愿再喝,眉头皱起,双唇紧抿,像小孩子闹脾气似的,哼唧着把头扭到一边。   卫凛让她枕着自己的腿,手指轻轻捏起她的下颌,想再喂她喝几口。   可沈妙舟极不情愿,脑袋往旁边挣动了一下,没什么力气,软软地,却愈加显得可怜。   怕弄疼了她,卫凛不敢再使力,一时无法,只能低下头,贴着她的耳边,轻声哄:“般般,听话,再喝几口。”   几乎是气音。   沈妙舟烧得昏昏沉沉,恍惚着像是听到了卫凛的声音,很没来由地,心里压抑着的委屈难过陡然翻涌上来,眼皮颤动了一下,泪珠一颗颗无声地砸落到衣襟上。   卫凛察觉不对,听她呼吸发颤,伸手去她脸颊上抚了抚,一瞬便摸到了湿意。   心一惊,想仔细去瞧她正脸,刚将药碗放下,一只热乎乎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卫凛低头,就见沈妙舟紧紧攥住他衣袖,闭着眼,雪白的小脸上布满泪痕,似是梦呓,嘴里模糊地喊了一声:“卫凛……”   像被重锤狠砸了一下心脏,卫凛胸腔里猛然一阵窒痛。   傻姑娘。   他盼着她心里有他,却更怕她心里有他。   泪水顺着她的鬓角淌下来,洇湿了他的曳撒,腰腹间一片烫灼。   卫凛喉结滚了滚,凝望着她的侧颜,轻轻替她拢好碎乱长发,长指抚过她热烫的脸颊,流连着,心里酸胀得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哭得累了,沈妙舟渐渐安静下来,卫凛总算哄着她将一碗药都喝了下去,想去倒盏茶水给她漱口,只是身子稍稍一动,手腕便被她扯住。   “别走……”沈妙舟小声咕哝着,又像是在说胡话,唤起了爹爹阿娘,“热……我难受……”   卫凛一顿。   似乎是感觉到他体温微凉,贴着烧得灼烫的手心极是舒服,沈妙舟将两只手都攀了上去,紧紧拽着他的手掌不放,还想要往他衣袖中探,却被护腕拦住,指尖伸不进去,她一时不得法,眉头都不悦地皱了起来。   那模样看着很是难受。   卫凛默了默,低头解开护腕,由着她将滚烫的小手伸进他的袖管,又一路向上,贴蹭着他劲瘦有力的手臂。   她热得像团火,柔嫩的手心一寸寸挨蹭过他的肌肤,霎时带起一片细细密密的栗,酥麻的触觉从脊背直窜向后脑。   卫凛呼吸不由一滞。   心跳声越来越响,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的血液欢畅地流窜过四肢百骸,直向某处不可言说之处涌去。   既欢愉,又无比煎熬。   简直要命。   喉结滚了下,卫凛狼狈地别开眼,不敢去看她,又不想她难受,只能咬牙忍着,任由她胡作非为。   直到药效慢慢发散开来,沈妙舟身上退了热,发出一层细汗,总算不再乱动,乖乖依偎在他怀里,合着双眸,疲惫地睡了过去。   卫凛长长舒了一口气,那些混乱的悸动渐渐平复下来,凝视着她,唯余满心的怜惜。   见她的衣裳差不多都已经被汗水打透,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卫凛缓缓坐起身,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倒在榻上,出门唤仆妇来给她擦身,再换一身干爽的里衣。   屋外夜色浓稠,银白色的月光倾泻一地,沉凉如水。   这一番折腾下来,他也出了一身的汗,冷风穿过庭院,打在身上,直从骨头缝里透出寒意来。   绮情褪去,心一点点冷硬下来。   他需得找些事做,来分散掉心中那些混乱纷杂的念头。   想着沈妙舟晚间发热,到现在还不曾用过饭,前两日的稠粥她似乎颇为喜欢,卫凛独自寻到医馆的庖厨,问灶上要了些青菜白米,细细洗净后放入砂锅,又放了些撕得细碎的熟鸡肉丝,开灶点火,煮好一锅稠稠的热粥,盛回去,吹温后,慢慢喂她吃了大半碗。   吃完粥,又喝下半盏温水,沈妙舟身上舒服许多,在被窝里翻了翻身,寻着个舒服的姿势,老老实实地熟睡过去。   一切忙完,已近亥末。   月色清寒,斜斜透过窗上灯笼锦心屉,照在她柔软的额发上,像是镀了一层淡淡的柔和光晕,被子裹得严实,只露出大半张精致的小脸,肌肤莹润,呼吸细细。   卫凛守在榻前,不舍得走。   不敢再打扰她的生活,便只能顶着一张假面,远远望着。今夜的亲近和相处像是偷来的,珍贵得不会再有。   直到天色渐明,朝曦初上,不能再多留,见沈妙舟仍睡得安稳,卫凛伸手拉起滑落的薄被,给她掖好被角,想碰一碰她的脸,终究还是怕惊醒了她,慢慢收回悬在半空的手,起身走出屋子。   回到后堂,青松见卫凛神色有些疲累,脸色微微发白,忙去问仆役要了桶热水,好让他擦身换药。   卫凛身上的刀伤还不曾完全结痂,不便沐浴,只能用巾帕沾了水,仔细清理后再敷上新药,用细布包扎。   “大同战况如何了?”他问。   青松道:“收来的线报称眼下还在僵持,不过大同兵精粮足,又从京营调派了大军支援,主子放心,依我看,这鞑子撑不了多久。”   卫凛颔首。   缠好细布,他将染了血的湿帕搭到面盆架上,一边净手,一边问道:“长廷那边可有消息送来?”   “昨夜递来的信,”青松点头应是,取来干净的里衣递过去,压低声音道:“按主子的吩咐,长廷哥和玄午已经回了京师,京中一切如常,只是那位的身子越发不好了,彻底解了璟王的圈禁,要他前去侍疾。”   卫凛垂眸,淡淡嗯了一声,从青松手中接过里衣。   青松不再多言,端着盛水的面盆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他一人。   天色渐亮,淡金色的日光透过绵竹窗纸,在他的侧脸落下一片花菱交错的明亮光斑。   可他周身不觉一丝暖意。   若是一切顺利,京中变故将起,只待确保她平安无碍,他便需得尽快返京,此一别,只怕是……   卫凛自嘲地扯了扯唇角,展开里衣,缓缓披上。   院外忽然隐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卫凛眉心一拧。   不待他掩上衣襟,屋门猛地被人推开,天光骤然涌入,屋内霎时一片大亮。   “卫澄冰!”   身后,一道微微发哑、犹带着喘息,却无比笃定的清喝响起。   卫凛身形猛地一僵,攥着衣带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连呼吸也凝滞住。   是她。   可是,她怎么来了?   “卫凛,昨晚,我听见你唤我了。”沈妙舟开口,声音里带了细微的颤抖,“我还闻到了,你素来用的那种伤药的药味。”   “卫凛,我知道是你。”   “你别想抵赖。”   冷风簌簌卷过长廊,檐角铁马叮铃作响。   卫凛喉结滚动了下,好半晌,缓缓转过身来,抬起黑漆漆的眸子,望向眼前的少女。   她就站在屋外,左手紧紧捏着门框,脸色苍白,却眉眼清亮,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眸执拗地与他对视。   卫凛神色平静,心头却恍如骇浪拍岸。   她是这样好的姑娘。   爱恨都分明。   她顶着风雪折返,听闻战事也要回去寻他,睡梦中还念着他的名字。   这让他如何不生出妄念?!   他不是圣人。   他也有那些卑劣扭曲、阴暗见不得人的私欲,明知前路万丈深渊,却依然沉沦,想留下她,想得要发疯。   哪怕不得长久,也要伴他一日是一日,伴他一刻是一刻。   除了他身边,哪里都别去。   心底无数暗潮汹涌,疯狂撕扯,可再开口,仍旧是沈还的沙哑声线,平静中透着疏离冷硬。   “你认错人了。”   “骗子!”沈妙舟扬起下巴,看着那张带着伤疤的陌生面容,眼圈泛红,“到这个时候你还要骗我。”   “我什么都知道了!”   “我知道是你拼着命,用自己的血救了我爹爹。”   “我在庆阳见到崔缜了,他还活着。”   “我知道你就是卫家二郎,和萧旭父子是死仇,你保下萧旭,其实是想挑动事端,为十年前卫家满门的冤屈报仇,甚至不惜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对不对?”   她明明不想哭的,可说到最后,话音里却带了哭腔。   卫凛眸光震动,浑身僵硬。   沈妙舟红着一双兔子眼,固执地和他对望,分毫不让。   好半晌,卫凛喉结滚了滚,缓缓抬手,撕掉脸上的面具。   沈妙舟不由得屏住呼吸。   四目相撞。   明亮温暖的曦光中,入目正是那张她熟悉至极的俊脸,却又比先前清减了许多,脸上线条更显冷淡锋利。   “是我。”卫凛自嘲地扯了下唇角,竭力将声音放得淡漠,一双黑眸沉静地望着她,“那又如何?我血仇未报,身上孽债累累,在京中另有筹谋,与你并非同路之人,亦不必有过多纠缠。”   事已至此,多瞒无益,不如干脆地斩断后路。   她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姑娘。   可他什么都给不了她。   她应该有良人相伴,一生喜乐,做大周最尊贵的郡主,受万民敬仰爱戴。   而不是和他这样一个人憎鬼厌、满手血污,连性命都悬在刀尖的赌徒一道沉沦。   清透的曦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在空中洒下一道细尘翻滚的淡黄色光束,横亘在两人中间,仿若一道难以跨越的天堑。   见他终于承认了身份,态度却反倒更加锋利,沈妙舟心里又气又难过,吸了吸鼻子,仰脸瞧着他,眸中泪光盈盈,看起来可怜至极。   “你是不是在怪我,怪我伤了你,怪我误会了你?”   那声音里有心疼,有怨,有委屈,还有……丝丝缕缕的想念。   如今再想起那晚的事,沈妙舟是真的气了,“可是你也有错的,你明明是要利用萧旭,更不是真的要与我为敌,你明明有苦衷,为什么不肯告诉我?若是不喜欢我,又为什么来这里救我?”   “你就是想推开我,自以为是地对我好,想要和我一刀两断。”   卫凛下颌绷紧,一言不发。   是,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可她的泪珠颗颗落下,仿佛砸在他心头,烫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疼。   “可是卫澄冰,你把我当什么呀?”   “我有本事有力气,从不是要让人护在身后、半点沾不得风雨的娇花,你明不明白?”   她一脚踏进光带中央,轻而易举地便越过那道天堑,眉眼染上了金辉,好似神女降入凡尘。   卫凛心头震动,眼眶微微泛起酸意,他调开了视线,嗓音艰涩沉哑,“对不住。”   沈妙舟盯着他绷紧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可他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她好像没有什么办法了。   安静了好半晌,沈妙舟点点头,泪珠随着动作轻轻落下,终于丧气道:“……也罢。我见到你了,知道你还活着,想说的话也说完了。既然你还在怪我,不肯与我和好,卫凛,我往后不会再来扰你了。”   卫凛依旧沉默着,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收紧,用力到骨节发白。   “我身上的伤也没什么大碍,等城门放行了,我便回庆阳去。”   “卫澄冰……你多保重。”   沈妙舟抽了抽鼻子,转身往外走。   然而,不及她走到门口,就被人猛地从后一捞,抱入怀中。   她整个人后退了半步,纤瘦脊背紧紧抵上一个坚硬的胸膛。   那心跳急而有力,震得她脊骨发麻。   “别走。”   卫凛将头埋下来,抵着她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嗓音止不住地发颤,“别走。”   “我怎会怪你,般般,我怎会怪你。”   便是杀了他,他也甘之如饴。   沈妙舟紧紧偎在他怀里,心头又酸又甜,唇角轻轻翘起,半点不见方才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   她就知道,他会吃这一套。   傻瓜。   还是心软。   下一瞬,卫凛扶着她的肩膀,将她转过来,直接吻了上去。   既然回来了,那就别再走了。   “傻子。”心里柔情涌动,沈妙舟生涩地回应着,小兽一样蹭着他,鼻息咻咻,唇角轻翘,“卫澄冰,你真傻。”   心里的渴痒彻底泛滥成灾,卫凛紧紧扣住她的后脑,闭上眼,发了狠地回吻,仿若要将她揉入骨血才肯罢休,唇齿纠缠间,眼泪无声滑落。   他又怎会不明白她狡黠的小心思,句句在说走,可言辞之下,句句说的都是“留我”。   她既想要他,他又如何能不给?   那些拼了命的克制隐忍,终于在一瞬间溃不成军。   他想她啊。   想得发疯。   不会再有,这样的姑娘,此生不会再有。   他的血肉早已和她生长在一处,再也不能分开。 第59章 沐发   晨风轻拂, 吹动檐下悬挂的陶土风铃,悠悠荡出清脆的叮铃声响。   屋内的人紧紧相拥,唇舌交缠。   潮热而微促的呼吸交织在一处, 混着药味和皂角的清香,空气都变得稀薄缠绵, 仿佛唯有如此,方能将这些时日积攒的无数思念宣泄干净。   日光斜斜透过窗棂,柔暖地笼在两人身上, 勾勒出一圈镀金的模糊轮廓,莹然发亮。   深长缱绻的一个吻终于消歇,沈妙舟细细喘息着,与卫凛额头相抵,唇角止不住地上翘。   安静片刻, 二人稍稍分开些许, 卫凛抬手,轻轻握住她一边肩膀,蹙着眉, 低声问:“你这伤处刚结了浅痂, 牵扯到没有?还疼不疼?”   其实那伤处已经结了薄痂, 并不算疼,只是长出新肉会有些发痒。   沈妙舟瞥了他一眼, 脑袋一歪,靠在他的胸膛上,故意嚷道:“疼死啦。都怪你。”   卫凛搂紧她,“嗯, 都怪我。”   想起那晚的惊险,不止自责后怕, 更恨极了不能以身代之。   沈妙舟在卫凛怀里靠了一会儿,稍稍退开一些,仰脸看向他。   卫凛比大半个月前清减了不少,两颊消瘦下去,越发衬得眉眼锋利凛冽,先前随意系上的衣带不知何时松散了,此刻衣襟敞着,露出一片肌理分明的玉白胸膛,伤处缠裹的细布微微渗出血色,看着很是扎眼。   沈妙舟不由得鼻子一酸,心头交织出一股复杂酸涩的难言滋味。   “卫凛,你瘦了好多。”   她心里难过得要命,忍不住伸出手,小心避开伤处,轻轻抚上他的胸膛。   她手心温热,乍一相触,掌下的薄肌霎时绷紧,隐隐颤栗。   卫凛双手撑在她两侧,心跳声声。   沈妙舟越发不好受,缓缓摸过他胸前微凉的肌肤,还要向上,手指忽然被他一把捉住,微顿片刻,卫凛低声道:“别动。”   沈妙舟任由他握着自己,低头吸了吸鼻子,闷声问:“卫凛,你疼不疼?”   他垂下眼,凝望着她,“不疼。”   你回来了,就不疼了。   “骗子。我知道你疼死了。”   她仰起脸,乌润的杏眸里一片湿漉。   卫凛喉结滚了滚,抬起手,将她的脑袋摁进怀里,轻哂一声,“不骗你。”   “真的?”   他勾唇,“嗯。”   “你说好了,不许再骗我。”沈妙舟紧紧环住他劲瘦的腰,脑袋抵着他的胸口,声音发闷,“也不许再自以为是地推开我。”   轻柔温煦的呼吸,细细落在他的肌肤上,如温炭一般,暖得他心里酥软一片。   恍惚间,卫凛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她双手紧攥的,不是他背上衣衫,而是他的心脏。   晨风微动,檐下的铃音清脆连绵,悠悠荡荡。   卫凛喉咙发紧,低下头,轻吻了吻她的脸颊,满是爱怜:“好。”   既回来了,又怎舍得让你再离开。   听到他的答复,沈妙舟心中安定,身上的疲乏渐渐泛上来。   她的风寒本就未好,先前不过是心里存了一口气,这才撑着追过来,如今心事已了,她心神放松,只觉眼困神倦,四肢又酸又痛,倚靠在卫凛怀中蹭了蹭,昏昏欲睡。   不多时,卫凛感觉到衣衫上的力道忽而一松,沈妙舟松开手,在他怀里沉沉睡去,身子温热,软软的细发挨蹭在他颈间。   卫凛怕惊醒了她,站在原地一动没动。   又过了半晌,听着怀里的人呼吸绵长安稳,知道她已睡熟,卫凛这才将她轻轻抱起来,送到里间的软榻上,褪去脚上软鞋,扯开被子给她盖好。   又起身,取来一方干净帕子,浸了温水拧干,坐回到榻沿,替她把脸上泪痕仔细擦拭干净,低头看向她熟睡的脸。   日光斜透进屋内,穿过她浓长的睫毛,在白净的脸颊上留下两弯小扇似的阴影,显出一种温软恬静的况味来。   卫凛垂眸看了半晌,无意识地一根根数过她卷翘乌浓的睫毛,心里渐渐发痒,忍不住似的,伸出长指轻碰了碰她睫毛的末梢。   沈妙舟睡得安稳,没有半分察觉。   卫凛轻扯一下唇角,低下头,无声地笑了笑。   安静的院子里,忽然响起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卫凛看一眼沈妙舟,起身出门。   长廊不远处,青松冒冒失失地寻过来,脸色不大好看,压低了声道:“主子,宁川卫指挥急请您过去议事,说是哨探刚刚送来的线报,瓦剌蛮子退兵后又重整了数千人,眼下驻扎的地方就离兴德不到百里,怕是来者不善。”   闻言,卫凛神色微沉。   兴德城中原有的守军已在三日前折损了七八成,宁川卫下辖三个千户所,却要拱卫兴德、延平两城,如今能分来兴德的兵力至多不超过两千。   而三日前破城的那支瓦剌军马壮弓强,是实打实的精锐。若非那晚宁川卫杀了个出其不意,再加上锦衣卫尤擅巷战,不见得能轻易将他们打退。   倘若那支瓦剌军再纠集精锐袭城,兴德的形势难免有些严峻。   可眼下她还在城中,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兴德有失。   至于宁川卫指挥使,多半是要借他带来的那几十个亲卫。   亲卫人数虽少,但这等时候,总比县衙的巡检司更堪用,尤其若是巷战,更可以以一当十。   大致思量清楚眼下的情形,卫凛点头应下,吩咐青松留下守着沈妙舟,他更衣后带人前往兴德府衙。   沈妙舟心中安稳,一觉睡到了傍晚。   醒来时,屋子里一片安静,卫凛不在。   沈妙舟不由蹙了蹙眉,正要起身下榻,青松听见动静,忙走到槅扇外,小心问道:“郡主,您醒了?主子去县衙议事还不曾回来,您有什么吩咐,尽管找属下就成。”   沈妙舟一愣,“出了何事?”   青松轻快道:“只是哨探寻到了瓦剌兵的踪迹,需得安排守城的布防。郡主放心,有主子在,断不会有事。”   沈妙舟点头应下,也不再多想,只问青松要了两桶热水,打算先把头发洗净。   她从庆阳出发,一路顶着风雪奔波过来,又遇见瓦剌袭城,多有不便,只能简单擦一擦身子,已经好几晚都不曾好好沐浴梳洗了,越想越觉得头发脏得她难受。   她右臂的伤口虽还未好全,但只要小心一点,自己洗发倒也不难。   听见她的吩咐,青松痛快应了声是,转身便退下去打热水。   沈妙舟起身下榻,走到洗漱用的耳房里,寻到牛角梳和胰子,又将衣袖向上挽起几折。   很快,身后有人走过来,沈妙舟只当是青松进来送水,头也没回,一边抬手去解发髻,一边含笑道:“有劳啦,把水放那就成。”   木桶被放到地上,发出一声轻响,身后的人却没有离开,“可要我帮忙?”   沈妙舟手上动作一顿,闻声转过头去。   卫凛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站在门口那一片溶溶的夕晖里,向她望过来,眉梢微挑,凤眸中噙着浅淡的笑意。   沈妙舟心里忽然软软的,忍不住仰起脸,笑盈盈地看着他,“难得殿帅盛情,岂不是却之不恭?”   卫凛勾了勾唇,解下护腕,挽起衣袖,示意她躺到案几上,“过来。”   沈妙舟听话地半躺下来,由着卫凛替她解开发髻,乌浓的长发随之团团散开,浸入到温水中。   “若是力道重了,便同我说,嗯?”   沈妙舟甜丝丝地应好。   卫凛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扯疼了她,一边往乌发上淋水,一边用牛角梳慢慢向下顺,直到发丝全部被打湿浸透,他才揉了胰子沫,打着圈地反复摩挲搓洗。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揉过头皮,触觉温热,力度正好,发丝间不时传来细微的拉扯,麻酥酥,痒梭梭,沈妙舟舒服得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   暮色四合,夕晖从西窗斜射进来,映出一道昏黄的光束,落在脸上,暖融融的。   耳畔水声哗啦,余光中,她瞥见卫凛衣袖挽起,露出一小截结实修长的手臂,在氤氲缭绕的水雾里,随着动作显出流畅利落的筋骨线条,玉白的肌肤上青色筋脉微微凸起,有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清俊硬朗。   狐狸精。   还是一只人前凶神恶煞,人后洗手作羹汤的狐狸精。   不知是被热气熏蒸的,还是因为沐发这种事本身就带着一种引人遐想的隐秘亲昵,沈妙舟只觉耳根渐热,唇角止不住地上翘,心口像揣了一只小兔子,啵啵直跳。   “卫凛。”她闭着眼,轻声哼唧。   “嗯?”   卫凛闻声,低头去看她。   感觉到上方光线微微一暗,沈妙舟冷不防仰起头,飞快地在他下巴上啄了一口。   卫凛毫无防备,让她亲个正着,心尖忽地一麻。   垂眼,正对上一双落满霞光的潋滟杏眸,狡黠得意中又带了几分羞赧。   刚一亲完,沈妙舟的脸就热了,心脏不受控地砰砰急跳,正想要别开脸,卫凛一手扣住她的后脑,低下头,径直吻上了她的唇。   温热的鼻息落在颊边,又湿又软的薄唇覆上来,沈妙舟脑中嗡嗡作响,呼吸渐乱,仿佛一叶小舟在风浪中随波飘荡,她本能地抬起手,攥住他胸前衣襟。   他的心跳尽数落在她掌心,既急且沉。   卫凛流连片刻,似是难以餍足,竟轻咬了她一口,随即不由分说地叩开她齿关,用舌抵入她的唇,生涩却又极有耐心地,细细探索辗转,仿佛怎样都不够。   不多时,舌尖被他吮住。   沈妙舟陡然一个激灵,心头像是有根琴弦被拨动,悠悠地发出一阵颤音。   卫凛好似慢慢学会了如何亲吻,轻挑慢拨,温柔中又带着几分难以忽略的强势。   沈妙舟很快便有些受不住了,心脏急跳着,身上软得发麻,脑中晕陶陶地想着,从前这狐狸精面皮薄得很,如今怎么变成这样啦?   吻到后来,两个人的气息都变得混乱,交织着缠裹到一处,沈妙舟渐渐喘不过气来,脸也热得发烫,推了推他。   卫凛立即松开手,轻喘着,低声问:“不好受?”   沈妙舟摇头。   卫凛稍稍匀了匀呼吸,复又抬眼望向她,唇角微勾,黑眸里盛满静谧细碎的晖光。   狐狸精。   笑什么?   沈妙舟心里又甜又软,忍不住把脸埋进他颈窝,小兽似的蹭了蹭。   她鬓发湿了水,把他的脖颈和衣襟也都蹭得湿漉漉的,柔嫩的脸颊擦过他颈间肌肤,带起一阵阵钻心的痒意,惹得人心浮气躁。   卫凛喉咙发紧,长指上沾了胰子沫,在她颊边一刮,无奈轻嗤,“老实些。”   沈妙舟嘻嘻笑着向一旁躲。   卫凛不禁也勾了下唇角,起身换来一桶干净的温水,继续给她清洗头发上堆着的皂沫,一边向上淋水,一边用长指慢慢梳顺。   谁能想到,那样一双持刀握剑、不知沾过多少血的手,如今侍奉起人来,竟是这般细致温柔。   沈妙舟惬意地望着头顶榆木屋梁,忽然想起一件事,心里霎时被勾得发痒。   “……卫凛。”她软声唤。   “嗯。”   “我有件事想问你。”   “嗯。”   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沈妙舟小声开口:“那天你说自己姓沈……不知卫大人,是姓的哪个‘沈’呀?”   说着,她歪头看向卫凛,杏眼里亮晶晶的,像只猫儿,试探中又藏着小小的得意。   卫凛梳发的动作微微一顿,没作声。   暖黄色的夕光下,他耳根隐约浮起一抹可疑的薄红。   沈妙舟眼神一亮,自然不肯轻易放过,正要细瞧,冷不防,一块拧得干干的热帕子盖上了她的双眼。   几息过后,卫凛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轻嗤中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纵容无奈。   “你说呢,沈大小姐。” 第60章 筹谋   夕光渐沉, 室内的光线越发昏暗,廊下升起灯笼,夜风拂动, 院中隐约传来细碎的人声。   沈妙舟唇角压不住地上翘,心里甜得直发酥。   耳畔水声潺潺, 卫凛坐在杌子上,一边耐心地给她清洗发上浮沫,一边慢慢交待:“等清理干净城外的瓦剌兵, 我让亲卫送你回庆阳,若是一切顺利,应当能赶得上除夕。”   闻言,沈妙舟抬手扒下帕子,露出一双乌润澄澈的杏眸, 偏头看过去, “那你呢,等过些时日,你便要回京城么?”   卫凛低低应了一声, “京中恐有变故, 我需得回去料理。”   顿了顿, 他抬眸看着她,沉静开口:“至于萧旭父子的事, 你容我些时日。让王爷和驸马也暂且按捺些,莫要急于报仇。眼下一动不如一静,万事有我筹谋。”   沈妙舟听着,心中隐隐浮现出不安来, 忍不住追问:“你打算怎么办?”   说起京中的事,卫凛轻哂, “并非我打算如何,是萧旭打算如何。”   沈妙舟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心头一惊,“难不成……萧旭已经等不及了,他不是要夺嫡……而是要谋反么?”   “暂时还不会。”卫凛音色淡淡,手上动作未停,将她发上的沫子彻底洗净,骨节分明的手握上乌发,一截一截轻轻拧干,“但也无需等太久。他们父子之间,必有一争。”   沈妙舟有些不解,“可是他已经就藩了呀,手里又没有兵权,他当真有这样的胆量?”   卫凛的语气中带了些嘲意,缓缓道:“天家父子,本就多有嫌隙忌惮。当年淑妃之死,更是萧旭心中的一个死结。如今掌印太监刘冕和禁军副指挥张勋都与他关系密切,璟王的圈禁又已被解去,若说萧旭不生出旁的心思,那才是非同寻常。”   “当年他离京就藩,也不过是以退为进。他清楚自己在京中的势力并非崔家敌手,便想着韬光养晦,谋求圣心。可几年过去,那个位子却越发无望,萧旭心中自然不甘,只不过因为没有万全把握,又对父子之情心存一丝侥幸,这才犹豫不定。”   “离萧旭谋事,只差一个能逼他下定决心的契机。”   顿了顿,卫凛眼睫低垂,凤眸中划过一抹异样的情绪。   “我给他便是。”   夜风簌簌,廊下的灯笼被轻风拂动,烛火明灭一霎,沈妙舟的心头仿佛也跟着颤动了一下。   其实当初在庆阳时,她就隐约猜到了卫凛救下萧旭的打算,是想搅浑京城的那滩水,让萧旭和皇帝斗得两败俱伤。   可如今当真听到他这样语气沉静地讲出来,沈妙舟却忽觉心里堵得难受,丝丝缕缕地泛起疼意。   他早就做好筹谋,什么都考虑到了。   可是,他想过他自己么?   “卫凛……”隔了好一会儿,沈妙舟转头看过去,水汪汪的杏眼里满是担忧,声音有些发闷,“你有没有想过,这种事一旦卷进去,稍有不慎……你不怕引火烧身么?”   “放心。”卫凛沉默片刻,低声安抚,“我有成算。”   晕黄的灯火透过窗纸,朦胧地铺进耳房,覆在他清俊的眉眼上,杳杳跃动着,让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沈妙舟抿紧了唇,眼眶微微发热,隔了一阵,忽然软声唤他。   “卫凛。”   “嗯?”卫凛低低应了一声,起身取来巾帕,拾起她的头发,一绺一绺,细细擦拭。   “我带你回庆阳,去见我爹爹和舅舅吧。”   闻言,卫凛动作一僵,好半晌,缓缓抬起头来,勾唇道:“带锦衣卫上门,王爷怕是不能安寝了。只怕恨不得要将我杀之而后快。”   “才不会。”沈妙舟反驳,“他们要是知道你就是卫家二郎,定是连高兴都来不及呢。”   “不过,你若是不想让他们知道,那也没关系,我养你呀。”   她瞧着他,眼底有碎光闪动,“我有封地有食邑,还有好几处宅子和田庄,养你一个,不成问题。我记得荣伯说过,你喜欢狸奴,小时候还曾捡回家一只雪里拖枪,养得极好。你既喜欢,那我们也养几只猫猫狗狗,带着它们,就在庆阳,做个地方一霸,好不好?”   卫凛失笑,斜乜她一眼,“仇不报了?”   “自然要报的。”沈妙舟蹙眉道,“但我舅舅在藩地经营了这许多年,如今手上有兵权,有遗诏,占着祖宗法理,就算对上萧旭父子,也没什么好怕的。卫凛,我不想你一个人回京以身犯险。”   沉默片刻,卫凛错开视线,不再去看她,慢慢道:“王爷毕竟已离京十年,在京中没有根系,凭着手里的兵,自保有余,成事却不足。”   “如今朝廷上下污浊一片,只知党争,少有纯臣,仅凭一道遗诏,想要顺利复登大位,谈何容易。唯有鹬蚌相争,方可渔翁得利。”   至于那些见不得光的事,由他来做便好。   空气安静了几息。   他这个人,对她那样柔软,偏偏对他自己这样狠。   沈妙舟抿了抿唇,仰脸看向他,“卫凛,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在崔府,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呢,想到了一句话。”   卫凛眸光微顿,“什么?”   ——“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   “所以卫澄冰,”停顿片刻,她声音温软,一字一句地道,“我想你做那石上松,无为秋霜折。”   “要好好活着。”   “要惜命。”   朦胧的暮色中,那双杏眼黑白分明,清亮澄澈,带着几分执拗,直直地望着他。   卫凛被她目光触动,心中酸涩一片,复杂难言。   那些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因自厌而催生出来的隐隐自毁念头,仿佛忽然间被抚平。   恍惚着,他生出一种错觉。   余生还长,那些充满血色的晦暗日子终会过去,他还可以和她过上平静安宁的生活,养几只狸奴,春来赏花煎茶,秋去月圆灯暖。   喉结微滚了两下,卫凛低下脸,许诺似的,在她额头落下一个轻吻,“好。”   顿了顿,又道:“莫怕,我会万事小心。”   因为——   想要为了你,活下去。   **   发丝擦至半干,卫凛新取来一块帕子,给沈妙舟裹在头上,抱着她回到堂屋,将炭盆挪到近前,让她烘干头发。   一切忙完,青松刚好过来,在屋外叩了叩门,询问道:“主子,您和郡主现下可要用饭?”   卫凛淡淡应了一声,“拿进来罢。”   青松听令入内,打开食盒,将饭菜摆上桌案,都是些适宜养伤的清淡菜色,黑鱼汤,酱瓜茄,清炖蹄髈,还有两碗肉米粥。   虽然看着清淡,但闻着鲜香,看起来颇有食欲,沈妙舟心情也不由得轻快起来。   她提起筷子,挑出最肥嫩的一块鱼腹,夹到卫凛碗里,“你瘦了好多,要多吃一些,补补气血。”   补补气血。   卫凛眉梢微微一挑,勾唇看向她,不咸不淡道:“说得有理。毕竟我成亲不到一年,已抬回家中八房小妾,身子都被掏空了。”   沈妙舟一呆,登时回想起当初在大同玉华楼,她和琼娘胡诌的那些话。   可那时她说的也是“我家那人”,怎么就是他啦?这狐狸精的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   沈妙舟脸上发热,又掺了三分心虚,忍不住小声咕哝:“你怎么连这都知道?”   卫凛瞥她一眼,唇角轻扯。   他还笑。   沈妙舟更觉羞恼,拍了他一下,“不许笑。”   卫凛捉住她的手,反握住。   他的掌心干燥,微凉,将她的手完完全全地包拢起来。   笑闹了两句,原本那些隐隐沉抑的气氛彻底散去,整个人都松散下来。   沈妙舟任由他攥着,心里又甜又软,就像被太阳晒化的饴糖。   卫凛提箸,一面给她布菜,一面交代琐事:“瓦剌夜袭后,城中死伤甚多,时间仓促,别处都收拾得不甚干净,这几日就暂且在医馆中住下,我已付足了银钱,有何需要的,与这里的仆妇说便是。”   沈妙舟点了点头,应好。   “此外,还有件正事未和你说。先前哨探报来瓦剌的动向,这两日大约不会太平,不过莫怕,我和宁川卫指挥使已安排好了布防之策,城中暂不会有危险。”   沈妙舟一愣,倒是有些意外,“瓦剌人还要袭城?”   “怕是如此。”卫凛颔首,继续道:“眼下城中守军不足,援兵赶到之前,我需得和宁川卫指挥使一同坐镇城楼,青松留下,若有事,你尽管吩咐他便可。”   沈妙舟提筷的动作顿住,转眸关切地望向他,“那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卫凛勾了勾唇,“放心。”   用过饭,他不再多留,叮嘱她早些歇息,随后起身出门,赶往城楼。   夜里沈妙舟睡得不大安稳,迷迷糊糊挨到天际泛白,睡意朦胧间,忽然听见城外隐隐有兵戈号角的声响。   沈妙舟心里一惊,瞬间清醒过来,立刻起身,穿衣下榻,想要亲自去城楼瞧瞧,刚一出门,正好遇见青松从回廊下迎过来。   见她露面,青松快步上前行了礼,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笑着递上去。   “郡主,巧了不是,主子刚遣人给您送来的,说是让您不必挂念,城楼那边虽有动静,但无大事。”   沈妙舟伸手接过来,那油纸包还热腾腾的,向外散着丝丝香气。   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包烤栗子。已经剥去了壳,满满一袋都是圆滚滚、黄澄澄的果肉,饱满湿润,香气扑鼻。   自那夜瓦剌破城后,兴德城里几乎家家缟素,商铺差不多都关了门,更何况眼下这般时辰,也不会有小摊小贩。   这袋栗子只会是卫凛自己取火烤熟,又给她剥好送回来的。   还能给她剥栗子,看来他那边确实无事。   捡起一颗尝了尝,又甜又糯,是她喜欢的味道。   沈妙舟唇角上扬,心中安定下来。   只是虽然如此,卫凛却也走不脱身,一连几日都守在城楼上,晚间也不曾回来歇息,不过每日都会打发人送个口信,让她放心。   三日后傍晚,宁川卫调集的援兵终于赶到,入夜时分,城头鼓声大躁,低沉的号角呜呜吹响,夜色中火光时隐时现,城内气氛霎时变得异常紧张。   沈妙舟刚刚脱衣躺下,就遥遥听见远处杀伐之声,知道这是最后的决战时分,能否歼灭城外敌兵,全在今晚。   怕错过消息,她不放心再睡,随意披了件衣裳,抱膝坐在堂屋的圈椅里,提心吊胆地挨到半夜,直到熬得心神俱疲,渐渐抵不住困乏,忍不住睡了过去。   沈妙舟梦中睡得不大安稳,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迷迷糊糊着,忽然感觉一双有力的手臂穿过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惺忪着醒来,慢慢睁开眼,正对上那双熟悉至极的漆黑凤眸。   “怎么睡在这里?”   卫凛低头瞧着她,嗓音沙哑。   他身上缠着冬夜的风雪,凉凉的,朦朦胧胧地环过来,带着皂荚香和熟悉的气息,沈妙舟彻底苏醒,惊喜地伸手回抱住他,上下不停地摸索,“你回来了?有没有受伤?”   她刚刚睡醒,杏眸里映着柔软的烛光,声音还有些发糯。   “不曾。”卫凛唇角微勾,眸光温热地看着她,低低道:“答应过你的,要惜命,不食言。”   唇角止不住地上翘,心头软得一塌糊涂,沈妙舟抬手揽住他的脖颈,闭上眼,脸颊贴在他胸前微凉的衣襟上,满意地蹭了蹭。   卫凛取了衣裳给她裹上,抱着她往内室走,“这几日我不在,伤处可有仔细涂药?”   沈妙舟点头应了一声。   走进里间,卫凛将她轻轻放到榻上,盖好被子,低声道:“安心睡罢,城外已经无事了,今夜我就歇在外间。”   说着,他抬手放下帷帐,转身正要走,长指忽然被她从后勾住。   沈妙舟闭着眼,往里蹭了蹭,大方地给他腾出半边榻,咕哝着:“不去外间,睡这里。”   她声音软绵绵的,显见是困得迷糊了,动作间,衣襟领子有些松散开来,胸前线条隐约起伏。   卫凛喉咙紧得发涩,好半晌,他听见自己紧绷发哑的声音,“……我还是去睡外间。”   沈妙舟仍闭着眼,秀气的眉尖不满地皱起,含含糊糊地哼唧:“不要。”   卫凛僵在原地。   似乎有些不耐,她又向下拽了拽他的手指,“快些,我好困……”   她当真是对他半点不设防。   沉默片刻,卫凛和衣上了榻。   沈妙舟颇为满意,翻过身,老老实实地躺好,唇角边漾出浅浅的梨涡。   夜深人寂,帷帐昏昏,卫凛垂眸,静静凝视了她半晌,终是忍不住,伸手将她捞得更近了些,只与他留出一线若有似无的距离。   又将她的被子拉高一点,轻哄道:“睡罢。” 第61章 佛寺   屋外碎雪下了一整夜, 直到天色微亮,才将将下透。   这一晚,沈妙舟睡得很安稳。   清晨, 卫凛醒来的时候,她还睡得正香, 乖巧地侧趴在榻上,一只手垫在脸下,一只手拽着被子, 整个人小小一团,缩在他的臂弯里,呼吸绵长温热,细细落在身前,洇得他心脏发潮。   卫凛顿了半晌, 缓缓低下头, 去看她的睡颜。   淡金色的曦光被帷帐细细筛过,轻笼而下。她颊边泛着桃花似的浅晕,一层柔细绒毛被映照得莹然发亮, 越发显得纯稚温软。   卫凛默默看了一会儿, 心头渐热, 长指拨开她额前碎发,在她光致致的额头上吻了两下, 动作极轻地起身下榻,回手给她盖好被子。   不知过了多久,晨风卷过长廊,檐铃荡出清脆的叮铛声响, 沈妙舟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见床边已空, 不由得发了一会懵。   稍稍清醒一些,她揉了揉眼睛,正要起身唤人,就见卫凛绕过槅扇,从外间打了一盆清水进来。   看她醒了,卫凛放下木盆,到榻边坐下,俯身摸了摸她的脸颊,低声问,“睡得可好?要不要起来用饭?”   他像是刚刚沐浴过,额前稍显凌乱的墨色碎发微微润湿,靠近时带来一身清冽的水汽,夹杂着皂角的淡香,很好闻。   沈妙舟心情忽而变得很好,咕哝着应了一声,可又赖在温热的床榻上,不大想动,磨蹭了一会,朝他张开双手。   卫凛看懂她的意思,勾了勾唇,轻嗤,“娇气包。”随即伸出手,把她从被窝里捞出来。   坐起身,沈妙舟脑中还有些迷糊,恍惚间想起昨夜的战事,带着点鼻音问:“这回,城外的瓦剌兵是都退干净了么?”   卫凛“嗯”一声,打湿一块干净的帕子,拧干后走回到榻前,俯身给她擦脸。   “昨夜援兵一到,里外夹击,瓦剌前锋已被全歼。”   沈妙舟不由欢喜,正要说话,就听卫凛继续道,“待明日休整好,我遣亲卫送你回庆阳。”   她原本还有些犯困,可听见这话,心尖忽地一抖,残余的睡意瞬间散个干净。   长睫微微一颤,沈妙舟睁开眼睛,仰脸看向他,“那你是不是也要回京了?”   隔着一层湿帕,她的声音有些发闷。   卫凛低低应了一声,“大同战事顺利,萧旭立下大功,活捉了瓦剌二王子。京中已降下圣旨,要他解送战俘进京,如今情形,我需尽快回去。”   沈妙舟一时没说话。   不知为何,就觉得卫凛这一去,太过冒险,让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发慌。   几息后,她望着卫凛,杏眸眨了眨,“那你今日陪我去玉华寺上柱香罢。我听郎中娘子说,那里拜佛很灵验的,临行前去求个平安,总没什么坏处。”   卫凛眸光微顿,片刻后,应道:“好。”   洗漱后,两人用过早膳,乘上马车去往山寺。   玉华寺在这一带颇有盛名,向来香火鼎盛,位置并不算太远,就坐落在城西弥陀山的半山腰处。   马车在山径中穿行,隐约听得渺远的钟磐声在林间悠悠回荡,遥遥望去,苍山负雪,入目皆白,重叠的佛塔静静矗立于群峰之中,古朴肃穆。   很快行至山门,沈妙舟和卫凛一道下了车,青松将马车赶去一旁等候。   前些日子瓦剌夜袭,城中大半人家遭了难,眼下临近年节,都前往山寺拜佛,盼望着为新年祈福消灾,这个时辰,寺门外已有不少香客熙攘往来。   卫凛在功德箱里添了香油钱,从知客僧人的手中接过香烛,和沈妙舟牵着手,并肩走进玉华寺。   寺中香火缭绕,佛殿一进挨着一进,三面皆是佛堂,莲花幡悬随风扬动,香客在各个佛堂间往来叩拜。   “先去何处?”卫凛看了看手中的线香,低头问她。   “再往前两进是大雄宝殿,咱们先去那里给佛祖进香,”沈妙舟兴致很高,唇边漾着小小的梨涡,一面牵着他往里走,一面和他讲拜佛章程,“然后呢,绕过大殿去,拜一拜观音大士。听说这里的素面也很不错,等上完香,我们去尝尝。”   说话间,两人又走过一道寺门,沈妙舟视线一扫,就见拐角处是一间专司法物流通的寮房,不由眼神一亮,忙扯了扯卫凛,“过来。”   身边香客络绎如织,卫凛反握住她的手,将她往身后稍藏了藏,自己在前分开人群,免得她被香客冲撞。   走到近处,见那寮房门口都是女眷,沈妙舟让卫凛在外面等着,自己进了门,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两条细细的红绳,笑着举起来冲他晃了晃。   卫凛站在枝桠繁茂的古树下,见她笑得开心,也勾了勾唇,“这是何物?”   沈妙舟走回来,将绳串递给他瞧,黑亮的杏眼里漾满笑意,“佛寺里售卖的法物呀,有高僧开光,又在佛前供过的,算是求个好意头。我爹爹每次去相国寺给阿娘诵经,都会带两个回来的,一个给我,一个给阿兄。”   那红绳颇为精巧,绳身编作金刚结的样式,中间穿缀一颗小小的佛珠。   卫凛挑起其中一根,修长的指尖轻捻了捻,低头给她系到腕上,看着她如软玉般白皙柔腻的手腕,低哂了一声:“沈钊倒是好福气。”   能堂堂正正地,一直陪着你长大。   他的声音很轻,身侧人流喧嚷,沈妙舟没大听清,等他收紧绳尾,抬手满意地摸了摸小佛珠。   “手给我。”她仰脸看向卫凛,杏眸里的笑亮晶晶的,“我帮你系!”   卫凛微微一怔,动作似有一瞬的迟疑。   沈妙舟早已不和他见外,干脆自己拉过来,将他的衣袖稍稍捋起一些,“你从前是不是很少拜佛?”   卫凛挑眉,“你怎知?”   他今日穿的是寻常圆领襕衫,没带护腕,袖子向上一提,轻易地便露出一截结实修长的小臂。   沈妙舟拿着红绳,往他腕上比划,赤红色的细绳配在他冷白腕间,越发衬得那凸起的腕骨劲瘦清俊,煞是好看。   “我当然知道啦,你对佛寺这样不熟悉。”   卫凛轻扯了下唇角,稀薄的日光穿过古树枝桠,在他眉眼间落下一片斑驳,“似锦衣卫这般行当,神鬼避忌,衙门里至多拜一拜关公,甚少有人拜佛。”   此生杀孽满身,苦海无岸,佛无可渡,诵经修庙亦不过徒劳。   后半句他虽并未明言,沈妙舟却听懂了,手上动作微微一顿,心里忍不住一点一点泛起难过。   她知道的,他本应是惊才绝艳的卫家二郎,笔下起烟霞,文成绽惊雷,如同那些饱读诗书的大学士一样,进士及第,入阁拜相,做治世之能臣,日后史书工笔,贤臣列传中当有他堂堂正正的大名。   若是没有那场变故,她阿娘和他的兄长双亲都还在世,他们两家本就是门当户对,世代交情,说不定,她也早就是状元娘子了呢。   在明媚灿烂的三月春光里,看他金榜题名,一身红袍,簪翠羽戴银花,打马过长街。   可世事弄人。   沈妙舟眨了眨眼,压下去那股涩意,一面给他系着红绳,一面道:“锦衣卫做的也并非都是恶事呀。佛典上说,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这世间有低眉的菩萨,悲心恳切,苦海渡人。自然也要有怒目的金刚,护持正法,摒退魔道。皇家鹰犬又怎么啦,未必就不是生民之佑呢。”   她声音软糯轻柔,像干净温暖的春风,轻轻拂过人心头,吹化一冬积雪。   卫凛眸光微动,沉默着,看沈妙舟低头给他系上绳串,露出白净柔嫩的后颈,纤瘦的颈骨微微凸起,几缕茸茸的碎发散落着,越发显得纯稚美好。   进香的人流往来经过,烟火缭绕,人头攒动,他眼睫低垂,只定定地凝望着她。   绳结系好,沈妙舟抬起头,一脸的笑意,双眸亮晶晶的,“总之,我的澄冰哥哥,就是全天下最最好,佛祖也会保佑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正午的日光被古树繁茂的枝条层层筛过,在她脸上镀了一层薄薄的柔和光晕,像菩萨下凡。   他是九幽地狱里的恶鬼,她是渡他重生的菩萨。   他的般般,才是全天下最最好。   卫凛看得心头滚烫,忽而抬手,抚上她的脸颊,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柔软、微凉的触觉落在肌肤上,带着熟悉的气息。   沈妙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色唰地涨红,一把捂住脑门,小小声地惊呼,“这里是佛门清净地!”   她杏眸瞪得溜圆,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心虚地向四周看了一圈。   怎么会这样可爱。   卫凛失笑,把她的小手从额上拿下来,反握进自己的掌心,勾唇道:“无妨,稍后我去佛前,多叩几个头,请佛祖宽宏,恕我孟浪。”   明明还是清越干净的音色,可尾音里含了笑,就莫名染上几分风流意味。   狐狸精!   沈妙舟耳尖一阵阵发热,心口啵啵乱跳,任由他牵着,朝佛殿的方向走去。   大雄宝殿建得巍峨肃穆,檐角飞翘,殿宇深旷,金身佛像宝相庄严,俯视众生,香案下蒲团齐整,几乎跪满了虔诚叩拜的信男信女。   梵音袅袅,木鱼声声,檀香缭绕。   沈妙舟在殿中空置的蒲团上跪下来,心中只求佛祖慈悲,保佑卫凛此去京城,平平安安,逢凶化吉。   她点了香,高举过额,诚心地拜了三拜。   卫凛垂眸看她一眼,收回视线,撩袍在她身侧的蒲团并排跪下,望向眉目悲悯的金身佛像,沉默片刻,拈起高香默祷。   “澄冰此生,所造杀业孽障实多,本已决意永堕阿鼻,不入轮回,然幸得般般垂怜,虽万死亦不敢负。   千错万罪,罪皆在我,若有报应苦厄,尽加诸我身,勿伤她分毫。   我佛慈悲,但求庇佑般般,平安顺遂,喜乐长宁。” 第62章 醋意   日影轻移, 晌午的太阳明晃晃地照下来,恍惚间竟让人有种已是早春时分的错觉。   拜过佛祖,吃了斋饭, 两人从玉华寺中走出来,青松忙迎上前, 低声向卫凛禀了句话。   卫凛一怔,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沈妙舟。   “嗯?”她仰起脸, 眨了眨眼。   卫凛抬手,给她遮住刺眼的日光,牵着她登上马车,不咸不淡地道:“无事,不过是有熟人造访。”   这语气怎么听着凉飕飕的, 不大像熟人, 倒像是仇人呢。   “这熟人,”沈妙舟忍不住问,“是我认识的么?”   卫凛眉梢微微一挑, 不置可否。   沈妙舟:“……”好像有些不妙的预感。   不多时, 两人回到医馆, 马车还未停稳,就听见“熟人”急切的唤声在车外响起——   “般般!车里是你么?你可还好?”   沈妙舟:“……”预感成真了。   果然是她阿兄。   沈钊原本是奉了祁王的令, 率一队轻骑去给宁州以北各处隘口示警,没成想收到柳七的传书,得知沈妙舟孤身一人陷在兴德,简直要被吓得魂飞魄散, 当即便赶来寻她,却因瓦剌攻城被拦在了外头, 直到今日上午,他才被放进城中。   可人虽进了城,却又因为四处打听她的行踪,险些被当成瓦剌细作,还是卫凛留下的一个亲卫认出了他,这才将他领到医馆来等着。   沈钊此刻当真是风尘仆仆,形容狼狈,可一想到般般平安无事,他就打心眼里止不住地欢喜。   眼见车门推开,沈妙舟从里面探身出来,沈钊眼前唰地一亮,咧嘴笑了起来,抬步便要迎上前去:“般般!你没——”   只是话未说完,他余光一扫,就瞥见了她和卫凛紧紧牵在一起的手,还有两人腕间那一模一样,正轻轻晃荡的红绳。   沈钊的笑意瞬间凝固在脸上,脚下一顿,人也定在了原地,僵硬地看着两人亲昵地从马车上迈步下来。   “阿兄!”沈妙舟走近,笑着唤了一声。   沈钊回过神来,桃花眼微微眯起,下巴一挑,磨着牙问:“这是怎的回事?”   沈妙舟下意识抬头看一眼卫凛,杏眸眨了眨,“先前都是误会啦,只不过说起来么,却有些话长……”   正掂量着该从何说起,卫凛接过了她的话茬,看向沈钊,淡淡道:“我原打算明日遣亲卫送般般回庆阳,沈少将军来得倒是正巧,回程路上,可以代我照顾好般般。”   空气似有一瞬的凝滞。   沈钊警惕抬眸,二人对视一眼。   卫凛眸光意味不明。   沈钊脸色黑如锅底。   一口一个“般般”、“代他”,他不过才离开几日,这两人是怎么回事?!   眼见气氛越发不对,沈妙舟头皮隐隐有些发麻,忙冲沈钊笑了笑,关心道:“阿兄,你路上累不累?先洗漱休息一下罢,一会便要用晚膳了,明日还要继续赶路呢!”   沈钊仍眯眼瞧着卫凛,没有立即作声。   一时间周围安静得有几分诡异。   沈妙舟悄悄地,捏了捏卫凛的手指。   柔软的触感忽然传来,卫凛面上仍一本正经,唇角却微微一勾,安抚似的,用指腹摩了摩她的虎口,随即调开视线,吩咐青松去前院寻间屋子,让沈钊先去洗漱安置,稍后再商议明日返程的事项。   总算应付过去这一节,沈妙舟跟着卫凛回到医馆后堂,一路上有话想与他说,又迟迟没有开口。   她知道了卫凛的真实身份,爹爹和舅舅却还什么都不清楚,沈钊更是把他当仇人。   等回去以后,要不要和他们解释?   可她又有种直觉,卫凛似乎并不想让他们知晓这件事,至少眼下不想。   卫凛察觉到她有心事,低头问:“怎的了?”   沈妙舟便将心思直接说了,又看向他:“你是不是还不想让他们知道?”   卫凛目光微凝,迟疑片刻,慢慢开口,“我的身份毕竟与旧事有牵扯,眼下京城风波未定,王爷性情忠直,暂不必让他知晓。”   这话说得倒也有理,沈妙舟想了想,也不再纠结,点头应好。   静了几息,卫凛垂眸看向她,唇角微勾,低声道:“待此间事了,我去寻你爹爹提亲,再同他们仔细解释,嗯?”   提亲。   他说得倒是顺口。   沈妙舟眼神飘忽了一下,耳朵悄悄发烫。   晚间用过饭,宁川卫指挥派人来将卫凛请了去,说是还有些战后清点的事宜,要与他商议。   卫凛一走,屋子里安静下来。   夕光穿过窗棂,昏黄的暖光铺了满地,细尘在斜斜光束中无声翻滚,越发显得屋中一片空荡。   一想到明日便要分开,再见不知会是何时,沈妙舟心里就有些发闷,一个人坐在榻上,心不在焉地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终于站起身,打算收拾一下行装。   只不过她也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来时带的细软已经在瓦剌袭城那晚丢在了客栈,只有几件换洗衣裳,明日临行前,随便打个小包袱便够了。   正思量着,外面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响动,其间似乎又夹杂着几声惊慌的低呼。   沈妙舟走到门口,就见青松一脸看热闹的神色,正抱臂瞧着外头忙乱的人群。   “这是怎么啦?”她问。   青松回头看见她,忙行了礼,笑着回道:“郡主有所不知,这城中药材不够,医馆的仆役昨日便去了山上掏蛇洞,好容易寻到几条冬蛇打算用来入药,没成想,屋子里暖热,半僵的冬蛇竟醒了,那药童一时疏忽,让这东西溜走了两条,这不,正忙着找呢。”   沈妙舟听见这话,呼吸顿时一滞,杏眸瞪得溜圆,话都说不利索了,“有,有有蛇跑出来了?!”   青松笑意僵住,忙解释道:“郡主不必害怕,属下问过了,都是乌梢蛇!没毒的!”   沈妙舟:“……”没毒也很吓人好不好!   见她吓得脸色煞白,青松这回是真笑不出来了,简直不敢想,万一让那蛇爬进屋里,吓到了郡主,回头他得挨主子怎样的罚。   可医馆中的药材实在紧缺,想买些雄黄洒在屋子周围都不成,青松没办法,只能点了几个人一道去帮忙抓蛇。   听闻院子里有蛇,沈妙舟原本还想去看看沈钊,这下也不敢再出去了,忙合严门窗,只等卫凛回来。   可大战过后军务琐事杂多,又牵扯到奏报下属军功的细项,卫凛一时被绊住了脚,待一切安排妥当,回到医馆已近亥初。   夜深人静,月色清寒,银辉倾泻,铺在满院的碎雪上,入目一片清白。   卫凛翻身下马,将马鞭交给身边亲卫,走进前院侧门。   正要往后堂去,迎面就见一人身穿圆领武袍,脚蹬乌靴,抱臂斜倚在廊柱下,堪堪拦住他的去路。   正是沈钊。   “啧,不知卫大人,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沈钊现下是当真不痛快。   般般既然非要认定了卫凛,还说什么之前都是误会,成,那便罢了,他自然信得过她。   可这姓卫的是怎么回事?俩人没名没份的,天色都这样晚了,瞧这意思,难不成还真想和般般同处一室不成?   卫凛脚下一顿,凤眸微眯,“沈少将军何意?”   沈钊笑笑,抬眼盯着他,“倒也没什么意思,就是这个时辰呢,般般已经沐浴歇息了,卫大人再过去,似乎不大妥当。”   二人视线一瞬对上,彼此打量着,互不相让。   卫凛忽而勾了勾唇,眸光讥诮,“有何不妥?我与般般早已行过大礼,拜过堂。沈少将军是不记得了?”   沈钊一噎,气得瞪直了眼,“那合婚庚帖上,你们俩人加一块凑不出半个真八字,算哪门子的行过大礼?!”   卫凛的眼神微冷,“我二人之事,轮不到你来置喙。”   “轮不到我置喙??”沈钊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站直身子,“姓卫的,若论起先来后到,我是伴她长大的兄长,怎的还不比你更亲近?”   话音落下,空气似是有一瞬的安静。   沈钊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   卫凛却嗤地一声笑了,凤眸里倒映出泠泠月色,“好一个先来后到。”   “只不过,”顿了顿,他挑眉看向沈钊,不疾不徐地道:“何人告诉你,你是那个‘先’?”   沈钊一时愣住。   卫凛轻哂一声,不再理会他,漠然收回视线,径直往后堂的方向走去。   **   沈妙舟一直等到戌正时分,熬得渐渐泛起了困意,见卫凛还没回来,估计他那头琐事太多,一时半刻忙不脱身,便打算先沐浴梳洗,眯一小觉再说。   医馆的灶上成日都烧着热水,随取随用,听闻她要沐浴,青松很快就将澡水送了过来。   先前她胳膊上有伤未愈,沐浴时都要万分小心,很不舒服,如今那伤处长好许多,再不怕沾水,沈妙舟总算尽兴地洗了个痛快。   一直到水温渐要凉透,她才起身出来,细细擦干身子,换上一套干净的里衣。   系好衣带,沈妙舟转身走去面盆架旁,想再取一块干燥的布巾来擦发尾,无意间一抬眼,就见那架子上搭了一小截细细黑黑的麻绳。   她没怎么在意,随手便想将它拨去一旁,就在指尖将将要碰上的一瞬,那根麻绳忽然“活”了过来,“嘶溜”一声,缩了回去。   沈妙舟愣怔一刹,猛地反应过来:“啊——”   蛇啊!   她瞪大了眼,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   昏黄的烛火下,地面上一条黑影弯弯曲曲地游动过来。   沈妙舟吓得魂飞天外,一边尖叫,一边惊慌着往桌案上爬。   卫凛刚走到廊下,忽然听见她的惊叫声,心口猛地一紧,当下什么也顾不上,直接踹开了窗子,纵身跃进屋内,循着她的声音冲了过去。   “般般!”   他还未看清屋内发生了何事,沈妙舟尖叫一声,径直朝他扑了过来。   “般般!”   卫凛一把接住她,紧紧抱在怀里。   “蛇蛇蛇蛇!有蛇!有蛇!”   沈妙舟死死搂住卫凛的脖颈,惊得语无伦次,尾音颤抖着,带出几分哭腔。   他视线一扫,就见地上一条乌蛇正急急蹿行。   卫凛眉头微蹙,一手抱紧她,一手捞起茶盏飞掷过去,“锵”一声,乌蛇猛地被钉死在地上,蛇身最后扭了两扭,终于不再动弹。   “没事了,不怕。”卫凛低声安抚。   沈妙舟惊魂未定,身子微微发颤,双手搂着他的脖颈,小脸紧紧埋在他的颈窝里,热息团团喷在他颈侧。   卫凛缓了缓急促的心跳,将她抱到桌案上放下,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后脊轻拍,“莫怕。”   过了好半晌,沈妙舟终于渐渐定下神,呼吸平稳下来,慢慢抬起脸,小心翼翼地扭头看一眼地上蛇尸,松了一大口气,喃喃道:“吓死我了……幸亏你回来的及时……”   卫凛垂眼去看她。   怀里的人仍紧紧搂着他的脖颈,一双乌润杏眸里盈满水光,眼圈通红,睫毛也湿乎乎的。   她只穿一身单薄的寝衣,乌黑发尾凌乱地黏在纤细白嫩的颈侧,混乱中衣襟有些松散开来,露出的肌肤柔润白腻,又隐约显出一小段线条姣好的起伏。   隔着一层薄薄衣衫,那柔软的弧度带着热意,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身前,还在微微发着颤。   卫凛的呼吸一瞬发沉。   屋子里安静下来。   见他不说话,沈妙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淌了一脸的泪痕。   其实她没想哭的,真的没想。   只不过方才是被吓狠了,一开口,眼泪便不受控地飙个不停。   这会儿回过神来,不免觉得有些丢人。   沈妙舟脸颊微热,悄悄松开一只搂着卫凛脖颈的手,不大自在地撑到桌案上,正想要挪一挪身子,整个人却被他紧紧锢住。   沈妙舟微微一怔,下意识地仰起脸,对上了他漆黑幽深的凤眸。   夜深人寂,浴房里昏暗潮湿,两个人的衣衫都有些乱,距离近得过分。   廊下风声呜呜,这里却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两个人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烛火跃动一霎,卫凛眸光微暗,似是再也忍不住,抬手托住她的后脑,低头径直吻了下来。   一路熟稔地叩开她的齿关,吮咬她的唇舌,带着明显浓重的欲念,像要将她一点一点吞吃入腹。   他身上的气息让她无比熟悉,却又带着强烈的侵略意味,四面八方地笼罩下来,密不透风。   激得沈妙舟浑身一颤,忍不住发出轻轻的嘤咛。   流连片刻,卫凛仿佛再不满足于这样的缠吻,循着本能向下,炙烫的吻蔓延到她纤嫩的脖颈上,一遍遍地亲吻,啃咬。   仿佛要将方才憋闷的一股躁气和满腔的眷念全部倾泻出来。   她明明还没有走,他却已经开始止不住地想念。   “般般……”卫凛低低地唤。   沈妙舟被他亲得迷迷糊糊,心底那些离别的不舍被引了出来,茫茫中只想抓住些什么,下意识紧紧勾住他的脖颈。   眼前烛火昏黄,散出一圈圈朦胧的光晕,听着夜风簌簌卷过长廊,卫凛又低又沉的喘息裹在耳畔,和着轻微而暧昧的吞咽声,无形中像是铺开了一张细密的网,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   一阵阵颤栗,肌肤热得泛起一层细汗。   沈妙舟微微仰头,感受着他的吮吻细细密密地落到颈间,说不出的酥麻感觉直钻进心里,无处消解,身子止不住地发软,不自觉地想往他身上贴靠。   她脑中有些晕乎乎的,却清晰地感觉到了卫凛身体的变化。   虽然没有真的经历过,但她看过很多话本,朦朦胧胧地知道,那是什么。   脸颊倏地一热。   心跳越发地快了,甚至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本能地紧张,羞窘,又有些不知所措。   察觉到她的僵硬,卫凛的神志清醒了几分,慢慢停下动作,好半晌,喉结艰涩地滚了下。   “般般,别怕……我不做什么。”   沈妙舟的心脏砰砰乱跳。   其实她没有害怕。   只是忽然间有些发懵。   可说不清道不明地,似乎又隐隐地藏了一丝兴奋。   她喜欢和他亲近。   过了好一会,卫凛都没有再动作,只是紧紧地环抱着她,把脸埋在她颈间,艰难地平复着呼吸,额上热汗涔涔,濡湿她的脖颈。   “卫澄冰……”她忍不住唤。   细细软软的一声,有些含混。   卫凛闻声抬起头来,看着她,额角青筋突突急跳,眼尾被激得发红。   他喉结滚了滚,低哑地应一声,“嗯?”   静了几息,沈妙舟脸颊烧红,低着头,不敢去看他,声音微若蚊呐。   “我们拜过堂了……” 第63章 离别   烛火昏黄, 空气里交织着潮热。   眼前的姑娘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截玉瓷般纤白的脖颈,上面泛着一层干净的粉意, 隐约露出几点吮吻后留下的浅淡红痕。   她声音很轻,还带着些羞赧的含糊, 可卫凛听得清清楚楚。   这话中的意味再分明不过。   卫凛脑中顿时嗡地一声,似有野火席卷而过,残存的理智轰燃成灰, 浑身血液燥涌着向一处流去,让他几乎难以自控,忍得要发疯。   他的般般,怎么什么都敢?   锢在她腰间的手掌骤然收紧,卫凛的凤眸里泛起了红, 热汗顺着线条锋利的侧脸滚下来, 坠落在她身前的衣襟上,迅速地洇湿了一小片单薄里衣。   引得沈妙舟不自觉一颤。   心在腔子里砰砰乱跳,快得像得了疾。   她知道卫凛想做什么。   她很紧张, 也很羞涩, 但并不抗拒。   看着他动情的模样, 心底里,甚至隐隐约约地, 还有一点得意的感觉。   自打她从杀手楼中逃出来,和爹爹团聚后,一直被娇宠着长大,她有很多很多的底气, 想要什么,喜欢什么, 就大胆地去争取,不必顾虑,亦不必害怕。   她喜欢卫凛,所以遵循着本心,想要纵容他,也想要他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   她是这样一个明.慧潇洒的姑娘,热烈似朝阳,温柔胜月华。   卫凛沉沉望着怀里的人,喉结滚动,眼眶有一瞬的温热。   他忍不住去吻她,从唇角辗转到耳垂,又流连到眉眼,一下一下地啄吻,含吮,饮鸩止渴一般,纾解着满腔的欲念。   她是他此生唯一珍视爱重的姑娘,半分都不能委屈。   他要三书六礼、满城红妆、明媒正娶。   那样稀里糊涂拜过的堂,不作数。   卫凛克制着,渐渐平复呼吸,低头吻了吻她的耳尖,脸颊贴着她软蓬蓬的鬓发,哑着嗓子,低声道:“明日还要赶路,我送你去歇息。”   知道卫凛是一身君子骨,所以哪怕得了她的准许,也舍不得轻易冒犯她。   沈妙舟心里发软,忍不住仰脸看向卫凛,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细细密密一层热汗,她小声问:“你是不是不大好受?”   卫凛捉住她的手,放到唇边,轻吻了吻细嫩的指尖,“无事。”   说着,卫凛扯了件衣裳裹在她身上,将她抱起来,送回到里间榻上,盖上被子,“你先睡,我去沐浴。”   隐隐约约地猜得到他去做什么,沈妙舟缩在被子里,羞耻得脚趾蜷缩,红着脸,乖乖嗯了一声。   过了许久,在她已快要睡着的时候,卫凛终于回来了,带着一身清冽发凉的水汽,伸手将她捞进怀里,轻轻拍了拍。   “京城安定,我便寻你爹爹提亲,好好回去庆阳,等我。”   次日一早,用过早膳,卫凛吩咐青松套好了马车,准备送沈妙舟返程。   深冬腊月的清晨,寒气微茫,稀薄的日光从云层间落下来,映在一地未化的碎雪上,折射出冰冷耀目的清光。   时辰还早,街巷中都没有什么人,空荡荡的。   沈钊牵马候在路旁。   沈妙舟裹着狐裘,站在车前,脚下磨磨蹭蹭地有点不想走。   卫凛勾唇笑了,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低声道:“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   沈妙舟闷闷点头,登上马车,正要矮身进去车厢,忽又想起来一件事,忙转回身看向卫凛,“对了,我忘记和你说,陈令延现下人就在祁王府,你想怎么处置他?”   卫凛微微一怔,蹙眉道,“他去庆阳做什么?”   “这个我也还不清楚呢,”沈妙舟摇了摇头,“不过他是被瓦剌人所伤,为了上报军情寻到的祁王府门口,正好被我瞧见认了出来。人是很坏,但又好像还有那么一点良心。”   卫凛沉默片刻,叮嘱道:“陈令延与萧旭关系密切,又认得你,知道你我情分不同,着人将他关起来看紧,切莫让他靠近你半分。”   从那句“情分不同”里咂摸出莫名的甜意,沈妙舟点了点头,望着他笑,“我知道的,放心啦。”   卫凛抬手揉了揉她发顶,点了十几个亲卫,吩咐他们与沈钊一道,护着她返程。   那头沈钊早已等得有些不耐,见沈妙舟进了车厢,一牵马缰,翻身而上,领队出发。   卫凛一直送她出了城门。   马车行出一段距离,沈妙舟推开望窗,回头冲他挥了挥手。   彼时朝阳初升,她逆着光,笑容模糊,身上镀了层朦胧的淡金色光晕。   卫凛一手挽着缰绳,勒马定在原地,目送她离开,看着一队人马渐行渐远,直至最后彻底消失在天际。   青松一直候在他身后。   过了好半晌,见人都早已不见踪影,他还没动静,青松抬眼觑了觑,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主子……咱们何时回京?”   卫凛闭目了片刻,再睁眼时,漆黑凤眸里只剩一片决然冷意,“清点人马,即刻出发。”   **   马车摇摇晃晃,走出几里路,沈妙舟心里越发空落落的,百无聊赖中,目光落到一旁的行囊上。   其实她自己收拾的行装不多,只有一个小包袱,简单装着几件换洗衣裳,倒是卫凛又拎来个鼓囊囊的袋子,给她一并放到了马车上。   还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但想来都是各色零嘴吃食,让她在路上打发时间磨牙的。   打开布袋,最大的是一个双层红漆食盒,上面一层是圆形的攒盘,外圈装着几样糕饼,甜口的和酸口的都有,南瓜糯米饼,栗子糕,山楂糕,松子百合酥,里圈装的是麻糖蜜饯。   都是她在卫凛府上时让盈霜做过的点心,很对她的胃口。   沈妙舟满意地拈起一块尝了尝,味道也不错。   食盒第二层是一包热乎乎的烤栗子,果壳已经剥得干净,全是圆润饱满的果肉,吃起来很方便,正适合一口一个。   袋子里除了食盒,还有一个稍沉一点的纸包,用细麻绳缠着,隐约透出些墨迹。   沈妙舟好奇地拆开,里面竟是几个做成兔子模样的炮仗,可看着又与寻常的烟火爆竹不大一样,兔子尾后有引线,背上却又穿着一条长绳,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   视线一扫,就见包裹着炮仗的那张纸上写了东西,上面仔细记着引燃炮仗的方法,旁边甚至还配了两张简易的草图。   那字迹清正峻挺,筋骨流畅干净,亦有锋芒,只一眼,她便知道,这是卫凛的亲笔。   想象着他一个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凶名在外,手握百官生杀,竟认真地给她写这种哄小孩的玩意,兔子还画得丑丑的,沈妙舟就觉得有趣,唇角轻轻上翘,心里甜丝丝的,比方才吃的糕饼还要甜。   你好幼稚呀,卫澄冰。   沈妙舟正要将炮仗和食盒收起来,余光不经意间一瞥,发觉布袋最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木匣。   拉开匣子,入目是一叠长条形的大红色四折纸张。   心口没来由地一跳,沈妙舟取出那叠红纸,轻轻展开。   清峻有力的笔迹映入眼帘,从右至左,依次工整地列出了姓名、籍贯、生辰八字。   字体端稳,一笔一划,尤为显得严谨郑重。   是卫凛的庚帖。   沈妙舟心脏啵啵乱跳,纤白手指一点一点摩挲过红纸,那墨迹仿佛隐隐带着热意,灼得她指尖发烫。   笑意再也压不下去,心里被填得满满当当,欢喜得想要打个滚,尽管车厢里再无旁人,她还是忍不住,抬手捂住了烧红的脸颊。   **   三日后,京城。   隔日便是除夕,城中一片喜庆欢腾的热闹气象,纵横交错的街巷上张灯结彩,到处是卖烟火炮仗的小摊,人流熙攘往来,车水马龙。   卫府里依旧一片冷清。   卫凛草草梳洗后,径直入了宫向皇帝复命。   屋外飘起了大雪,暖阁里地龙烧得滚热,刘冕侍立在一旁,皇帝裹着厚衣,身后垫了引枕,正倚靠在炕上看折,听见小黄门通报,抬眸看向卫凛,脸上虽勉强带了些笑意,可颧骨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显见颇有些吃力。   “寒玦这一趟辛苦了。”   卫凛敛眸行礼,“臣分内之职。”   皇帝喝口参茶,慢慢问起在大同查案的事项,卫凛不疾不徐地回禀,直到说起镇守太监吕洪时,皇帝的神色动了动,“吕洪这个人,朕是知道的,虽是贪财了些,但胆子一向不大,他是此案主使,可查有实证?”   卫凛颔首:“确有实证。”   闻言,皇帝缓缓点了下头,又问:“那此案至此已全然查清,确实再与旁人无关了?”   刘冕偷偷抬眼,觑向卫凛。   卫凛却似毫无所觉,神色淡淡,“回陛下,正是。”   皇帝“嗯”了一声,慢慢道:“二郎在大同立了功,璟王妃又添了身孕,今年这年节也算双喜临门,那吕洪便暂不处置了,且先在诏狱里拘着,等过了十五,各衙门开印,再移交卷宗定罪论处。”   卫凛应下。   皇帝歇了歇,又问起他前去兴德的事。   卫凛从容应对,只称是薛襄受吕洪指使参与私贩火器,被他查知后畏罪出逃,他率人一路追至兴德,不巧遇上瓦剌袭城,被阻留在城内。   皇帝听后点了点头,也不再多问,扬手示意,摒退刘冕等人。   暖阁里只剩他和卫凛二人。   安静片刻,皇帝抬眸看向他。   “眼下另有一桩事,朕需交给寒玦去办。”   卫凛低头应是,“但请陛下吩咐。”   “二郎向朕密陈,先平嘉长公主驸马沈镜湖伪造先皇遗诏,意欲勾结祁王行大逆之事。”   卫凛眸光微动。   皇帝又咳嗽几声,歇了好一阵,才继续道:“此罪甚重,朕毕竟念着手足之情,不愿妄动干戈,已经下诏着令祁王入京,朕要你暗中查探,遗诏是否确有其事,祁王可有何异动,万不可打草惊蛇。”   “是,臣领旨。”   皇帝体力不济,与卫凛说说歇歇,一直谈了大半日的功夫,最后又赐下诸多赏赐,才让他告退离开。   卫凛从禁中出来时天际暮色渐沉,寒风凛冽,大雪扑簌簌落下。   回到府前,身上已经落满雪花,长廷早就候在了门房,见他回来,立刻一脸喜气地迎上前去,笑出一口白牙,“主子!”   卫凛翻身下马,将马鞭递给身后护卫,带着长廷进府,边走边问:“这些时日,萧旭那边情况如何?”   长廷一笑:“属下瞧着,他过得不大痛快。”   卫凛挑眉,“事成了?”   长廷得意点头,“按您的吩咐,前日我们扮成了璟王的人,在他押解俘虏行到京郊时袭扰了一回,假作要放走那瓦剌二王子。”   “萧旭为此和那些护卫大动了肝火,进京后又暗戳戳地和皇帝告了一状,可随即就传来璟王妃有孕的消息,皇帝便将此事压下来了,没再深究是否和璟王有关,反倒斥他办事要再沉稳些。”   “在他府外盯梢的弟兄来禀过消息,说萧旭回去后砸了好一通东西,又传信密见了刘冕。”   卫凛颔首,“让人继续盯着萧旭府外的动静,随时回报。”   长廷应是。   往前走,穿过回廊,卫凛又问:“吴中仁休养得如何了?”   “下手的兄弟很有轻重,又一直请大夫照看着,没有大碍。”长廷微一顿,再开口时有些迟疑,“主子,您当真要这样做?”   卫凛轻扯了下唇,“戏要做得够真,唱起来才有意思。再过几日,待祁王进京,便按计划行事罢。”   长廷沉默许久,才咬牙应了声是。   说话间,青松匆匆绕过庭院,追了上来,向卫凛禀道:“主子,方才宁王暗中派人过来递信,请您后日于别院一叙,可要应下?” 第64章 年节   朔风凛冽, 大雪簌簌,檐角铁马被吹得当啷作响。   这般冷寒天气,萧旭的人来得倒是够快。   卫凛的目光中露出几分嘲意, 吩咐青松,“让他回去传信, 后日我准时赴约。”   青松应了声是,领命退下。   长廷随卫凛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边走边禀:“主子, 还有一事。这段时日,陆烽的人时常来咱们府外盯梢,跟臭苍蝇似的,兄弟们还要装看不见,实在是烦人得紧, 您打算何时动作?”   卫凛沉吟片刻, 道:“不必再拖。明日你出去,引着他们去吴中仁那里走一圈。”   闻言,长廷点了点头, “好。”   两人说着话, 走到了书房和主屋的岔道口, 卫凛打发长廷回去歇息,独自转过月洞门, 迈进了主院。   大雪已落了有些时候,院中白茫茫一片,甬道,石阶, 屋檐都覆上一层白霜,廊下只挂了两盏风灯, 在昏昏夜色中散出些许微弱的光亮。   今日虽不是除夕,但院墙外已有了新年的欢腾气氛,街巷上隐隐传来炮竹喧闹的声响,时不时有烟花蹿上天穹,灿然炸开,映亮一小片夜空。   越发显得院中冷清空荡。   卫凛脚下微微一顿。   从前的年节他也都是如此过来的,可今岁却好像忽然之间,便有些不大习惯了。   他缓缓走上石阶,进了屋。   得知他今日回府,荣伯早早便将主屋重新洒扫了一遍,里间帐幔换了新的,向两侧收起,榻上被枕叠得整整齐齐,又多添了两个炭盆,烘得屋子里暖意融融。   哪里都很好,除了她不在。   桌案上有她用过的口脂盒子,衣柜里是她换洗过的衣衫,榻边还放着她看过的话本,空气中却没有了她的气息。   想想她在这里住过的那些时日,竟恍如大梦一场,不甚真切。   卫凛草草洗漱一番,随意披了件中衣,回到榻上,捡起沈妙舟留下的话本翻了翻。   是本志怪杂谈,其中几页她似乎很喜欢,在书纸上折了小小的一角当作标记。   卫凛看得眉头微蹙,下意识便想将书页抚平,长指稍动了下,转念想到,这书待她回来或许还会再看,若是压平,她定不习惯,忍了又忍,强止住动作。   话本薄薄一册,很快翻完,卫凛不自觉地勾了下唇,抬头看向窗外寂静的夜空,眼前浮现出她杏眸含笑的模样。   明日便是年节,不知般般在做什么?   祁王府的除夕分外热闹。   祁王已经三十有六,膝下却还没有个一儿半女,自打前些年王妃故去后,府里只剩下一个妾侍,便是逢年过节也清净得紧,今年总算大不相同,至亲骨肉团聚一堂,其乐融融。   京城虽还有危机未除,但祁王已为此筹谋多年,暗中豢养的旧部将士早已领了命,分批潜入京中,等他年后受诏前往京城,不说定然能成事,但起码全身而退并不算难。   众人心中颇为安定,王府里张灯结彩,一团喜气。   沈钊一大早便喜滋滋地换了一身大红色麒麟襕袍,带着柳七满府乱窜,又寻来各式各样的彩纸灯笼,给沈妙舟挂在屋前。   到晚间,王府里热热闹闹地在厅堂设了宴,一家人团坐在一处宴饮闲聊,祁王来了兴致,非要拉着沈钊比个酒量高低,偏生沈钊也是个愣的,半点不肯放水,一口气连干了三碗。   沈镜湖在一旁看着热闹,难得过年喜庆,也想跟两人喝上几盏。   沈妙舟立马扯了扯他的衣袖,又冲他抬起小下巴,示意不许,沈镜湖无奈,只能作罢,笑着摇了摇头。   临近开宴,孟太监领了几个内侍,到院前的空地上放烟花,但大都是地老鼠、竹节花这类的寻常样式,瞧着好看,却也没太大意思。   沈妙舟看了一阵,让人取来一个大盆,盛了水,按着卫凛写给她的那张纸,用长线把兔子炮竹悬在水面上,再点燃尾巴后的引线。   “呲”地一声,引线簌簌作响,就见那兔子猛地疾蹿入水,又忽地从水下跃出,尾巴喷着桃红色的火星,急急奔向长线另一端,甚是灵巧可爱。   沈妙舟大觉有趣,满意地一拍手,又连着放了两个。   祁王瞧了瞧,笑着问她:“这小东西好玩,般般从哪儿弄来的?”   沈妙舟眨了眨眼,杏眸里笑意晶亮,“是卫凛给我的。”   因着牵扯到在京城的安排,担心大水冲了龙王庙,前日沈妙舟一回到庆阳,便将她与卫凛之间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沈镜湖和祁王。   乍闻此信,两人都惊呆了。   卫凛的身份着实特殊,沈镜湖听得忍不住直皱眉,半晌不曾说话,祁王更是满心的不乐意,只怕般般是年龄还小,心思单纯,被卫凛的一副好皮囊给哄了去。   现下听她这样说,祁王被噎了一噎,好半晌,端起酒碗,轻哼了一声,“从前倒是没看出来,这小子,还有一肚子哄姑娘的花花肠子。”   沈妙舟冲他伸伸舌头。   沈镜湖望着她的神色,若有所思。   用过饭,祁王扣住沈钊,要他留下继续喝酒,沈妙舟去阿娘的灵位前上了香,和爹爹一起围坐到暖炉前守岁。   如今沈镜湖的伤势已养好六七成,相较前些时日,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面庞虽还是清瘦模样,两颊却添了几分红润。   沈妙舟取来一条薄毯,抖了抖,给沈镜湖盖在腿上,又斟了一盏热茶,送到他手边。   父女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沈镜湖沉吟许久,还是问出了口,“般般,卫凛此人……你可是当真喜欢?你可知这些年,锦衣卫是什么名声?”   沈妙舟挨在他身边坐着,认真地点了点头:“爹爹,他是个很好的人。”   修罗皮,文人心,君子骨。   沈镜湖注视她良久,终于叹口气,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我们般般长大了,你既喜欢,爹爹便答允。等一切安定下来,带他去你阿娘陵前祭拜一回罢,让你阿娘也好好看一看他。”   “嗯!”   沈妙舟眼眶微微泛酸,心里却止不住欢喜,挨着他的胳膊蹭了蹭。   子时到了,街巷上传来阵阵喧嚣笑闹,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密密麻麻,不绝于耳,空气中渐渐漫起硫火的气味。   沈钊早已醉得睁不开眼,祁王也醉了七八分,待分发下喜钱,众人笑吟吟地互相拜了年,便各自散去。   沈镜湖坐在素舆上,由内侍推回了屋,沈妙舟帮他安顿好,这才放心地退出来,沿着回廊往自己的住处走。   街巷上炮竹声声,万家灯火。   沈妙舟仰起脸,笑意盈盈地望向京城,漫天烟花在夜空中灿然绽放,灼灼星光倒映在她清澈的眼底,仿若银河倾泻流淌。   “卫澄冰,新年好呀。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   京城的大雪落了两日,直到傍晚才堪堪下透。   夜色笼罩,天穹浮起点点寒星,卫凛带上长廷,出门赴约。   萧旭所说的别院其实是鸣玉坊里的一处酒楼,明面上是寻常京城商人的产业,可背后真正的东家却是萧旭娘舅,刘绥。   刚刚翻身下马,便有伙计小跑着出来相迎,含笑行了礼,压低声音道:“贵客新禧,我家主人已经候在里间天字阁,还请贵客随小的来。”   卫凛颔首,随那伙计迈进了大门。   这座酒楼内部建造精妙,复道曲折蜿蜒,雅间重重叠叠,天字阁又在最里一间,尤为私密。   走到近前,卫凛示意长廷候在外头,自己推门入内。   暖阁中,萧旭早已等候多时,见他进来,比手请他坐,脸上带了笑意,“寒玦真是叫我好等,这年节过得可还算顺意?”   卫凛轻扯了下唇,“自打王爷进京,明里暗里的眼睛便多了不少,若想避人耳目,难免要费些功夫。”   萧旭神色微凝。   提起这个他就满腹的憋屈。   本以为这回立下功劳入京,皇帝总会对他多些奖赏夸赞,却还是抵不过父亲偏心,处处向着他那三弟,竟还明言,让他过完千秋寿诞便返回封地。   甚至连手下之人也不如璟王的得力,那日京郊遇袭,活人抓不到便罢了,竟连个死人都不能留下,让他想去皇帝面前状告都没有证据,反倒白白挨了顿排揎。   若是这回还不能压璟王一次,他只怕是除了那一条路外,再无前路可走。   暗自深吸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愤懑之意,萧旭提起正事来,“实不相瞒,我今日请寒玦一叙,是为了两桩事。”   卫凛顺着他的话音,问道:“何事?”   萧旭慢慢沏上一盏茶,往他面前推了推,笑道:“其一呢,是私贩火器那案子,如今能这般尘埃落定,让我在父皇面前免去一桩大罪,全要多谢寒玦。寒玦尽管放心,这一份功劳,我日后必不会忘。”   不说“恩情”,却说“功劳”,这其中的心境倒颇为微妙。   卫凛神色淡淡,“王爷客气,我亦不过是顺水推舟。”   “以你我如今的关系,寒玦大可不必见外。”萧旭笑了笑,继续道,“第二桩事,便是要再请寒玦帮我一个忙。”   卫凛眉梢微挑,“王爷不妨直言。”   萧旭微叹口气,“想来寒玦也有所耳闻,我奉皇命,押送瓦剌战俘入京,却在京郊遇了袭,险些让贼人得手。我虽疑心是璟王背后指使,却苦无实证。思来想去,唯有请寒玦助我,查出那群贼人的所在。”   卫凛眸光微动。   这般看来,萧旭心中对皇帝还存着几分指望,想借这个机会再与璟王斗上一斗。   卫凛饮了一口茶,抬眸看向萧旭,缓缓道:“未得陛下允准,私自调用锦衣卫替王爷查案,其间干系,甚大。” 第65章 年节(二)   阁中烛火安静燃烧, 昏黄的浮光轻轻摇晃。   萧旭自是知道此事需得小心。可他若是连这么一点风险都不敢担,当初又何必去拉拢卫凛?   卫凛既然肯帮他彻底隐下私贩火器的案子,那便已和他绑到了一处, 想要在这滩夺嫡的浑水里抽身,再无可能。   更何况, 锦衣卫就是皇帝的耳目,卫凛若是有心遮掩什么,皇帝总归难以知晓。   萧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笑了,“依寒玦之能,此事自然不难。若是当真能查出贼人和我三弟的牵扯,此等大功,待日后我有了出息, 必要记寒玦一首功, 绝不亏待。”   “王爷谬赞。”卫凛轻扯了下唇角,抬眸看向萧旭,缓缓道:“可倘若, 查出来这幕后之人, 却是与璟王无关呢?”   萧旭冷笑了一声, “怎会无关?如今整座京城里,想要本王办不好差事, 在父皇面前出纰漏的,除了我那好三弟,不作第二人想。”   “更何况……那日来袭人数虽少,却个个是好手, 必定是有人在暗中用重金豢养的死士,本王护卫曾在混战中听见了他们的口音, 当时情急,贼人喊的虽是官话,口音中却露出来几分江南吴语的味道。不必我说,寒玦定也知晓,崔氏祖籍,就在金陵。”   卫凛神色微动,慢慢吹散盏中浮叶,并未作声。   顿了顿,萧旭俯身向他靠近几分,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此一事,幕后之人,亦只能是璟王。”   这话中的意味太过分明,甚至已不能算作是暗示。   卫凛抬眸,二人目光相接,烛火明灭一霎,忽地爆了一个灯花。   静了良久,在萧旭定定的注视中,卫凛缓缓地点了点头,“此事,我会遣人去查。”   事情议定,卫凛不再多留,告辞后,由小仆引着,走出了酒楼大门。   年节时分,长街两旁灯火如昼,眼下正是热闹的时辰,来往人流络绎喧闹。   卫凛刚走出几步,便发觉身后有一道视线暗藏于人群之中,正若有似无地朝他望来。   他扯了扯唇,只作全然未觉,牵过长廷手中的缰绳,上马离开。   走出两条巷子,见身后没有尾巴缀着,长廷拽了下马缰靠过去,低声禀道:“主子,庆阳那边有消息过来。说是除夕刚过,王爷便已动身前往京城。”   说着,长廷咧嘴笑了笑,语调中带上几分轻快,“郡主也一道同行。”   卫凛忽地勒马定住,转头看向他,眸色微寒,“她怎的也来了?”   长廷心头一抖,忙收敛了笑意,摇头道:“信里没说,属下也不知具体缘由。”又递上一个蜡封小丸,岔开话头:“对了主子,这里还有一份缇骑送来的密报。”   卫凛微拧着眉,捏开蜡丸,借着道旁的灯火,看完信上内容,脸色不由一沉。   城中有人假借拉运泔水,实则暗中往来京郊运送火油。   上元灯节近在眼前,届时京师不设宵禁,满城悬灯,御街长明十里,城中最需提防的便是天干风大,火烛误燃。   这等关头,竟有人偷运火油,实在不能不防。   沉吟片刻,卫凛吩咐下去:“给他们传信,多调派几个人手,暗中盯牢那些人的动向,看看背后之人是谁,切记,若有异动暂且按捺,莫要惊动兵马司。”   **   临近亥时,陆烽方才散了和一众同僚的宴饮,带着微醺酒意,乘车回到府上。   府中暗卫忙迎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道:“大人,盯梢的人递信回来,说是看到卫凛在乐丰楼见了宁王,二人密谈许久。”   陆烽闻言,酒意散了个干净,“当真看得准了?”   暗卫应是,“哨探亲眼见着二人先后离开,断不会有错。”   陆烽神色一动,令道:“继续盯着,千万要小心,可别打草惊蛇。还有,准备好人手,时机一到,便将那吴中仁劫出来,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事成我有重赏。”   “是!”暗卫精神一振,领命退下。   陆烽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远处天穹。夜深无月,唯有几颗黯淡的星子隐隐闪烁。   皇帝还好端端地在世,卫凛一个锦衣卫统领,竟迫不及待地私见皇子,又私藏人犯,看来指挥使这位子,他是坐腻了。   陆烽目光中露出几分狠意。   有此等把柄撞进手里,卫凛,咱们走着瞧。 第66章 偷见   今岁京城多雪, 昨夜里又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天亮初霁,院中的金丝竹被落雪沉沉压弯, 时不时传来几声积雪滑落的闷响。   书房里熏香袅袅,卫凛坐在桌案后, 长指将一根通体细腻油润的白玉簪轻按在架上,雕琢完最后一刀。   今日已是正月十二,若按缇骑飞鸽传来的消息, 算算脚程,明日,祁王和般般应当便能入京了。   这根玉簪,正来得及送予她。   正仔细端量着还有何处不足,长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主子, 有新线报。”   卫凛应声,“进来。”   长廷推门入内,脸上带着笑:“主子。”   见他心情不错, 卫凛问道:“怎么, 已将火油的来路去向查清了?”   长廷笑意登时僵住, 脸上带了几分羞惭:“属下无能,这个……暂还未能摸清。偷运火油的那伙人绝非寻常家仆护院, 瞧着倒像是军中出身的斥候好手,极其擅长遮掩踪迹,我带人跟了几次,最多, 最多……跟去城门附近就再寻不到了。”   卫凛沉吟着“嗯”了一声,“无妨。若是再寻到踪迹, 我亲自去查。”   顿了顿,又抬眸看向他,“还有何事?”   长廷的眼睛亮了起来,语调不由轻快几分:“主子,是好消息,郡主和祁王就快到了!一行人打算在京郊二十里外的驿站暂住一晚,明日便能入城。”   虽然早有预计,也没甚偏差,可乍一听到确切的消息,卫凛仍是不自觉地勾了下唇,眉眼间也温和下来。   原本怕京城局势动荡,她来会有危险。   但既然已经来了,能再见一面也很好。左右有他在,必不会让她有事。   停顿片刻,长廷略有些迟疑,再次开口:“只不过有一桩事,稍显得奇怪些。王爷走到差不多离京城还有七十里的时候,也不知为何,竟与护卫半路分开了,只和郡主做了乔装,暗中去了趟京郊的太清观。”   卫凛眸光蓦地一顿。   上元灯节,京郊,太清观,鳌山灯。   犹如一道天光劈过灵台,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卫凛站起身,迅速下令:“去将府门外盯梢的人引开,一个都不能漏,我要立刻出城。还有,叫上玄午青松随我一道,挑最可靠的人手,有要事吩咐。”   **   入夜,京郊驿站中,屋舍灯火通明。   明日便要入城,祁王用过晚膳,便召集了同行的家将商议护卫值守之事。   沈妙舟歇在隔壁。   原本祁王并不答允她同行,可耐不住她软磨硬泡,又在见过她的易容术之后,祁王总算松了口。   其实她心里清楚,皇帝一直在提防她祁王舅舅,如今皇帝身子越发不好,还闹出了遗诏的事,这一回必不会轻易放她舅舅离京。   她既担心舅舅的安危,又想念卫凛,更何况,她还要为爹爹和阿娘报仇,怎么看,都是该当出一份力的。   旁的不说,起码她精熟易容之术,若是遇到什么危急难以脱身的状况,说不定便能帮上大忙。   来京的路上,为了不耽误行程,她没有乘马车,一路和众人骑马而行,十来天的路程熬下来,两条腿又酸又软,整个人累得都快要散架了,晚间用饭的时候也没有胃口。   白日里还和祁王去了趟半山腰的道观,现下躺在榻上,又累又饿,想去庖厨寻些热乎吃食,可又疲乏得不大想动。   偏偏柳七还在和祁王议事,没人能供她差使。   正磨蹭着,不知从何处漏进来一缕夜风,嗤一声轻响,吹灭了桌案上的小油灯。   屋内霎时落入一片黑暗。   无端端地让人心慌。   沈妙舟愣了一下,终于不甚情愿地起身下榻,趿着鞋,想去重新点亮烛火。   然而,她还没走出两步,身前窗棂忽地一动,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纵身而入。   有刺客!   沈妙舟心头猛地一跳,身上瞬间渗出一层薄汗,来不及喊人,立刻摸出腰间的乌头针,扬手朝刺客的方向掷去!   不料那贼人身手极好,一个旋身,尽数避过,又顺势向前一跃。   眼见不是对手,沈妙舟心神大骇,正要张口喊人,然而眨眼之间,贼人已经闪身到近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揽进怀里,低低道:“般般。是我。”   脸颊擦过一片冰凉柔软的衣襟,熟悉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夹缠着几分冬夜风雪的清冽凉意,一瞬包拢住她。   身上紧绷的那根弦猛地松了,沈妙舟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力撞到,不由自主地向后趔趄了几步,带着卫凛双双倒在了榻上,脑袋险些撞上坚硬的床板,还好有他的手掌护着。   沈妙舟心有余悸地抬起头。   屋外月光倾泻,折射的清淡雪光透过窗纸,落在榻前,堪堪映亮他的眉眼。   不是卫凛还会是哪个!   心脏还在狂跳,呼吸急促,一阵阵后怕涌上来,沈妙舟气狠狠地一口咬住他肩头,含糊着抱怨,“怎么不走正门呀,做贼一样,吓死我啦!”   卫凛疼得闷哼一声,却并未避开,任由她咬,只是揽着她的那双手臂越发用力,像要将怀里的人紧紧嵌进身体一般,薄唇贴着她的耳畔,低低道:“屋外有值守护卫。”   呼吸缓了缓,重逢的欢喜不住泛上心头,沈妙舟回过神来,松了口,稍稍退开些许,仰脸看向卫凛。   四目相对。   卫凛眸色漆黑,定定地望着她,仿佛要将她笼在目光里。   沈妙舟一瞬就笑了,唇边绽开小小的梨涡,乌润的杏眸里漾满笑意,抬手环住卫凛的腰,脑袋埋在他胸前,蹭了蹭,“你怎么来啦?”   怀里的身子馨香柔软,带着一种独属于她的气息,缭绕在鼻间,仿佛这些时日的思念忽然便落到了实处。   胸腔里很满。   卫凛低笑了一声,抬手扣住她的后脑,轻吻了吻她的耳尖。   沈妙舟心里软乎乎的,忍不住也仰起脸,去吻他的喉结。   唇舌温热柔软,喉结峥凸硬朗。   昏暗的客舍里,湿热的呼吸缠绕着,有如春潮带雨,两个人的心跳越来越快,屋门忽然被人用力敲响——   “般般!房里灯烛怎的熄了?你可还好?”   屋里的两人顿时僵住,视线相对。   门外是祁王。   他刚安排议定了京中的诸多事宜,忽然想起般般晚间没怎么吃东西,想来问她饿不饿,就见屋子里一片漆黑,隐隐还听到一些窸窣的响动。   祁王眉心一拧,当即便觉得不对。   “般般?你若无事,便应个声。舅舅不放心。”   他一面敲门说话,一面转头看向护卫,示意他们小心靠近,堵住门窗,随时准备入内救人。   卫凛听见屋外放轻的脚步声,眉心微蹙,正要起身,却被沈妙舟一把按了下去,又捂住了嘴。   一片轻飘飘的衣袖从脸上扫过,拂来一阵馨甜的气息,卫凛定在原处,没有再动。   “舅舅?”沈妙舟假装刚被唤醒的模样,声音糯糯的,犹似带着几分睡意,“灯烛大约是被风吹熄了……我没事的,舅舅也早些睡罢。”   祁王迟疑的声音在外响起,“当真?”   沈妙舟嗯了一声,起身下榻,去桌案前点燃小油灯。   见屋子里透出些昏暗的光亮,祁王心中安定了几分,扬手撤走窗下护卫,又切切叮嘱道:“早些歇息,若有什么事,直接喊我。”   沈妙舟老老实实地应好。   竖耳听着门外的人走远,她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背松懈下来,拖着步子回到榻上。   卫凛抬眸觑她一眼,唇角勾了勾,淡淡道:“郡主临危不惧,智勇双全,有大将之风。”   他还笑!   弄得她这样心虚,还不是都怪他,做贼一样,半夜从窗户翻进来。   像什么似的……   连忙止住发散的思绪,沈妙舟耳根烧热,黑白分明的杏眼抬起,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   卫凛却看着她笑,黑眸中满是细碎柔光,映着昏黄灯火,又仿佛藏着什么让人看不懂的意味。   没来由地,沈妙舟的心脏骤缩了一下。   卫凛忽然抬手,将她圈进怀里,安抚似的顺了顺她的脊背,低声道:“你先睡,我还有事,需得去见王爷一面。”   沈妙舟愣了愣,仰脸去看他,“什么事呀?”   卫凛眸光微顿。   须臾,喉结微微一滚,他平静道:“京城里有值得提防之处,还需说与王爷知晓。”   听他这样回答,沈妙舟没有多想,只乖乖地点了点头,“好。”   祁王回到自己的屋子,简单洗漱过后,护卫忽然来报,声音压得极低:“王爷,有一人自称是锦衣卫指挥使,姓卫名凛,前来求见王爷,您可要见?”   祁王微微一怔,目露警惕之色。   这个时辰,卫凛怎会突然出城来这驿站,难不成,方才般般屋里当真有人,其实就是他?   祁王转回身,眯了眯眼,“让他进来。”   不多时,卫凛由护卫引着,走进屋内,向祁王行了一礼,“见过王爷。”   祁王审视地打量着眼前之人。   身形如松似竹,剑眉俊目,当真一副好儿郎模样,怪不得般般会喜欢。   单论样貌么……长姐若还在世,大抵也会满意这个女婿。   只不过,他这态度虽还算端稳,却既不自称“晚辈”,也不自称“臣”,这倒是有些让人猜不出来意。   “不必多礼。”祁王看着他,不冷不热地开口,“卫指挥深夜来此,有何贵干?总不会是想学那轻浮浪荡子的行径,夜访姑娘住处罢?”   卫凛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沉静道:“确有一桩要紧事,需与王爷详谈。”   祁王随意道:“何事?”   卫凛抬眸看向祁王,慢慢开口:“上元灯节将近,城中以防火为第一要务。火油性烈,还望王爷,慎重取用。”   闻言,祁王神色一变,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你说什么?” 第67章 夜谈   卫凛迎着祁王警惕的目光, 淡淡道:“王爷可是想让般般助你,将部下扮作太清观天师,于灯节当日, 向皇上进奉灌满火油的天官仙灯?”   祁王的眼皮微微抽动了一下,半晌没有作声。   卫凛继续道:“不论王爷作何打算, 我已遣人彻查太清观,收缴不明火油。”   祁王闻言猛地站起身,一双虎目紧紧逼视向他:“你这是何意?要与本王为难不成?”   “不敢。”卫凛神色不改, “只是想问一句,王爷如此行事,心中有几分胜算?”   祁王冷哼一声,音色发寒,“本王筹谋已久, 若无闲人碍事, 胜算至少八成。”   皇帝崇道,每逢上元灯节,道家天师于午门外开设大醮, 取“十五元夕, 天官赐福”之意, 向皇帝进奉天官仙灯。   午门楼下架设鳌山灯,楼上设御座彩棚, 皇帝亲自点亮天官仙灯,再由皇子宗亲挂去楼下灯架,添作彩头,以示山河安定, 天家与民同乐。   “本王命人预备的都是烈性火油,只要萧珉点燃灯芯, 立时便会有大火爆燃,于顷刻间取他性命,绝非难事。连同萧旭那个小畜生,本王也一道送去给他作伴!”   “王爷果然早有计较。”卫凛轻扯了下唇角,“彩棚设在城楼之上,臣工官眷列坐帐外,唯有皇子伴于御座左右,如此,只伤他们父子性命,最多烧毁楼上几间殿阁,亦不会牵连楼下观灯百姓。”   祁王凉凉道:“不错。”   “那敢问王爷,事成之后,该当如何复践大位?一旦被三法司查出牵连,便是有遗诏,又如何还能让人信服?”   祁王冷笑了一声,并未作答。   他此来京城,便是要了断当年恩怨,为长姐,为北境数万将士报此血仇,那一座座牌位,就是一座座山,这十年来一直压在他心头,让他无一日可安寝。   只要萧珉父子死绝,谁来坐那个位子,他不在乎。   他甚至没想过自己能全身而退,那些都不重要。   唯有一桩要紧,那便是,萧珉必须死。   卫凛听懂了他的意思,沉默片刻,静静问道:“为王爷运送火油,又暗中部署的,都是当年北军旧部,如此大逆之事,王爷当真要让他们一道冒险搏命?”   祁王神色慨然,“他们不仅仅是北军旧部,更是本王过命的兄弟!火里火里来,水里水里去,各个都是英雄好汉,能亲手为同袍报此血仇,唯有痛快,又有甚好怕?”   “那般般呢?”卫凛的眸光冷了下来,声音发紧,“是王爷把她带到这动荡的京城来,又作此番筹谋,王爷可曾想过,她要如何平安脱身?”   祁王微微一顿,调开了视线,“般般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至亲,就算拼上这条命,我也会护她周全。本王早已安排好,会在动手前送她出城。”   沉默片刻,祁王看向卫凛,语气缓和了几分,“你心中记得惦念般般,这很好。”   “只是我与萧珉之间,必有一死。便是你收缴了火油,意欲阻我,本王也会另寻他法,断不会善罢甘休。”   卫凛喉结滚了滚,平静抬眸,“所以王爷此次入京,只是要和皇上拼个你死我活?”   祁王眉眼间一片坚毅,“正是。”   卫凛直直地看着他,目光锋利如刀刃:“王爷身负先帝遗命,本当正位大统,为朝廷清明政治,如今却只想手刃萧旭父子一泄私愤,甚至不惜为此,背上一个弑兄杀侄的万世恶名?”   祁王浑身紧绷着,沉默。   “假使王爷顺利事成,萧旭父子就这般轻易死了,王爷又牵扯进逆案,他们当年对北境犯下的罪行便会被彻底掩埋,日后史书工笔,甚至不会留下他们半分罪名。”   卫凛凤眸泛寒,语气渐急,“更何况,皇帝身死,王爷涉逆,朝中无人承继大位,局势必定动荡,王爷就不怕各地藩王异动,瓦剌趁机南侵?还有那些被诬贪功冒进、勾连瓦剌的征北军,若无王爷,他们身上污名,又有何人能来洗雪?!”   知他句句有理,却也字字诛心,祁王再按捺不住,神色也变得悲愤,“萧珉多年来一直防备于我,今朝既传我入京,势必不会放我活着离开,他早已坐稳龙椅,本王空握遗诏,又有何用?能撼动京城大局么?”   “难不成要本王干脆从庆阳起兵?兵戈一起,死的人只会更多,战火涂炭,瓦剌觊觎,那本王所为,与当年的萧珉又有何分别?!本王若不行此险招,大仇又该如何得报?”   静默一瞬,卫凛再度开口,眼睫低垂着,让人看不清眉目间的神色,“王爷有所不知。如今京城局势看似复杂诡谲,但只需一枚棋子,便可撬动整张棋盘。”   祁王闻言一顿,“什么棋子?”   卫凛缓缓抬眸看向他,语气平静至极:“我。”   祁王拧眉不解,“何意?”   “我便是那枚棋子。”   卫凛定定地看着他,凤眸里倒映着烛火,隐隐跃动。   “我愿为王爷手中刀,杀尽此间不平事。”   祁王一怔,迟疑着开口:“你有何打算?”   “我已有安排。”卫凛放平了声音,淡淡道:“王爷离京之前,萧旭必反。王爷只需静观其变,坐收渔利。”   祁王沉默良久,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又渐渐凝重,“你与般般虽有些情分在,但毕竟相识日浅,般般年幼纯稚,一时被人哄骗也不无可能。此等生死大事,空口白牙,让本王凭何信你?”   默了默,卫凛道:“还请王爷借纸笔一用。”   祁王没有反对。   卫凛走到桌案前,提笔蘸墨,用左手在纸上写了一行字,又签了花押,而后提起纸张,示给祁王看。   看清纸上字迹的一瞬,祁王眸光震动,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是你?!”   “是我。”卫凛点头,轻扯了下唇角,“不然王爷以为,凭何能逃得过锦衣卫暗探的眼睛?”   祁王心下有如惊涛翻滚,这笔迹和花押,近五年间他看过无数次,断不会认错。   这些年,他为了自保,一直在暗中训养私兵,萧珉也始终不曾放下戒心,时常派锦衣卫暗探四处查访,可每每京城有新下的暗桩,他都会提早收到消息,让他早做防备。   原来这几年间,给他递信的人,都是卫凛?!   “为什么?”祁王目光闪动,开门见山地追问:“你究竟所求为何?我曾听般般说过,你家中含冤获罪……五年来,你一直相帮本王,只是为了向萧珉报父母之仇,还是亦有别的所求?”   卫凛垂下眼,喉结滚了滚。   “除此之外,确有一事相求。”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卷薄册,上前递给祁王。   “这是当年征北将军卫清昀麾下,因贪功通敌一案遭受牵连的所有部下及其家眷的名册。那些部将获罪后,家眷被充军、流放,散落各处,时日已久,其中有些亡故,亦有些失散。”   “如今尚在人世,我还能寻到的,连同外嫁女在内,共计一百七十六人尽皆在这名册之上,家住何方,生辰年月,样貌形容皆有细载。还望王爷日后御极,可以还那些部将以清白,对他们的家眷多加抚恤。”   祁王愕然失语,指尖发颤,低头翻看手中名册。   客舍里烛火静静燃烧,空气中只有纸页颤动的轻响。   夜深人寂,寒月出云,银辉斜斜透过窗纸,倾泻而下。   卫凛仰起脸,清寒的月光散落进他眼底。   他想起在诏狱中,父亲含泪对他的嘱托。   要他勿忘本心,做个君子。   要他莫困于仇怨。   他已尽力去做了。   他的家仇可以不报,但他的父亲兄长,还有那数万万将士,不可以于史书中蒙冤后世。   后人随意读过的轻飘飘几个字,背后却是他们这些微不足道之人活生生的淬骨血泪。   生前含冤衔恨,死后总该有人还他们以清名。   为此,他虽死亦无惧。   祁王翻看过名册,喉头微有些发哽,“你只求此事?”   卫凛颔首,“是。”   “倘若立下功劳,你不想和本王求娶般般?”   卫凛淡笑了一下,“若有来日……求娶她自当以我真心,而非挟功相换。”   祁王深深地看着眼前这冷玉般的青年,好半晌,忍不住叹了一声,“以身为棋,你就不怕死么?”   卫凛神色平静,坦然道:“如王爷所言,心愿得偿,唯有痛快。” 奇_书_网 _w_ w_w_._q_ i _ s_ h_ u_9_9_ ._ c_ o _m   当初入了锦衣卫,下定决心作如此谋划,他便知晓,自己早晚必有一死。   这也没什么,他手上沾的孽债多了,本就该还。   只不过,现在有了般般,他想活着,不论前路还有多险,他总要为了她,活下去。   那样好的姑娘,若不能与她共白首,他不甘心。   想到般般,卫凛心口微热,唇角轻轻勾起,眉眼间不自禁地柔和了几分。   安静半晌,他复又抬眸看向祁王,慢慢开口,“如今这朝廷,国库亏空,帝王多疑擅权,文臣党争,武将惧死,若想肃清乱状,唯望得一赤诚清正之明君。”   “今日与王爷言谈许久,只想请王爷留此有为之身,待来日,还政治以清明,予天下以长安。”   说完,他后退半步,撩袍跪下,向祁王郑重行了一个臣礼。   空气一时安静,客舍中烛火轻摇。   祁王低头,看着眼前这玉竹般挺拔俊秀的青年,心中震动,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此前也在京中见过卫凛几面,只是不曾有过往来,亦不曾有过交谈,遥遥望着,只觉此人虽生得丰神俊朗,可气度却冷沉淡漠,像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凛冽寒刀。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   眼前这个青年,他不是杀人刀。   他是君子剑。 第68章 事发   事已议定, 卫凛不再多说什么,向祁王告了辞,转身走出客舍。   刚一出门, 就见沈妙舟站在廊下不远处,正朝他望过来。灯火晕黄, 轻轻笼在她的脸上,眉目模糊着,看不清神色。   只一眼, 卫凛便生出直觉来——她不大高兴。   明明方才还好好的。   卫凛心一紧,朝她走过去,“般般。”   沈妙舟站在原地,见他过来,明澈的杏眸抬起, 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没有应声。   方才卫凛一离开,她便发觉哪里有些不对。   从前知道他要回京时,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安, 可她并未深思, 原想着他要挑动萧旭父子的矛盾, 虽然险了些,但只需多加小心, 暗中行事并不算难。   直到方才听见卫凛对她舅舅说的话,什么“棋子”,什么“若有来日”,那种不安的感觉忽然变得无比清晰。   沈妙舟一瞬便明白过来。   卫凛是早就算好了, 把他自己当做棋,当做饵, 当做萧旭的破绽,去逼萧旭无路可走不得不反。   他哪里是不怕引火烧身呀。   他分明打的就是引火烧身的主意!   卫凛走近,又唤了一声,“般般?”   沈妙舟仍旧没应。   值守的护卫早已被清走,小院中一片寂静,连廊下偶尔卷过的簌簌夜风都显得聒噪。   见她一直不说话,卫凛心中渐渐有些发凉。   有些事,他不想让她知道。   可她有多聪慧机敏,他再清楚不过。   朦胧的光影里,沈妙舟唇角紧抿,沉默了半晌才开口:“方才你和我舅舅说的话,我听到了。”   卫凛眸光一顿。   “你与我说实话,要逼反萧旭,你也会被牵连进去,对不对?”   她仰起脸,直直地望着他,黑白分明的杏眸里满是倔强。   卫凛沉默了下,终究说不出骗她的话,艰难地点头承认,“是。”   沈妙舟的眼圈一霎便红了,话音里也带出几分哽咽,深藏的委屈压都压不住,“你们都这样待我。”   “十年前,阿娘她抛下我,战死在北境。和我一起的玩伴,她们都有阿娘,独我没有。”   “后来爹爹也扔下我,走了一趟大同,险些丢掉性命,至今重伤未愈。”   “他们都是为了大局,为了大义,所以我连怨都不能理直气壮,可是我委屈死了……”   “现在,为了大局,我又要眼睁睁地看你去送死,是么?”   沈妙舟仰脸瞧着他,咬紧了唇,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引得卫凛心中一阵抽痛,仿佛被她狠狠攥紧了心脏,牵扯得肺腑处处生疼。   卫凛再也忍不住,抬手将她摁进怀里,像是要揉进骨血一般紧紧锢着,脸颊贴着她的发顶,颤声道:“不是。”   “我不会去送死。”   卫凛喉咙微哽,哑着嗓音解释:“我不瞒你,若想做成此事,我大抵要被拘禁一段时日,会吃些苦头,但不会有性命之忧。”   “答应过你要惜命,没有你的允准,我不敢死。”   “般般,信我。”   沈妙舟脑袋抵着他的胸膛,声音哽咽,“你早就想好了。”   “……是。”   明知答案,沈妙舟还是忍不住追问,“为什么……你为什么呀?”   沉默一霎,温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萧珉一脉早已坐稳朝廷,要想改换乾坤,这是代价最小的一条路。”   是啊,舅舅他们不必再冒险,天下也不会起兵戈,一切的纷争都将在皇城内彻底平息。   唯一的代价,只有他的安危罢了。   沈妙舟心里满是酸涩,压抑着呜咽,“我要你好好活着。”   “卫澄冰,我要你好好活着。”   “嗯。”卫凛轻笑了一声,手臂收紧,长指在她发间轻轻摩挲,“郡主有命,臣无有不从。”   沈妙舟被他紧紧锢在怀里,清晰感觉到他胸腔的轻轻嗡鸣,仿佛在她心头震颤,带起一丝丝麻痒,却怎么也抓不住,摸不到,让她心中越发空落。   卫凛抬手去摸她的脸颊,掌心一片湿热。   “不哭了,嗯?”   不知过去多久,沈妙舟点了下头,声音发闷,“嗯。”   她吸了吸鼻子,从卫凛怀里抬起头来,眼睫湿漉漉的,带着些鼻音,问他:“我给你系的佛珠呢?”   卫凛勾唇,抬腕给她看。   瞥见那绳串还好端端地系在他左腕上,沈妙舟这才满意了些,唇角轻翘了一下。   见她情绪已经缓和下来,卫凛反握住她的手,牵着她走进院子,“过来。”   刚刚哭过,沈妙舟脚下虽跟了上去,脑中却还有些发懵,“做什么?”   卫凛低头看她,双眉微皱,“眼皮哭红了,需得冷敷,否则明日怕是要肿。”   走到院中的那棵桂树前,卫凛抬手,拢起树上干净的落雪,收进掌中反复搓了几下。   “般般,闭眼。”   沈妙舟听话照做。   卫凛将化过雪的掌心轻轻按敷到她眼皮上。   眼前霎时落入一片黑暗,清冽的凉意夹着些许湿润的触觉,覆在哭过后微微发热的眼睛上,很舒服。   黑暗中,时间好像被无限地拉长,沈妙舟忽然想起那次偷进卫凛值房,拿金丝笼诓他,他吃了瘪,又团了雪球让她握着。   那时候卫凛还是一副又凶又冷的模样。   谁能想到,后来会变成这样。   沈妙舟忍不住破涕为笑。   忽有夜风从院中穿过,桂树枝桠轻轻颤了颤,细雪簌簌而落。   卫凛也勾了勾唇,抬手拂去沾在她鬓边的碎雪,低声道:“走吧,夜深天寒,送你回屋。”   地上的落雪没有积实,踩上去松松软软,发出咯吱的轻响。   走到廊下,卫凛松开了手,低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回去罢。”   迟迟地,沈妙舟闷声应了下来。   她朝屋门走了两步,忽然又站定,转过头,冲卫凛扬起小下巴。   “三月三,上巳节,你要陪我去祓楔踏青。”   “好。”   “不许失约!”   卫凛轻哂,“不失约。”   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仿佛一切都不过是徒增难过,沈妙舟咬紧了唇,转身正要推门,听见卫凛在背后唤她:“般般。”   她强压下眼中的热意,回过头,“嗯?”   卫凛看了她一会儿,唇角微勾,笑了,“无事,早些歇息。”   沈妙舟进了屋,院中霎时安静下来,只有冷风呜咽,带着寒意刮过面颊。   卫凛在原地又站了片刻,转身走出驿站。   处理干净祁王在太清观留下的痕迹,时辰已近天明,卫凛回城沐浴洗漱后,去了趟灵泉寺。   知客的比丘尼认得他,没有多问,念了一声佛,比手引他入内。   寺中僧尼在做早课,诵经声声,庄严肃穆。   卫凛径直去了西侧殿。   殿中空无旁人,四角燃着长明灯,光线仍旧晦暗,正位供奉地藏王菩萨,两侧是一排排整齐而列的往生莲位。   摆在右侧角落里的,是一座无名无字的往生牌。   牌位前的香炉中,插着三支烧剩的香根。   沉默一霎,卫凛取了三柱香,在烛台上点燃,立进香炉,而后撩袍在蒲团上跪下,拜了三拜。   刚站起身,静尘师太从殿外走了进来,“二郎,你怎来了?”   卫凛颔首还礼,“师太。”   “我来给兄长上柱香。若无意外,再过段时日,这座往生牌也可刻上他的名姓了。”   静尘师太眸光一颤:“你已预备好,要走那一步了?”   “是。”   “二郎,执念太深,不若放下。你父母兄长……必不愿见你如此冒险。”   闻言,卫凛自嘲般地扯了下唇角,“师太在此静修十年,又何曾放下?一直唤我‘二郎’。更勿论,我一凡世俗人而已。”   “倒是师太,”他抬眸看向无字牌位,淡淡道:“若兄长在天有灵,必不愿见师太如此了却余生。”   静尘师太攥紧了手中佛珠,默然不语。   说着,似是想到了些什么,卫凛神色温煦了几分,“待日后,兄长污名得雪,师太若是还俗,还请来饮我一杯喜酒。”   静尘师太一时讶然,迟疑着问:“可是当初中毒的那位姑娘?”   卫凛不自禁笑了,“正是她。”   看着他的神色,静尘师太忍不住生出悲悯之意,声音微微发颤,“二郎,你心中既有了牵绊,还非要行这样的险路么?”   卫凛立在浅浅的光束中央,眸中映着殿内幽晦的烛火,“是。”   正因心中有了牵绊,有些事,才更要去做。   她曾说过,虽有菩萨低眉,却也要有金刚怒目。   这世间浊浪汹涌,妖魔横行,那便由他做怒目的金刚,造杀孽,背业障,让她去做低眉的菩萨,积功德,成圆满。   **   入夜,乾清宫东暖阁。   红罗炭烧得正旺,丝丝热意弥漫开来,皇帝倚靠在暖炕厚厚的引枕上,眉心紧蹙着,吩咐刘冕给他按揉两鬓的穴位。   今日祁王入宫觐见,让他心中狠狠憋了一股郁愤之意。   眼瞧着自己的身子仿佛枯枝残烛一般,一日不如一日地衰败下去,可这个最让他嫉恨的弟弟却正当男子健壮之年,健硕英武,两相对比,叫他如何不愤恨?心中简直如同火焚油煎,刚到晚间便又牵动了沉疴,咳到方才刚刚止息,甚至又咯出血丝。   身上越不舒坦,心中愤懑便越盛,渐渐逼生出一股狠意,皇帝忽而睁开眼,下令道:“去叫卫凛——”   话说到一半,帘外忽然传来内侍的通报:“陛下,锦衣卫镇抚使陆大人求见陛下,称有要事禀奏。”   皇帝眉头一拧,心下起疑,眼下年节还未过完,会有什么要紧事?   诸多思虑不过一瞬,随即命人传进来。   陆烽很快便走入暖阁,叩头行礼。   “免礼。”皇帝略有不耐地摆了下手,抬眼看他,“说罢,何事?”   陆烽从袖中掏出一折条陈,恭敬地双手奉过头顶,垂首道:“回禀陛下,臣要陈奏之事,具有实证,事关重大,还望陛下保重龙体,万勿动了真气。”   刘冕忙上前接过,捧给皇帝。   皇帝深望了陆烽一眼,微微坐直身子,翻开条陈。   陆烽站在下方,听着纸页被翻动的轻响,只觉周身骨头都兴奋得隐隐发抖,“陛下,臣已查明,大同私贩火器一案,锦衣卫指挥使卫凛,擅用职权,欺瞒君上。此等忤逆犯上之臣,其心当诛!”   皇帝一时有些回不过神,迟疑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陆烽挺直了腰背,语气激愤:“回陛下,卫凛早已寻得涉案知府吴中仁,却隐瞒不报,反而将其拘于私宅,以私刑拷问账本所在,又欲杀其灭口,尽是为了替宁王遮掩罪证!若非臣的人及时救下吴知府,得知在大同私贩火器、暗害命官的人是受宁王指使,只怕陛下就要被卫凛欺瞒过去了!”   皇帝目光一顿,哪怕在竭力压抑情绪,双手仍不受控地发颤。   他今日本就憋了闷气,闻得此信更是怒上加怒。   锦衣卫是什么?   那是他的鹰犬他的刀!   如今竟帮了旁人,堵塞了他这个正经主子的耳目,当真是反了!   还有他那正当年轻健壮的儿子,皇父还在世,就敢把手伸进锦衣卫里,这是想做什么?!   匆匆翻完条陈所述证据口供,皇帝再也压不住怒意,气得浑身不住发抖,忽然间只觉一股血气直顶上脑门,手脚冰凉发麻,竟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刘冕心下大骇,强行按捺着慌乱,上前给皇帝抚背顺气。   好半晌,皇帝终于缓了些,猛地将条陈掷到地上,怒极而笑,“卫凛!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诬害忠良,勾结宁王!朕还没死呢,就想着勾结皇子了?!枉费朕待他如此信任!好哇!他是要反了天了!”   皇帝情绪激动,一时又犯起了咳疾,直咳得满脸涨红,颤着手指向帘外,“去,去调金吾卫,立刻把他给朕押来!快去!”   事发过于突然,又是如此要命的大事,刘冕已惊惧至极,一面在心中飞速盘算着如何给宁王报信,一面应下,转身要出去传令。   皇帝忽又叫住了他,从牙缝里挤出字来:“还有萧旭,去给朕把这逆子——”   刘冕心头一跳,忙站定回身,屏气等着皇帝的旨意,浑身绷紧,好似已经拉到极致的弓弦。   皇帝极用力、极用力地攥紧了引枕绸面,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嘶哑着嗓子道:“宁王那边……暂且按下来,待朕先审过卫凛,任何人,不得走漏消息。”   刘冕颤着声应是,出门传令。   临近十五灯节,京城各处都是一派新岁的喧腾氛围,长街架满灯山彩楼,成千上万盏花灯灼灼辉映,灿然耀目,人流往来如织,正是热闹。   突然之间,远处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铠甲鲜明,手持长刀的金吾卫喝开人群,策马驰过街巷。   “让开!官府擒人,速速避让!”   街上行人惊呼四起,连拉带拽着,匆忙躲避。   金吾卫直奔到卫府门前,又迅速地分作两队,一队四散开去,几步一人持刀锁路,一队在门前站定。   街外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此处却冷清阗寂,只有门口挂了两盏灯笼,院中黑黢黢一片。   领队的千户心中稍感不安,既怕人已被惊动,不在府中,又怕人还未知情,一会要动起手来。   这锦衣卫指挥使的名头,任谁听了心中都有几分怵意。   他强行压下杂思,上前叩门。   好半晌,门内都没有半分动静。   千户眉头一紧,咬了咬牙,回头正要示意部下强行破门,大门忽然被人从内打开了。   卫凛就站在门内,神色平静地向一众官兵望去。   裹了油毡布的火把在夜风中嘶嘶作响,火苗狰狞跃动,映亮他淡漠的眉眼。   千户定了定神,手持令牌,上前道:“奉陛下之命,请殿帅随我等入宫问话,多有得罪,还望殿帅莫要见怪。”   卫凛目光中露出几分嘲意,“无妨。” 第69章 廷辩   夜色正沉, 寒风凛冽,呼啸着卷起粗干的雪粒,迎面扑在脸上, 如利刃刮骨。   卫凛神色平静地走进暖阁,如常向皇帝行礼。   然而他跪了半晌, 上首的皇帝都没有丝毫回应,暖阁里安静得落针可闻,一时间仿佛连空气也僵凝起来。   刘冕垂首侍立在皇帝身后, 用眼尾偷偷瞟着在场众人的神情。陆烽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强自克制着,咬紧了牙关,大气不敢出一下。   一片死寂里, 时间变得无比难熬, 陆烽只觉自己腿上阵阵发麻,就快要站不住了,卫凛仍旧稳稳地跪在原地, 神色无波无澜, 脊背挺直着, 像冬日里一棵清寒的孤松。   不知过去多久,上首的人终于沉沉开口, “卫凛,有人告你欺君罔上,勾结宁王,为其遮掩私贩火器的罪证, 你可有解释?”   皇帝的嗓音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嘶哑发粗,缓缓刮过耳膜, 像是要用锈蚀的钝刀生生磨割下一片血肉。   卫凛神色一变,意外地皱起了眉,“陛下,不知此言从何而起?臣身为锦衣卫,只效忠于陛下,岂会与皇子勾结?”   皇帝两道眼锋死死地钉在他身上,语气森然:“你当真不曾?”   “是。”卫凛挺直脊背,沉声道:“此等重罪,臣自不敢犯。更何况,私贩火器一案具已查明,与宁王无分毫干系,不知臣为其遮掩罪证的说辞又是从何谈起。”   暖阁中又落入一片寂静,皇帝忽地冷笑了一声,一把抓起炕桌上的条陈向他猛掷了过去。   “好个不曾!你给朕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卫凛跪在金石砖上,一动未动。   “啪”一声闷响,整齐而锋锐的书角狠狠砸在他的眉骨上,瞬间刮出一道口子,一条细细的血线转眼顺着他的眉尾淌了下来。   皇帝怒到极处,这一掷用尽了全力,脱手后,整个人急喘着,伏下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刘冕急忙上前给他抚胸捶背,奉上热茶,“陛下,陛下您别急,要保重龙体啊……这其间,说不准有什么误会呢……”   好半晌,皇帝缓过劲来,哼了一声,“是误会么?”又颤着手指向立在一旁的陆烽,“你,你去与他分辩个明白!”   陆烽忙应了声是,上前一步,对着卫凛寒声道:“事到如今,卫大人竟还要欺瞒于陛下么?敢问卫大人,去岁兴元赌坊的掌柜吴奎曾招供,称其受人指使攀咬崔家,然而在卫大人移交给刑部的卷宗里,却丝毫未提,可有此事?”   卫凛抬眸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原是陆镇抚诬告于我?”   陆烽凉飕飕地笑了下,“我虽是卫大人的下官,却要尽忠于陛下,若逆臣有欺君之举,自是要告与陛下知晓,何谈诬告?多说无益,还是请卫大人仔细说说案情吧!”   卫凛轻哂一声,颔首,“不错,确有此事。”   “卫大人此举究竟何意?为何不向陛下禀明幕后还有旁人指使?”   “经查,此言不实,乃吴奎受刑不住,胡乱攀咬之言,故而不曾采信。”卫凛面向皇帝说完,又冷冷地看向陆烽,“说起来,我倒是想问问陆镇抚,不过是一份作废的口供,你竟要拿来构陷于我?”   陆烽微微一噎,咬牙道:“好,这一桩暂且不论。请问卫大人,又为何暗中扣下吴中仁吴知府,动以私刑,甚至意图灭口?”   “我确是截得了吴中仁,之所以没有立时上报,只因还在查证案情,其间难免动些刑罚,也仅为查问口供而已。至于意图灭口,更是荒谬,不过是动了水刑,何人与你说是要灭口?”   “好一个‘查问口供而已’。”陆烽凉笑道,“不知卫大人查得了什么口供?”   “据吴中仁所述,私贩火器之人,实为大同同知薛襄。”   “卫大人敢说,吴知府不曾提及宁王?”   卫凛轻嗤了一声,缓缓道:“自是提过。只不过所谓与宁王有关,皆是吴中仁的推测而已,只因薛襄的远房妻妹是宁王府中的一个侍妾,他便咬定薛襄背后是宁王指使,却无半分实证。”   听他这样说,皇帝眉心微微蹙起,看向陆烽,“吴中仁指证宁王,果然并无其他实证么?”   陆烽稍有些语塞,忙道:“回陛下,吴知府眼下虽无物证,但却可为人证,据他在大同任职所知,薛襄一向与宁王往来甚密,反倒是与镇守太监吕洪没什么关联。”   “更何况,不论到底有无物证,吴知府作为重要人证,毕竟是反复提及怀疑过宁王,卫大人却将与宁王相干的部分隐瞒得一干二净,半点不向陛下回禀,其中用心,难道不引人深思么?”   皇帝沉吟不语。   虽无实证,但陆烽的这几句诛心之言确实引动了他的疑心,明明可以直接奏陈之事,卫凛为何要直接抹去宁王的痕迹?   见皇帝似在掂量思虑,陆烽又添上一把火,“还有初一那日,卫大人与宁王同在乐丰楼,密谈许久,又先后离开,此事是臣府上护卫亲眼所见,可随时召来与卫大人对质。”   卫凛忽地冷笑一声,漠然道:“乐丰楼是鸣玉坊中生意最红火的酒楼,年节之时,我去饮酒,有何不妥?陆镇抚诬告我便也罢了,句句攀咬皇子,居心何在?”   “下官不过是据实向陛下陈奏案情,”陆烽眼中闪过一抹狠意,“却不知卫大人这般回护宁王殿下,又是何缘由?”   陆烽此言一出,越发惹得皇帝疑心。   眼瞧着卫凛确是在为自己分辩不假,可言辞中,分明是摘除宁王与这案子的关联更多。   卫凛么,日后必是不能再用了,但眼下,此事也定要查个清楚。宁王是否私贩了火器,并不重要。但锦衣卫终究是他的刀,倘若宁王当真敢把手伸进锦衣卫里,那此子便绝不能再留。   皇帝目光深沉,正静默思量,阁外忽有通传璟王求见。   皇帝双眉一蹙,不耐斥道:“这等时候,他来凑哪门子热闹?让他回去,朕没功夫见他!”   刘冕忙应声出去传令。   不多时,他从阁外回来,脸色颇有些难看,强定了定心神,向皇帝禀道:“陛下,璟王殿下不肯走,说有要事求见,关系锦衣卫和……和宁王殿下。”   皇帝眯了眯眼,沉吟半晌:“让他进来罢。”   很快,璟王疾步走进暖阁,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大声道:“父皇!儿臣冤枉!二哥押送俘虏进京遇袭,当真和儿臣没有半点关系啊父皇!”   暖阁内的众人,除了卫凛还神色如常外,全都有些发怔。   皇帝回过神来,蹙眉斥道:“没头没脑的,胡言些什么!朕何曾说过与你有干了?年节还没过,你这是喊的什么冤!”   璟王含泪道:“回父皇的话,这几日,儿臣府中接连有护卫被人暗中掳走,却不知是何人所为,直到今日,其中一个护卫负伤逃了回来,儿臣这才知晓有人劫走他们,是为了逼问二哥遇袭之事。”   “那护卫还带回一小片物证,说是打斗中对方被劈断的刀尖,儿臣瞧着,似乎正是锦衣卫所配的绣春刀……求父皇明察,此事千真万确与儿臣无关啊!”   “哦?”好半晌,皇帝凉凉牵了下唇角,“物证何在?”   璟王转头示意身旁的小内侍。   小内侍领了命,忙双手捧起绸布,小心恭敬地递到御前。   皇帝捏起那片薄刃仔细瞧了瞧,依着花纹和尺寸,锋刃精度,果然是朝廷官锻的绣春刀无疑。   锦衣卫所领用的佩刀轻甲均有造册,几无倒卖伪造的可能。   皇帝两眼深深地看向卫凛,似是要将他盯出窟窿来,厉声问:“卫凛,此事你又作何解释?”   卫凛薄唇紧抿,一时没有作声。   皇帝紧紧地盯着他,越看,心中越发冷。   若说方才他的疑心有五分,那现下他的疑心便已有八分。   先是宁王押送俘虏出了纰漏,在他面前影影绰绰地想告三郎的刁状,被他给驳斥回去后,宁王便和卫凛见了面,随即三郎府上就出了这遭事,这一切太过于顺理成章,让他想不多疑心都不成。   如若宁王和卫凛关系当真熟稔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敢私下调动锦衣卫替宁王监察皇子,而他还一无所知,那此事牵扯得属实太可怕了些。   璟王似是有些意外,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卫凛,迟疑着问:“难道不是父皇遣锦衣卫……暗中盘查儿臣府中护卫?”   皇帝怒极而笑,凉凉道:“卫凛,听听,璟王在问你话呢,为何不答?!”   卫凛抬起头,神色沉静:“此事,臣毫不知情。还望陛下明鉴。”   “好!好一个毫不知情啊!”皇帝咬牙笑了,猛咳几声,脸色涨得通红,“锦衣卫在你麾下出了事,你这个做指挥使的毫不知情?若非是由你授命,便是你治下疏漏,此间罪责,你难逃其咎!”   “来人!给朕除去卫凛的赐服,押入诏狱受审!”   皇帝粗喘了几口气,看向陆烽,冷声道:“陆烽,此事便交给你,连同先前的吴中仁一案,给朕好好地审,该怎么审,便怎么审,定要给朕彻彻底底查个清楚,你可明白?”   这便是允准动刑的意思了。   陆烽精神一振,声音微微发颤,大声应道:“是!”   不多时,几名禁军领命入了暖阁,脱下卫凛身上的飞鱼服,紧紧反缚住他的双臂。   卫凛再未分辩半句,也没有丝毫挣扎,任由着禁军动作,眉宇间唯有一股冷意,仿佛此间的一切因果都与他无干。   只是在将要被押出暖阁的时候,他抬起眼,状似无意,却又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刘冕。   视线短短相接一霎,刘冕的瞳孔骤然一缩,整个人如坠冰窟。 第70章 刑讯   刘冕一时未能辨清卫凛那一眼到底是什么意味, 是知晓他与宁王有关的威胁,还是让他去给宁王报讯的示警,又或是……有些其他的含义?   没时间细思, 刘冕强自压下心中的惊骇和焦灼,小心上前, 奉了一盏热茶,又抚背给皇帝顺气。   皇帝接过茶盏,慢慢喝了一口, 总算缓了些,掀起眼皮,看向璟王:“此事你不必再过问,放心,朕不会冤枉你, 回你的王府便是。”   璟王忙应了声, “儿臣多谢父皇明鉴。”   皇帝微微蹙着眉,又提点道:“你也不小了,眼瞧着就是要做爹的人了, 日后多稳重些, 这般风风火火的像个什么样子!”   璟王笑了笑道是, “父皇教诲,儿臣必当谨记。”   皇帝疲乏地闭上眼, 摆了摆手,“下去吧。”   璟王行礼告退后,暖阁里沉寂一霎,唯有烛火颤颤摇动。   良久, 皇帝缓缓睁开眼睛,眸光里已满是沉沉寒意, 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刘冕,传朕的旨意,宁王御前无状,着令闭门思过。让禁军调一队人马,去十王府,围住他的住处,任何人,没有朕的允准,不得出入。”   刘冕心中顿时咯噔一声。   这,这竟是要软禁了?!   倘若卫凛在诏狱里受刑不住,胡乱供认出来些什么……   简直不敢再想,刘冕霎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强忍着满腔的心慌意乱,跪地劝道:“陛下……您瞧这十五还未过,是不是……”   皇帝目光一闪,眯着眼望向他:“你这是在为萧旭求情?”   “老奴不敢!”刘冕心肝一颤,登时扑地跪倒,又抽了自己几个嘴巴,“是老奴多嘴,请万岁爷恕罪,老奴,老奴这便去传旨!”   皇帝沉默着,看他连抽了几个耳光,才不疾不徐地叫了停,“去吧,再代朕和萧旭说一句,让他老实思过,待诏狱那头有了分晓,朕自会给他一个公道。”   “是!”刘冕高声应了,又伏地叩了个头,这才退出暖阁。   夜色渐深,灯楼耀目。外面街巷上行人疏疏落落,迅速被街头拐弯处涌出来的两队持刀披甲的禁军冲散,一双双皂靴急急踏过落雪,踩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藩王入京下榻的十王府离皇城不远,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两队禁卫直扑过去,五步一人,便将宁王暂居的院子完全封锁了起来。   刘冕走到门前,叩响门环。   不多时,有小内侍打开大门,神色不耐:“什么人?胆敢半夜搅扰……”   他还未说完,就在火把掩映下,看清了刘冕的那张半明半昧、目光幽幽的脸,登时被吓了一大跳,话都说不利索了,“刘刘刘……”   刘冕狠狠瞪了他一眼,“速去通传宁王殿下,圣上有口谕,请殿下接旨。”   “是是,是。”守门的小内侍忙不迭地应了,转身往内院跑去。   不多时,萧旭理好衣冠袍服,匆匆走到前厅,扫了一眼门外禁卫,面色顿时沉凝下来,急声问:“这到底是出了何事?”   刘冕回首看一眼门外禁军,“把好门,陛下有口谕要传与宁王殿下。”   “是!”带队的校官一挥手,从外拉上大门。   院中安静下来,刘冕转向萧旭,压低声音,将宫中发生的变故大致与他说了。   北风如刀,呼啸狂卷,不觉间,萧旭背上的冷汗已浸透了衣衫,一颗心彻底冻结成冰。   入京这些时日,见皇帝偏心璟王,他也曾心中忿忿,论德行,论智谋,璟王又比他多些什么?!不过是有个好养母罢了!   皇后那贱妇,与他有杀母之仇,想做太后?做她的春秋大梦!   可他千算万算,却没想到是卫凛那头出了纰漏,难道就要让这样一个意外,毁掉他多少年的夙愿筹谋?   凭什么?绝不可能!   他不甘心!   最差的结果,不过是要走那最后一步,他曾无数次地想过,只是又存了几分侥幸,想着事情还不至于此,可若是前路已绝,那拼死一搏,又有何惧?!   刘冕悄悄打量着萧旭的神色。   卫凛的那一眼,让他到现在还不得安宁。只怕夜长梦多,若是被卫凛在狱中攀咬出自己和宁王的牵连,让皇帝知晓,自己必要死无葬身之地,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   刘冕咬了咬牙,抬头,深深地望向萧旭:“殿下,眼下形势非比寻常,倘若您只是私贩火器,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可殿下这回是牵扯到卫凛,牵扯到了锦衣卫!圣上断断不能再容了。”   萧旭的目光中渐渐露出狠意。   刘冕继续道:“殿下,此时不下决断,更待何时!如今卫凛为了自己的性命前程,哪怕咬碎了牙也得保住您,可那毕竟是诏狱啊!倘若他在狱中熬刑不过,胡乱攀咬……”   “难道您当真要坐以待毙么?!万幸今日禁中是张勋当值,门外虽有禁卫看守,但终归都是咱们自己的人,只要殿下一声令下……老奴在宫中,也当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胸中的热血激荡起来,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惶恐,又或是旁的什么,萧旭浑身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想在诏狱里灭口难,但如果只是传个信应该还有机会。”平复半晌,萧旭抬头看向北镇抚司的方向,“三日。你想法子给卫凛递个信进去,让他无论如何抗住三日,本王自会救他。”   刘冕神色微变,“殿下,卫凛如今已当是弃子,若非他那头出了事,您何至于陷此险境?当真还要救他?”   萧旭冷哼一声,眼中显出狠辣之色,“真真假假,不打紧。”   “打紧的是,这三日,便是我们的生机。”   夜深人静,冬日里的诏狱,湿寒透骨,四面墙壁的冰霜混着血水凝结在一处,厚厚覆在暗黑色的青石砖上,向外散着冷寒的腥气。   刑室里,卫凛已被除去上衣,一阵阵寒意直逼肺腑,冷得他面色发青。   “去,把人犯锁上去,记得用铁链绑死!”陆烽示意两个校尉动手,又凉笑了一声:“毕竟卫大人这身手,可是好得很。”   校尉得令上前,把卫凛锁到刑架上,又将他的双腕用镣铐扣住,向两侧吊起。   一切备好,陆烽走到刑架前,一双鹰目紧紧地盯住卫凛,眼中有恨意闪过,压低了声音道:“当年你对陈家下手的时候,可曾想过,堂堂光耀显赫的锦衣卫指挥使,有朝一日,也会落进我的手里?”   卫凛眼睫低垂,并不理会他,只是唇角微微勾起,隐约露出几分嘲意。   当初既决定利用陆烽来揭露此事,便必要遭其反噬,今日之苦,他早有所料。   但这不重要。   他在诏狱中多待一刻,萧旭便少一分退路,也为起事多一分准备,直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卫凛这副淡漠凉薄的样子越发激怒了陆烽,让他忍不住咬牙笑道:“此间诸般刑具,卫大人想必是比我更清楚得多。”   “今日我便要瞧瞧,是卫大人的骨头硬,还是诏狱里的刑罚硬。来人,先抽三十鞭,见见血再说!”   此处是诏狱里刑讯重犯才会动用的暗室,所用的鞭子都在烈酒中浸过,鞭梢包了铁,抽在人身上,要比寻常鞭子更痛楚数倍。   掌刑的百户是陆烽带来的心腹,得了令,当即便取下羊皮鞭走上前,毫不犹豫地狠挥了过去。   鞭梢呼啸着撕裂空气,瞬间在卫凛胸前抽出一道狭而深的伤口,像被尖刀狠狠剜过,皮肉破碎,带出一串细密的血珠,飞溅到他身后暗沉发黑的墙砖上。   血肉撕裂的剧痛传遍全身,沾过烈酒的伤处仿佛被火燎过,清瘦的十指瞬间收紧,卫凛本能地攥死了锁链,镣铐铁链被扯得哗啦震响。   掌刑的人用了全力,最后一鞭呼啸着落下,卫凛顿觉胸腔里一股血气翻涌沸腾,直冲向喉咙,呼吸间都是刺烫的腥气,身上肌肉不受控地发颤,鬓发已被冷汗浸透。   陆烽抬手止了下,阴恻恻地问,“卫大人这是非要包庇宁王不可?”   卫凛急促地喘息着,脸色一片惨白,好半晌,转头看向陆烽,眸光里带了几分讥诮:“你……不过是记恨我抄了陈家……你与陈宗玄同袍厚谊,想为他报仇,又,何必牵扯旁人?”   “住口!”   陆烽登时大怒,一把扯过百户手里的鞭子,反手便狠抽了过去,骂道:“果然狼心狗肺之徒!陈大人是你救命恩人,你竟直呼其名姓?!”   五脏六腑仿佛痉挛到一处,卫凛闷哼了一声,鬓边冷汗直流,咬着牙,艰涩出声:“你……到底是在恨我对陈家下手,还是,在为璟王做事,咳,咳你心中清楚……”   陆烽神色一变。   卫凛低哂,“你与,璟王前后发难,其间巧合……你以为,我看不出?”   陆烽脸色越发难看,心里又恨又怒。   受刑的人明明是卫凛,自己是站在他面前的上位者,却仿佛依旧被他漠然地俯视着,甚至轻易洞穿自己竭力掩藏的心思。   好半晌,他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来人,拿盐来。”   校尉很快奉上一碗粗盐。   陆烽用手指沾满盐粒,抬眸,阴阴地剜了卫凛一眼,下一瞬,手指狠狠戳进他肩上的伤处,用力翻拧。   尖锐而剧烈的痛觉猛然袭来,卫凛的头猛地向后仰起,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汗珠混着血水渗入眼中,凤眸一霎被洇得发红。   刑架剧烈地震颤着,铁链镣铐碰撞出让人骨头发酸的磕碰声。   陆烽一心想看他叫痛出声,可偏生刑架上的人咬紧了牙一声不吭,整座刑室里只听得见他急而沉的喘息,除此之外,哪怕连一丝最轻微的呻吟都不曾泄出来。   倒显得自己只有张牙舞爪的无能。   陆烽伸手稳住刑架,钳住卫凛的前颈,继续寒声逼问:“还是不肯认?非要再多吃些苦头?”   卫凛近乎脱力,鲜红的血水不断地从他身上伤处淌出来,一滴,一滴,慢慢渗入地砖的缝隙。   过去许久,那股蛮狠的痛意终于稍微平息了些,他低低地喘息着,说出口的话,已是气音,“……世人皆知……诏狱最擅,屈打成招,非要我攀咬宁王,你不怕,他铤而走险?”   陆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眯眼道:“天子脚下,宁王他还有谋逆的本事不成?”   “玄武之变……”卫凛咳笑了一声,唇边渗出血丝,“只需诛杀两位皇子便是……”   陆烽瞳孔骤然一缩。   今上只有璟王和宁王二子,倘若璟王出了什么事,那不论宁王犯下过多大的错处,皇帝还能连仅剩的这一个儿子也弃了不成?   璟王那里,需得多加防范才是。   想到这一关节,陆烽心中不由一惊,交待心腹看好卫凛,转身匆匆出了诏狱。   刑室里安静下来,厚重而无窗的墙壁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与光线。   见陆烽已上了套,宁璟二王这滩浑水彻底被搅浑,卫凛一直强撑着的心神终于松懈了几分。   直侵肺腑的寒意和周身的剧痛交织着,他熬得吃力,神智渐渐陷入昏沉,分不清是血还是汗,顺着硬挺的鼻梁缓缓滚落下来,“啪嗒”一声,砸落到地上。   浑沌迷蒙中,干裂出血的薄唇微微张合,卫凛无意识地喃喃了一声。   “般般。”   沈妙舟忽然从一片混乱的噩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心脏还在砰砰急跳。   自从那日和卫凛分开,她便心中不安,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两日来都睡不安稳。   天色还未亮透,惨淡的雪光透过窗纸,落在她身上,像带着丝丝冷意,引得沈妙舟无端端地打了个寒颤。   下一瞬,屋门被人急急叩响,在一片寂静中,尤让人心惊。   沈妙舟定了定神,朝着屋门问:“怎么了?”   柳七焦躁的声音随即从外传来。   “郡主,出事了!” 第71章 宫变   沈妙舟匆匆披好衣裳, 趿上软鞋跑去开门,“出什么事了?”   “郡主,有两桩事。”柳七的神色有些难看, “刚收到大公子的飞鸽来信,五日前, 不慎让姓陈的那个小贼给逃了。”   沈妙舟意外地瞪圆了眸子:“陈令延逃了?”   柳七道是,“信上说他假作毒发,打晕看守, 趁机跑了。这小贼若是一路往京城逃的话,算算脚程,这两日差不多就要到了,您看可要调几个弟兄去城门截住他?”   她立马点头,“城西和城北都要留人。”   柳七应了声是, 又压低声音继续道:“还有第二桩, 昨夜宫里不知生了什么变故,派出禁军将萧旭的住处围了,看着像是软禁。”   萧旭出事了。   沈妙舟心头一跳, 忙问:“那卫凛呢?有没有他的消息?”   柳七迟疑了一瞬, 摇头, “咱们初到京城,王爷还很谨慎, 只放出了人手盯着萧旭那头的动静。”   想想方才做的噩梦,沈妙舟心里说不出的发慌,也不再多问,草草更衣洗漱后, 径直去前院寻祁王。   她刚一转过廊角,就见一个作仆役打扮的年轻男子, 正从祁王的屋子里退出来,那人似乎是听到了她这边的声响,脚步停住,警惕的目光一瞬向她扫来。   视线忽地相撞。   这个时辰天还未亮透,廊下的光线一团模糊,那人虽做了些乔装,可沈妙舟只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长廷。   杏眸唰地一亮,沈妙舟当即叫住他:“长廷!你家主子呢?是他吩咐你来的么?”   长廷此时也看清了对面的人,忙抬手行了个礼。   沈妙舟走近几步,仰起脸看向他,轻声问:“卫凛呢?”   长廷的目光闪了一下,神色有几分僵硬,“主子他……暂被收进了刑部大牢,等十五过后,各衙门开印再行过堂……”   不待他说完,沈妙舟忽然冷声打断:“他在诏狱,对不对?”   “没,不是……”长廷一时有些语无伦次,无力地支吾了几句,对上沈妙舟清凌凌逼视过来的目光,很快便发觉自己根本瞒不住,好半晌,只能认命似的垂下头来,咬牙承认,“……是。”   尽管早已做好了准备,可亲耳听见这个确切的答案,沈妙舟心口还是猛地一缩。   她忽然有些腿软,脑中不受控地闪过噩梦里的场景,一颗心仿佛在冰水里上下沉浮,指尖冰凉。   轻描淡写地说什么“拘禁一段时日”、“不会有性命之忧”,可他树敌众多,进了诏狱,又怎么会只是“吃些苦头”这样简单呀……   卫澄冰,你个骗子!   觑见她脸色不对,长廷急忙劝解:“郡主放心,主子他,他没有大碍。”   沈妙舟的眼圈一霎就红了,转眸看向他,声音都在发颤,“那是诏狱呀长廷!卫凛从前得罪过多少宵小,一朝入狱,那些人会怎么对他?他在里面多待一刻,要多受多少折磨,你比我更清楚的!”   长廷闻言也红了眼,唇角抿着,欲言又止。   安静半晌,沈妙舟攥紧手指,忽然转身往自己的院子走。   长廷见状,暗道不好,拔步追上去,“郡主,您要做什么?”   沈妙舟吸了吸鼻子,“我要去接他回来。”   此言一出,长廷顿时惊出来一身冷汗,一面追着她走,一面急声道:“郡主,不成啊!宁王那头刚有些动作,倘若稍有纰漏,主子先前受的罪就都白遭了!”   沈妙舟咬紧牙,“我会易容,假作是萧旭让人动的手。”   长廷一时语塞,干脆几步抢到她身前,拦住她的去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劝道:“郡主,您不要冲动!主子他最看重的就是您,属下不能眼睁睁看着您去冒险!”   她怎会不清楚自己这样做是冲动,是冒险,可是噩梦里的场景不断在脑中交织闪现,她没办法放心,没办法冷静。   沈妙舟从一旁绕过去,继续往里走。   “郡主!”长廷忽然从身后叫住她,颤声道:“主子有留过话,说是若实在瞒不住,便要属下将此物转交给郡主!”   沈妙舟脚下一停,慢慢转回身。   长廷跪在不远处的地上,眼眶通红,手心捧着一个像玉佩式样的东西,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沈妙舟迟疑着走回去,在看清长廷手中之物的刹那,视线瞬间凝固,整个人顿时定在了原地。   那是一枚修补好的玉环。   “主子说,您看了就知道他的意思了。”   一大一小两块玉玦拼作玉环,两端的断裂处用金丝缠绕镶嵌,严整地拼合到了一起。   不可置信地,沈妙舟杏眸一点一点睁大,死死地盯着那玉环,半晌说不出话来,眼眶渐渐热得发烫,泪意汹涌着泛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这是,她和哑巴哥哥的玉环啊!   怎么会在卫凛手里?若只是碰巧捡来,他又怎会知晓她送玉环的意思?   卫凛……难道,哑巴哥哥,就是你么?   原来,从始至终,都是你么?!   哑巴哥哥还活着,回到了她的身边,变成她的澄冰哥哥。   那卫凛什么时候认出她来的?竟然半点都不曾与她说。   心里满是酸楚,一时间百感交集,她想笑,又想哭。   泪水一霎模糊了视线,沈妙舟呼吸发着颤,纤白指尖小心地抚上那枚白玉环,轻轻摩挲。   环者,还也。   他是在答允她,会平安回来。   “主子还说,三月三,定不失约。”   沈妙舟攥紧了玉环,抹掉眼泪,抬起脸,在远处渐亮的天光下,双眸粲粲如星。   越是最后关头,她越要沉住气,还有爹娘的仇要报,要和萧旭父子做个了断。   他用自己的血肉为她铺好了前路,她绝不能辜负。   卫澄冰,你不许食言,要等我。   **   宁王被软禁的动静不小,很快便传遍京师贵胄人家。眼下年节未过,堂堂亲王竟被直接封门圈禁,难免引人联想,三日过去,京城中看上去风平浪静,暗地里却隐隐蔓延出一股越发紧张的气氛。   眼下已是晌午时分,天色仍灰蒙蒙的,铅云密布,远远瞧着,似是风雪欲来。   沈妙舟仔细地做了易容,又扮成秦舒音的模样,换好衣裳,按着与祁王先前定好的计划,乘车入宫。   宫城里看着倒是一切如旧,瞧不出什么异样。   夜色渐深,乾清宫的东暖阁里灯火通明,皇帝阴沉着眉眼,一页一页地翻看陆烽白日里送来的密揭。 竒_書_網 _w_ω_ w_._q_ ǐ_ S _Η _U_九_⑨_ ._ ℃_ o _Μ   三日过去,诏狱里用尽了手段,竟半点撬不开卫凛的嘴。   皇帝看着手中的密揭,心中怒意渐盛。   倘若卫凛认得痛快,他或许还会疑心是有人设局攀咬宁王。   可卫凛咬死了不认,反倒表明他与宁王的关系当真非同一般。   卫凛不会不明白,既进了诏狱,自然再无仕途前程可言。   他和宁王若只是寻常的收买往来,早早招认,至多不过抄家流放,还能保住一条命,可他宁肯吃尽苦头,也绝不松口把宁王牵扯进来,此间态度便足以说明一切。   “刘冕。”   皇帝忽然开口。   正在帘外煎药的刘冕忙放下蒲扇,应声入内,“万岁爷。”   “伺候笔墨。”   “是。”刘冕恭敬应了,低垂着眼皮,往砚台中添水研墨。   皇帝沉默片刻,提笔蘸墨,在明黄绫绢上徐徐写下几行字,写完,目光深沉地注视了半晌,这才搁下御笔,吩咐道:“用印。”   “是。”   刘冕躬身上前,余光扫过黄绢上的内容,是一道废王圈禁的诏书。   他神色不改,小心翼翼地拿起玉玺,沾过印泥,端正地盖了下去。   殿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刮得越来越烈,挟着尖厉地呼啸声从远处卷过,忽地刮开了两面槅窗,冷风直倒灌进来,皇帝被吹得狠打了一个寒颤,伏下身子剧烈地咳起来。   “快关窗!”   刘冕低声招呼值守的小内侍去关上窗户,自己从角落的小柜里拿出大氅给皇帝披上,又回身去帘外药炉上倒了药,捧到皇帝跟前,“万岁爷,该进药了。”   皇帝接过药碗,正要饮下,忽听殿后传来几声老鸦粗噶的叫声,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用药的动作一顿,“宫里几时有这等晦气的鸟了?”   刘冕心头一抖,忙定了定神,小心道:“年前宫人们驱赶过一回,许是有些疏漏,奴婢一会儿便去叫人,非将鸦窝清理仔细不可。”   皇帝淡淡应了,没再多问,复又抬起药碗。   刘冕屏气凝神,不动声色地看着皇帝慢慢将一碗药喝了个干净。   更漏声响,已近子时,很快,就要开始新的一日了。   殿外朔风呼号,不知过去多久,风声里隐隐送来几分不同寻常的喊声,像是有人在哭喊,又像是有人在厮杀。   皇帝脸色微变,“出了何事?”   殿内一片安静,无人应答。   眼见不对,皇帝猛地站起身,厉声喝问:“禁军呢?朕的亲卫去了何处?来人!快来人!!”   依旧无人应声。   除了风声嘶鸣,只听得见殿外越来越清晰的兵甲摩擦和打斗的喊声。   皇帝脸颊的肌肉一阵颤抖,剧烈地咳喘了几声,嘶声唤道:“刘冕!去,你去外面叫人来!”   刘冕却袖手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等了半晌,未见动静,皇帝警惕又迟疑地看了过去,然而还未不曾开口,眼前便一瞬一瞬地发黑,两条腿阵阵发麻,连忙扣紧桌案的边缘,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意识到了什么,皇帝不可置信地看向桌上空置的药碗,又缓缓转头看向刘冕,“这药……”   刘冕低垂着眼皮,默认。   最可怕的猜测得到证实,皇帝勃然大怒,劈手将药碗笔墨狠扫到地上,死死地盯住刘冕,简直恨不能活吃了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张口大骂:“狗奴才!狗奴才!”   刘冕面上却含了浅笑,垂首道:“是,奴婢是狗奴才。可狗奴才也想奔个前程啊。”   “你!你——!”   药性发作,皇帝还想继续怒骂,可力气尽失,只能颓然地跌坐回龙椅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几乎就要到了眼前,突然,一个浑身是血的小黄门扑开殿门,摔了进来,高声喊道:“陛,陛下,宁——”   话未说完,便被一柄雪亮长剑猛地刺穿后心,钉在地上!   长剑没有丝毫停留,又迅速拔出,小内侍的背上登时蹿起一弧血箭,尽数喷洒到持剑之人的脸上。   那人提着还在滴血的长剑,缓缓从暗影中走出来,兜鍪下露出的一双眉眼沾了血,更显阴戾。   正是萧旭。   萧旭迈过门槛,一挥手,身后的亲军护卫瞬间分散开去,团团围守在乾清宫外,又从外合上了殿门。   眼看着萧旭提着剑一步一步走近,皇帝目眦欲裂,惊惧盛怒交集,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指向他,“你,你这逆子!竟敢谋反?你哪来的本事谋反!!”   “父皇何必把话说得这般难听。”萧旭抬手抹掉脸上的血迹,嘲道:“是您想要逼死儿臣在先,儿臣不过是来讨个公道。”   “说起来,倒是要多谢父皇下旨,命儿臣押送俘虏入京,要不然,还真不好在京中找到这几百个得力的人手,再加上您的禁军都统张勋张大人,今夜控下乾清宫,倒也不难。”   皇帝气得周身混颤,脸色紫涨发红,嘶声怒骂:“孽障……孽障!朕养你二十余年,你这孽障,竟要与朕父子相残!”   萧旭丝毫不以为意,不疾不徐地走到桌前,目光扫过上面那张明黄绫绢,忍不住嗤笑了一声,“父皇,你当真从未偏心过我半分。”   说罢,他一手挑起黄绢,送到一旁的烛台上烧了。   蚕丝烧焦的气味在空气中慢慢散开。   皇帝喘着粗气,面颊肌肉抽搐,死死地盯着他动作,一言不发。   萧旭走回到桌前,重新铺开一张圣旨绢布,俯身逼视向皇帝:“还请父皇下诏,退作上皇,传位于儿臣。”   “你果然是最像朕的儿子。”皇帝认清了眼前局面,抬眸看着萧旭,凉笑了一声,“想要朕的亲笔诏书?做梦。你不如干脆杀了朕。”   萧旭眯了眯眼,看向刘冕。   刘冕会意,上前劝道:“陛下,您这碗药里添了不少的麻黄和甘草,若是不能及时服下解药,过上一炷香的功夫,药性对冲必致人中风,届时口眼歪斜,瘫痪流涎,您又何苦呢?”   皇帝的眼中瞬间划过一丝恐惧,可身为帝王的自尊自傲又让他满腔都是愤恨不甘,他绝不肯亲笔签下这诏书,绝不!   萧旭见状,也不多废话,干脆蘸了墨,自己动笔。   “你!放肆!”   皇帝眼睁睁看着他在那绫绢上落了笔,心中愤怒已极,只觉手足冰凉发麻,胸口狠狠憋住了一口气,吊不上来,咳喘越发急促,忽然之间,猛地向前喷了一口血出来,整个人彻底瘫软在龙椅上,半点动弹不得。   诏书写完,萧旭正要取玉玺盖印,殿外忽然响起箭矢密如急雨的破空之声,夹杂着兵卒的呼喝——   “宁王谋逆篡位!诛逆贼,救陛下!”   箭矢从四面八方急射而来,一时间殿外的叛军只来得及惊呼,丝毫无力招架,到处都是箭矢入肉的闷响,惨叫呼号乱作一团。   听见殿外乍起变故,皇帝虽然还瘫斜在龙椅上,唇边不断溢着白沫,那双死寂的眼中却骤然腾起灼灼的惊喜之意。   萧旭和刘冕不由大惊,今夜本就是张勋值守宫禁,四道宫门早已落锁关闭,不服的人都已被杀尽,皇帝又身在此间,还有何人能得知消息,调动兵力?   萧旭正惊惶着,殿门忽然被人从外撞开,乌泱泱的金吾卫和锦衣卫一涌而入,瞬间便将萧旭和刘冕擒住,死死地捆绑起来。   局势反转太过突然,萧旭脸色一瞬难看至极,厉声斥问:“你们是什么人?!”   “是来杀你的人。”   一道清亮干净的声音在人群后脆生生地响起。   “今奉皇后凤命,诛杀逆贼萧旭。”   外围的金吾卫和锦衣卫纷纷向两侧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皇帝竭力地仰起脖颈看过去,前面那人,他一眼认了出来,是内阁首辅孙钰,后面那人……   看着竟是……阿音?   皇帝歪斜在龙椅上,嘴角流着白沫,眼中满是惊喜,挣扎着喊:“阿音……救驾……救……”   迎着皇帝欣喜若狂的炙热目光,沈妙舟抬手撕掉脸上的易容,唇角轻轻翘起。   “可惜了。”   “我不是来救驾的,我是来,替我阿娘爹爹,同你们算账的。” 第72章 诏狱   看着皇帝眼里惊喜的光亮一霎寂灭, 沈妙舟心中顿觉一阵快意。   从前她什么都不知道,只当皇帝是一个疼爱自己的舅舅,会教她骑马, 赐她食邑,送她最饱满的合浦珍珠, 最新鲜的岭南荔枝,将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看待。   可原来,却是他害死了她的阿娘, 害死了她的外祖。   这般血海深仇,要亲手去报才痛快。   萧旭愣怔一瞬,随即剧烈地挣扎起来:“嘉乐?是你!贱人!又来坏我大事!!”   “是你多行不义必自毙。”沈妙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害我阿娘和爹爹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眼见着皇帝已是回天乏术, 但明面上的功夫总还是要做一做, 她唤来一个亲卫,吩咐他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   亲卫领命去了。   一名事先得过卫凛授命的锦衣卫千户与他错身而过,匆匆进殿复命:“郡主, 逆犯张勋已被生擒, 祁王闻讯率亲卫入宫护驾, 正在清扫宫城内的叛军,即刻便到。”   萧旭的兵马不过一千有余, 只是仗着有张勋作为内应,这才一路直取乾清宫,如今逆首被擒,剩余残兵清理起来并不算难。   沈妙舟点头应下, 转而看向一旁的首辅孙钰和两位阁臣,客气道:“宁王萧旭逼宫篡位, 罪证确凿。今夜之变,有劳几位阁老告与百官,主持前朝大局。”   孙钰等人今日正于内阁当值,被乱兵堵在了文渊阁里,心惊胆战地亲眼见证了今晚的宫变,直到锦衣卫的人赶到,这才侥幸保得性命。   而后被锦衣卫护着一路往乾清宫赶来,听闻是祁王率人救驾,孙钰便知晓,这京中是要变天了。   他已是一把老骨头,再也禁不起什么折腾了,若是顺势而为,还能在新帝跟前立些微末功劳,保得善终,又何乐而不为?   左右宁王谋逆是真的,祁王救驾也是真的,至于旁的,天家的乱账,便由天家人自己去算罢。   孙钰拱手还礼,“老臣份内之职。”   殿中的金吾卫上前押解萧旭和刘冕出去。   萧旭一面挣扎着,一面抬头看向皇帝,忽然放声大笑,眼中含泪,语气悲愤:“我的好父皇,如今你可后悔了?若是早些传位于我,何至今日让我那皇叔摘了桃子!可你就是偏心萧昶那个废物!十年前,你逼死我母妃,可我替你偷来了北境的布防图,帮你坐上这个皇位!你又是怎样待我的?我究竟哪一点比不上那个废物!”   皇帝死死地盯向他,可浑身虚软无力,说不出话来。   萧旭被拖了下去,孙钰等人互相望了望,也心照不宣地退出殿外,暖阁里一时安静下来。   沈妙舟走到桌案前,抬眸看向皇帝,轻声道:“这个皇位,本就应当是祁王舅舅的,你早便该还了。”   皇帝瘫在椅上,一直看着她。   好像只是眨眼之间,她便从印象中那个娇俏活泼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坚强慧勇的少女,眉眼间越发能看出平嘉当年的影子。   “我阿娘不在了,可她还有我这个女儿,该讨的公道,我都会一一为她讨回来。”   “十年前的错事会被拨乱反正,你们犯过的罪行也会昭告天下,留于史书,传至后世,还所有枉死的人一个公道。”   皇帝喘息越发急促,目光颤颤,脸上已布满冷汗,唇边的白沫里渗出血来。   这些话说完,沈妙舟看着龙椅上皇帝颓然苍老的模样,心里却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畅快,倒是隐隐有些说不清地,夹杂着几分复杂滋味。   “大舅舅。”   安静半晌,她忽然唤了一声,声音很轻,隐约哽咽。   “你知不知道,我阿娘走得那样早,我甚至,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了……”   听见这个称呼,皇帝嘴唇颤动着,眼中渐渐显出一丝悲色。   沈妙舟深吸一口气,不再看他,转身朝殿外走去。   皇帝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意识逐渐昏沉,周遭的一切都好像在离他远去。   或许,这便是大限已至罢。   眼前浮光掠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午后,他还是最不受宠的大皇子,办砸了差事,满心惊惧地跪在先帝面前。   一个砚台猛地兜头砸来,墨水和着鲜血淋漓而下,淌满衣襟。   他既羞愤又惶恐,不知这回要承受多大的怒火。   忽然隔帘微微一动,帘子外站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娃娃,正向他看来。她似是在里间午睡,被这声响惊醒,乌润的杏眸惺忪着,还带了几分惊慌。   先帝走过去,一把将小女娃抱起来,“般般吓着了?”   她却摇了摇头,张开软乎乎的胳膊,一手揽住先帝的脖颈,一手轻轻摸着先帝的胡子,“外祖乖乖,不要生大舅舅的气。”   小姑娘的声音又甜又软,哄了几句,先帝的怒意终于平息下来,冷冷地斥了他一声,让他退下。   于是他顶着这样一副狼狈的形容,满腔凄惶地退出来,失魂落魄地往宫外走,一路上不知被多少宫人内侍暗中瞧着笑话。   “大舅舅!”   不知走了多远,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呼唤。   他站定,回头。   就见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迈着小短腿,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身边,努力地仰起脸,冲他甜笑。   他怔住。   般般拉了拉他的衣摆,要他蹲下,举起手帕给他擦脸,“大舅舅,你受伤了,要擦擦。”   小女娃香香软软,脸颊雪白圆润,好像一块白糖发糕。   看起来是真的很关切他。   可她不知道,也正是在那日,他下定了决心,要夺位,要对她阿娘动手。   往事匆匆掠过眼前,不知从何处爆出来的力气,皇帝挣扎着,含糊地唤出了声:“般般。”   沈妙舟脚下一顿。   皇帝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声音含混着,嘶哑道:“大舅舅……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阿娘。”   心口忽然缩了一下,沈妙舟闭了闭眼,热烫的泪珠滚落下来,她没有回头,只是飞快地抬手抹掉眼泪,快步走出了殿门。   恩怨了断,往事皆已尘埃落定,再与她没有半分瓜葛。   萧旭谋逆被擒,皇帝重病垂死,禁中已由锦衣卫和内阁把控,祁王携遗诏入宫,其余的事也不需她来操心了。   她要去,接卫凛回家。   **   寒风呼啸,穹际浓云聚合,宫道上的积雪还未清扫,天上又飘飘洒洒地扬起了大雪。   诏狱外的看守都是陆烽的心腹,如今卫凛落在仇人手上,沈妙舟心中忌惮,不敢带人硬闯,只能智取。   她吩咐亲卫去给长廷送信,让他在北镇抚司外衙准备接应,自己则与宫中的一个黄门换了衣裳,挽好发髻,扮成小内侍的模样,带上两个亲卫,出了东华门,直奔北镇抚司。   宫城与北镇抚司相距不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能走到。   门口值守的缇骑上前询问,沈妙舟亮出腰牌,只道:“圣上有口谕,提审诏狱人犯入宫。”   听闻是皇帝口谕,缇骑未疑有假,一面让人入内通报,一面比手引她入内。   沈妙舟一路顺利地进了北镇抚司内衙,穿过深长的甬道,转过小径,来到诏狱门前。   天色昏昧,大雪扑面,诏狱的门外高高悬着两盏明角灯,向下散出惨淡昏黄的光线,伴着空气中浅淡的血腥气,越发显得阴森可怖。   想着卫凛就在这样的地方里,也不知现下是什么样的境况,沈妙舟心脏砰砰急跳着,寒风凛冽中,掌心竟腻出了一层薄汗。   门口值守的小旗见缇骑引着的人是一身内侍打扮,拱手行礼。   沈妙舟定了定神,下巴微抬,学着内侍传旨的模样,肃穆了神色:“奉圣上口谕,即刻押解人犯卫凛入宫,不得耽搁。”   话音落下,小旗却一时没有动作。   好半晌,他慢慢抬起头,沉声道:“回公公,此犯特殊,若要提人,我需得禀过上峰。”   “圣谕在此,你敢抗旨么?”   “属下不敢,但上峰有令,亦不敢不遵。”小旗坚持,不肯让步。   “你便是去回禀上峰,我也无非在此多等一会儿。”沈妙舟直直地望着他,声音冷了下来,“但今夜圣躬违和,若耽搁了大事,你们谁担得起这个责?”   小旗犹豫片刻,终是扛不住压力,偷偷给旁边的缇骑递了个眼神,侧身比手,引着她入内。   沈妙舟还从未进过诏狱,不知这里竟如此冷寒阴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混杂着一股终年不散的腐烂气息,闻着便让人胃里泛酸。   小旗在前引路,沈妙舟带着两个亲卫跟在后头,走过曲曲折折的廊道,两侧是一间又一间的囚室,里面的人犯无不是形容憔悴,遍身带血,低低的呻吟声和惨嚎错落交织,此起彼伏,听得她浑身汗毛炸竖。   越走,双腿越不受控地发软,心口一阵阵抽搐,她根本不敢去想,卫凛在这里受了仇家几日的折磨,现下会是什么模样。   不知走了多久,小旗在一间密闭的囚室外停下,哗啦啦几声,解开铁锁,回身道:“就在此处。”   沈妙舟只觉自己的呼吸都要窒住了。   厚重的木门被缓缓推开,露出里面的景象,然而光线昏昧,遥遥望着,她只能看见一团朦胧的暗影,像是跪在地上。   又似有水声滴答。   指甲狠狠扣进掌心,沈妙舟勉强抑住声音的颤抖,低声吩咐亲卫:“圣上还有几句话要说与他听,你们在外面守着,不得让闲杂人等靠近。”   两个亲卫拱手应是,按刀守在门外。   小旗悄悄打量她一眼,收敛神色,退到廊道尽头。   沈妙舟合严木门,转身慢慢走近了,借着壁上的一盏小油灯,这才看清囚室内的景象。   烛火跃动,眼前的人低垂着头,浑身是血,跪在一地的碎瓷片上,双手向两侧吊起,头发沾着血和汗凌乱地贴在脸侧,生死不知。   沈妙舟想要继续往前走,脚下却半分不听使唤,一时间不知该怎么用力,仿佛站在一片薄薄的冰面上,力道稍微大些,便要踏碎冰面,坠进冰窟。   耳畔水声滴答,在幽静的囚室里回响。   她下意识地顺着声音寻去,看见有暗色的液体,从他的指甲里洇出来,顺着修长的指尖往下淌,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沈妙舟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人,脸色发白,无措地站住许久,终于轻轻唤了一声。   “卫凛。”   没有人应声。   沈妙舟的呼吸发着颤,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才一步一步地挨过去,在他身前轻轻蹲下。   “卫凛……”她已经抑不住哭腔,“卫澄冰!醒醒呀,你个骗子……”   忽然想起些什么,沈妙舟带着几分慌乱,去看他的左腕。   他腕上空空荡荡,佛珠不在了。   明明许过愿的。   佛祖要保佑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一瞬间,沈妙舟再也压不住满腔的悲恸,把头埋进卫凛的颈窝,紧紧揽着他的脖颈,放声哭了出来。   “般般……不哭……”   头顶有虚弱的气音传来。   沈妙舟心头狠狠一颤,忙抬起脸去看他,哽咽得语不成调,泪水流了满面,“卫澄冰!”   “它还在……”   卫凛垂眼看着她,费力地慢慢张开左手。   断掉的那根红绳正躺在他的掌心,几乎已被他的血浸成暗沉的黑色。   心里疼得快要碎了,沈妙舟不知要怎么做才好,只能捧起他的脸颊,抵着他的额头,止不住抽噎的哭声。   卫凛艰难地扯了下唇角,近乎是气音,哄她:“傻姑娘……我又没死……不哭……” 第73章 恩怨   囚室里烛火幽幽, 暗芒跃动。   后怕,惶恐,心疼, 气急……诸般复杂滋味交织在一起,疯狂地翻涌上来, 沈妙舟心中大恸,避开卫凛的伤口,狠狠一口咬在他肩头。   “卫澄冰, 你混账,你混账!”   她哽咽着,声音含糊,眼泪淌进他的颈窝,湿湿热热。   卫凛强忍着浑身锥心刺骨般的痛意, 侧头轻吻了下她的耳尖, 艰难地应声,“对不住……别哭,般般。”   好半晌, 沈妙舟闷闷答了一声, 抬起头, 抽泣着去解他身上绑缚的锁链,“你撑着些, 我们回家去。”   卫凛哑声问:“……事成了?”   是啊,怎么会不顺利呢?   他算透人心,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让璟王的府兵被萧旭牵绊住, 自顾不暇,又在宫里给她留下人手。   唯独不曾考虑过他自己。   沈妙舟心里难过得要命, 一面解着铁链,一面用力点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下来。   卫凛扯唇淡笑了一下,低低地喘息,“我的般般……果然,是这世上,最勇敢……最聪慧……的姑娘……”   伤成这副模样,还有心思哄她开心。   沈妙舟喉咙发哽,吸了吸鼻子,闷声问:“那我是不是很厉害?”   “当然……”   左腕的桎梏一除,卫凛闷哼了一声,半边身子猛地一垮,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沈妙舟上前撑起他的身子,小手摸索上他的脸颊,抽噎着去吻他的眉眼,动作轻柔,满是怜惜,像一汪暖洋洋的春水,让他几乎要溺毙于其中。   “所以卫凛,有我在,你别怕。”   她声音低柔却又坚定,卫凛自嘲地笑了笑,眼眶一瞬温热。   这么多年,一路跋涉独行,无论是旁人,还是他自己,都在逼着他“不许怕、不能怕”——   不能怕疼,不能怕见血,不能怕杀人,不能怕良心难安。   可她这样软软小小的一个姑娘,却挡在他的身前,和他说,“有我在,你别怕”。   傻姑娘。   此生能得她如此垂怜。   他何德何能。   卫凛气息渐弱,闭上眼,“好……我不怕。”   沈妙舟抬手抹掉眼泪,正要唤亲卫进来帮忙,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打斗的声响。   “你们是何人?胆敢假传圣上口谕!”   沈妙舟心头一紧,来不及反应,木门就被人从外猛地撞开,一群身穿锦衣,腰挎横刀的缇骑哗啦啦一涌而入,将她和卫凛团团围了起来。   陆烽和陈令延紧随其后,走进囚室。   陆烽本是收到陈令延的消息,带人去城北接应,然而还未回到府衙就听闻宫里生了变故,紧接着便有心腹前来报信,说有内侍奉口谕提人,他越想越觉不对,直接带着陈令延赶来诏狱。   果然是有人想趁乱救走卫凛。   看清眼前状况,陆烽冷哼一声,挥手下令:“逆犯勾结贼人,假传圣谕,意欲脱逃,全都给我拿下!”   十余名缇骑得令,纷纷拔刀,就要上前动手。   “我看谁敢!”   沈妙舟小心地松开卫凛,抽出玉刀,抬起下巴,冷冷地扫视过众人,扬声清喝。   “我是先帝钦封的郡主,今日有我在此,谁敢动他一下,我便要谁百倍奉还!”   闻言,几个缇骑互相望了望,脚下犹豫了一瞬,但毕竟都是陆烽培植的亲信,随即举刀一拥而上。   沈妙舟蓦地攥紧了刀柄,挡在卫凛身前,和他们缠斗到一处,借着身法轻灵,在众人间扬出数枚乌头细针,很快放倒了四五人,寻到机会,足尖一勾,从地上挑起一柄横刀,忽地向陆烽掷去——   陆烽一时没有防备,躲闪不及,右臂被刀锋划过,瞬间带出一道血口,整个人向后趔趄了两步。   门外的两个亲卫也俱是好手,此时终于寻到空隙闯了进来,抬起一脚正正踹中陆烽后心,又飞身上前,与剩下的几个缇骑拼杀到一处。   陆烽被踹得吐出一大口血,顿时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陈令延见状忙去搀扶。   “不必管我,杀了卫凛。”陆烽恨声道。   陈令延咬紧了牙,“好!”   混乱中,忽听“呛啷”一声,陈令延从陆烽腰间拔出佩刀,提步一个纵跃,翻过人群,眼中满是恨意,毫不犹豫地向卫凛直劈而下!   “住手!”沈妙舟心头大骇,想也没想,将手中乌头针尽数朝陈令延狠掷过去。   陈令延一心只想取卫凛的命,无暇闪避,细针急刺而入,劈刀的动作随之僵凝了一瞬。   趁着空隙,沈妙舟和身扑过去,一把将陈令延搡开,紧紧护住卫凛,匆忙去解他右腕上的镣铐,急声唤:“卫凛!”   她焦急的声音在卫凛耳中嗡嗡作响,似远似近,卫凛意识昏沉,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只觉察到她情绪凄惶,他心里一疼,费力地睁开眼去看她,“般般。”   见他还有意识,沈妙舟杏眸一亮,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陆烽趴在远处的地上,吐出一口混着泥雪的血沫子,慢慢抬头,眼见局势扭转,目光越发凌厉。   今夜宫中剧变,倘若日后当真是祁王上位,以他今日对嘉乐郡主所为,必定不会有好下场,事已至此,只能一不做二不休。   只要死人不说话,黑白便全由他来定,到时将罪责都推给宁王的乱兵,也不见得是难事。   他伸手摸索,挣扎着捡起一根施刑用的铁棍,趁着四周混战,慢慢爬近,突然之间一跃暴起,运尽全身的力气,将铁棍狠狠朝二人砸去!   忽听风声飒然,卫凛本能地察觉危险,抬手去推沈妙舟,低喝:“让开!”   眼见铁棍当头砸下,可距离太近,根本来不及反击,沈妙舟呼吸一滞,她若是让开,这一棍必会落在卫凛头上,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这念头只在脑中闪过短短一瞬,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想清,沈妙舟便做了决定,非但没躲,反而抱紧了卫凛,只想替他挡住这一棍。   眼看着她竟不躲,卫凛不顾身上剧痛,拼尽残存的力气狠命一挣,哗啦一声,右腕的镣铐霎时被那股猛力拽落下来。   下一瞬,他一手将沈妙舟死死扣在怀里,一手垫着她的后脑,猛地将她压倒在地上,完全挡在身下,用自己的后脊接下了这重重的一击。   难以承受的酷烈痛意一霎传来,五脏六腑猛然痉挛成一团,卫凛好似听见自己骨骼爆裂的闷响,胸腔里血气翻腾上涌,喉头一甜,猛地喷出了一大口血。   温热的血液顺着她的鬓发缓缓流下,划过颈侧。   愣怔一瞬,沈妙舟回过神来,几乎肝胆俱裂,失声痛呼:“卫凛!”   身上的人虚弱得像一团快要熄灭的烛火,双眼紧闭着,头垂了下来,几乎察觉不到呼吸。   满腔恨意骤然袭来,沈妙舟脑中空白一霎,什么都不想,只想要陆烽去死!   她要恨死了!杀一千遍也不能解恨!   沈妙舟抓起地上的一块碎瓷片,狠狠朝陆烽的脖颈削去!   离得太近,陆烽没能躲开,脖子上顿时鲜血直涌。   与此同时,一支铁箭呼啸着撕裂空气,猛地射穿他右肩,被那股力道带着,陆烽只来得及惨呼一声,整个人歪歪斜斜地向后跌去。   是长廷带人赶到了。   沈妙舟的心神一瞬松懈,泪水不自觉地流了满面,痛哭出声,“卫澄冰,你醒醒,醒醒呀!”   浑浑噩噩中,卫凛被她的哭声唤醒,见她颊边糊了一片自己的血,下意识伸手去擦,长指颤颤抚过她脸颊,艰难地喘息:“别怕……我不会死……”   听见他还能说话,沈妙舟顿时满腔欢喜,紧紧搂住他,哽咽道:“澄冰哥哥,你撑着些,我这就带你回家。”   “好……”   叹息般的一声落下,卫凛再也扛不住重伤,闭上眼,彻底昏晕了过去。   沈妙舟急声唤来长廷,“不要恋战,我们先走。”   长廷红着眼眶应了声是,再无意多作缠斗,沈妙舟将卫凛负到他背上,二人起身便要走。   “站住!”   一柄单刀忽地从远处飞来,斜斜插落在长廷脚前。   陈令延挣扎着爬起身,嘶声吼道:“卫凛这等忘恩负义之徒,你们想救他走,除非我死!否则我定与他没完!”   听见这话,长廷再也忍不下去,双眼血红,回身厉声骂道:“够了!我主子半分不欠你们陈家,是你们陈家欠他的!陈宗玄就是个疯子!什么狗屁的恩情!如果不是他,我主子根本就不会流落到杀手楼!”   陈令延懵了一瞬,旋即扬声喝道:“胡说八道!分明是他重伤濒死,我爹将他捡回去,救了他一条命的!”   长廷声音更厉:“错!是陈宗玄看中了我主子的品性本事,设计将他扔去了杀手楼,为的就是要把他锻成一把趁手的刀,拿来对付东厂!被你爹这般坑害过的人不下数十,唯独我主子活了下来!”   陈令延颊边肌肉抽搐着,“你撒谎!我爹,我爹他绝不会是这种人!”   长廷道:“你九岁那年,你娘带你回乡祭祖,半路遇到东厂仇家劫杀,你娘为了保护你,落入了那群番子的手里。从那以后,你爹就疯了,不择手段培植人手,与东厂为敌。”   陈令延浑身发抖,大声反驳:“胡说!仗着我爹没了,你们就这样给他泼脏水!空口白牙,有什么证据?!”   长廷冷声道:“陈宗玄的亲笔手书算不算?主子原本让我拿去烧了,可我没听,为的就是今日这一天!我把那封手书收进了木盒,就埋在北镇抚司里那两株梅树的下面,你大可以去找。”   陈令延脸上的神情空白一瞬,不可置信。   长廷继续道:“陈宗玄树敌众多,如果不是我主子主动领了皇命去抄检陈府,你以为,就凭你那三脚猫的废物功夫,是怎么从锦衣卫的重重看守下逃脱出去的?又是怎么平平安安活了这么多年、没被人追缉的?”   “陈宗玄既死,我主子不想再谈人是非,可他是君子,我不是!如今事情已了,是非对错也该有个分明了。”   长廷流下泪来,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主子仁至义尽,从头到尾,都是你们陈家欠他的!”   陈令延心神大震,茫然无措地看向卫凛,被他身旁沈妙舟那恨到淬血的眼神狠狠刺痛,又颤抖着回看向重伤奄奄的陆烽,从彼此眼中看到惶然和震惊。   沈妙舟半点不想再看到这两个人,轻轻攥住卫凛垂下的手,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掉下来,心里闷疼得快要喘不过气。   “长廷,我们走。”   她要带卫凛回家,去和他过很好很好的一生。   再也,再也不要让他遇见这些人。 第74章 定局   雪霁云收, 曦光破晓,皇城巍峨恢弘,静静矗立, 红墙黄瓦上覆满白雪,耀目的日光洒向重重飞檐宫阙, 折出一片灿烂金光。   寒风干燥凛冽,吹过太和殿前空旷的广场。小黄门正在清理染过血的宫道地面,祁王的人马与锦衣卫一道, 依着事先定下的计划接手了宫城防务。   一夜之间,宁王谋逆,皇帝殡天,祁王示出高宗皇帝遗诏,经内阁校验商议后, 暂由祁王接掌传国玉玺。   朝会上亦有人议立璟王, 但高宗皇帝所留遗诏有两道,一道是传位于祁王,一道是查实当年虎略口一战真相, 废黜大行皇帝一脉为庶人。眼下旧事未明, 无论是依法理还是就正统而言, 璟王都不占上风。   更何况一来崔家刚倒,璟王在朝中的势力本就大伤元气, 二来监察百官的锦衣卫已效忠于祁王,朝中众人谁都难保自己没有把柄被锦衣卫捏在手里,心里不由存上几分忌惮,既非璟王死忠, 便也不想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是以争辩半晌后, 百官大都对内阁的决定再无异议。   内侍们搬来椅凳,首辅孙钰带着阁部众人与祁王围坐下来,共同商议收整京军防卫、旧案重审、大行皇帝丧仪等诸多事项,但终究是变起突然,众人都有些无措,一时间忙作一团。   祁王在京中暂居的府院里,也是一片兵荒马乱。   卫凛在诏狱里受了寒,不知何时发起热来,一直昏迷着,由长廷负进内院。几个亲卫搭着手,将他平放到软榻上,除去衣衫。   热水和伤药事先都已备好,沈妙舟卷起袖口,回身拧干帕子,拨开他额前被血水和冷汗浸透的凌乱碎发,小心翼翼地给他擦脸。   太医很快赶到,上前给卫凛清理伤处,诊脉敷药,足足忙了两个多时辰,才将他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处理停当。   屋子里都是血腥味,卫凛双眼紧闭着,脸色惨白。   沈妙舟心里揪疼得说不出话,咬紧了唇,轻轻握着他细瘦的手指。   方子写好,长廷匆匆拿去煎药,太医回过身,斟酌着措辞道:“郡主,殿帅这伤……虽万幸不曾累及脏腑,没有性命之忧,但外损实多,几处肋骨有裂,加之寒邪侵肺,若要痊愈……还需得假以时日,仔细调养。”   太医说得委婉,沈妙舟却听懂了,言下之意,若是休养得不好,往后说不准会落下什么症候。   她吸了吸鼻子,点头应下,“我知晓了,不管要用什么药材,都捡最好的来,太医院里若是没有,公主府里有。”   “臣明白,还请郡主放心。”   已过晌午,亲卫送太医去前院用饭,稍作歇息。   不多时,旁人都退了出去,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沈妙舟坐在床前的脚踏上,一眨不眨地看着榻上的人。   屋子里炭盆烧得暖热,卫凛赤着上身,只虚虚地盖了层薄被,露出宽阔平直的肩膀和小半边劲瘦胸膛。   他肌肤本就生得白净,如今更是苍白得几乎不见血色,几道鞭痕纵横交错,愈加显得触目惊心。   不过短短数日,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已清减了一圈。   沈妙舟昨晚一夜未眠,此刻却没有半分睡意,只守在卫凛身边,听着他浅浅的呼吸。   挨到傍晚时分,卫凛终于退了热,可意识依旧昏沉着,一直不曾清醒过来。   沈妙舟寻来一方干净的软帕,沾了水,一点一点润湿他微微干裂的嘴唇。   天色渐暗,屋内掌了灯,在脚踏前摇曳出一团昏黄的暖光。   沈妙舟托着腮,坐在朦胧的光晕里,望着卫凛清瘦的侧脸,思绪纷纷杂杂,想起在崔府,透过盖头的红纱,与他对视的那一瞬;想起他把自己从疯马蹄下拖出来的刹那;想起在北镇抚司里,他搓的那个小雪球;想起在暗巷里和他交手;想起自己中了毒,迷糊中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数不清的画面在脑中交织闪现又匆匆掠过,越想越觉得缘分奇妙,兜兜转转,他们之间竟会生出这样深这样深的牵绊纠缠。   胡思乱想着,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窗外夜色浓稠,屋内幽深阗寂,烛光静静倒映在帐幔上,除了更漏滴答,只听得见清清浅浅的呼吸声。   虽然太医说不会有性命之忧,可眼瞧着卫凛一直神志不清地昏睡,沈妙舟心里愈发觉得惶惶,莫名地,竟像是要抓不住他一般。   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去寻太医再过来看一下。   沈妙舟摸了摸他发凉的手背,心里一阵闷疼,喃喃着威胁:“卫澄冰,你若敢有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她站起身,把卫凛的被角往上掖了掖,又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要往门外走。   “不会……”   虚弱低哑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沈妙舟抬步的动作一顿。   “我不会有事……”   沈妙舟一瞬惊喜地睁圆了眸子,忙转回身去。   卫凛躺在榻上,面色苍白,抬眼望向她,漆黑的凤眸半睁着,隐约倒映出细碎烛光。   “因为我遇见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我对她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如今我与她浓情蜜意……我疼她入骨,视她如珠如宝……   我答应她,要活下去,便不会食言……”   “卫凛!”沈妙舟眼圈一瞬就红了,鼻子发酸,很想抱一抱他,却又怕碰疼他的伤口,便只抓紧了他的手,贴到自己颊边挨蹭。   她心里一边欢喜得冒泡,一边又忍不住微微脸热,这人真是坏死了,怎么连她那么久以前编的瞎话都还记得啊,现在又拿出来逗她。   “傻般般。”卫凛声音低哑,带着一层薄茧的指腹轻轻抚过她的脸颊,麻酥酥的。   “你才傻。”沈妙舟喉咙微哽,顿了顿,又忿忿补充道:“你都要傻死了!”   卫凛轻轻勾了下唇,算是默认,“上来歇息。”   心神紧绷地熬到此刻,沈妙舟也当真是累了,一回生两回熟,这下半点都不曾推脱,脱了外衫,小心地越过卫凛,爬进床榻内侧躺好。   夜深人静,两人的呼吸细细起伏。   躺了一会儿,沈妙舟忽然开口:“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这间屋子是我的寝室,这是我的榻。”   卫凛刚醒,人还疲乏虚弱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嗯?”   “你衣衫不整,睡了我的榻。”   “所以……”沈妙舟凑近了些,贴着他的耳畔,唇角轻轻翘起,软声道:“卫澄冰,你完蛋啦,这辈子都别想再跑掉了。”   馨甜的热息扑向他的耳廓,像一朵带着热意的云,一缕一缕直往耳里钻。   卫凛心口暖热,不禁低低笑了一声,只是刚一出口却成了呛咳,一瞬震动得背后肋骨剧痛,疼得他额上霎时冒出一层薄汗,无意识地倒嘶一口凉气。   沈妙舟的心跟着一紧,忙支起身子问:“是不是很疼?我去寻太医来。”   卫凛慢慢忍过那一阵痛意,哑声哄道:“无妨,休养几日便好了,睡罢。”   沈妙舟点点头,这回不敢再乱闹,乖乖闭上了眼,似乎也确实是困倦得狠了,很快便睡熟过去。   **   卫凛身上伤重,一时半刻无法下榻,只能依着太医的吩咐好生静养,将锦衣卫所掌的暗桩和密报尽数交到沈妙舟的手上,由她帮着祁王打理京中错综复杂的官员关系。   兴宁十一年二月,祁王奉高宗皇帝遗诏,继皇帝位,昭告天下,改元建明。   新帝祭告太庙,依逆犯萧旭口供,着令重审靖和二十七年虎略口战败一案。   沈镜湖和沈钊在庆阳收到消息,也收拾好了行装,由护卫随行,启程回京。   祁王毕竟离京十年,对京中人事了解不多,身边可靠的臣工又不够,新朝初立,千头万绪,沈妙舟依着锦衣卫留存的线报帮他处理杂事,数日里都忙得脱不开身。   卫凛倒是很听话,只在府中安心养伤,按时服药。   一连忙了几日,终于得空,沈妙舟欢喜地回了王府小院,沿着回廊一路往前走,心情越发轻快。   进了门,就见卫凛正躺在暖阁里的一把藤竹小椅上,似是在休憩小睡,摊开的书卷盖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颌,头微微向后仰着,越发凸显得喉结锋利清俊。   淡金色的夕光从西窗里斜射进来,轻轻落在他身上。   他穿的是一身天青色绣竹襕衫,这样远远瞧着,不像是走过血火,握剑横刀的杀神,倒像个温养在锦绣堆里、无所忧虑的清贵公子。   沈妙舟忽觉心里一阵说不出地发软,反手小心地合严屋门,慢慢走到小椅跟前。   卫凛睡得正沉,胸膛微微起伏。   沈妙舟不由得放低了呼吸,轻手轻脚地去床头取了张薄毯,又轻手轻脚地走回来,缓缓扯开,给他盖到腰腹之间。   正想起身,腕上忽然一紧。   沈妙舟微微一愣。   下意识地抬眼,正撞进一双含笑的凤眸。   卫凛不知何时醒了,拿下了盖住脸的书卷,声音带着些刚睡醒的低哑,“别走。”   说着,他掀开一旁的熏笼布帘,拿出一包栗子仁递给她,勾唇道:“听长廷说你要回来,便剥了一些。”   沈妙舟心里一甜。   忽然想到些什么,她伸手摸了摸卫凛光滑干净的下颌,杏眸亮晶晶的,“我这两日见了好多留胡子的老头,看来看去,还是澄冰哥哥这样最好看,以后你答应我,不许蓄须。”   卫凛反握住她的手,眸光温热地觑着她,轻笑了一声,“自当谨遵郡主谕令。”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柳七匆匆跑过来,笑容满面,“郡主!驸马爷和大公子到了!就在大门外!” 第75章 成婚(正文完)   沈妙舟闻言, 忙招呼人将屋子再洒扫一遍,准备饭食,欢喜地出门去迎沈镜湖, 带他回院安置。   卫凛重新梳洗换衣后,去往前院拜见。   沈镜湖听见动静, 转回头,看着眼前眉目俊朗的青年,温和地笑了笑, “坐吧。”   卫凛应了声是,恭敬地行了一个晚辈礼。   萧萧肃肃,疏朗清举,身姿挺拔,倒也当真称得上一句姿仪俊秀, 郎艳独绝。   沈镜湖看着眼前人的模样, 心情甚是微妙,既有欣慰,隐约地, 又颇不是滋味。   他在启程前收到了般般的传信, 彻底知晓了这段时日的来龙去脉, 包括卫凛的真实身世。   卫凛竟然就是卫清昀的胞弟,是那个十三岁中举, 文采风流的卫家二郎。   这个消息实在是让他心头百味杂陈。   当年清昀在般般阿娘的麾下效力,品性贵重,是难得的将才,听闻他家中胞弟更是少年英才, 聪颖过人。   若是没有那场变故,以他们两家的交情, 说不准,平嘉还真的会选卫二郎来给般般做夫婿。   想来缘分不可谓不玄妙,时隔多年,两个孩子糊涂乱闯,竟也能这般重新牵起一条红线来。   沈镜湖先开了口,淡淡一笑:“你和清昀长得倒是不甚相像。”   卫凛道了声是,“兄长样貌更肖先父。”   沈镜湖点点头,不再多言别事,直接问道:“你与般般的事,我也知晓一二。如今,你可是心仪我家般般?”   卫凛闻言,脊背一瞬绷紧,站起身,郑重道:“是。澄冰心中所念,唯般般一人,还望驸马成全。”   沈镜湖看着他,慢慢开口,“般般是我心中至宝,只要她能快活一生,我和她阿娘便别无所求。她既喜欢,我便不会阻拦。”   卫凛眸光一霎微亮,屏息听着下文。   “只不过,般般被我们这些长辈宠惯坏了,有时会有些娇蛮,偶尔还会有些任性。”   卫凛心里清楚,这都是些寻常谦辞,大抵还要再说些多多担待包容的客套之言,可他仍觉听着刺耳,想要开口为她分辩。   不料薄唇刚动了下,就听沈镜湖话锋一转:“但她性子就是如此,你若不能容让,惹她委屈,休要怪我与你为难。”   卫凛不禁笑了,停顿少顷,抬起眸,认真道:“驸马过谦。于我而言,般般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我不觉她娇蛮,更不觉她任性。”   只觉她可怜可爱至极。   见他答得郑重,沈镜湖倒也还算满意,颔首道:“把手给我。”   卫凛恭敬遵从。   沈镜湖伸指搭上他的腕脉。   明白过来沈镜湖的用意,卫凛忽有一瞬的心虚。   他知道自己身上积伤不少,又负有奇毒,寿数难定,并非是能与人白首的良配。   静默半晌,沈镜湖眉心微蹙,“你这副身子,旧伤一层叠着一层,元气损耗太甚,兼之逍遥散的毒性,发作次数越多,伤心脉越重,只能许以时日,慢慢调养解毒,从今往后,需得老实听我的话,好生服药,爱惜身子,如此才能伴她长久。”   卫凛正色应了声是。   “至于婚期……”沈镜湖沉吟道,“我想着不急,最好定得晚些。从脉象上看,你伤重体虚,还需多调理一阵,补一补气血。”   卫凛:“……”   泰山有言,不得不从。   之后月余,卫凛都在府中将养,按时作息,认真服药,没有沈妙舟的准许,绝不胡乱走动。   三月底,虎略口战败、征北将军卫清昀贪功通敌一案彻查清楚,新帝祭告太庙,昭雪此案牵连的文武官员共计一十七人通敌罪名,含冤者由户部礼部合议,自内库调拨返还先前籍没家产,另加抚恤恩赏。   此外,又遵高宗皇帝遗诏,着令璟王降等承郡王爵,离京就藩,先皇后移居金陵旧宫,以大逆之罪,褫夺萧旭宁亲王爵,赐鸩酒,太监刘冕处以斩首。   四月初二,新帝册封嘉乐郡主为嘉乐公主,赐婚卫氏二郎,由钦天监择选吉日,婚期定于七月初九。   圣旨一下,在京中带来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   十年前的一场秋试,京城之中不少人都听闻过卫家二郎惊才绝艳的名头,只可惜家中出了那等变故,英才早夭。   不成想世事如此难料,那卫二郎竟还活着,又得了尚主的恩旨。   只是再一想倒也合情合理,卫家与先平嘉长公主早有渊源,家世人品都正堪相配,此举又能抚恤旧臣,不论怎么看,都称得上是一桩极美满的亲事。   众人闲谈几日,便也不再多议,唯独一处,被这消息引起了轩然大波。   徐太傅府。   圣旨颁下,沈妙舟陪同卫凛,一道去了趟徐太傅的府邸。   既然日后要以原本的身份活着,旁人可以不必理会,但徐太傅那里,无论如何,卫凛需得给个交代。   他事先已经给徐太傅递了拜帖,随帖另附一封手书,讲明了情由经过,以及崔缜的近况。   用的是他少时笔迹,徐太傅只要见了,定会认得。   来到徐府门口,很快有人上前接引,卫凛随那仆役入了后堂,沈妙舟留在花厅里等着。   屋内,徐太傅面带病容,但衣袍却无比严整,端正地坐在圈椅里。   从卫凛一进来,对面那双苍老的眼睛便紧紧地望住了他,竭力地想要从那张脸上分辨出往昔的模样。   卫凛走近,撩袍跪下,行了见师礼后,平静地抬起头来,“先生。”   空气一时静默。   徐太傅攥紧了圈椅的月牙扶手,死死地看着他,好半晌,才颤声开口:“你……你果真是澄冰?”   “是。”卫凛的喉结滚了滚,哑声道:“学生有愧先生教诲,无颜面对先生。”   说着,从袖中取出戒尺,双手平举过头顶,“请先生责罚。”   看着眼前如松如玉的俊秀青年,徐太傅心头一时百味交杂,悲愤上涌,忽然抓过戒尺,照着他的肩头狠狠打了下去。   春衫单薄,戒尺结实地落在肩背,瞬间便抽出一道血条,火辣辣的痛意直蹿上来,卫凛咬牙受下,跪得更直。   攥着戒尺的手不住发颤,徐太傅眼中含泪,悲声斥问:“你这孩子……为何,为何什么都不与我说?!我是你的先生啊!难道不会护着你么?那晚在北镇抚司,我差一点,差一点就……”   卫凛喉头微哽,“是学生的错。”   “啪”地一声,戒尺被掷到地上,徐太傅颤着手,如同少时一般,抚摸上他的发顶,再也抑不住满腔恸意,泪如雨下,“是先生无能,没有护住你。”   “澄冰,你还活着,活着便好……”   哪怕从前做过违背本心的错事,都不打紧,只要活着便好。   卫凛心头一颤,眼眶有一瞬的涩意。   这么多年来,一直悬垂在他心头上的那柄利刃,终于彻底消散。   从徐府出来,刚一踏上马车,沈妙舟便盯住卫凛的眼睛,皱着眉头道:“太傅打你了。”   “只一下,不疼。”   那样响的一声,怎么可能不疼,她才不信,只怕此刻都已经青肿了。   沈妙舟直接去扒他的衣领。   眼见躲不过,卫凛一把捉住她的手,定定地看着她,低声问:“要我在此处脱了衣裳给你看,嗯?”   夕照透过细密的竹帘,漫进车内,金光溶溶,将他漆黑的瞳仁染成琥珀色。   马车辚辚而行,街巷上人声往来,小贩叫卖吆喝声清晰入耳,沈妙舟脸颊忽地一热,“咳,倒也不必。”   还是私下里给她看罢。   算算日子,也不远了呢。   **   七月初九,吉期至,公主出降,整座京城张灯结彩,御街遍铺红妆。   新帝请了宗室里辈分最高的寿春大长公主来主持昏礼,又从尚仪局调拨人手,一应琐碎事项,俱由内廷操办。   公主府内外都热闹起来,处处高挂红绸红灯笼,点起红烛,仆役嬷嬷往来忙乱,宾客络绎不绝。   沈妙舟昨晚几乎一夜未睡,正日一早便沐浴洗漱,端端坐在妆台前,由着宫里的嬷嬷绾发施妆,着翟衣,系大带,穿蔽膝,佩玉带绶,戴珠玉金凤冠,掩双博鬓,一身行头繁复华贵,装扮得人雍容耀目,灿若春华。   她对着镜子瞧,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寿春大长公主仔细打量着她,满脸笑意,慈爱道:“这身装扮好,我们般般比仙女还要美上几分,卫家那小子,还真是好福气。”   沈妙舟脸颊一热。   吉时到了,门外忽然喧闹起来,鼓乐丝竹的声音越发清晰,芝圆欢喜地跑进来,“公主,新姑爷来迎您啦!”   沈妙舟有一瞬的紧张。   想着门外的那个人,竟有几分恍惚,像是做梦一般,心跳咚咚作响,掌心腻出一层薄汗,说不清是欢喜还是忐忑。   寿春大长公主为她披上盖头,欣慰笑道,“我们般般当真是长大喽,你阿娘在天上瞧着,想必欢喜极了。”   沈妙舟眼眶微微发热。   是呢,这一回可是正正经经要成亲了,是和她喜欢的郎君,阿娘一定看着呢。   院外丝竹声越发喧闹,催妆催过几遍,尚仪局的女官提起绛纱灯在前引路,随嫁的侍女和嬷嬷众星捧月般,簇拥着送新嫁的姑娘去往前厅。   赞礼在一旁高声唱起吉词,金凤衔珠云头履轻轻迈过门槛,踏上厚软的朱红毡毯。   一路灯火通明,慢慢往前走着,眼前一片朦胧的红色,透过薄薄的红纱盖头,她忽然看见灯火辉煌处,立着一道熟悉至极的挺拔身影,正朝她望过来,等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近。   盛夏的夜风穿过回廊,轻轻撩动盖头,不经意间视线一瞬相撞,时光刹那定格,仿佛天地间只有彼此二人。   耳畔的喧闹忽然变得模糊,一霎间,眼前的画面和过去交错纷呈,站在那里的仍是原先的人,可再也不是从前那副淡漠疏离的神色,明亮的灯火下,那双凤眸深深地望过来,漆黑深邃,满是眷念痴缠。   沈妙舟心脏忽地漏跳一拍。   “般般。”他低低地唤,尾音带着笑。   心里霎时安定下来,唇角止不住地上翘。   是她的澄冰哥哥呀。   只是看见他,和他站在一处,便觉说不出的心安,数不清的欢喜咕嘟咕嘟地冒出泡来。   行过奠雁礼,沈妙舟和卫凛并肩跪下,拜别长辈。   新帝没有讲究俗礼,和她爹爹都在上首坐着,郑重的圈椅里端端正正摆着她阿娘的牌位。   沈镜湖看着身前并排跪下的一对璧人,眼圈一霎微红。他和阿蘅的般般啊,一转眼竟也要成亲了。明明总觉得她还是个孩子,黏在他身后叫爹爹。   新帝先开了口,含笑叮嘱道:“般般长大了,往后要与二郎互敬互爱,夫妻和顺。”   沈妙舟应是,拜了下去,心里又酸又甜。   卫凛搀扶她起身,双手加眉,郑重地向长辈叩拜行礼,“请圣上,父亲放心,澄冰此生,爱重般般甚于性命,必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沈镜湖点点头,温声让他起身。   随着礼官一声唱和,门外鼓乐又热热闹闹地吹打起来,喜乐和鞭炮声在耳边炸开,噼里啪啦,此起彼伏。   芝圆搀扶着她往外走了几步,身前一双有力的手扶她登上车辇,沈钊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般般,阿兄给你清障车。”   沈妙舟心里泛起甜意,唇角轻翘,“多谢阿兄。”   沈钊的声音微微发哽,“般般,他若是敢待你不好,你要与阿兄说,阿兄帮你揍他。”   沈妙舟在辇中坐定,忍不住笑了起来,“知道啦。”   婚宴设在新帝特为她赐下的公主府,为了方便和她爹爹走动,两府相距不远,只隔了两条街。   迎亲的队伍缓缓前行,周边的百姓童子凑热闹围着障车,沈钊一边撒着喜钱,一边笑说着吉利话,请众人散开。   很快便来到公主府门口,鞭炮声又炸了起来,越发喧闹喜庆,帘幔被人缓缓拉开,芝圆在身旁扶着她下了辇,卫凛走近,将红绸放进她手里,轻声道:“般般,跟我走罢。”   从盖头下看去,眼前还是那只手,骨节分明,劲瘦修长,明明握的是红绸,却好像握住了她的手一般。   沈妙舟放心地由他引着,迈下车辇,跨了火盆,走进大堂。   听着礼官唱诵,二人拜过天地,再次执起红绸绾就的同心结,被众人簇拥着进了婚房。   沈妙舟坐在榻上,知道接下来要掀盖头,不知为何,忽然有些说不出的紧张,手指悄悄攥紧了红绸。   卫凛站在榻前,接过女官递来的玉如意,垂眼看着榻上的姑娘,喉结微滚。   赞礼高唱起喜兴的吉词,催着新郎挑盖头。   沈妙舟脸颊烧热,心脏啵啵跳动着,正越发忐忑,眼前忽地一亮,她下意识抬起眼帘,长睫扑闪颤动,直直撞进一双漆黑深湛的凤眸。   视线相对,沈妙舟一瞬就笑了,杏眸弯弯,落满细碎烛光。   上回怎么没有发觉呢,卫凛穿上大红喜服,竟会这般好看。   “澄冰哥哥。”她软声唤。   望着那双盈盈若春水的乌润杏眸,卫凛的喉头一瞬发紧,眼中竟生出几分涩意。   这是他的般般啊。   这些时日的辗转忐忑好似一瞬消散,一颗心彻底落到实处,胸腔里滚烫一片。   亲朋傧相们起哄欢呼起来,夸赞声不绝于耳。   女官捧着五谷和金银钱,随进房中,一边撒帐,一边说着吉祥话:“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撒完帐,行过同牢礼,女官用剖开的匏瓜装了酒,交到两人手中。   想起上回那冷冰冰的一句“这些俗礼,便都免了”,沈妙舟忍不住抬眼去看卫凛,却见他也正瞧向自己,眸光温热,隐约带着调笑。   二人各自半饮后,又换卺饮尽,女官再将两片匏瓜合上,用红线仔细系好。   周礼繁复,到此总算礼数周全。   又说了些恭贺的吉祥话,众人才陆续退了出去,屋子里只留下沈妙舟和卫凛两个人,四周终于清净下来。   一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动。   安静着对望一眼,沈妙舟心里甜得发酥,忍不住笑起来。   卫凛不禁也笑了,抬手摸了摸她的脸,低声道:“你先歇息,吃些东西,我稍后便回。”   宾客中还有不少他父兄的旧交,不能怠慢。   沈妙舟点点头,“你要少饮些酒。”   卫凛应了,起身出门,走到门口,忍不住又回头望了她一眼,这才转上廊庑。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   芝圆进来帮她拆卸了凤冠,又打来清水为她净面。   卫凛事先让人备了食盒,都是她爱吃的点心和小食,这会儿卸了重担,总算能放心地吃个饱。   吃饱喝足,沈妙舟换了一身燕居服,去净室沐浴。   夏日的夜晚,各处都撑开了窗棂,前院隐隐传来缥缈的宴饮丝竹之声,垂挂的帐幔被长风吹动得飘拂鼓胀,衬得屋内越发寂静。   沈妙舟昨夜兴奋得没怎么睡着,此刻坐在妆台前,困意和疲乏渐渐泛上来,稀里糊涂地,趴在妆台上睡熟了过去。   卫凛沐浴洗漱过后,换了身干净衣裳,回到主屋,就见她睡得正香,烛光穿过她乌浓的睫毛,筛下一小片淡淡暗影。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沈妙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等看清眼前的人,杏眸里一瞬腾起惊喜的光亮,“你回来啦。”   卫凛看得心里软热,抬手捧住她的脸颊,与她额头相抵,低低道:“嗯。”   熟悉的热息轻轻扑在面颊上,沈妙舟感觉心里甜软得快要化掉。   她伸手勾住卫凛的脖颈,仰起头,使坏似的,在他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卫凛一怔,抬眼正对上她的视线,乌润的杏眸里满是笑意,亮晶晶的。   脑中的那根弦轰然崩断。   温热的唇瓣覆了下来,流连过她的眉眼,鼻尖,唇齿勾缠,柔软而又潮湿,喉结一下一下地滚动,仿佛在吞吃她的气息,空气渐渐变得溽热发闷。   沈妙舟心跳砰砰,简直快得要从喉咙里冲出来。   呼吸间都是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带着沐浴后清新的水汽和皂角的清香,让她一面放松,一面紧张。   身子忽地一空,卫凛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走进卧间,帐幔放下,满室的喜烛光亮一霎被隔绝在外。   昏昧的光线里,彼此的视线和呼吸相互交缠,细细描摹着对方的轮廓。   热烫的碎吻落了下来,又一路向下,细细密密,落在软玉般莹润白皙的细腻肌肤上,轻咬细吮,留下淡淡红痕。   “般般。”   “今日,我当真欢喜。”   沈妙舟呼吸渐乱,酥麻的感觉传遍全身,忍不住呜咽着轻哼了一声,微微仰起头,露出细嫩的脖颈,承受着这熟悉又陌生的触觉,整个人都软了下来,被耳畔低沉的喘息激得一阵阵颤栗。   她也好欢喜。   欢喜得快要溢出来。   心里越来越燥,她本能地勾住卫凛的脖颈,想要靠他近一些,更近一些。   真是奇怪,明明人就在眼前,心里却越发地想他。   眼前一暗,卫凛忽然翻身覆了上来。   混乱中,他的衣襟不知何时敞开了,映着朦胧的烛光,露出白皙劲瘦的胸膛,肌理分明,看得人脸颊烧热。   在胸膛正中,有一道寸余长的细疤,虽然已经愈合,但也看得出与周围肤色不大相同。   是她那柄玉刀留下的。   沈妙舟心里一疼,不自禁伸手抚了上去。   手心下的薄肌一瞬绷紧,颤栗。   卫凛呼吸渐沉,低头去寻她的唇,手掌下滑,长指勾开她的衣带,顺着衣襟向里探去,缓缓向上,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肌肤,瞬间带起一片酥麻。   沈妙舟一个激灵,脑中一霎空白。   只觉自己的心跳在他掌中一下快过一下。   柔软的锦衾在她身下拧转成一团团花簇,微微汗湿的衣衫一件件堆落在红绡帐下。   烛火朦胧晕黄,莹白的肌肤,乌浓的鬓发,与大红的鸳鸯喜被交织相映,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秾艳。   卫凛看得凤眸泛红,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若是疼,便与我说,嗯?”   周遭的一切都变得不大真切,沈妙舟迷蒙着看向他。   眼前的人眸光隐忍,锋利清俊的眉目间,都是为她而流的汗。   一瞬间,心里说不出的软热,沈妙舟抬手勾住他的脖颈,唇角轻翘着,点了点头。   卫凛俯身吮吻她的唇瓣,鼻尖轻蹭流连,拨去她颊边汗湿的碎发,“别怕。”   “我才不怕……”   他低笑着去吻她,胸腔震颤嗡鸣。   屋外不知何时落了雨,水珠拍打着蕉叶,淅淅沥沥地滚下石阶,簌簌轻响。   呼吸交缠间,一寸一寸地,慢慢侵占。   尽管卫凛的动作耐心又温柔,沈妙舟还是感觉到了疼,眉头不由一皱。   觉察到她的僵硬,卫凛一瞬停住,喉结滚动,低涩地喘息着,俯身在她细汗莹莹的面上啄吻,声音哑的不像话,“很疼?”   沈妙舟半阖的杏眸微微睁开,眼里似漾着一汪柔柔的春水。   看见他忍得辛苦,眼尾泛着红,额上热汗涔涔,浸得那双眉目越发漆黑深邃。   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抬手攀住他光祼结实的肩背,摇了摇头,带着一点鼻音,“我没事。”   想和他更近一些。   想要他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   屋外雨声渐大,急促地砸落在蕉叶上,碎玉琼珠响作一片。   卫凛低头看着她,心里的渴求到了极处,竟催生出一丝难言的暴戾,难以自抑地在血脉中呼啸奔涌,想将她揉碎在掌心,半点也不要分离。   卫凛捉住她无力的手腕,十指相扣,紧紧地按在被褥中。   动作越发用力。   甚至渐渐带了几分凶狠。   “抱紧我。”他低低地道。   抱紧他,永远,永远都不要松开。   “卫澄冰……”   迷迷糊糊中,原本的疼痛中渐渐生出一丝说不清的痒,心里渴得厉害,她有些难耐地抱住卫凛,指尖用力扣着他紧致结实的脊背。   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卫凛放缓了动作,低头在她汗湿的额上吻了吻,顺着面颊向下,吻她的耳尖,含咬住她柔嫩的耳垂。   低沉而压抑的喘息就裹在耳畔,带着湿热的触觉,四面八方地侵入,让她浑身酥麻,忍不住轻轻哼出声来。   红纱摇曳不休,雨摇芭蕉,吹落一地海棠,如胭脂点点,青石阶下落英缤纷。   夜色越发深浓,龙凤喜烛静静燃烧,在案几上滴出一堆烛泪。   不知过去多久,窗外的雨声似是停了。   昏昏帷帐中,空气溽热潮湿,两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呼吸交织,喘息细细。   沈妙舟心里说不出的满足,忍不住仰头亲了亲他的下颌,唇角轻轻翘起,“卫澄冰,你是我的了。”   “嗯。”卫凛与她额头相抵,无声笑了,“我是你的。”   “一直都是。”   今生今世,天上地下,永远独属于你。   此后岁岁年年,永以为好。   ———正文完 第76章 番外   沈镜湖医术精湛,卫凛依照吩咐,仔细调养,入秋后身子已大有好转。新朝初立,琐事繁多,新帝没让他清闲多久,就开始一桩一桩地派差事。   一直忙到入冬落雪,卫凛白日重整宫禁,晚间又要去赴宴,待应酬回来,在前院洗漱沐浴后,时辰已近戌末,夜色越发深浓,可沈妙舟还不曾就寝,正坐在桌案前,写着什么东西。   烛火罩下一片摇曳朦胧的暖光,柔柔笼在她的身上,她低着头,白皙的脸颊泛起软玉般的细腻柔光。   看得卫凛心脏一瞬发潮。   听见动静,沈妙舟抬头看见他,杏眸霎时一亮,惊喜地笑了起来,“你回来啦。”   “嗯。”卫凛走近,俯身抬起她的下巴,淡笑道:“张嘴。”   沈妙舟听话张嘴,下一刻,一块剥去皮的缠糖就被塞进了嘴巴里。   他指尖冰凉,那块缠糖却被捂出了热意,也不知藏在掌心握了多久。   “宴上的小食,说是用橘汁调的内馅。”卫凛带着几分松散的醉意,目光温热地瞧着她,“喜欢么?”   缠糖口感软糯,甜而不腻,微酸中又有一股果子的清香,是她喜欢的味道。   只不过这味道虽好,却也算不上多新鲜稀罕,但一想到他在宴上与人把酒应酬,暗中竟悄悄带了颗糖回来给她,就觉得原本三分的好吃变成了十分。   沈妙舟只觉舌尖都是甜香,边嚼边点头,咕哝着称赞,“喜欢!”   卫凛垂眸看着她,唇角微勾。   他今日赴的是礼部尚书张阶的六十寿宴,席间听众人闲谈,说起张老大人与夫人当初正是在陈记饽饽铺买缠糖时因缘相识,后来结成夫妻,这一生情深意笃,白头偕老。   他酒量不算太好,三五盏烈酒入腹,人便已染上几分薄醉,漫不经心地听了一耳,只觉这缠糖意头甚好,便在袖中藏了一颗,想着带回来让般般也尝一尝。   听见她说“喜欢”,腹中酒意仿佛更盛了一些,灼得人心里发燥。   卫凛欺身在她唇瓣上轻咬了一口,视线不经意扫过身侧的书案,看见上面的纸笺,低声问:“在写什么?”   沈妙舟抬手勾住他的脖颈,轻轻碰着他的唇,杏眸亮晶晶的,“纳猫儿契呀。”   “秦姐姐和赵小将军回京了,还带回来一窝小猫崽,你不是很喜欢狸奴么,明日我接你下值,咱们去挑一只猫儿来养吧,下聘要用的盐和小鱼干我都准备好啦。”   卫凛心头软热,低笑着将她抱了起来,走进卧间,放到榻上,顺势吻了吻她的发顶,“我喜欢狸奴,便给我养,嗯?”   “那当然。”沈妙舟仰起脸,在他下颌上亲了一口,得意笑道:“不止养狸奴,我还说好了要养你呢。”   帘幔落下,光线变得昏昧晦暗,青色的纱帐淹没两个人的身影。   卫凛垂眼,直勾勾地看着她,“怎么,公主殿下是想养臣做面首?”   沈妙舟脸颊烧热,闭上眼用力点头,轻咳了一声,抬手攀住他的肩膀,小声催促:“你动作快些,我驸马要回来啦。”   闻言,卫凛凤眸微眯,侧头贴近她耳畔,吮咬着她柔嫩的耳垂,低低说了句什么。   沈妙舟一呆,耳根倏地烧热,随即心脏噗通噗通地跳了起来。   他是真的有些醉了,竟会说出荤话来。   可这话一出口,反倒无端有种浪荡风流的意味,在黑暗中,勾得她心慌耳热,浑身绵软,仿佛泡进了一汪暖洋洋的春水里。   察觉到她的变化,卫凛无声地笑了下,捉住她纤细的指尖,与她十指交错,欺身吻了下去。   青纱帐幔重重堆叠,渐渐弥漫起潮湿溽热的气息,朦胧幽弱的烛光下,两道喘息声交错缠绕着,彼此起伏呼应。   不知过了多久,垂拢的帐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里撩开,卫凛披衣下榻,唤人送来热水,拧了一块干净帕子,又走回到榻前。   沈妙舟疲乏得半分都不想动,软绵绵地侧趴在榻上,由着卫凛帮她擦拭清理,再压好被角。   收拾完,卫凛将她散乱的头发慢慢拨去耳后,俯身在她额上吻了两下,“我去收拾,很快回来。”   沈妙舟又困又累,哼唧着应了一声。   卫凛起身去净室简单沐浴一番,重回到榻上,沈妙舟翻身贴了过来。   卫凛伸手将她捞得更近一些,吻了吻她的耳尖,轻哂道:“臣这面首,可还让殿下满意?”   沈妙舟闭眼偎在他怀里,热乎乎的脸颊贴着他微凉的肌肤,浑身说不出的舒服,她强压着唇角,矜持地点了点头,“尚可。”   卫凛失笑,一时忍不住,低头在她后颈轻咬了一下,“睡罢。”   **   翌日傍晚,临近下值的时辰,卫凛心情颇为轻快,提早收拾好了案卷文书,起身出门。   沈妙舟就在一条街之外的酒楼等着他,说好要一起去聘狸奴。   然而刚一迈过门槛,卫凛胸口突然绞痛了一下,刹那间仿佛有无数根冰针同时贯穿身体,尖锐地刺入骨髓,剧痛一霎钻心,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险些跌跪到地上。   逍遥散又发作了。   先前的调养颇有疗效,这毒自入秋以来还不曾发作过,以至于他竟快要忘了还有这一桩事。   长廷见状大惊,赶忙上前搀扶。   卫凛死死攥紧了门框,手背青筋暴起,鬓边不住有冷汗淌下来,艰难地喘息道:“去,去给般般传个信……只说我值上有事,要耽搁一阵……别惊动她。”   这毒伴他数年,他早已习惯,咬牙硬忍便是,他只怕让般般看见,会惹她难过。   长廷忙应了声是,扶着卫凛到值房里躺下,又取来大氅抖开,给他盖到身上,这才出去传信。   肺腑间的痛意越发蛮狠,卫凛疼得近要蜷缩,脸色惨白发青,背上衣衫很快被冷汗浸透,意识渐渐昏沉过去。   沈妙舟带着芝圆,正在隔街的酒楼里吃茶点,看见长廷来送口信,“主子值上有要事耽搁了,让我来和您说一声,请您先回府,改日再去聘猫儿。”   知晓这段时日卫凛事忙,沈妙舟一时也没有多想,只是点了几样小食,吩咐长廷给卫凛带回去,自己则结了账,坐上马车,打算去和秦舒音说一声。   马车行过灯市,临近冬至,市集里越发热闹,人流熙熙攘攘,路旁的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经过一间食摊铺子,沈妙舟下车买了几包盐烧鹅,大辣酥,都是她爹爹爱吃的小食,一会儿正好顺路送去给他佐酒。   转身正要上车,沈妙舟忽然发觉不对。   方才她应下来后,长廷看着怎么像是暗暗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只怕是卫凛出了事。   没有分毫犹豫,沈妙舟当即吩咐七尧改道去禁卫署衙。   不知过去多久,卫凛意识朦胧着,隐约听见细碎轻响,似乎有人解开了他的衣襟,在用热帕子给他擦拭身上湿黏的冷汗。   心下一沉,他猛地清醒过来,睁开眼,果然对上一双清凌凌的杏眸。   “……你怎的来了?”沉默一霎,卫凛哑声开口,气息还带着些虚弱,“是长廷?”   沈妙舟扬起下巴,语气不善,“你拿我当傻子么?”   看着她的模样,卫凛无奈,自嘲地笑了笑,“般般是天下第一聪慧。”   他早该想到,长廷哪能瞒得住她。   沈妙舟轻哼一声,收回帕子,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他身前凝了一瞬。   卫凛左肩的锁骨下有一块寸余见方的烙疤,原本是巡鹰司给他烙下的杀手楼徽印,后来被他自己剜去烫平,年岁久了,疤痕的颜色已经变浅泛白。   可每次看到,都会让她心头一紧。   一想到这些伤害和印记都会伴他终生,她就觉得心里难过得发闷,其间又掺了些委屈,他毒发受苦,干嘛要瞒着她?   见她神色不对,卫凛收了笑,伸手握住她的左腕,低声哄:“这毒不过偶尔发作,捱过去便是,不值得你难过。”   沈妙舟喉咙微哽,挪开了视线,闷声道,“我才不是难过。我是生气。我们早都成亲了,你有事还要瞒着我?”   卫凛默了默,“是我的错,日后不会再如此。”   沈妙舟扭过脸,不想理他。   卫凛抬眸觑她一眼,忽然抬手捂住心口,压抑着闷哼了一声。   听见动静,沈妙舟心一跳,转头去看他,“你怎么了?”   卫凛低着头,咬紧了牙,“……逍遥散。”   她立刻站起身,“我去找爹爹来。”   “不必。”卫凛攥紧了她的手腕,拉她回来,喘息着道:“除了寒食散,没有旁的法子……只是疼一阵,忍忍便好。”   “那也不能这样硬抗着呀!”   卫凛摇了摇头,“无妨。”   眼见着他神色痛苦,一副被折磨的虚弱模样,沈妙舟看得难受,“是不是很疼?”   卫凛瞥她一眼,俊眉拧着,低低应了一声,“……疼。”   沈妙舟有些无措,忽然心一横,捋起衣袖,将嫩藕似的胳膊递到他面前,坚定道:“疼就咬我,我不怕。我陪你一起。”   卫凛一顿,颇有些意外,视线缓缓落到她的脸上,“……咬你?”   “嗯!”沈妙舟闭上眼。   好半晌没有动静。   正想睁眼看看卫凛怎样了,忽然,有温热的鼻息贴近,坚硬的齿关抵上她柔嫩的手臂,轻轻地,磨吮了两下。   感觉很奇怪。   沈妙舟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耳根灼热,头皮麻酥酥的,不由得想往回缩手。   手臂却被紧紧攥住,下一刻,一片温热柔软的触觉覆在了肌肤上。   卫凛握着她白皙柔滑的胳膊,低下头,轻轻吻了上去。   沈妙舟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歪着头去瞧他的神色,“好啊卫澄冰,你耍赖皮!”   卫凛低头轻笑起来。   傻姑娘,心怎么那样软啊。   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沈妙舟脸上一热,想把手抽出来,却没能挣动。   卫凛握着她的手腕,顺势一拉,直接将她捞进了怀里,侧脸贴着她温热的脖颈,低低道:“对不住,往后不会再瞒你。不气了,嗯?”   “真的?”   “当真。”   安静了一会儿,沈妙舟退开些许,皱起眉头,认真道:“你若是再逞强瞒着我,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卫凛点头,也认真应下,复又看向她,“饿不饿?带你去吃些东西,听闻醉仙楼近来有新酿的果酒,味道极好。”   折腾这么半晌,确实有些饿了,沈妙舟闻言不由意动,“好啊。”   值房里有简单换洗的衣物,卫凛起身收拾了下,带她去了醉仙楼。   两人点了几道菜,又叫了一壶果酒,吃得很是畅快。只是那甜酒滋味虽好,后劲却奇大,沈妙舟喝的时候还不觉怎样,刚一出了门,脚下就有些发软,杏眸里也漫上了一层薄薄的朦胧水雾。   显见是有几分醉了。   卫凛有些无奈,走到她面前,背过身去,半蹲下来,拍了拍自己肩头,“上来。”   沈妙舟愣了一下,“做什么?”   “我背你回去。”   “你身子没事?”   “嗯。”卫凛道,“上来。”   沈妙舟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趴了上去,伸手环住他的脖颈。   背上稍稍一沉,卫凛随即圈紧她的双腿,微微站直些身子,背着她往回走。   他的后背宽阔平直,清瘦却结实,脸颊贴在上面,可以听见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沉稳有力,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沈妙舟咕哝着问:“我重不重?”   “不重。”卫凛又道:“很轻。”   他胸腔震动,声音隔着后背传来。   好像她的心脏也跟着一瞬发颤,悸动。   走了一会儿,沈妙舟软绵绵地唤,“卫澄冰。”   卫凛将她往上掂了掂,“嗯?”   她又不说话了,脸颊贴在他背上,小猫似的蹭蹭,“卫澄冰。”   卫凛唇角微勾,“嗯。”   夜色深浓,天上纷纷扬扬飘起细雪,远处灯火错落,光辉映照下来,在地上拉出两人长长的身影。   沈妙舟摇了摇卫凛的衣襟,指着地上两个人的影子要他瞧,“你看,这个影子是我的,那个也是我的。”   卫凛失笑,耐心回应,“嗯,都是你的。”   沈妙舟高兴了,侧过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看着莹白的碎雪簌簌落下,在地上铺作薄薄的一层白霜,她忽然就想起从前读过的一句诗,“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伏在卫凛劲瘦结实的脊背上,耳朵听着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沈妙舟闭上了眼睛,悄悄想着,这句应当改一改。   就改作——   “浮生只合与君老,雪满长安道。”   --------------------   下本写《春日未迟》,【兄弟雄竞+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爱恨纠葛非常强烈的狗血文,喜欢这一口的宝宝点点收藏吧~   文案见下:   宁折柔是边镇孤女,与陆谌结发于微末,彼时他刚从天之骄子跌落泥潭,成了断腿的落魄小卒。   成亲三载,她曾顶着风雪深夜出诊,只为挣些银钱替他治腿,也曾在城破遇险时,把他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用单薄的肩膀生生撑起他一条命。   折柔以为,他们是少年夫妻情深爱重,可直到她随陆谌入京后,才发觉一切都变了。   曾经满心满眼都是她的陆谌,有一天会为了别的女子,满是不耐地对她说,不要妒。   曾经许诺此生绝不相负的陆谌,在她有孕被人暗害的那日,去陪别的女子游湖,采荷,看烟火。   原来,她不过是陆谌落难时的糟糠,而那位贵女才是与他门当户对的皎皎明月。   她自以为的年少情深,到头来不过是场笑话。   折柔心如死灰,一碗红花,流掉她曾费尽心思想保全的孩子,离开了京城。   她不要再做什么陆夫人,她只要做她自己。   **   陆谌从未想过折柔会离开。   便是闹一闹,她也必定是心软先回头的那一个。   可她竟真的跑了。   终于得知她下落的那日,陆谌不顾伤重,冒雨疾驰百里追到她的医馆,可屋门打开,出来的人却不是她。   而是与他有刎颈之交的亲表弟、小郡王谢云州。   陆谌只觉浑身血液一瞬倒流,红了眼沉声质问:“你怎会在此?妱妱呢?!”   谢云州只着一件中衣,衣襟松散,眼角眉梢还带着春意,冲他扬唇笑了笑。   “她不想见你。”   **   从那一日起,陆谌彻底发了疯。   她是他的妻,就算生不能同衾,那便是死,亦要同穴。   番外中引用: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宋】舒亶《虞美人·寄公度》 第77章 IF线(一)初见   靖和三十四年上巳节,皇帝下旨,在西苑设办鹿鸣宴,齐邀文武百官与新科士子,在曲水北岸同聚宴饮,宗亲和百官内眷也受邀入宴,席面另设在南岸的仪鸾殿中。   正值暮春三月,天气微寒,太液池畔柳烟朦胧,莺啼婉转,杏花纷飞,夹岸处处笑语喧闹,人声鼎沸。   宴至半途,沈妙舟悄悄溜了出来,到侧殿换上一身小内侍的打扮,穿过玉河桥,做贼似的避开人群,抄近路往北岸走去。   昨日芝圆不经意间听到她阿娘在和爹爹商谈,当即兴冲冲地跑回来给她报信。   说是她阿娘看中了卫家二郎,八成是要择他做姑爷呢。   沈妙舟听得呆了。   那卫家二郎卫清晏的名号早就传遍京师,她自是有所耳闻的。   三年多前,他年仅十六,竟能一举高中状元,一时间在京中风头无两,求亲的人险些踏破卫府门槛,可他一家都不曾应下,反倒是向皇帝递上奏表,请旨外任。   若按惯例,一甲进士都会入选庶吉士,留作天子近臣,此后如无意外,便应当是平步青云,入阁拜相。   没人想到他竟会请旨离京。   皇外祖见他年纪尚轻,难得能有此心志,加之少年脾性确需磨炼,便准了奏请,授任他为宁州知县。   如今三年任期已满,卫二郎奉命受调回京,待他加冠后,大约就要入翰林,做庶吉士了。   可一说起翰林学士,沈妙舟脑中立刻就蹦出来太傅和侍读们胡子长长,一脸板正的迂腐模样。   ……简直可怕得很,她才不要!   虽然人人都说卫清晏生得极俊,可她还不曾仔细瞧过呢,新科进士策马游街那日,御街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她去得稍晚了些,没能挤上好位置,只看见了他打马过长街的一道挺拔背影。   更何况,谁知道他在外任职三年,风沙雨雪磨砺着,会不会长糙了,又会不会变得和那些文官一样严肃古板?   赶巧今日有机会,她好奇得很,自然是要亲自去瞧一瞧的。   下了玉河桥,有一条经过校场的夹道小路,斜穿过去便是鹿鸣宴的所在。   还未走近,已有马蹄疾驰的声音伴着男子的呼喝遥遥传来,隔着苑墙上错落的花窗,能看见校场上人影交错驰骋,一片喧腾。   竟然有人打起了马球,想来北岸的正宴已经散了,文官们对诗投壶,武将们便到马球场上一较技艺。   沈妙舟穿过小路,走到琼华岛附近,就见文官和士子们三三两两地闲坐在曲水池畔,流觞赋诗,正是酒酣耳热的时候。   左右张望一圈,有侍宴的小太监收拾了酒坛正要退下,她快步追上去,笑着行了一礼道:“贵人遣我来寻卫清晏卫大人,敢问师父,可知他现在何处?”   在宫中,只有受人敬重有资历的太监才会被唤作“师父”,小太监见她嘴甜,一时颇为受用,眉开眼笑地回过身,朝西北的方向指了指,“嘿,巧了不是,我先前刚好瞧见,小卫大人就在方胜亭里,和几位同僚闲谈呢。”   沈妙舟杏眸一亮,行礼谢过小太监,沿着蜿蜒参差的池畔,朝西北角亭的方向走去。   暮色将至,太液池中水波荡漾,粼粼跃金。   走到方胜亭附近,果然看到亭中有人,沈妙舟转到一旁的垂柳树后,借着低垂的柳枝遮掩住身形。   亭中传来隐约的交谈声,模糊着像是能听见“小卫大人”几个字。   沈妙舟拨开眼前层叠的细嫩柳枝,露出一双乌润莹澈的杏眸,顺着声音,悄悄望向亭子里最年轻的那一个。   那人穿了一身墨竹白衫,一看就是个文官,身形么,倒也算得上高大挺拔,似乎和她记忆中的那个背影很像。   若无意外,他应当就是卫清晏。   沈妙舟不由得打起了几分精神。   然而下一瞬,等那人完全转过头来,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脸,五官顶多算是周正,哪里称得上俊俏?肤色更是黑得像话本里的包公。   沈妙舟顿感大失所望,只觉得自己上当受骗,忿忿地揪下一片柳叶,扭头便往回走。   果然是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幸亏亲自来瞧了一眼,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她沿着与校场相通的那条近路折返,一边走一边腹诽,没有留意前路,突然,几步开外的月洞门里冷不防地冒出一个人来,步履匆匆,险些和她撞到一处。   沈妙舟低呼了一声,脚下堪堪站定,抬头看向来人。   只一眼,她就愣住了。   是个生得极俊的年轻男子。   灿烂的夕光被繁茂的杏树枝桠层层筛过,斜照下来,在他周身晕出一圈朦胧的淡金色光影,轻笼着眉眼,让人看不清神色。   他像是刚刚打过马球,身上还带着腾腾热意,将外衫对折勾在手里,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两边衣袖向上挽起,露出来一截修长结实的小臂,衣带也系得松散,显出线条利落明晰的锁骨和小半边清薄劲瘦的胸膛,肤色冷白如玉,直晃人眼。   一阵热意倏忽上涌,沈妙舟脸颊“噌”地红了,慌忙地背过身去,一时间羞恼交集,脱口道:“你,你你是什么人?怎么不穿衣裳呀!”   那人似乎被她问得愣了一下,低声道:“抱歉,失礼。”   嗓音清冷干净,听得人莫名耳热。   随即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像是在整理衣衫。   然而下一瞬沈妙舟回过神来,立刻心知不妙。今日能来这西苑的都是有身份的人,自己现在是个“小内侍”,怎么能对贵人这般讲话?只怕是要露馅了!   她当机立断,分毫没再多留,抬脚便走。   果然,那人也生出疑心,忽从身后唤了她一声:“站住。”   站住?傻子才站住呢,哼。沈妙舟全作没听见,借着小径上花木遮掩,脚下走得更快。   可那人步快腿长,没几步便从后追了上来,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冷声问:“假扮内侍?你是何人?”   “放开我!”沈妙舟一阵心虚,用力想要挣开,却敌不过他的力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低下头狠狠一口咬上他的手背。   那人大约没料到她还有这一招,疼得“嘶”了一声,手上劲力一霎微松,趁这个间隙,她依着阿娘教过的拳脚技法,抬肘便向后一撞。   却不料,那人反应极快,迅速地接住了这一击,转而制住她另一条手臂,迫她转过身来。   “你假扮内侍,要做什么?”   “松手!我不过是来找个人而已。”   “何人?”   这人好生难缠,沈妙舟当真恼了,黑白分明的杏眸抬起,瞪他一眼,“干嘛要告诉你?”   俩人正僵持着,不远处又响起一阵脚步声,树丛后人影晃动,有陌生男子的唤声传来:“澄冰?”   眼见这人眸光微动,似要开口应声,沈妙舟一时情急,连忙踮起脚,伸手紧紧捂住他的嘴唇,压低声音,凶巴巴地威胁:“不许出声。”   那人的身子一霎微僵,没有动作。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微风吹过,隐隐送来远处的几句交谈。   “……二郎人呢?不是说就去换件衣裳,怎的去了恁久?”   “他向来喜洁,你又不是不知道,换干净衣裳总得先擦擦身,差不多快回来了……”   “哎呦我的祖宗,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哪?再不回来咱们就输定了,兄弟我可是连下月的俸禄都押上了!不成,我得去催一催……”   那两个武将就在月洞门前说着话,沈妙舟无意识地屏住呼吸,一动都不动。   身前的人也很安静,只有胸膛在轻微起伏,浓长的眼睫低垂下来,凤眸漆黑深邃,直直地望着她。   暮春的黄昏,柔软的晚风拂动她鬓边一缕碎发,带着她的气息,轻轻擦过他的侧脸,又一触即离。   两个人距离挨得太近,呼吸间都是彼此身上的气息,沈妙舟鼻尖若有似无地抵着他俊瘦的锁骨,附近那一小片带着热意的肌肤熨蒸着她的脸颊。   说不清是什么缘由,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越跳越快,砰砰震动。   也不知挨了多久,远处的两个武将总算走去了别处。   长出一口气,沈妙舟心慌意乱地松开手。   静默片刻,面前的人蹙了眉,神色微有些不自在,低声问:“……你是嘉乐郡主?”   自己的身份突然被猜中,沈妙舟不由大惊,立刻紧张又警惕地瞪向他,杏眸睁得溜圆。   似是看出了她的不解,那人眉梢微挑,淡淡道:“胆子这般大,竟敢假扮内侍闯到此处,又生得与公主殿下这般相像,除了嘉乐郡主,不作第二人想。”   他识得她阿娘。   事已至此,再挣扎也不过是白白丢人,沈妙舟心一横,扬起小下巴,坦然道:“不错,正是本郡主。那你呢,你是叫澄冰么?”   那人没有立时回答,只是垂眼静静地看了她一会。长廊下的穿堂风扫过杏树枝桠,几片雪白的花瓣簌簌而动,飘落到他肩头。   金灿灿的夕晖里,他忽而扬唇轻笑了一声,像是心情极好,不疾不徐地开了口,故意学她说话,“干嘛要告诉你?”   沈妙舟:“……”   幼稚!   她咬了咬唇,威胁道:“本郡主已经知晓了你的名字,今日之事,不许对第三人提起,否则我饶不了你。”   说完,又瞪他一眼,向后退开几步。   卫凛看着她跑远的背影,不自觉地扯了下唇角。   晚间散了宴,回到公主府里,沈妙舟还有点心不在焉,总觉得心里乱七八糟的,可又说不清到底在乱些什么。   直到入夜,平嘉公主带了些她爱吃的点心过来,陪她闲谈笑闹了一会,然后带着点试探地问起,她可还记得卫家二郎卫清晏。   听见这个名字,沈妙舟终于回过神来,脑中立刻蹦出方胜亭里那张平平无奇的包公脸。   也不知为何,下一瞬,眼前又浮起另外一张映着淡淡夕晖的俊脸,似乎还能感觉到他肌肤上些微的热意。   于是,她摇了摇头,无比坚定地道:“阿娘,我不喜欢卫家二郎。”   --------------------   嘿嘿福利番外久等啦,实在是因为以前没有写过if线,所以不太会写,也有点不知道怎么把握这个性格的变化。因为经历不同,主角的性格习惯和正文必然是有较大差异的,我慢慢写,大家就当个平行时空小甜饼随便尝尝吧~不清楚会写多少章,更着看,大家如果有想看的内容还是可以点单,我尽力写,么么~(如果有全订的宝宝看到,求个评分,谢谢啦~) 第78章 IF线(二)春猎   见自家女儿说得这般坚决,平嘉公主倒是有些意外,“你见过二郎了?”   “嗯。”沈妙舟偎在她怀里,脑袋点了点,“就今日在鹿鸣宴上,我看见他和旁人对诗了。”   平嘉更是奇了,论起品貌才学,卫家那小子样样皆是上等,既然见过,般般怎会不喜欢?   她坐直些身子,追问道:“般般是觉得他哪里不好?”   沈妙舟眨巴眨巴眼睛。   虽说那卫二郎长得不大尽如人意,但背后评述旁人样貌总归不好,她不想多说什么,只心不在焉地抠捻着阿娘袖口的暗绣纹线,含糊过去:“他……他也挺好的,就是我不大喜欢。”   听女儿这样回答,平嘉仔细瞧了瞧她的神色,估摸着俩人当真是不合眼缘,便也只好作罢,强压下了和卫家结亲的心思。   夜色渐深,月影轻移。送阿娘离开后,沈妙舟洗漱换衣回到榻上,躺了很久,一直没能睡着。   莫名地,一闭上眼,她就想起夕晖中的那张脸,还有那人带着热意,微微起伏的胸膛。   再近一些,她鼻尖就要碰到他的锁骨。   明明是躺在榻上,她却生出一种奇异的幻觉,好像还能感觉到他温热干净的呼吸,一阵一阵,轻轻拂落在她的发顶。   痒酥酥,暖融融,让人说不出的心慌意乱。   分不清是懊恼还是别的什么,沈妙舟蹬了蹬腿,一把抓起锦被捂住了脸。   在被子里闷了一会儿,困意渐渐上涌,就快要睡着时,她脑中忽然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念头——   那人似乎是个武官……再过几日便是春猎,他会不会也在?   **   依照惯例,每年三月中旬,皇帝都要携文武百官、宗亲贵胄一同到京郊行猎,既是君臣同乐,也是整顿禁军,树立君威。   很快便到春猎这一日,无数旌旗在料峭春风中猎猎作响,各色仪仗列队开道,百官贵胄随扈,禁军羽林前后护卫,君臣一行浩浩荡荡地前往城郊。   猎场位于北郊山下,已有内侍在外围搭好了望台,扎起连绵如云的锦帐彩棚,摆上各色点心小食。   皇帝毕竟年岁已高,不再亲自下场围猎,只当先开弓射中了一头健壮的公鹿,算是为这场春猎开个彩头。   臣子们一片欢呼喝彩,声动山林。   皇帝收了弓,含笑看向台下众人,“拔得头筹者,朕重重有赏,儿郎们,下场显身手去罢!”   沈妙舟扬脸笑了笑,“不只有儿郎,我们姑娘家也要显身手呢。”   皇帝闻声,大笑着点头,“好!外祖可等着了,般般去露一手,给他们瞧瞧。”   话音落下,望台下钟鼓齐鸣,在众人欢腾的呼哨声中,数十只苍鹰白隼啼啸着振翅高飞,数不清的细犬和猞猁齐齐冲入林间。   沈妙舟跟在祁王后头,和爹爹阿娘一道,由柳七带了几个家将护卫着,也入了猎场。   快到林子深处,她勒马转头,指了指西北的方向,笑眯眯道:“爹爹阿娘,你们去和舅舅抢头筹,我到那边猎两只兔子玩。”   这一片山林是皇家专用的猎苑,每年春猎前都会由锦衣卫彻底搜检一遍,将猛兽驱赶干净,尤其外围更是只有山雉、灰兔和獐子这类野物,安全得很,是以夫妻俩放心地点了头,只嘱咐道:“多加小心,有事便吹竹哨。”   沈妙舟笑着扬了扬手,“知道啦,放心罢!”   平嘉公主一笑,挽起手中长弓,和沈镜湖并肩策马,奔进密林深处。   沈妙舟一路沿着山道撒欢闲逛,不知走了多久,忽而看见远处树下立着一只极漂亮的雄山雉,尾羽又长又亮,红彤彤的,甚是惹眼。   她一瞬便来了精神,屏息凝神,悄悄探手摸向箭筒,正要张弓搭箭,突然瞧见树影重重下,有数骑先后急策而过,前面那人的袍角被风吹动一霎,在林间的日光下,冷不防折出一道稍纵即逝的刺目金光。   沈妙舟愣了下,直觉不对。   那人的衣袍下……   是锁子甲!   御驾在此,除了外围护卫的禁军,猎场内的人不论武将侍卫还是宗亲贵胄都不得穿甲,那两个人私穿甲胄,莫不是——   刺客?!   沈妙舟心头猛地一沉,掌心瞬间腻出一层汗来。   阿娘和爹爹就在前面,还有舅舅,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全然顾不上自己是否会暴露,她立刻从怀里取出竹哨,又短又促地连吹了三声。   这是她阿娘军中惯用的示警讯号。   果然,哨声一响,后头那两人便发现了她的所在。   利如鹰隼的视线一瞬向她扫来,杀气四溢。   空气仿佛有一刹的死寂,山风掠过林间,草木簌簌摇动。   沈妙舟心脏一阵狂跳,忙夹了下马腹,急急催着马匹,绕过山坡向另一侧奔去。   几乎就在她转身的同时,身后破空声响,几支利箭挟着锐啸猛地飞射而来,堪堪从她发顶擦过,“夺——”一声钉入了前面的一棵矮树上,箭身几乎没入大半,尾羽在空中剧烈地震颤着。   沈妙舟心中惊惶,那些人显然是刺客无疑,今日能混进猎场来,必是要有内应的,也不知他们暗中还有多少人手,阿娘有没有听到她的示警。   耳畔风声呼啸,山林间马蹄声声,响得急促,她坐下的小白马忽然被冷箭擦伤,这一下受了惊,高亢地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发狂似的横冲直撞,带着她在林中胡乱奔逃。   树高林密,山路越发难行,不知跑到了何处,也不知是否还有刺客追赶,沈妙舟再也控不住缰绳,只觉自己就要被掀下马背,斜刺里突然伸来一只手,一把扯住惊马的缰绳,在掌心迅速地缠过几道,猛地收力勒紧——   那人随即借力一跃,凌空跨坐上来,顺势抱住她扑滚下了马背。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沈妙舟脑中一霎空白,惊惧瞬间攫住她的心脏。   是刺客追上来了么?   她也再没有余暇多想,只觉自己被卷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眼前一片昏天黑地颠倒旋转,一路骨碌碌地滚下坡去。   不知打了多少个滚,终于停住,便听见身下传来一声闷哼。   沈妙舟心脏狂跳,慌乱地睁开眼睛,抬头,正对上一双熟悉的漆黑凤眸。   是他?   他们虽有过一面之缘,可她并不清楚他的底细,眼下谁都有可能是刺客的内应,精神紧绷到了极点,完全来不及细思,近乎是出于本能,沈妙舟手腕一翻,玉刀从袖中划出,直接抵上了他的喉间——   “你,你是什么人?”   锋利刀刃紧紧抵着他的脖颈,可她分明是色厉内荏,被吓得厉害了,强撑着镇定,手腕都在不停发颤。   卫凛愣了一瞬,却也没有反抗,只无奈地笑了下:“莫怕,我并非刺客。先前追你的那几人已被护卫截下,禁军也已入林,此刻正在追捕余党。”   沈妙舟惊魂未定,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强压着惊慌,追问:“我凭什么信你?”   午后的日光穿过林间缝隙,映着她的眉眼,乌润的杏眸微微泛红,像是浮着一层薄薄的水光。   卫凛看得心中莫名一软,喉结微微滚动了下,同她解释道:“卫清昀是我大哥,他在你阿娘麾下效力多年,我怎会害你?”   “骗子!”沈妙舟不信他的话,“我见过卫清晏,他不长你这样。”   卫凛这下是真的愣住了,停顿半晌,不可思议地反问:“那他长什么样?”   “样貌寻常,肤色很黑。”   卫凛:“……”   闭了闭眼,他道:“我腰间有印信,郡主大可拿出来看看。”   沈妙舟将信将疑,伸手摸进他腰间,果然寻到一枚双面印信,正面刻名姓,背面刻表字。   卫清晏。   卫澄冰。   看清上面的文刻,沈妙舟手腕一僵,缓缓收回玉刀,别开眼,不敢去看他颈间那条破了皮的红痕,心虚道:“……抱歉。”   卫凛倒是并未在意,抬眼看着她的模样,轻笑了一声,“郡主是何时将旁人错认成了我?”   “那日在鹿鸣宴上,我去方胜亭……”   话到一半,沈妙舟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蠢,怎么这般老实地回话?   她有些懊恼,挣扎着就要起身,手腕却忽然被人攥住。   卫凛偏过头,定定地望住了她,黑眸中隐有细光闪烁。   “所以那日鹿鸣宴,郡主假扮成内侍……是去寻我?”   空气有一瞬的安静。   春光明亮耀目,远处隐约传来几声虫鸣鸟叫,林间有微风拂过,带着草木清新的气息,树叶被吹得簌簌轻响。   沈妙舟怔怔着对上他的视线,忽然心跳如擂鼓,后知后觉地脸热了起来。   --------------------   这章更得晚了,因为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写这么土的剧情(捂脸)写了几个版本一直在反复删改,总觉得这种春猎遇险,然后小两口黏糊到一起的剧情都已经被写烂了,真的会有点土,但是最后还是没忍住,干脆大土特土一把哈哈   剩下的不会隔这么久才更了,不好意思 第79章 IF线(三)共处   卫凛躺在她身下,漆黑凤眸直直地望着她,唇边含笑。   日光漫进林间,在他的睫毛上铺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沈妙舟忽然发现,这人笑起来的时候,右颊边似乎有一个极浅的酒窝,中和了五官的锋锐,让他整个人都染上几分轻快张扬的少年气。   沈妙舟越发羞恼,反驳道:“才不是!”   说完,她挣扎着爬起身想要离开,然而刚一迈步,脚腕猛地传来一阵针扎似的痛意。   沈妙舟全然没有防备,疼得低呼一声,脚踝吃不住力,晃了两下未能站稳,身子朝前扑倒。   卫凛神色一变,迅速坐起身,一把搀住她的胳膊,“怎的了?”   沈妙舟疼得直吸气,“我好像扭到脚了……”   想来是方才惊马的时候,脚腕缠卷在马镫上,不小心被拉伤了。   卫凛扶她在一块平整的地面上坐稳,半跪下来,伸手托住她的小腿,仰脸瞧她神色,“试一下,可还能动?”   沈妙舟抿了抿唇,试探着稍稍转动了一下脚腕,立刻疼得皱眉,强忍着才没有唤出声来。   显见不是寻常跌打扭伤,八成是伤到了筋骨。   卫凛眉心微拧,沉默片刻,忽而背过身子,在她身前蹲下,“上来。”   沈妙舟一愣,“你做什么?”   “你脚踝伤势不轻,需得尽快冷敷。眼下刺客还未清理干净,一时半刻出不了林子,前头有条山涧,这个时节水温正好,”卫凛低声道,“我背你过去。”   沈妙舟看了看受伤的脚腕,又扭头看了眼山路的距离,只犹豫一瞬便下了决定,小心地趴到他背上,伸手攀住他的肩头。   卫凛背起她往坡下走去。   他虽从文不从武,身形却并不像寻常文官那般单薄,是另一种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清瘦结实,走起来很稳,尽管是下坡路,步子也一点都不晃,让人感觉很安心。   沈妙舟趴在他背上,一抬眼就能看见他耳畔那一小片白净的皮肤,带着干净清冽的男子气息,其间又夹杂着一点点薄荷龙脑的味道,像是他衣料上的熏香。   她有些不自在,悄悄调开视线。   安静了半晌,看着远处静卧在日光下的山林,沈妙舟忽然唤道:“卫澄冰。”   “嗯?”   沈妙舟抿了抿唇,终究压不住心中的不安,小声开口:“你知道刺客有多少人么?我阿娘和爹爹……会不会有危险?”   卫凛沉吟片刻,慢慢道:“林中埋伏了多少刺客,我也不甚清楚,但从身手来看,既非精兵亦非高手,倒是不难应付。况且郡主示警及时,殿下和驸马听见哨声便已占了先机,又有禁军护卫,他们必不会有事,放心。”   虽然想来他也不清楚刺客的情况,但听到他这样回答,沈妙舟心中莫名便安定下来,不自觉地收了收环着他脖颈的手臂。   哪怕这林间还有危机四伏,她也不是独自一个人。   又走出一段距离,沈妙舟想起那日的误会,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既是文官,那日鹿鸣宴上怎么没去对诗,反而是打马球了?”   卫凛闻言笑了下,带着调侃的意味:“怎么,文官不能打马球?”   沈妙舟:“……”幼稚。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不满,他扬唇笑了笑,耐心解释道:“我那日原本确是在方胜亭里,只是后来被人拉走凑数去了。我大哥右肩中过流矢,嫂嫂不允他打满全场,他便只能半路寻我顶替。”   听他说到后面的家常,沈妙舟顿时来了精神,歪了歪头,追问道:“你大哥很听夫人的话么?”   卫凛迟疑了一霎,没有立时回答。   他毕竟是幼弟,背后谈论兄长的私事,多少有些失礼。   可稍稍侧过头,瞧见她杏眸亮晶晶的,正一眨不眨地望过来,好像很是期待的模样,可怜可爱至极。   卫凛忽觉心脏一瞬发潮,喉结滚了滚,竟似全然无法拒绝。   至于大哥,唔,讲两句就讲两句罢,反正又不会怎样,大不了回去再赔罪便是……   于是他应了一声,唇角微勾,“他听话得很。我兄长与嫂嫂并非盲婚哑嫁,当初他跪足了三日三夜的祠堂,才求来这门亲事,与嫂嫂的情义自然非同一般。”   沈妙舟大为不解,“为何要跪祠堂?是你爹爹和阿娘不允么?”   “嗯。”卫凛点头应是,“程大人与我父亲政见不合,曾有过节,是以两家长辈都不允准。”   “卫少将军的婚事竟这般波折!”沈妙舟听得不由咋舌,安静了一会儿,转而又问起他,“那你呢?快及冠了还不曾定下婚事……是像你大哥一样,有喜欢的姑娘,可爹娘不允么?”   她存了打探的心思,话一出口,便隐隐有些紧张,无意识地搓了搓手指,又转头看向云霞翻滚的天际,终于听见他微滞的声音隔着后背传来:“……何意?”   心在腔子里乱跳,沈妙舟只装着无事一般,声音里带着笑意,轻快道:“今日你救了我嘛,你若是有心上人,我便去求皇外祖替你赐婚,不叫你吃这份苦。”   闻言,卫凛脚下一顿,沉默少顷后,忽而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她,“郡主此言当真?”   时近黄昏,漫天霞光倾洒下来,那双凤眸里闪动着细碎的光影,漆黑瞳仁中盛满一个小小的她。   也说不清缘由,沈妙舟脸颊倏忽烧热,不大自在地调开视线,含糊着应了一声,“自然。”   他却勾了勾唇,似是心情极好,“一言为定。”   说话间,两人很快行到了山涧附近,抬眼望去,河面波光闪烁,水声潺潺。   卫凛在岸边寻了块干净平整的石头,将她轻轻地放下来,随后撩袍俯身,探手试了试溪水的温度。   “这个时节山溪寒凉,莫要浸太久,一盏茶的功夫便够了,嗯?”   沈妙舟乖乖点头应好。   交代完,卫凛抬眸,喉结滚了滚,俊脸上隐约显出一丝不自在,“我去那边,有事唤我。”   沈妙舟还不及答话,就看着他转身快步走远,背对着她半蹲下来,掬起一捧溪水,似乎要清洗颈间被划伤的刀口。   她稍有些心虚地收回目光,脱下鞋袜,试探着将脚腕浸到清凌凌的溪水中。   尽管已经做好了准备,入水的刹那,她还是被冰得一个激灵。   嘶,果然很凉。   不过这法子确实管用,脚腕的胀痛很快便舒缓了许多。   沈妙舟心情轻快起来,渐渐适应了水温,干脆连右脚也一并放进了溪水里,足尖拨弄着水底圆圆的卵石,在清冽的溪涧中搅起一阵阵晶莹的水花。   卫凛在岸边取水净面,听着她足腕在溪中带起哗啦啦的水声,不觉间,耳根竟隐隐泛起了热气,他无意识地绷紧身子,又掬起冷水,多抹了两把脸。   沈妙舟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溪水清亮,斜斜倒映出卫凛俊瘦的背影,微风拂过,那影子在水面上隐隐绰绰地晃动。   她起了玩心,忍不住抬起脚尖,时而去踩影子的肩膀,时而往影子上撩水,正玩得高兴,却见那道影子倏忽站了起来。   沈妙舟心一跳,还不及反应,卫凛已经快步折返回来,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扣住她的后脑,带着她扑倒在岸边的草丛里。   “有人来了。”他低低地道。   沈妙舟一怔,顿时定在原地,心脏急速地骤缩了一下。   果然,没多远的山坡上传来几道马蹄声响,似乎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越来越近。   不知是刺客还是禁军。   虽然今日林中的刺客不是冲他们来的,可倘若撞到一处,刺客狗急跳墙,难保不会将他们挟做人质,来搏一条生路。   沈妙舟屏着呼吸,一动不敢动,整个人被卫凛圈在怀里,鼻尖紧紧挨着他的脖颈,清晰地感觉到他颈间的血管在啵啵跳动,一下一下,急促而有力。   --------------------   抱歉,原来以为能快点更的,结果高估自己了,没什么灵感写起来太难了,一不小心又难产了(背手望天) 第80章 IF线(四)患难   天色渐暗,林中光线越发模糊,隔着郁郁葱葱的草木枝叶,数骑人马在山路上若隐若现,让人看不清衣着形貌。   卫凛侧头望着坡上的动静,一手轻轻覆在沈妙舟的唇瓣上,示意她先不要作声。   沈妙舟几乎屏住了呼吸,老实地埋头在他怀里,感受到他身上清冽的水汽,心中只觉异常的安定,半点都不曾害怕。   那队人马渐行渐近,马蹄声越发清晰,沈妙舟忽而听出不对,忙拽了下卫凛的衣袖,皱着眉冲他摇了摇头。   她自幼常去阿娘军中,对骑兵奔马的声音很是熟悉,这马蹄声不似寻常般清脆响亮,反倒是有些低沉发闷,八成是在蹄上裹了布。   这些人绝不会是禁卫。   卫凛一瞬意会,环着她继续低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   四周都安静下来,除了山路上沉闷压抑的马蹄声,只听得见彼此急促的心跳和若有似无交缠着的细微呼吸。   等到那队人马从坡上经过,朝另一个方向走得远了,沈妙舟终于松口气,轻轻推了下他,小声问道:“我们走罢?”   “嗯。”卫凛低低应了一声,拉她坐起身来,“天色已晚,先寻一处能藏身的地方,等禁军搜寻过来。”   眼下他们身在密林深处,没有马匹,想要出去起码要走上一两个时辰,可暗中的刺客不知分作几路,天又快黑了,若是急于脱身在山间乱闯,才最是危险。   沈妙舟明白这个道理,点了点头,匆匆穿好鞋袜,正要往前走,胳膊却被卫凛一把攥住,“你脚伤走不了路,我背你。”   说话间暮日西沉,最后一抹夕晖消失在天际,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夜风掠过草丛,摇动出飒飒的轻响。   坡上是那队人马曾经过的地方,为了稳妥起见,卫凛背着沈妙舟,继续往坡下走去。   春日的夜晚,气候微寒,林子里渐渐起了些薄雾,在草底树间缭绕漂浮,朦朦胧胧,让人越发难以分辨前路。   一路都是向下的斜坡,在夜间着实难走,更不必说还负着一个人,卫凛背着她走到一半,脚下忽地一空,径直踩入了一处不深不浅的坑洞,险些没能站稳。   听着他闷哼一声,似乎很是痛苦,沈妙舟心一凛,忙问道:“怎么了?你受伤了么?”   隔了好半晌,才听见卫凛低低地喘息道:“无事……不过是被坑底的枯树根扎了一下。”   沈妙舟将信将疑,“当真没事?”   “嗯。”   卫凛再没吭声,颇有些艰难地抬起脚来,背着她继续往山坡下走。   入夜后气温渐凉,沈妙舟身上春衫单薄,渐渐被林间的水雾打湿,泛着潮气黏在身上,夜风一吹,凉得透心。   “冷了么?”   感觉到她身子在微微发抖,卫凛低声问。   “有一点。”沈妙舟吸吸鼻子,忍不住收了收胳膊,整个人紧贴在他的背上。   他脊背生得清瘦,但隔着衣料,能感觉到他身上温暖的热意,像绵软的云朵,丝丝缕缕地浸润过来。   卫凛脚下一顿,将沈妙舟放了下来,脱下外袍裹在她身上,复又背起她继续往前走。   “卫澄冰。”沈妙舟伏在他背上,察觉到他走得越发吃力,想要下去,“我脚不疼了,放我下来罢,我自己能走的。”   卫凛只把她往上掂了掂,匀了两口气,低哑着嗓音轻笑道:“山路湿滑,下坡更是难行,郡主若是逞强,等到明日,脚腕只怕要肿成蹄髈。”   沈妙舟:“……”你才是蹄髈!   似是料到她的腹诽,卫凛低喘着笑了一声,胸腔微微震动。   又走了好一段路,转过山坡,借着林间月色,沈妙舟忽然瞧见不远处有片黑黢黢的山壁,像是一处矮洞。   她不由眼前一亮,忙摇了摇卫凛的衣襟,指给他看:“那里好像是个山洞,咱们过去暂避一会儿罢。”   卫凛低低“嗯”了一声,沿着她手指的方向走过去,果然是个山洞,洞口被枝蔓遮住了大半,里面虽不宽大,但好在隐蔽干净,闻不到什么兽粪异味。   又往深处走了走,卫凛找到一块干爽的地方,将沈妙舟放下来,起身寻了些积在地上的陈年枯枝,撕下一截衣摆,用火镰引燃。   沈妙舟也没闲着,捡起一根树枝,将地上的杂草鲜叶扒拉到一旁,收拾出来一块空地,招呼他坐下歇息。   生起火,山洞中稍稍有了些光亮和热气,卫凛终于松了一口气,斜倚着洞壁,在她身旁慢慢坐下来。   沈妙舟低头从腰上摘下小荷包,扯开系带,敞着袋口递给他,“这里有肉干,还有果脯,你先垫一……”   话说到一半,忽然有几颗汗珠顺着卫凛的鬓角滚落下来,“啪嗒”一声,砸到她的手背上,冰冰凉凉,引得她一个激灵。   心头猛地一惊,沈妙舟歪过头,借着火光去瞧他,就见他的长靴上似乎破了个口子,将周围的布料洇染得更黑了几分,隐约泛着水泽。   沈妙舟抽了口凉气,“你的腿伤着了?是被树根扎的?”   卫凛“嗯”了声,很快又补充道:“没事,不曾伤到骨头。”   可眼见着布料上洇湿的范围还在慢慢扩大,必定是还在出血,沈妙舟有点着急,催他快些把靴子脱了,瞧一瞧伤口。   靴子一脱,便有血顺着裤管淌出来,借着一明一暗的火光,她看清了卫凛小腿上的那处刺伤,大约食指粗细,伤口很深,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   沈妙舟看得心惊肉跳,脸色一阵阵发白,好半晌,她咬了咬唇,闷声道:“你转过去一点。”   卫凛一怔,“嗯?”   沈妙舟莫名有点恼,伸手推着他背过身去,“别管那么多。”   确定他不会回头后,沈妙舟将衣襟稍稍解开一点,摸索着贴里的中衣,寻到合适的地方,用玉刀裁下来一截。   他的腿伤成这般情形,必是要先包扎止血的。   这次过来春猎,爹爹给她准备得很是齐全,既带了填肚子的零食,又装了一小瓶伤药,就是怕她在林中擦碰受伤,一时急用。   只是要想包扎,还需得先找块干净的布料,外衫在草地上打过滚,只能先用里衣了。   山洞里一片安静,卫凛虽然背着身子,却能听得见身后她窸窣的响动,隐隐约约猜到了她在做什么,脑中顿时“嗡”地一声,喉结艰涩地滚了下,背上竟洇出来一层热汗。   枯枝烧得渐旺,发出哔啵的响声,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好啦,你转过来罢。”   半晌,卫凛僵硬着脊背,慢慢转过身来。   沈妙舟也有些不自在,心脏砰砰直跳,只不过现下也顾不上太多,只能硬着头皮,小心地把伤药敷到卫凛腿上,又用布条包扎了两圈。   “你感觉好些了没?”沈妙舟早已羞窘得快要冒烟,只强撑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与他说话,“这是我爹爹专门配的药,不但止血,还能镇痛,效用很好的。”   卫凛喉结微滚,低低应了一声。   里衣的布料细腻柔滑,缠裹在他的伤处,还带着她的气息和温度,灼得他心头一片滚烫。   卫凛稍稍偏过头,只见山洞里火光明暗闪烁,半明半昧的光影里,眼前的姑娘神清骨秀,浓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闪颤动,仿佛牵动了他的心脏,一下一下地猛跳起来,震得他胸骨隐隐作痛。   一抬眼,沈妙舟也正向他瞧来,两人目光猝不及防地,相撞一瞬。   --------------------   土土的山洞还是安排上了 第81章 IF线(五)夜话   火堆渐烧渐旺,烘得人脸上一阵阵发热,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各自转过头。   沈妙舟心里打突,胡乱捡起根树枝去拨弄近处的火堆。眼见着火苗燃得明亮,她忽然有点担心,忍不住探头望向洞外,喃喃着问道:“咱们这里的火光……会不会被外面的人发现呀?”   卫凛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安慰道:“放心,这处山洞位置隐蔽,洞口还有枝蔓遮挡,不会有事。”   听他这么说,沈妙舟稍稍放下心来,转身又捧起荷包,大方地递过去,“不知道还要在这里等多久呢,你先吃点东西垫一垫。”   难得她盛情,卫凛没有推辞,拈起一根肉条,慢慢剥开油纸送进口中。   沈妙舟眨巴眨巴眼睛,“好吃么?”   卫凛笑了笑,很是捧场地嗯了一声,“味道很好,是兔肉?”   沈妙舟满意地点点头,也捏起一块果脯放进嘴里,含混着道:“我们府上陈家婶子做的,她做五香兔肉干最好吃了。我都想好了,以后要在城北盘两间铺子,就请陈家婶子管庖厨,专卖腊味给来往过路的行商,生意定然红火。”   她说得眉飞色舞,语调轻快,好似已经看到那铺子开了起来,宾客盈门日进斗金。   “这买卖不错。”卫凛看着她的模样,唇角微微勾了一勾,“不如也算我一个。风干兔肉我不在行,烤獐子却甚是拿手。”   倒映着温暖的火光,沈妙舟杏眸亮了亮,“你还会烤獐子?”   “嗯,不骗你。烤獐子需得选些干燥的果木,枣木最佳,等火完全烧起来,再把切成小块的獐子肉放上去慢烤,看好火候,烤出来的肉便会焦香油润,膏腴滑嫩。”   沈妙舟听得来了兴致,双臂抱着膝头,把下巴垫在臂弯上,歪着脑袋看向他,追问道:“那会比兔肉好吃么?”   卫凛吃完肉干,擦了擦手,捡来一根树枝拨弄起火堆,看着就像是在翻烤猎来的野物,火光柔和昏黄,映得他侧脸越发清俊。   “兔肉质柴,若是将獐肉和兔肉交错穿成竹签,一同放到柴火上烤,獐肉的脂膏便会润到兔肉上,等烤到滋滋冒油,撒上一层孜然盐末和椒粉,再挪到两侧改用小火慢烤,直到表皮焦黄,这时候的兔肉外焦里嫩,獐肉脂香四溢,若是细嗅,又隐隐带着一股枣木香气,咬上一口,獐兔同嚼,肉嫩多汁,当真是回味无穷……”   听他说得细致,沈妙舟仿佛出现幻觉,嗅见了隐隐的肉香,肚子也应景地唱起了空城计。   沈妙舟:“……”   余光瞥见她的模样,卫凛稍稍偏过脸,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   沈妙舟却甚是警觉,转头盯了他一眼,“不许笑。”   “嗯,不笑。”   他话虽这样说,可那双凤眸倒映着湛湛火光,好像夏日里浮光跃金的一池湖水,分明就是笑着的。   沈妙舟有点不高兴,本来就够难为情的,他还笑,算什么君子。   她“啪”地拍了卫凛一下,“老实点,别笑了。”   还算卫凛听话,强压下笑意,从荷包里拿出一条肉干,剥去半截油纸递到她手里,“今夜暂且将就一晚,待明日回去,臣给郡主烤肉吃,嗯?”   沈妙舟这才轻哼了一声,接过兔肉干来。   刚咬了一口,她忽然想到些什么,又问:“你不是官家公子么,怎么还会烤獐子野物呢?”   卫凛笑了笑,“说起来还是先前在宁州时,同当地猎户一道上山,半路学来的手艺。”   “做知县很辛苦么?还要和猎户一同上山?”   “谈不上辛苦,有时,嗯……还颇为有趣。”   “有趣?怎么个有趣法?”   “去岁曾有两户人家为一只狸奴对簿公堂,双方各执一词,都说是对方强占了自家的猫儿,甚至为此在公堂上大打出手。可我查问到最后,原是那小狸奴东食西宿,白日去李家讨饭,晚间又去郭家安眠,惹得两家都以为自己才是它的主人。”   “真是一只拈花惹主的风流猫!”沈妙舟大觉好玩,笑嘻嘻地叹了两声,又追问道:“那后来呢?这要怎么判呀?”   卫凛倚着洞壁,轻笑了一声:“那只狸奴不认主,既判不了主家,我便给两家各赔了些银钱,算是从他们手里买下来,留着自己养了。”   两个人并肩倚靠在洞壁上,一边慢慢吃着肉干,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沈妙舟对他在宁州外任的那段日子很是好奇,追着问了许多话,卫凛听完,再一一地为她作答。   枯枝还在燃着,时不时发出哔啵的声响,洞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夜雨,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伴着两个人絮絮的说话声,时间仿佛慢了下来,恍惚中竟别有一番安稳静好的滋味。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沈妙舟渐渐泛上来困意,连打了几个呵欠,杏眸里也隐约蒙上一层薄雾。   见她困得快睁不开眼,卫凛探身又往火堆里添进几根枯枝,低声道:“睡罢,我来守夜。”   奔波了一整日,又提着心神,沈妙舟这会儿是真的困了,只点了点头,软绵绵地道:“那我先睡一会儿,下半夜换我来守。”   卫凛失笑,“嗯。”   听见答复,沈妙舟放心地合眼睡了。   周围一霎安静下来,不知过去多久,卫凛忽觉肩上微微一沉。   他下意识垂眸。   只见沈妙舟已经睡得熟了,小脑袋耷拉下来,将将抵住他的肩膀。   卫凛犹豫片刻,还是往她身边挪了挪,伸手轻轻扶住她的头,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   她身上还裹着他宽大的外袍,只露出一张小脸,整个人在他身边蜷缩成温热柔软的一团,愈发显得可怜可爱。卫凛低头看了一会儿,喉结微滚,半点不敢再看,强自收回视线,慢慢舒出一口气。   沈妙舟却仿佛对他很是信任,睡到中夜,迷迷糊糊地,竟又往他身边靠了靠。感觉到少女温暖干净的气息贴过来,卫凛微微一顿,安静片刻,他无声地轻笑起来,一时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细发。   洞外雨声淅沥,沙沙作响,伴着耳畔清浅绵长的呼吸,卫凛忽而有些恍惚,心中说不出的安逸满足,隐隐约约地,倒是品咂出几分“山中不知岁月长”的况味来。   一直歇到天色将明,蓦地听见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响,间或伴着几道人声,卫凛一瞬警觉,屏息听了一会儿,发觉那些人正往山洞的方向行来。   不待他唤,沈妙舟也已从梦中惊醒,小声问道:“是有人来了么?”   卫凛点头,从地上抄起一根三指粗的木棍,递到她手里,“我去看看外面的情形,倘若有什么异动,你莫要作声,直接往里走。”   说着,他起身要往外走,衣袖却被人一把扯住。   沈妙舟仰起脸,黑白分明的杏眸直直望向他,执拗道:“我和你一起。”   卫凛正要拒绝,忽听得洞外隐约传来几声起伏错落的呼唤声——   “郡主,郡主!”   “般般——”   沈妙舟的眼睛一霎亮了起来,惊喜道:“是我阿娘的声音!”   两人心头俱是一松,忍不住相视而笑。   卫凛伸出手,扶着她站起来,又俯身给她拍了拍泥灰,低声问:“脚伤如何了,能不能走路?”   闻言,沈妙舟试探着活动了一下,发觉脚踝虽还不大敢动,但已经算不上多疼了,如果借着木棍支撑,慢慢走路不成问题。   卫凛放下心来,接过外袍仔细穿好,掩熄了火堆的余烬,带着她一道往洞口走去。   林间日光熹微,隔着山间淡淡的晨雾,沈妙舟一眼便瞧见了平嘉公主的身影,当下再也按捺不住心中雀跃,欢喜地迎了出去,挥动着胳膊扬声呼唤:“阿娘!我在这里!”   平嘉公主也看见了她,当即猛地一夹马腹,率着身后禁卫急驰到近前,还不待马匹停稳,便已翻身而下,几步冲到她身前,揽住她上下摸索,“般般!你可还好?告诉阿娘,有没有受伤?”   沈妙舟摇了摇头,杏眸里漾满笑意,亮晶晶的,“阿娘别担心,我一点儿事都没有呢!”说着,她回头看向山洞,想把卫凛指给阿娘看,“多亏了卫……”   话到一半顿住了,这才发现洞口空荡荡的,他竟不在。   沈妙舟心头一慌,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她张了张口,刚想唤卫凛的名字,忽然间福至心灵,猜到了他的用意——   少年男女同宿山洞,传出去难免落人口舌,他多半是见她安全了,便默默避开众人,以保全她的名声。   想到这一关节,沈妙舟心里一时滋味陈杂,但更多的还是又急又恼,她又不在乎那些虚名,这人是不是傻,他腿上还有伤,无论如何也不能独自下山呀!   --------------------   结尾比周一的版本多加了900多字,原以为还差一千多就能写完if线的,没想到估计偏差太大了,干脆再来一章吧(捂脸)最后一章快的话5号晚上发,慢的话6号晚上发。(最近既没灵感又要赶小论文,实在不好意思。) 第82章 IF线(六)番外完   平嘉公主察觉到异样,询问道:“怎么了?”   沈妙舟回头看向阿娘,将自己和卫凛一同避难的事大致说了一遍,不等她应声,又急急补充:“阿娘,他腿上有伤,独自下山很不安全的。”   先前卫清昀已经回禀过,说他和二郎撞见般般惊马,二郎紧跟着追进林间,却也失了踪迹。   是以此番倒也不算意外,平嘉当即点了两个心腹护卫,吩咐他们暂且留下,稍后另行护送二郎回营。   一切安排妥当,沈妙舟看一眼山洞的方向,悄悄收回视线,由禁卫扶上马背,可勒马没走出几步,忍不住又回头望了望。   再转过头来的时候,却发现阿娘正在瞧她。   “般般不是说过,不喜欢卫家二郎么?如今怎的这般担心他了?”   阿娘的声音里隐隐含了笑,神色也颇有些意味深长。   被那目光看得心虚,沈妙舟脸颊倏地一热,下意识就想要否认些什么,可再一想到身后的那个人,心中却止不住地漾起一阵阵甜意,就像在炎炎夏日里吃下一盏碎冰糖水,欢喜得只是想笑。   “……我改主意啦。”   迎着淡金色的曦光,少女唇角翘起,撂下了这句话,一夹马腹,轻快地朝前跑去。   骑马在林间走了一个多时辰,又沿着官道绕了好大一个圈,一行人终于回到皇帝驻跸的营地。   山中的刺客差不多已被擒拿干净,除了有十几个护卫受了些轻伤,其余再不曾有什么伤亡,皇帝下令将仪仗后移十里,让众人扎寨安营暂做休整,禁军则分作几路,继续在林间仔细搜检刺客余党。   得知亲人都安然无恙,护卫也前来报了信,说小卫大人已经平安回到营地,正由随扈的太医包扎治伤,沈妙舟心情越发轻快,简单用了些饭食,又洗了个澡,随后安心地上榻补眠。   提心吊胆地熬过了一日一夜,直到此刻才全然松懈下来,一觉睡醒便已是傍晚时分。   不知阿娘和爹爹去了何处,帐中静悄悄的,只有她一个人。   沈妙舟揉了揉眼睛,正想起身下榻,帐外忽有护卫扬声通报。   “启禀郡主,小卫大人求见。”   沈妙舟愣了一瞬,随即又生出小小的欢喜来,吩咐护卫放人进来。   不多时,帐帘被人从外撩起,耀目的夕光一霎蔓延进来,金辉涌动着泻了满室。   “郡主。”   是熟悉的那道清越嗓音。   “你怎么来啦?”   卫凛垂眸看向她,眉梢微挑,“昨日曾答允郡主,等回来要给你烤獐子,想吃么?”   这人来得还当真是及时,她睡了一整日,现在确实有点饿了,沈妙舟不由眼前一亮,“好啊!”   和护卫交待好去向,两个人便一起走去帐后的小山坡。   沈妙舟原以为自己也要动手帮忙,可没想到他早已将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在山坡上圈出一小片空地,交错着架上几层干燥的枣树枝,旁边放了一个缠枝梨木食盒,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洗净串好的獐子兔肉,甚至还另装了些野果和一瓶桑荔酒。   干净的软布往地上一铺,迎着天际灿灿的余晖,倒是别有一番郊游玩乐的野趣。   卫凛用火镰引燃枣木枝,瞧着火候差不多,从食盒中取出肉串来烤。   很快獐子肉便被烤的滋滋冒出油来,油滴点点落入火堆,霎时激出一阵“滋啦”声,肉香顺着晚风直往鼻尖里钻,沈妙舟无意识地咽了咽口水,眼巴巴地望着。   卫凛将一串烤好的熟肉递给她,“尝尝。”   沈妙舟杏眸一亮,双手接过竹签,吹凉一些后,小心翼翼地张口一咬,脂香一瞬溢满齿颊,獐肉外焦里嫩,汁水丰盈,鲜香中带着几分枣木清甜,当真是回味无穷。   “味道可还好?”他笑问。   沈妙舟连忙点了点头,杏眸亮晶晶的,“好吃!”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闲聊,晚风习习拂过,空气里带着些春日的余温,让人浑身都惬意无比。   说了一会儿话,沈妙舟忽然想起他的腿伤,开口问道:“你腿上的伤怎么样啦?山中枯枝上都是淤泥细尘,可要清理干净,否则感染了便不好了。”   听出她的关切之意,卫凛唇角微勾,低头继续翻动着那几支签串,“说起来还要多谢郡主的伤药,甚是管用,昨夜敷过后便没什么大碍了。”   也不知怎的,听他这样一口一个“郡主”的唤着,沈妙舟忽然觉得哪里不大舒服,忍不住咕哝了一声,“不必总是这样唤我。”   好像显得很是生分。   卫凛一怔,转眸看向她,“嗯?”   就说这人是个傻的。   沈妙舟顿了顿,忍着耳热,强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大方模样,“阿娘他们都叫我般般,你……你往后也可以这样叫。”   女子的名字向来私隐,小字乳名更是只有长辈亲人才能知晓,话未说完,她的心脏便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咚咚作响,连带着耳膜也阵阵发胀。   暮色氤氲,秾艳的云霞在穹际翻涌,少年男女并肩而坐,不知是篝火还是晚霞,将两个人的脸颊都映得通红。   风过林梢,安静了好一阵,仿佛连彼此细微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他低低地唤:“般般。”   “……嗯。”   目光相触一霎,两个人都望着对方,欲言又止。   好半晌,卫凛忽然开口,低声道:“郡主曾说,我若有心上人,便去求陛下为我赐婚,此言可还作数?”   春日的傍晚,夜风带着些清爽的凉意,习习扑面,吹起他的发丝,柔柔抚上她的脸颊。   沈妙舟耳根烧热,小声道:“那也要人家姑娘答允才能作数的。”   “般般。”   “……嗯?”   卫凛定定地看向她,漆黑的凤眸里落满灿烂夕照,熠熠生辉,“我欲求娶一位姑娘为妻,不知……她可愿意?”   微风轻荡,空气里浮动着春日的花草香。   沈妙舟心跳如擂,轻轻凑近他耳畔,唇边盈满笑意,“你猜呀。”   --------------------   if线到此就结束啦,看到这里的朋友,爱你们~本来想写到再成亲发点车的,但是考虑后还是决定少年的故事就以少年纯爱结束吧,等忙完这学期手头的小论文,应该还会再发一篇短小的摇摇车。接档的狗血文大概在10月底或11月初开始更,写完狗血文会写玉昭辞,是少男少女的公路冒险经商纯爱文,不喜欢看狗血的我们玉昭辞见~么么~提前祝大家中秋快乐哈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